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端容 二
聞端尚在那裡猶豫,永安已把一套小太監的行頭扔到床上,不由分說的讓她在衣服外套上,聞端猜到永安是看自己最近憋屈的慵懶而想逗自己開心,不忍心拂了她的意,於是便從她穿上衣服。永安隨後也在自己獵衣外穿上一套太監著的褂子,兩人偷偷從朝鳳宮混了出來。
一直跟在永安後邊的五六個精壯內侍,見她意欲私自出宮,皆面有難色,那個領頭叫蔡寧,此時他無奈單膝跪下來,懇請道:「公主若要出宮,也請回了聖上,再按制例遣禁衛儀仗跟隨,單憑屬下幾人萬不敢保證公主您的安全。」
永安聽了,臉便板了下來,綳直了嘴角冷冷道:「你們既跟著我,張口閉口卻是我皇兄,原來倒是皇兄遣來監視我的。既眼中無我,改日我就從了你們的心愿,讓皇兄把你們調回去便是了。」
那幾人恐怕永安日後為難,皆有愁容,永安這才緩緩笑道:「只是微服出去一天,沒有外人知道,我保證不亂跑就是。莫非這天京的治安已到了糟糕透頂的地步,連普通路人的安全也不保?」說著從兜中取出幾顆珠圓玉潤的上品珍珠:「咱們定是不會說的,若你們也不說,自是無外人知道。」
那隨侍們只俱個低頭,不敢接受。
永安見狀微微一笑,把珍珠又置回兜里:「這珠子只是賞你們平素的盡心盡職,與今日的事沒有絲毫關係,我回去叫他們記下,讓你們隨著月錢拿回去好了。」
內侍們面面相覷許久,皆拿眼來尋求蔡寧的意思。蔡寧無法,只得復道:「謝公主賞。」永安便吩咐其中一人出去在宮外安排好馬車,又招來一人低聲囑咐了一事。這才拉著仍面色猶豫的聞端,向內宮角門溜去。剛走到三門,一行人立刻被那裡的門衛攔了下來。永安便掏出一塊銅牌呈上去,那牌本專供宮中的太監出入辦事用,卻是她一早從內務處偷出來的。
那些門衛見永安與聞端身材矮小,身後卻跟著幾個高大男人,心生疑慮,便執意不放,且盤查起發牌長官的名號來。
永安冷笑道:「是內務處葛公公親自給的,若是不信,且自己問他去。」
門衛們尚且不信,定要他們說出出宮的目的。永安已怒道:「見牌不信,要牌何用,又是誰給你們這麼大的權盤問內宮的意思。若是耽誤了正事,就憑你們幾個,誰擔當得起。」
門衛被永安的氣勢震住,見她既有牌,也有個好推託的所在,便敞開大門,把一眾人等放了出去。這一放,永安與聞端真如久困籠中終得釋放的林鳥,仰面看著那再不被高牆割得四分五裂的晴空,頓時上下一片氣暢。
宮門外馬車已停在那裡,永安拉著聞端登車,催她脫了那太監服,且對外笑道:「往南門外去,行得慢些。」馬車果然緩緩而行,永安與聞端就挨著坐在其中瞧起熱鬧街景來。她們皆久居深閣,目之所見無不感到新奇有趣。
行到半途,聞端忽然道:「且停一下。」馬車和後邊騎馬跟隨的內侍皆應命停住,聞端隔簾對永安指道,「你看這人。」
永安望出去,只見雪地中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材碩健而臉色被寒風凍得紫紅,卻始終筆直直的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個破缽,自己抱著一個葫蘆在那裡飲酒,喝一口便敲著那破缽一下,眼睛虛眯,嘴裡哼哼唧唧道:「長歌當哭兮白虹蔽日,雲天慘慘兮蟲蛇亂奔。」反覆便是這一句,且總是走調難聽至極,又帶著哭腔,把行人都嚇了去。所以缽中空空如也,他也不在意,依舊自斟自唱。
永安低聲嗤道:「瘋子。」
聞端卻問:「你那裡有銀子否?」
永安一愣,她哪裡意識到出來還需帶著銀子。聞端只好道:「把你那些珍珠拿一顆出來罷。」永安掏一顆出來遞給聞端,聞端招過一個內侍,遞了出去:「賞給那邊那個乞丐。」眼見著內侍走過去,又走回來,回來忿忿道:「那人架子挺大,竟還不要。反倒說金銀珠寶都是浮塵,今兒個歸你,明兒個還不知屬誰,不如給些酒來得實在。」
永安冷哼一聲,正欲說話。聞端輕輕搖頭,以目止住她,自己掏出隨身的炭筆和雪箋寫了幾字,又遞出去:「叫他拿著這信去找城中孤直齋的梅先生,不要在此行乞了。」
永安知道那梅立亭是聞端的孿生弟弟聞捷的老師,也曾順帶指點過聞端幾次,明白聞端此舉,是因不便暴露身份,而借他向父親推薦此人。永安心中嫌那乞丐腌臢,見聞端這麼做還不高興。卻見那乞丐聽內侍說完,也不接過信,反而大搖大擺的走近馬車,帶著醉氣高聲道:「既有引見之意,何不出來一見。」
永安在車中不屑笑道:「他倒想見我們。」聞端聽到外邊那無禮之言卻只低首斂顏,對永安的打趣也並不做笑容。
那人趁醉接著揚聲道:「堂堂七尺男兒,縮在車中做什麼。」
永安聽了又笑,貼著聞端耳朵說:「咱們不見他,反被他看輕了。須讓他知道,巾幗也是不遜鬚眉的。」聞端肅容道:「男女大防,況你我何等身份,此種情況下怎能隨便相見。」
永安掩口一笑,乾脆側倚在聞端身上,用手指梳起聞端披撒在身後的絲絲秀髮來,逗她道:「握髮吐哺,也沒如你這般瞻前顧後。」聞端卻不為所動,仍舊只默然不語。
外邊那人等了一會,見車中再無回應,冷笑一聲,倨傲的搖著兩隻千瘡百孔的袖子,大大咧咧的轉身晃走了。
聞端看他遠去,才靜靜道:「走吧。」馬車重新緩緩而行,直走到南郊無人處方才再次停下,永安先自己下車,又握著聞端的手把她接下來。聞端立定后舉目四望,看到不遠處,早由一名內侍牽著一匹駿馬候在那裡。果然端的是一匹好馬,那毛髮如黑夜之空般全然無一根雜色,形體健美而靜立時氣度非凡,那鼻子中的熱氣在清冷大氣中融化成寥寥白色,團團霧霧的隨著它的呼吸向四處彌散去。
永安便如見到一位老友般驚喜叫道:「小黑。」說著迎上去,攀住那馬韁,只聽到一陣鍚鸞叮噹,小黑俯下腦袋磨蹭了永安的臉頰好久,猛得仰首嘶鳴起來。永安知道它認出了自己,便借著那牽馬侍衛的力,踏著馬蹬騎上馬去。先牽起馬韁讓小黑在空地上慢慢行了幾步,一緊馬蹬,小黑立刻會意,揚蹄飛跑幾圈后,忽猛向聞端眼前衝去。聞端因為害怕,躲避不及的向後退去,小黑卻堪堪在她面前即刻停住,優雅閑舒的立在那裡。
永安在馬上笑道:「小黑是趙家送給我的,自小隻跟隨我一人。很是溫順,你不要害怕。」說著把手遞給聞端。聞端看見高大的小黑尚有些心悸,永安只溫溫笑著,手懸在半空,「你可信我?」
聞端看著永安真摯的雙瞳,慢慢的把手搭在她手上,猝然被她緊緊攥住,待不得自己反悔猶豫,就被她一把拉了上去。永安扶聞端側坐好,一拉馬韁,小黑立刻嘶鳴著向空曠的原野跑去。後面的內侍也趕緊跳上馬跟上。
聞端緊緊抓住馬鞍,輕輕呼吸,貪婪的看著飛馳退後的景色。
此時雪已經停住,一片雪白的連綿,遠山近樹上下天地全都充盈著冰涼透明的味道,整個世界如同被水晶凍住一般。細小的雪珠在陽光下分解成一顆顆鑽石,熒惑著七彩斑斕的光輝。一個行人也沒有,放眼望去的澄澈間只有一隊馬影在蜿蜒的徑路上肆意狂奔。
冰化成的涼風灌進聞端的上衣,輕輕的壓著她新奇的眼睛,讓她一時喘不過氣來。因尚在清晨,降雪依舊堅硬,霰雪般的冰粒在小黑的蹄下漫揚,絲毫沒有讓它降低速度。
被晃的幾近落馬的聞端只有無力的攀扶住永安的衣服,永安卻一笑,一揚鞭抽得小黑對著長空嘶鳴了一聲。聲音遙遙而去,在廣袤的空間中響徹天地。
急速的飛奔卻猛然停下,聞端虛弱的探出腦袋,原來是一條銀練般的河溪攔在眼前,正響著擊碎浮冰的泠泠水聲,嘩嘩向遠處流逝著。
「漂亮么?」永安用耳語輕盈又頗帶自豪的聲音問。
聞端沒有回答,早已沉醉在那潺潺融河的透空樂音之中。
「這是浠河。」永安的目光滑過面前的銀裝素裹,遙遙望向遠方。聞端知道浠河的下游有永安母族高家的采邑,尚在沉思,永安已跳下馬去。望著那河默默說:「小時候,我母親便常常跟我說起浠河的故事,可惜我第一次看見它,卻是趙潤公子帶我來的。」
永安五歲喪母,隨後在趙彬將軍家寄住到劉湛登基,才復被接回宮內。聞端聽了她懷念母親的話心中替她難受,想勸慰幾句,就下意識的攥著馬韁向前俯身,豈料訓練有素的小黑誤以為是起步的信號,行動起來。聞端不由一聲驚呼,更亂扯那韁繩,引得永安轉過頭來,也引得小黑因得不到明確的指令而驚恐暴躁起來。
後面的內侍看見聞端小姐有險,爭先上來救護,無奈距離皆遠,還是永安眼疾手快,伸手就來搶那馬韁。
可小黑因驚惶失措,一反往日溫順,只閃過不讓永安近身,見永安緊逼,更揚起馬蹄向永安身上踏去。永安本欲避開,又焦心聞端的安危,就在這一念躊躇之間,右肩上已結結實實的挨了一蹄。只覺得一陣劇痛霎時傳遍全身,頓時不支向地倒去。
小黑的蹄正要順著踏下,所幸內侍們皆已趕到,拼著命七手八腳的拽住小黑,才讓那蹄踏歪,保住了永安的性命。
永安隱約看見侍衛們把小黑牽住,知道聞端無事,心下一松,卻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待她再次醒來,早已身處自己儀堂房中的床榻上。守在旁邊的金楓璧鹿見她睜開眼睛,且□□出聲知道痛了,喜不自勝,忙擦乾淚眼前來服侍。
永安只覺塗了葯的右肩上劇痛鑽心,卻強忍住,咬牙虛弱問道:「聞小姐可好?」
金楓忙回答:「聞小姐一切平安,就是被陛下盛怒之下禁了足,不能前來看您。」
永安說了一句話,額頭上已然滲出冷汗來,璧鹿拿溫毛巾即刻輕柔的拭了。永安卻心知不妙,喘息許久,撐在床沿繼續問道:「那跟著我們出去的蔡寧等人呢?」
金楓猶豫了一會,看見永安依然不失嚴厲的追問目光,才囁嚅道:「已被全數處死。就連那些守宮門和內務處的,亦被收監,是太后攔著,才逃過一死。」
永安心上一涼,掙扎著就要起來。金楓璧鹿慌忙上前攔住,永安身子尚虛,推開不過,只能嘴上罵道:「滾下去,我要去見我皇兄。」眼淚卻也止不住從心底涌了出來。
金楓與璧鹿哪敢鬆手,憑永安如何責罵,就是牢牢壓住她。
這時候只聽到一個嚴冷的聲音在床帳前響起:「你還敢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