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端容 五
永安把遞香囊的手垂下來,一動不動。聞端慌忙彎下身來撿那香囊,然後緊緊攥在手中。永安見她愣在那裡,不多作解釋,默默說了珍重,沒等聞端回答就轉身回了儀堂,此後一夜無話,只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一直到雀子在外邊嘰嘰喳喳的清啼了幾聲的時候,才微微察出點睡意。永安本故意要睡過了聞端出宮的時辰去,此時便倒也放心閉了眼。
初春的清晨只是寒涼,不遜於冬日,又早撤了暖爐,睡了一夜卻因輾轉不休,被子仍是冰涼,永安昏昏沉沉終欲睡去時,卻在隱約朦朧之間,似乎飄來一陣淡淡的香氣。
勉強睜開眼睛,卻看見一點跳躍的紅色,掛在眼前,如同那初蒸的朝霞,艷艷的暈開,在惺松睡眼裡綿延成一片欣喜的溫暖。她一下子清醒了九分,坐起來隔著帳子大聲問道:「這個香囊誰拿來的。」
帳子被一隻手應聲掀開來,那雙被自己注視過無數次的眼睛微微含笑看著她:「我拿來的。」
永安一怔,臉上的落寞冰冷一散而盡,忍不住驚喜叫道:「你沒走。」
聞端坐到床沿,緩緩道:「我當然沒走,我不會因為你賭氣說的一句話就走。」
永安復又蹙眉:「可已叫了你家人來接你。」
聞端道:「我在太后那裡賴了半天,說不願離開她,所以已請他們回去了。」
永安這才完全放心下來,抬起膀子把帳上掛的香囊取下來,因為覺得冷,便又整個身子塞回被中,只伸出手來左右翻看,一邊嘀咕:「果然是比我做的好。」
聞端低頭笑看著她:「哪怕你給個爛瓜,好歹我要還塊瓊玉吧。況且要是比你做的差,還是要技巧的。」
永安抿唇淡淡一笑,並不怪罪,又問:「我做了三天,你做了多久。」
聞端道:「這問得好,難道昨日我便預先料到備好了不成。」
永安便知道她是通宵趕的,抬目仔細看去,聞端的神色是帶著疲乏,眼睛也微微泛紅,於是心裡倒有點懊悔,不該如此辛苦了她,一時歉意、感動與歡喜統統交雜在一起,沒有說出話來。聞端見她不說話,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自己臉倒紅了些,囁嚅道:「我硬要留下來,可有點死皮賴臉。」
永安還是只看著她卻不作聲,聞端臉便更紅,不知道坐著該如何是好。豈料從被中伸出一隻手,輕輕一拉,聞端的衣帶便鬆了下來。聞端慌忙站起,退了一步對著永安嚴聲道:「你做什麼。」卻忘了衣服少了束縛,她一起身便鬆鬆垮垮的散了開,竹青色的中衣半遮半掩的顯露出來。
永安道:「你看你,一夜沒睡便委靡不振,說話語無倫次,趁這錦衾尚被我暖著,上來補補覺吧。」
聞端聽言大窘,果然語無倫次道:「我才不習慣與你擠。」
永安道:「小時候誰日日那專鑽暖炕的貓兒般的擠上來。」
聞端無限尷尬,更加粉面含羞的分辨道:「『男女七歲坐不同席,食不共器。』小時候與現在是不同的。」
永安的手卻扯住拖在床上的那素白色衣帶角,微微展露笑容道:「你自己說了那是『男女』,你我是『女女』,也礙著那些先賢夫子了不成。」說著只管扯那衣帶,不一會盡扯到了自己手裡。
聞端見她竟是一副頑皮的樣子,這近一年來永安幾乎不再與她有那些以前的玩笑之舉,豈料此時聽到她不走,高興的故態復萌,倒讓她不習慣起來。低頭暗忖,想來好友共榻的確尋常,她原本以為自己對永安是依戀,為什麼自己此時卻覺得面赤心跳,又帶著害羞,哪有一點那種朝夕相處而彼此相依的好友應有的自然而然,想來想去,竟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想到最後,只能暗慚自己多慮,勉為其難的合衣鑽進被子。
永安伸手幫她把被子在身後掖好,那粉白的胳膊貼著聞端的脖子伸過去,略帶重感的壓在她的鬢髮上,只感到如新藕般溫嫩的動人,聞端心中一盪,趕緊把目閉了,再不敢睜開來。卻聞到那滿帳的梔子花香,幽幽落滿發端被角,又花粉般輕盈而起,縈紆環繞,擾亂一簾春色。
永安也幾近一夜沒睡,此時漸覺睡意,便挨緊了聞端,闔上眼,卻覺許久沒有如此安心入眠。只貼著聞端的耳朵輕如蚊吶道:「是你自己不走,這次讓你走不走,以後便再不準走了。」
聞端熟睡了般沉沉沒有反應,仔細聽去,那原本均勻的呼吸聲早混亂了起來。
不知睡了多久,只覺昏昏的日月混沌,忽聽到帳外傳來金楓的輕聲急語:「公主,陛下來了。」
帳中兩人立刻驚醒,這才恍惚記起帳外尚有世界,聞端這就要起來,永安一把按住她:「來不及了,你先藏在裡面。」說完披了外衣匆匆起身,把帳子在身後隨手攏了。劉湛平日是來慣的,此時果然已經走了進來。一眼看見永安半睡不醒間懶懶的樣子,不由道:「金楓說你睡到現在我還不信,不過如果覺著疲倦,不用顧及朕,朕在這裡坐坐就走。」
永安一邊把頭髮簡單梳起,一邊倦倦說:「不用,已經醒了。」說著看著劉湛面孔,敷衍道,「皇兄看起來也很神乏。」
劉湛被她說中,便乾脆坐下來,默默看著她整妝,不一會金楓奉了茶進來,也只叫放在一邊,並不拿起來喝,卻眉頭緊鎖,把雙目閉了起,似在忖量思索,過了好久,才緩緩復睜開。
劉湛在處理政事期間,時常會來永安處閑坐取靜,永安卻有時因此覺得屋內沉寂壓抑的難受,便站在妝台前問:「怎麼了?」
劉湛隨口道:「申水關戰敗的齊守堯已經被押解回京,楊延他們均力諫處以極刑以儆效尤。朕卻還有點猶豫。」
永安聽了,不由冷笑道:「戍邊已久,為皇兄你風餐露宿的將領,戰敗那麼一次,就要處以極刑?」
劉湛聽永安說完,目中漸被思忖的霧氣瀰漫攏聚,靠在椅上沉吟許久,最後忽然起身決斷道:「朕已決定了。」
永安並不問他的決定,卻是劉湛斂去眼中的厲色,柔和下聲音對她道:「有一個人,我一直真心對她,只因做錯過那麼一次,她便把我完全否決。這次我給齊守堯一個機會,為的是希望她也能給我一個機會。」
永安冷冷的看著他,不置一語。帳中的聞端卻感到心被狠狠揪起,原本劉湛與永安之間的事她有所猜測,但因永安從不曾正面回答,還抱有一絲飄渺的希望,這次聽到由劉湛親口說出,卻是確信無疑的了,心也跟著攪痛起來,身趴在被中,卻似覆有千斤,直壓得喘不過氣來。
便在她這麼想時,永安也記起聞端尚在帳中,肯定把劉湛的話聽了去。心裡頓時羞愧難堪,不知道聞端會如何想自己,甚至漫上一股從未體會過的心悸驚恐,只怕聞端從此輕賤了自己,而心裡疏遠。於是萬分的恨起劉湛講出這種話來。
劉湛見永安神色忽然驚惶,目光散漫,便悄悄用眼角往永安目光所及之處掃去,卻發現那床帳沒被完全掩好,隱約之間似乎可以看到一個女性的袖角被壓在帳下床邊。他心下懷疑,便道:「我該走了。」永安自不會留他。劉湛出了正屋,到院門時卻喚住一個小丫頭。那宮女本是守門兼做點雜活的,見皇帝特地叫她,已嚇得面無血色。劉湛卻和顏問道:「近來公主和哪位妃子或是公主交往甚密?」
小宮女見只是問這個,便照實答道:「朝鳳宮的聞小姐經常來拜訪公主。」
劉湛聽了,點了一點頭,把那宮女放走,自己出了儀堂。內室聞端等劉湛走了一會,穿衣下床,見永安面色難看的站在那裡,上午的嬌色此時只翻成一片慘白,不敢拿剛才話再提,只好試圖把大事化小的說:「你看你我只是偷懶一次,也要被捉到。」
永安聽了,對聞端的善語,並未化開面上的冰色,只輕輕嘆了口氣,那一鏡寒潭般的目光卻被一道不知源於何方的輕漪打碎:「你還是應該走的。」
那天聞端回自己住處,過了幾日,卻不得不為一件事來找永安。剛走近儀堂,就看見一個宮女正從另一條路離開,認得是楊皇後身邊的琉璃。走進儀堂,聽說永安正在自己的竹軒,聞端便自己登上去,看見永安果然一身紅衣浴在金紅色的夕陽里,靜靜的依著翠玉色的竹欄而向遠處眺望,聞端便道:「剛剛看見琉璃出去了。」
永安捨不得那璀璨光輝似的,目光仍貪戀著那浸蘊在淡紫色天際的和暖斜陽,心不在焉的回答:「皇嫂送了點西域貢上的香料來,就放在那張桌上,你自己看看,要是有喜歡的就拿去好了。」
聞端淡淡笑道:「你知道我平素不怎麼用這些東西的。」
永安聽了便道:「那改天我挑出幾盒香味輕淡雅緻的,再讓她們給你送過去吧。」
聞端只好謝過,停了一會見永安不再開口,便張口說:「儀,今天聖上去太后處問安時,被太后訓斥了。」
永安微垂下眼睫,並無表現出太大的興趣,只淡道:「你什麼時候倒會嚼舌根了。」
聞端黛眉輕蹙,走近竹欄,也把一身素淡浸在流淌的瑰麗中:「儀,我對他人的事決不會多發一言的。」
永安把脂玉般的食指尖在青玉般的闌幹上慢慢滑過,一邊欣賞著指甲上反射變幻的色彩,一邊輕道,「哦。」
聞端只好說:「宮中現在已有傳言,聖上去過儀堂后,便改變了聖諭。指的就是那次齊守堯的事。」
永安還是如暖陽曬懶的貓般淡淡道,「哦。」
漫不經心的讓好脾氣如聞端也不得不提高聲音道,「儀。」
永安只好轉過頭來,望著她道:「那又如何。」
聞端忍不住道:「我知道你本是無心之語,可你可知道干預朝政的名聲一旦傳出,你會有多大的麻煩。」
永安淡淡一笑,無可奈何的笑容流入夕陽:「那怎麼辦,說了也說了。算我那次多嘴,可好?」
聞端道:「我豈是在責備你,只是讓你當心而已,太后本來就對你有成見。」
永安默然不答,目光只飄向眼前竹几上的一個小漆木盒。聞端順著她看過去,不由問:「那是何物?」
永安說:「那是兵部侍郎何順想法送進來的。」聞端於是走過去,自己打開來看,卻發現裡面儘是不菲的珠寶,只皺了眉把盒蓋蓋了,嘴裡不屑道:「送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永安在一旁側著光欣賞她的表情,溫溫笑道:「你可知道齊守堯是出自何順的門下,連官也是他保的。」
聞端道:「那也用不著這些東西。我看他是趁機想巴結你。」說完自己一怔,醒悟過來而有點慚愧道:「原來傳言你早已知道了。」
永安被殘陽挑逗得妖嬈的淵瞳卻一片平靜看著她:「我是早已知道,但從你嘴裡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無論如何都會領這份情。」
聞端不由搖頭苦笑,輕輕揮了揮廣袖:「這種小事也爭的有意思么。你準備拿這些東西怎麼辦?」
永安舌尖一掠而過兩個字:「退了。」
聞端聽了,贊成的微笑著點了點頭。
永安卻淡淡笑開:「聞端,你意會錯了,我不收他這個孝敬,只可能有一個原因,」說完,看聞端尚未會意,繼續道,「就是要他在別的地方孝敬我。我有幾個人,要他安插幾個職位。」
聞端無比詫異道:「你怎麼會要安插什麼人?」
永安復把頭扭過去:「是麗妃托我的。」
果不出所料,聞端聞言語氣陡然變硬,微微揚聲質問道:「你怎麼會卷到那些人當中去的。」
永安趴在欄上,只把目光放在軒外那片暫時被赤紅填滿的廣闊空寥中,置聞端的怒氣若罔顧,淡笑道:「聞端,你與我不同,過兩年便嫁個佳婿,我知道你性子恬和溫淑,以後一定家庭和睦,幸福美滿。而我呢,以後,我怎麼辦?」
聞端聽著那凄婉的語氣,不由心痛道:「聖眷優隆的,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是阿,我現在有我皇兄罩著我,可是,我也只有我皇兄罩著我。」永安說完,微微一頓,默默說,「我是說,以後呢。」
聞端道:「胡說什麼,莫非你不嫁了。」
永安聽了嘴角不由微微綻開,如同每個待字閨中的少女聽聞婚事般淡淡一笑,卻迎著殘陽的凄涼,慢慢垂下頭去。
聞端見她的話語反應,終忍不住問道:「齊守堯的事,真的是你無心之言么?」
永安淡淡道:「隨你如何想吧。」
聞端湊近一步,傷心的說:「你真的連我也不相信了么。」
永安緩緩道:「並非不相信你,你執意要問,我一定會說。但是,這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我知道你厭惡這些,何必又要為了好奇去問你原本排斥的事情呢。」
說完,便聽得身後的聞端沉默下來,永安便望著那冉冉而下的夕陽,也不再言語。一片沉默的恢宏艷麗中,卻猛得感到自己被從背後緊緊擁住,一股暖而柔輕的氣息撫過耳垂,「無論你的選擇如何,我永遠站在這裡,讓你不會感到身後空虛。」
永安只覺心戚戚一顫,輕聲說:「何必對我這麼好。」
「我和你,不是一生一世的……」那聲音說到這裡卻停住,躊躇斟酌了許久才輕輕道,「好姐妹么,自該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