第十二章 端容 一

第十二章 端容 一

聞端小姐自被貼身的丫環隨吟攙下車時起,一直用薄紗掩住面龐,引路的綠依除了能依稀透過那層晨霧般虛淡搖曳的白紗,看到隱隱青絲渲染出的深色外,對於她的相貌並看不真切。只覺得聞端小姐體格纖弱,一步一行凝露般清和,蜿水般婀娜,卻又讓人不由害怕,彷彿哪怕秋蝶的一翅風顫,也會消散她的柔美,春蜓的一點荷尖,也會打碎她的寧謐。

彷彿她時刻都會被透明空氣中充斥而滿盈的粗糙磨礪而傷害般。

綠依思緒溶溺在那一方柔紗中,把聞小姐送至永安的住處,她知道兩人必定只想單獨呆著,便一隻手幫聞端挑了簾,自己卻默默的停在屋外的檐下。

聞端一人走進外屋,揭了面紗,隨手放在近處的書案上。桌面鑲嵌的大理石的冰涼卷裹著她停歇在上面的手指,靜漠而略顯空曠的房間卻又平添上一分寒冷。只有兩隻□□,纏繞著攀擁在桌上一個掐絲青瓷矮瓶中,尚自新鮮,幾瓣金羽閑閑的散落在桌上,也未來得及被拂去。她看著喜歡,順手撿起,嫩黃的嬌艷夾在如雪般的手指里被放在鼻尖,一股清幽直衝腦際,又紛撒下來。於是她垂下羽睫,本意欲淡淡一笑,眉尖卻欲顰還抑的微微一蹙。

此時身後傳來一個輕柔卻又有略略冰涼的聲音,「欲簪應憐花期短,何花流連到冬霜。」

聲音只輕淡的堪堪撫過她的耳朵,卻彷彿每次在晨光中醒來那掠上雙眸的斑斕曦光般熟悉平常。聞端忙轉過身,看見內屋的帘子被掀了開來,一個身影站在離自己幾步之遙的地方。便是腹中有千言萬語,此時此刻也只在舌尖輕輕吐出一個字,「儀」。

對面那一雙透徹又沉靜如寧淵的黑瞳,一掠而過一片繁漪翩躚。

聞端走近幾步,眼中似有藏不住的躊躇猶豫,凄傷隱忍,卻強笑著輕輕道:「你成婚後,駙馬對你可好。」說著垂下首去,仿若想避開那個答案。不防被一雙手臂緊緊攬住,順勢一倚,被摟入永安的懷中。

她不得不抬頭看著默然不回答的永安,似想掙扎,解釋,分辯,怨懟,慰藉,保證,決斷,尚未開口,早已忘言。那所有可能的話,竟在這一擁之中,彷彿全都找到了回應,讓她一句其他的也再說不出來。

她當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當知道她的回答。何須問答何須言,那些海誓山盟,此時若說出口,倒反而生生疏離了兩人的距離。

她與她之間,除了現在那相親相觸的溫溫一層皮膚,再無任何隔閡。

如此這樣,已經五年過去了。

記得初見時,正是永安剛被接回宮中不久,那年上元恰逢了陸太后的侄女,現榮世侯的正室陸夫人帶著十一歲的女兒聞端來給姨奶奶請安。

小聞端長得粉妝玉琢,嬌態可掬,骨子裡又蘊著一股自然而然的端莊雋淑,陸太后一見便愛不釋手的摟在懷裡,問這問那。聞端一一作答,年紀雖小卻進退得體,且嘴巴甚甜,陸太后聽了更是喜歡,正好宮中做的一批供玩賞的小燈籠到了,便抱著她讓她先挑。

聞端靦腆的推讓了在座的諸位公主們一下,陸太后只讓她先拿,她只好隨手在呈上的小木箱中撿出一個,盪出一左一右兩個淺淺的酒窩謝了,陸太后才讓傳下去給公主們自己挑選。

永安因生母的關係,總是受到姐妹們排擠。輪到公主們挑燈的時候,別人就故意合夥把年幼的她擠在外邊,最後只留給她幾盞顏色與文章都黯淡普通的。後來孩子們離了席,跑到院子里點起燈遊戲,一邊互相攀比著手中新得的燈籠時,永安因年紀尚小所以不懂得如何隱忍,臉上便不由流露出委屈與憤憤的神情。

劉湛陪著母後站在一邊說話,遠遠冷眼看見,也只能暗暗心疼妹妹,因為只是孩子們的嬉戲,如果此時拿出身份來指責抑或維護誰,未免太過於小題大做。何況陸太后素不喜永安母女,他若是在母親面前表露出過於關心永安的樣子,反而恐怕更為她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個時候卻看見聞端悄悄走到一個人落寞在那裡的永安身邊,漲著嫣頰,略帶點靦腆的說:「你好。」

永安抱著自己的兔子花燈,上下打量了對面那個桃紅色衣服的女孩,冷冷道:「你好。」

聞端笑著問:「你手裡面可是只小兔子?」

永安點點頭。

聞端那一對如夜色般透徹的漆清雙瞳便望著永安手裡那隻彩紙紮成的小玩意,不好意思的囁嚅道:「我平素最喜歡小兔子了,能不能和你換。」說著把自己的燈半舉道永安面前。

永安看見她手裡的,正是一盞四面描畫著蘭竹菊梅的孔明燈,不由心中痒痒,面子上卻故意裝出不屑的樣子,「我也最喜歡小兔子,才挑的它。」

聞端聽了,失望的把手裡燈放下來,永安看她一臉沮喪,肚子里軟了軟,趁著這台階道:「你要是這麼喜歡,就和你換好了。」

聞端一聽,那笑容便如著寒末的一支晚梅,帶著甜甜的粉色鑽了出來。她把燈遞過去,準備接著那兔子燈。不想永安看著懷中被捂得暖暖的小兔子,偏又有點不捨得。便這麼抱著懷裡的,盯著聞端手裡的,兩下為難起來。

還是聞端咯咯一笑道:「我好像也有點不捨得了,不若我們一起玩如何?」

永安想了想,隨即也咯咯的笑開,兩人一前一後追跑著玩耍起來。

一切情形,劉湛皆默默收入眼底,如果永安今晚因為沒拿到好燈而掃興,他大可明日吩咐巧手打造百個各具匠心的燈籠盡送與永安,可他所能給予她的,也僅止於那些死物而已。何如送她一個能夠貼心的朋友,能讓她展顏呢。

主意已定,劉湛轉臉笑著對母親和陸夫人說:「看小聞端和姐妹們真是投緣。若是有閑,不拘什麼時候,隨時進宮來玩就是了。」

陸太后聽了,端詳著階下不遠闌珊處的孩子們,應允般的微抬了抬嘴角,心裡卻是另一番心思。她一直盼望自己的家系還能出一位皇后,如今看到聞端年紀小小,就已經極有心思,懂得識言觀色了,便默默心向與她。唯有兩點不甚滿意,一是聞端尚長劉湛的長子一歲,年齡只能算勉強。二是如此年幼便容止近乎完美,鋒芒外露,恐是不壽的表現。所以也想趁此機會多做觀察。

計較已定,陸太后便煦煦展顏,側首帶著疼愛的語氣詢問陸夫人:「不若就讓聞端搬來我處,不知你這個母親可捨得?」

陸夫人心中自然千萬般的不舍,但無奈不能駁了太后的懿言,回頭細細思忖,既然太后這麼喜歡聞端,也未嘗不是這丫頭的運氣,只好壓住即將的離愁而強笑附和道:「太后如此抬舉,實在是聞端的福氣了。」

於是聞端便於次日正式搬入內庭陸太后朝鳳宮中的晨光堂,由太后親自教導詩書禮儀。

而永安公主所居的儀堂乃劉湛特地為其挑選的一處相對獨立的殿宇。雖因為身份原因,永安無法正式成為一宮之主。但儀堂儼然一座精縮的小宮,一應配置均不遜於普通的宮殿。其中更有劉湛因知永安記掛宮外趙家的生活,修建了一座竹制雙層小軒,並飾以隔開視野的茂茂修竹與蜿蜒纏繞的流觴曲溪,依欄而望,聆著那竹葉的脈脈沙語和溪水叮咚,便如置身於野外一般無二。

永安知道聞端極喜歡流水之音,便常邀她來自己的竹軒上玩耍。因永安欣賞聞端溫文爾雅的恬和性子,反過來聞端倒是愛永安明朗如晴空的真摯性格,兩人於是甚是投契。平日里劉湛對永安賞賜不斷,凡是賞下來的那些珍稀華美的玎璫布帛,永安盡數拿來分與聞端。只是聞端平素不喜修飾,所以膚色始終如官瓷般略覺幾分嬌弱的蒼白,就連服飾也素靜的過於索淡。對永安轉贈的脂粉首飾,不過微笑著接受,卻極少見她使用。

永安見她不把心放在這些東西上面,便罷了手,換了別的心思想讓她歡心,然而聞端性格實在淡泊,便見她笑了,也是淺淡,點到即止,守著分寸的,宛如有什麼壓在心頭,總無法盡歡。

這天到了次年端午,聞端應約來儀堂,璧鹿卻說公主一早出去了,聞端只好坐在那裡等著。好半天,方見永安抱著一個描金食盒笑嘻嘻的走進來。聞端正欲開口責備她兩句,卻被永安拉過,先搶過話讓她揭開盒子看。

聞端勉強抬起縴手,把永安放在桌上的食盒蓋子揭開來,一雙靈眸盯著那盒中的物事,分辨半晌愣了半晌,猛得掌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扶著桌子一邊揉著肚子笑得說不出話來。最後才拿著玉蔥般指尖努力點著那盒子,尤帶著笑的餘溫道:「這些是個什麼東西?」

永安看她笑得如此開懷,心中滿意,卻故意花容失色道:「這些是粽子阿。」

聞端順手撿起一個被深綠色葉子包的四不像般的東西,問道:「那為什麼還不一般大呢?」

永安道:「這有何奇怪,粽子一家當然有大有小,沒有老粽子,何來大粽子,沒有大粽子,又何來小粽子。」

聞端看著盒中央小山一般蹲據在那裡的「老粽子」,又看各個包的參差不齊,面目可憎。葉子倒是色澤華潤,裡面包的糯米此時也是滿室噴香,可她實在不能讓這些東西空負了粽子這個名號。如此劣等手藝,不用說是永安親自下去做的,聞端不覺又好氣又好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永安倒一個一個把粽子拿出來,一邊舉著那個妖精級大小的「老粽子」,眉飛色舞的介紹道:「這個是老太婆。」

因陸太后總為難永安,在妃嬪面前故意冷淡她,或隔三差五的挑揀永安的錯處。永安便對著聞端暗地裡只叫她「老太婆」,而從不用尊稱。聞端看著那個我自巋然的安泰粽子,想笑又覺得不敬,只得用帕子把嘴掩了,聽永安繼續說下去。

永安又拿起稍小一點的一路指點下來:「這個是我皇兄,那個是我皇嫂,再那個是麗貴人姐姐……」

聞端會心笑道:「便知道你把你皇兄做的第一漂亮的。」

永安低頭笑過,轉而又拎起一對小而靈巧的粽子問:「那你猜猜這兩個是誰。」

聞端自然已經猜到,卻不好意思說,還是永安道:「是你和我阿。」

永安原本未及深慮,聞端卻俏臉一紅,咬唇罵道:「誰平白成你家的了。」

永安這才發覺欠妥,嘴上倒還不討饒,卻說:「老太婆這麼喜歡你,必會給你挑個皇族的夫婿,不變成我家的了么。難道你真願意拋棄了我,倒要嫁到外邊去。」

這說得聞端臉色更艷,羞容如無限春色,掩蓋不住,只好作勢上來撕嘴,一邊嗔道:「你巴巴著要我嫁你家,原來只是為了你自己。」

永安笑著一邊招架一邊委屈道:「莫非你不高興與我一起。」

聞端聽了才緩下手來,永安本說得無心,聞端卻比永安多了幾層考慮,聽了只心中喟喟一嘆。她素來視年華如水,諸事淡然無爭。如今與永安日日朝夕相處,自己雖明白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可此時忽的想到與她分手的一天,竟不由有幾分傷懷。

永安見聞端的眉宇又默默的被那看似輕淡卻總穿不透目光的薄霧纏繞住,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自己的心境卻亦跟著黯淡下來,無心打鬧了。

聞端看見永安安靜下來,過意不去,眼角瞥到那食盒中尚剩一個瑩綠色的小粽子,便分著永安的神問:「那最後一個是誰?」

永安拿手握住那個小粽子,果然重新展顏:「這是我潤哥——」說到這裡,醒悟宮中不能如此叫了,才改口道,「我在趙家時,趙二公子趙潤待我是最好的。」說著一片霞光舒澤潤延上面頰。

聞端平素也曾聽永安說起說趙潤,此時方知他在她的心目中是如此重要的。心中不由自嘲一笑,知道永安即使離了自己,卻未必有自己離了她那般悲傷。她自幼被關在閨中,只有一個年齡相差不少的姐姐,此外極少有女伴,且家中禮教甚嚴,更不提男女風月之事,她也不甚明白。見了永安,只真真把她當作自己心上的第一人。可自己一廂情願,也許在永安心中不過是個排遣寂寞的普通伴侶。

想到這裡,聞端心上一傷,再抬目看永安,那頰尚潤,顏尚璨,瞳中飄渺著對未知遠方的眷眷之色,姿態尤其嬌媚可人。聞端又是一嘆,自覺好笑,想到她本對人情世態極為淡漠,永安若長久與自己在一起,難免不會覺得乏味厭倦,既是這樣,永安心中自有她的良人,豈不是更好,這樣想著竟真心誠意的為永安高興起來。

如此一來,解開了離別的心結,聞端反而心下平和,坦然面對和永安一起玩耍相處的日子。

這樣便一晃到了冬日,天氣漸漸涼下來。一日因夜雪如扯絮般紛紛然然落了一夜,天明尚覺余寒未消。聞端貪暖於是戀在狐絨被中不願起身。猛的綃紗帳簾被掀了起,一股臘月侵晨的透徹冰涼,隨著那刺目的白色晨光直穿了進來。聞端以為是隨吟,剛想埋怨,轉頭眼中卻晃過一個少年的身影,嚇得她無處躲藏,慌忙把被子拉過腦袋遮掩住身體。不料外邊人卻敲著她的被子,嬉笑道:「若不起來,要揭被子了。」

她聽著聲音熟悉,戰戰兢兢把被子拉開一個小角,朝外望去。果然,外邊長身玉立的不是一襲男裝的永安是誰。此時她小襖,箭袖,長褲,皮靴,把秀髮皆束於腦後,一身嬌艷似火的獵裝勁服,被背光而來的朝色勾勒出一道金色描影,如鍍在那初霞般翩嫣的晨容與飛揚的卷睫上一般,尤顯得清爽英姿。且永安正是處在雌雄莫辨的年紀,如此打扮,既有女人的精緻清秀,又添上男性的曠達俊毅,讓聞端只看著她,不覺失神。

永安笑著俯下身,貼著聞端耳朵道:「莫看了,你我偷偷溜出去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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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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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端容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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