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端容 四
聞端一整日陪伴著永安,見她情緒已逐漸穩定下來才的暫時回陸太后處,第二天一大早又回來探望。卻遠遠看見金楓抱著一個妝盒,正坐在檐下的台階上無可奈何的仰著藍天發獃,見她走過來,金楓站起來行禮。聞端便問:「不在裡面,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
金楓道:「公主讓我把這些首飾全拿了去,自己喜歡就留下,剩下的送也好,扔也好,總之不要讓她再看到了。」說著隨手打開盒蓋,裡面一格格放的全是釵鈿之類的珠寶,綠玉瓊彩的,迎著春光溢得璀璨耀目。金楓把盒蓋又盒了,求助般望著聞端。
聞端把盒子接過:「好了,我替你去說。」說著走了進去。永安看起來早就起來了,卻並未施粉黛,連秀髮都是松垂在腳踝,正披著罩衣站在房內。一看見聞端立刻疾走幾步迎了上來,扯住她的手坐下來。
聞端見她不像昨天那麼傾頹,大大舒了口氣,把那盒子順手擱在一邊不提,而用溫緩的語氣問:「昨夜睡得如何?」
永安並不問好,也不回答,反道:「你弟弟是不是經常入宮來為太子伴讀?」
聞端點了一下頭,永安又急急道:「我要他帶一封信出宮。」
聞端聽了吃驚不小,要知私自夾帶如被查出,嚴重的甚至會被處以極刑,她回望著永安急切的目光,不忍斷然拒絕,只好委婉問:「要帶給誰?」
永安道:「我要給趙潤公子。」
聞端聽聞清楚,卻沒來由心中抑抑的難受,良久嘿然無語,才抬了頭強笑道:「原來是小妮子思春了。」
她的話終究帶上點凄楚的語氣,永安卻根本來不及忖度體味,只一味拉住聞端,懇求道:「聞端,我從不曾求過你什麼,唯有此次,幫我這個忙可好。這裡我也只有你可以相商了。」
聞端看著她,心底里凄然一笑,自嘲道,罷了,如此這樣早早死了心也好,遂點了點頭。永安見她答應,整個人點亮了般,奔到書案邊就磨墨書寫起來。不一會即寫好,拿來給聞端瞧。聞端知她是向自己表明書信的內容無害,讓自己放心。這也是永安辦事妥貼的地方。不過她既答應了永安,便一定會送,不欲窺視信的內容。於是想推開,卻恨自己忍不住,眼神早飄了上去。只見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君記否,臨別之言」。
永安待她看完,才封了信,交她帶走。隔了幾日,聞捷果然入宮,更巧陸夫人讓他捎帶一點衣物給聞端,聞端便趁機偷偷把信塞給他,讓他帶出去。一日下來,平安無事,才覺放心。
後來幾日聞端再去永安處,便明顯能覺察到永安的和自己談話心不在焉,雖嘴上沒有直接詢問,卻能感到她急於想得到回信。一來二去,因為聞捷一直沒再入宮,聞端連空手去永安那裡面對她失望的目光,都不好意思起來。
約過一旬多,聞捷才帶著回信來見孿生姐姐,一見面,不由埋怨幾句:「現在趙府忙得人仰馬翻,非要此時送一封須親手交予趙二公子本人的密信。若是被他母親知道這封信,我又不知要擔多大罪。」
聞端一邊讓座且讓下面把茶奉上,一邊問:「趙府怎麼了,和這封信有什麼關係。」
聞捷吃一口茶,才嘆了口氣道:「我的好姐姐,你是高牆裡自有旖旎盛世,哪管外邊烽火連天。北方的夷族忽然侵擾邊境,三個月連陷七城,告急文書幾乎是兩三天一道。如今兵已至到卆地的臨虎關,趙氏父子昨日就離京赴邊了。事出緊急,誰還接貼會客。還是我在門口乾守了好幾個時辰,才候到這回書。聽說夫人因長子死於從父出征,執意不放這剩下的唯一兒子去,趙潤無奈也答應了。豈料最後還是忽然決定走了,我當日看他讀信的臉色,又是斟酌許久才寫的回信,料這宮中遞出去的信定是極重要的,事後還懷疑,想不是這臨時讓他改變主意的吧。」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回書,遞給姐姐。
聞端接過信,聞捷舉著茶還等姐姐褒獎自己幾句,順便問這信的來歷,聞端卻只略略謝了一下,便說聲失陪,出門找永安去了。
到了儀堂,屏去左右,聞端把信拿出,永安迫不及待的就把信展開來看,展信的手竟微微有點顫抖。聞端料到這信應不會長,永安卻看了許久,只見她臉色越來越蒼白,幾近暈厥的狀態,聞端顧不得打擾她,試探著輕聲分她的神問道:「信上寫什麼?」
永安開口欲言,張了幾次,啞啞的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後把信往桌上一扔,道:「自己看吧。」
聞端拿起來一看,卻也只是匆匆一句話,「志不忘,當日之諾。行軍將發,應言有期。」聞端看得一頭霧水,便問:「當時你們說過什麼。」
永安抬起頭,眼神有點失去焦距的迷濛,望著房椽道:「我問,如果我在皇宮中住得不開心了,他會不會接我回家。他便答應我,待他功成名就之日,一定會在金殿上請求我皇兄將我賜婚於他。」
聞端聽了微微一笑:「此時趙潤公子已隨父出征了,若是能平定北疆得了武勛,功成名就已是指日可待。」
永安收回目光,轉望著聞端,勾起嘴角輕蔑一笑:「是么?」
聞端微笑道:「常在我面前稱讚趙潤公子聰明英武的不是你么,現在可不要不承認。」
永安淡淡一笑道:「那好吧,那麼要多久,一個月,六個月,還是一年,十年?」
聞端聽她說得竟有點悲涼,勸慰道:「總之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了,戰事能有多久。」
永安聽了又淡笑道:「若是沒有立功呢,若是我皇兄沒有封賞呢,若是我皇兄讓他暫駐在那裡安民呢?」
聞端被問的啞口無言,只好吶吶道:「如果用這種理由苛責他當日的誓言也太為過分。畢竟他是喜歡你,重視你才這麼說的。」
永安面色轉冷下來,用著冰涼透頂的語氣道:「那只是他的借口而已,我可曾有過一分、一毫,要求過他什麼。他要追求功名利祿便追求他的好了,又何必統統歸結到我身上。」說著,一把搶過聞端手中尚握著的信,幾下便撕得粉碎。
自從那日後,永安逐漸沉默寡言,時常長久的坐在或是站在窗前,看著眼前安靜的風景。聞端也是個肅靜不喜說話的人,少了永安主導話題,兩人便經常性的只是彼此沉默的坐著,幸好還是相看不厭,哪怕是無言的坐著,卻並不覺得厭倦鬱悶。
事後聞端看永安與劉湛的關係,漸漸能揣測出當日發生的事,曾想安慰永安,剛露話端,便被永安強做凜然的目光止住,她害怕反而觸到永安驕傲的內心,只好罷提。此外,永安也愈發喜怒無常,令人畏懼起來,連金楓璧鹿平素都不常展顏。聞端揣摩著,只敢拿不疼不癢的閑話說與她聽,兩人反倒不如從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般的沒有隔閡了。
幾不曾覺察,便在渾渾噩噩中春去復來。一日聞端正在晨光堂與身邊的丫頭們閑語打發春曉的舒懶時光,門帘忽然被掀了起來,卻見永安手捧了一大把迎春芍藥之類的花朵,紛然艷麗如那金日綿雲般,立在簾邊。她抬起手一邊把懷中的花理順,一邊從容淡笑道:「一早醒來睡不著,卻發現院中的花竟一夜之間幾乎都綻了,很久沒有看到如此漂亮的景象了。」
聞端見她竟露出經久不見的笑容,就算僅如春風般柔淡,也不禁欣慰萬分,趕快迎了上去。甫一走近她的身邊,便觸到一團馥郁的芬芳,再看永安的袖口因為沾了那晨露而垂垂微墜,又不經意粘上了掉落的嫩黃淺白花粉,彷彿又回到了以前兩小無猜盡情玩樂的時光。便笑著用手指拈出一隻白薇,放在鼻翼下輕嗅起來。只感到香氣襲人,初芳無限,一貫為永安擔心的眉鋒也暫時被熏展了開。
永安看見她的眉宇卻沒有盡舒,體貼微笑道:「我曉得你不喜歡攀折這些新鮮的花朵,可你要知道,欲簪應憐花期短,何花流連到冬霜。與其留它默默凋謝腐爛成泥,不如讓懂得欣賞它的人好好欣賞一次,才不枉費綻放一場。」說完便吩咐拿一個花瓶來。
聞端素不用鮮花裝飾,房間里除了盆栽,竟一個現成的花瓶也沒有。此時見永安興起,並不駁她的話,趕快叫隨吟立刻從別的房裡即時拿一個花瓶來,然後親手接過永安捧著的花朵,往花瓶里細心擺弄安插起來,一邊溫溫笑著說,「我平素不喜歡,是覺著如此嬌顏,反害得枝葉分離,還不如普普通通的那些野花,倒能安然度日。」
她本是無心之言,豈料永安聽聞,臉色卻陡然一變,走過去粗暴的拿過那花,低沉著聲冷冷道:「你既然不喜歡,何必在我面前裝出喜歡的樣子來討好我。」說著順手把那花直接從窗口盡皆扔到外邊去了。
聞端一下子呆住,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怎麼觸到了永安的逆鱗,讓她好端端的就發起火來。回想才發現永安定是誤會自己剛剛那句話是影射她因為美艷而被兄長侵犯,不由咬舌悔恨不已。
以前兩人玩鬧也曾到過極過分的程度,若是聞端說出的玩笑,無論如何,永安從沒有動怒,哈哈笑過而已。可如今的她卻疑神疑鬼,敏感暴戾,陰晴不定,還待不得聞端分辯,自己說聲告辭,便怒氣沖沖的摔簾走了。
其時跟著永安來的金楓璧鹿與聞端身邊的隨吟詠侍皆在,永安就在下人們的眾目睽睽之下,這麼一語不合轉臉便走,聞端窘立當場,只好低下頭去掩飾住自己的尷尬,雙頰火燒般紅起來。還是金楓不好意思,給聞端圓場安慰說:「公主這兩天心情不佳,請聞小姐包涵。」
聞端愈發難堪,依舊埋著頭,玉手攀扶住身邊同色潔白的高頸瓷花瓶,輕聲說:「公主和我是從小玩到大的,我怎會怪她。這麼一日日陪著她到如今,若是連我都為這事不高興,那還有誰能明白她呢。以前她總曉得逗我開心,現在她心情不佳時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應該怪的是我才對。」話是這麼說,委屈的淚水還是止不住涌了出來。
下面的人見了面面相覷,金楓璧鹿更覺尷尬,便借口追永安趕快走了。
此次永安果然生氣,整日把自己就鎖在房中,連教導的宮婦也連著兩天沒讓進去。直到了第三天傍晚,復來找聞端,只冷冷的說:「回去后金楓把你說的話都講給我聽了。」接著冷笑一聲,「你說的不錯,我確是不再曉得,也沒有心情哄你開心,和我一起也沒什麼趣味的了。」
聞端聽她這麼說,知道她是誤會了自己,忙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永安聽了,抿唇道:「隨你承認否認,我是這個意思。」
聞端怔住:「什麼意思?」
永安低頭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拎在手中。聞端看去,卻是個針腳混亂的香囊,一看便是成天不把心思放在女工上的永安的親力親為,丑是丑了點,了解永安水平的聞端卻知道她是不知花了多大功夫才努力成這個樣子,已經值得嘉獎。此時想到小時候端午節她為了討自己歡心搗騰出來的粽子,不由會心一笑,伸出雙手來接。
卻聽到永安漠漠道:「拿去也算個紀念吧,我已經求過皇兄,和太后說放你回家和家人團聚,明日便會有人來接你。」說著放了手。聞端的手指卻一下子僵在半空中,那香囊碰到她的手,她沒記得要接,更沒反應過來要抓住,香囊便從她的雙手間滑過,直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