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端容 三

第十四章 端容 三

金楓璧鹿慌忙放開攔住永安的手,下跪向劉湛行禮。永安卻不叫皇兄,也不行禮,慢慢的撐坐起自己,毫無懼色的質問:「本是我執意要出去的,要懲罰只管懲罰我,為何要遷怒他人。」

劉湛冷顏道:「蔡寧他們的責任是保證你的安全,你受傷就是他們的失職。」

永安眉尖一蹙,努力分辯道:「我的受傷和他們並無半分關係。」

劉湛見狀坐到永安的床邊,眼中的冷光稍稍收斂,卻依舊面目嚴肅的對著她:「永安,你年已近及笄,怎可還如此像個孩子般任性嬌蠻。你貴為公主,千金之軀,不可隨意自輕而使己身涉險境。那些跟隨你的人既奉你為主,衣食乃至性命遂皆與你相連,你應知道,他們便是你的職責之一,而當自重以尊重他們,又如何說得出自己和他們毫無關係這種幼稚的話來。」

永安聽了,低下頭去,咬唇默默無言。

劉湛看她心生悔意,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背,永安便順勢倚靠在他的懷中啜泣起來,只聽劉湛輕輕對她說:「等你大時,我必會封與你食采,到時候你的一言一行皆直接關係到那百千戶的人口,切莫忘記你的責任。」

永安素知道哥哥寵溺自己,如今聽到他竟暗暗準備贈與自己采邑,到底是小孩子,心裡不由又驚又喜,忍不住抬面問道:「皇兄要給我什麼地方?」

劉湛嚴正的面孔上掠過微微笑意:「你要什麼地方?」

永安想也未想,便揚著眉毛嬌態可掬的說道:「我要高郡。」

劉湛就知道她並不明白高郡據有崾山險地,是南疆的一個重要關口,只是天真可愛的要母族所在的地方,他本只準備把永安封在天京附近,此時也不想和她解釋許多,便道:「高郡地勢險惡,如你這般心性喜好玩鬧,要是不能駕馭反是害了你,待你大了再說吧。」淡淡把話岔了過去。豈料永安此日後便把這話用心記著,竟真的收心養性,又加上被劉湛禁了足,便在堂中偷偷認真讀起典籍書冊來。

三個月一晃便過,又到了春色撲面的二月時光,冬雪消融的天京王城裡一片花芳鶯語,永安十五歲的及笄禮便定在此時舉行。而聞端和永安終於被放了出來,儘管這三月里兩人一直是書信不斷,每天皆要金楓與隨吟在儀堂與朝鳳宮間來回奔跑好幾趟,直到此日,才是自那次出遊永安受傷后第一次兩人親面復見。聞端早聽說永安為了自己,雖然僥倖逃命,右前胸靠肩處卻留下了一道馬掌踢踏的疤痕,一見到她,便忍不住拉她到內屋來看。果然看到那凝脂般的前胸上如小爬蟲般綴了一道半寸長的傷痕,那裡的皮膚雖已長好,摸上去並無傷疤的感覺,卻明顯的外圈顏色黯淡,內中癒合的新膚一片慘白,想是要一直留下如此痕迹了。在永安由脂膏保養得雪白細膩的右前胸上,哪怕很小也覺得分外刺目扎眼。看得聞端當下眼淚便撲簌將落,轉念想到今日是永安及笄的日子,不應該啼哭,只好用自己的袖子掩住淚,輕道:「是我不好。」

永安也不在意,呵呵把衣領拉起,抓著聞端的手笑道:「他們日日把我關著,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碰,倒像是個瓷做的般。我卻還嫌這個疤太小,以前看趙潤公子好玩習武,身上又何嘗不是傷痕纍纍,人反倒更顯得英氣。」

聞端被她說得破涕為笑,又低眉溫聲勸斥道:「你是個女子,一天到晚卻想著男孩的頑皮事。如今你已要成年,與蒙昧孩童再不相同,也該收收心了。」

因為聞端比永安還小一歲,永安於是笑看著她:「這倒有趣,小孩子倒教訓起大人來了。」聞端知她一向說話如此,便不理她,拿起衣架上放著的早已準備好的蟠紋禮服,親自替她打扮起來。

永安皮膚白皙,且笑容嬌美絢爛,平素最適穿艷色之衣,也不顯得誇張,反襯得皎璨異常。此時準備的正是一件桃紅色的中衣,束在永安身上正如那嬌艷的剛摘下的楊梅,新鮮欲滴。外邊則用極淡的青帛裹身,一泓幾近透明的冬日寒水般粼粼而下,著在身上,就宛如清雅的溪泉中包裹著濃餳的玫瑰花瓣般嬌媚。

「此後便要盤發了。」聞端看永安穿戴好,幫她攬起身後青絲,注視著她輕輕道。永安禮服領口的裁剪堪堪壓住右胸上的疤痕,胸口那如同一整塊漢白玉般純美的白皙便一直延展到後頸。聞端站在永安身後,只聞到她后領隱隱透出的香粉味道,若有若無之間引逗的人目光順著那高立之領的金線澤蘭邊飾迴環流淌。無意中視線流連到了右肩處,便自然而然想到柔軟綢衣輕覆的那塊疤痕,忽感到一陣心跳。

不知許多年後,永安看見這塊疤痕,會不會偶爾想起自己。這塊疤痕,是永安為救自己所留,消不掉,除不去,一輩子。罔論今日後永安嫁與誰家,也罔論此後能親手幫永安挽發的是何人,永安的身上,會永遠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只是如此一道痕紋,也讓她心滿意足。

如此想著,聞端猛得一驚,想到永安為此傷身受痛苦,她竟然在這裡為此高興,頓時羞愧無地,且自問為何會自私如此,手裡抓著的永安的發梢於是不經意的散落下來,在身後驕陽的撫弄下光澤照人的垂落到永安坐著的凳腳,阻斷了她對那疤痕的視線。

聞端這才稍稍收意凝神,再回想剛才的思緒,頓時驚異失色。明知道及笄后永安便將很快許配人家,兩人同為女子,除了兒時,以後各自有夫,斷無永遠如此親密無間而朝夕相處的道理。她不知自己怎會產生如此荒唐的想法,更不知自己意欲何為,只朦朧想著永不分開就好。至於不分開今後要如何相處卻是不清楚的,想到永安要是曉得自己的謬妄之想還不知會怎樣視自己為異類,她心裡頓成一團亂麻,越理越煩,不知如何是好。

永安倒沒有覺察聞端心中所想,提著裙子站了起,在穿衣鏡前欣賞起自己來。那些負責儀式的宮婦也很快盡到了,便簇擁著永安向外走去,永安回身向聞端招手,聞端卻只覺得兩眼恍惚,勉強作笑,跟了出去。

那日典禮在玉徽宮的後殿玉清池邊舉行,屋外春日正好,四處特地布置一新,殿欄處由手繡的綵綢裝點,金髮簪也用名貴的鏤雕孔雀展屏白玉盤擺在檀木桌上。宮中妃嬪公主與有品級的命婦宗女皆到殿,由內禮庭特挑的一等宮婦宣禮后,因為永安的母親早亡,便由楊皇後為她攏發加簪,劉湛也親自到場祝辭。如此儀式,對於永安公主來說,實在是有點太過奢華了。

待及笄禮過去后,便有專門的宮婦來教導永安禮儀,陸太后也因為對劉湛大肆越規為永安行及笄禮而愈發不滿,直言讓聞端靜心在宮中學習。兩人雖無奈,不得不生疏下來,不能如以前般日日廝磨在一起了。

一日晚上聞端才抽出空來找永安,璧鹿卻回說:「公主體乏,已先睡下了。」聞端以為她累了,便次日早晨復來找她,璧鹿卻說公主仍未起來。聞端覺得奇怪,永安一向精力充沛,睡這麼長時間的情況還從未有過,怕是她病了,忙關心問道:「昨日公主可有什麼不對勁。」

璧鹿和身邊的金楓交換了一下眼神,漠漠回道:「昨日下午陛下曾在儀堂小坐,他走時,說公主頭暈已躺下休息,讓我們不要驚擾,於是連晚膳也沒有送過去。」

聞端還是擔心,她想以自己和永安的情誼,她定不會怪罪,便擅自走了進去,果然發現帳幕低垂而室內的光線依舊黯淡,屋裡陰鬱著一團慵暖,摻雜著無法透出的梔子花熏香,讓空氣沉重壓抑。她過去把床帳掀起,對著向里而睡的那個背影輕輕喚道,「儀。」

永安聽到把臉轉了過來,慢慢的睜開眼睛,眼中卻是一片乏力的慘容。聞端便拿手背去試永安的額頭,剛剛碰觸到皮膚,便驚呼出來,「好燙。」忙轉頭吩咐,「還不趕快去傳太醫。」話音未落,被中就伸出一隻冰涼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只聽永安輕輕道:「不用,我躺一會就好。」

金楓與璧鹿看著永安的眼神,皆不敢動。聞端無奈,只好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永安搖頭不語。聞端沒有辦法,轉問道:「那你也該餓了,吃點東西吧。」

永安輕輕點了點頭,拉著被子坐起來,半倚在床闌上,怕寒般又把被子扯了扯,嚴嚴蓋住自己,只留下一頭如墨的秀髮任意披搭在被上,讓虛弱的臉頰尤其蒼白瘦削。金楓把一旁放著的小糕點遞上去,聞端拿銀筷夾了一個永安平素最愛吃又清淡的柳夾,用絹子在下面接了,送到永安的口邊。

永安的貝齒咬上去,卻始終用不上勁,只好又放了,想抬手推了開去。

聞端見她不吃,那淡眉不由蹙了起來,永安見狀,才又湊上去,很用力的咬了一口,慢慢的咀嚼,好半天方咽了下去。聞端見她吃得痛苦,知道她是見自己擔心,才勉力吞下去的,眼中頓時濕潤起來,把柳夾用手絹包了,放在一邊:「不想吃就不吃吧。」

永安又點了點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就是逆來順受的一切任由聞端安排。聞端看出是她心中有事,就對金楓她們說:「你們先下去吧。」回頭才坐在永安身邊,挨著她柔聲問,「到底怎麼了?」

永安將頭靠在聞端肩上,輕輕道:「沒怎麼。」

聞端伸手摟住她,軟語繼續問道:「連我也不能說么?」轉頭卻瞥見永安那如松針般濃密纖細的眼睫上,如同剛經歷過慘慘冬雪般,正掛著晶瑩透亮的細小水珠。心中驀然一絞,不再想知道,也不忍心再問,只摟住身邊的人,陪著她彼此就在這簾幕低垂的房間里,相依而坐,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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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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