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端容 六

第十七章 端容 六

時光匆匆,一晃而過,轉眼便到了六七月相交之刻,天氣一日勝似一日的火熱起來,讓人難耐,猛得又轉入了梅雨的陰晴不定,令人愈發無所適從。陸太后因年歲已高,關節每逢天變,便疼痛難忍。聞端便乾脆搬到了太后的卧室,方便常伴左右,侍奉湯藥,剩餘的時間則可以陪太后聊天解悶,隨時照顧起居,但如此盡了孝道,能自由走動的時間便少了下來。她心中期盼能與永安相見,只苦於沒有機會。本來永安與太后就關係冷淡,極少來這朝鳳宮,而現在更無遣人來太後面前相邀的道理。

聞端便只能在太后小憩的時候,對著窗外的驕陽抑或綿雨空空懸望,本以為經久不見,那相思會似香茗的清歡般,久而久之,便淡淡在白瓷沿口消散,沒料到它反倒如酒釀,在陰雨沉籠時卻愈發醇厚,心中每到想起便甜甜迷醉,更勝過那經常相會之時。

一日渾渾噩噩便到了夜間,用完晚膳,太后坐了一天已經疲乏,早早便睡下,聞端讓其他服侍的宮女在外間休息,自己熄了燈,就在帳外的床上躺了下來。可哪能睡得著,磨了好久,忽聽到窗戶上傳來啪啪的聲響,她以為是落了雨,細聽下來卻又過於稀疏,便走過去,撐起窗戶往外看。

剛看清楚,她就不由輕輕驚呼出,「儀。」

永安站在殿後的那片小花園裡,半隱在一片濃蔭之下,看聞端探出頭來,即刻停了手中捏著的準備砸窗戶的沙土,一邊把另一隻手抬起來招了一招,只見一片淺翡翠色的熒光在她的指尖也隨之跳躍了一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琉璃色的痕迹。

聞端忙開了門,披衣提著鞋躡手躡腳摸了出去,也不顧花園中泥土濕潤冰涼,雪白的襪子便踏了上去,跑到永安面前,緊緊拉住她的手,欣喜之餘又悄聲責怪道:「怎麼這個時候溜過來。」

永安笑而不答,拖著聞端的手就要潛出朝鳳宮去。聞端尚要掙扎,「太後半夜會醒的。」永安不理會她,只拉著她走,直走到御花園的飛觴醉月榭外才讓她坐下來。自己借著榭下湖鏡映照的澄澈月光低頭端詳道:「這幾天你是辛苦了,清瘦了不少。」

聞端不知怎的,只覺兩頰一熱,趕快低下頭去掩住紅暈,嘴裡輕道:「你想必也是辛苦的。」

永安眼中忽有冷光一閃,旋即又飄散溶淡下來,蘊蘊而出一片笑意,正對上聞端慢慢抬起的眼睛,聞端見了不由也溫溫笑開,把手交到永安的手中,問:「剛剛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把眼閉起來。」

聞端順從的閉了眼睛,只覺手指被永安牽著觸到一片薄紗的華潤之上,隔著材質尚且感到對面的蠕動不已。不由低叫了一聲,把手抽回來,睜開眼睛來看。卻是一個用縹淡如雲色的柔紗製成錦囊,裡面盛著好多螢火蟲,便這麼紛紛攘攘擁擠著。

「熄燈的時候正好有一隻飛到房裡來,我便出去統統捉了來,帶來給你玩。」

聞端聽了,把手再次輕輕放到那錦囊上,感受著生命在指尖跳動,一邊抬起頭來,剛要開言,永安便點頭道:「本來就是送給你的。」聞端的手指便輕輕一抽帶子,讓錦囊的口綻放開來,其中的薄翅翠尾頓時踴躍而出。如揚撒而起的細小花瓣,漫飛在榭台臨水的空間,一點一點的向外邊暈染而去。聞端的視線也跟了出去,不由起了身,隨著慢慢走到榭邊的那片碧水前,看綠光在湖面的空曠上繁舞。

看了一會,聞端才記起永安,轉頭搜尋她的身影,發現她懶懶的坐在自己剛剛坐的位子上,靠著朱欄,一臉閑適的盯著自己的方向。看見聞端回頭張望,永安便站起身,也向湖邊走來。

「怎麼了?」待永安走到自己身邊,聞端輕輕問。

永安的唇邊漾出一絲笑意:「看你呢。」

「我有何好看,」聞端低眉一笑,轉而問道,「是不是最近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永安淺笑:「可是我的態度讓你掃興了,沒想到我倒是和皇兄落下了同一個毛病。」

聞端聽了不由慚愧道:「我並非故意要問。」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永安收起笑容平靜道,一邊抬起手輕輕揮散了在聞端發端仍流連不已的幾隻螢火蟲,「你要聽聽也無妨,齊守堯死了。」

聞端愕然:「我原以為聖上已經赦免了他。」

「他是在家中被刺殺的。兇手已被正法,報上來說身份查明是他原來的部下,曾與其有隙。」永安冷笑一聲。

聞端輕輕嘆了一聲,把目光沉浸在面前的寒潭裡。

「小時候,我一直覺得皇兄是無所不能的,」永安慢慢繼續說,「現在才漸漸知道,原來他也有很多事無可奈何。」

「只要在世,無論是九五之尊,還是山村野夫,或為權勢,或為貧寒,總有自己的愁苦。」

永安目光掃過聞端,側首調侃道,「你又要高唱『天地一指』了。」

「處江湖之遠仍能憂民,居廟堂之高也能大隱,一切喜嗔痴貪,皆生髮於心意。」說到這裡聞端婉然一笑,「若是如你這般心性,就算是丟到荒島上,那裡的花草蟲螢亦要遭殃,我看你還是不要去禍害了。」

永安聽了終於重新面露出笑容,默默沉聲道:「便是『禍害』,我劉儀也要在這裡『禍害』。」說著順手撿起一塊石子,衣袖一揚,手腕暗自用力,看著石子直射出去,在水面上跳躍出一個個漣漪,嚇得那裡早安歇的鴛鴦錦鴨四處飛散,把暗夜驚碎。轉過臉,永安看著對她一臉無奈苦笑的聞端,不由攥緊她的手,暢笑道,「聞端,這個世上就屬你最了解我。能認識你真是我最高興的事,我倆性子差得如此大,卻如此交好,這樣下去一輩子不分開才好。」

「可惜有聚終有散。」聞端靜靜說,輕覆下羽睫。

一瞬間,在湖邊的兩個身影皆被這句話凍結住。連聞端也心中怔住,她明知自己所說無錯,心中卻隱隱作痛,那痛楚就在那如冰寒冷的心上,裂紋般的蔓延而開,登時又化作一片空白,胸中空空蕩蕩,了無一物,才知一切早隨那句話融碎,什麼也無法知覺了。耳邊猶從遠處傳來永安急切的詢問,「你是說你要離開我么?」

「只要你仍需要我,我便會在你身邊。」聞端細聲回答道,垂下頭去。

永安聞言,不由欣喜,追著聞端的赧色就著么看下去。只覺得那皮膚淹在如墨的夜色中,如白瓷般半呈透明之色,精緻柔美,心竟止不住狂跳起來。

聞端見永安不作聲,手被她牽著,又不好意思縮回來,只好悄悄的抬頭來看,卻發現永安的眼中驀然升起一絲不同尋常的迷戀味道,灼灼的燒著自己的臉龐,將欲避了去,那嘴角卻嬌羞般的微漾出笑意。

那含笑之唇只如同剛剛摘下,盛在白瓷盤中的紅櫻桃一般,新鮮飽滿而尤帶著水汽的潤澤芳香,永安忍不住,不由湊了上去,對著那面頰印上蜻蜓點水的一吻。被她的嘴唇觸到的地方卻立刻綻出一朵淺色櫻花,遇風即時濃艷,花翼瞬間直蔓延到聞端的耳垂脖根。

聞端驚惶失色,後退一步,猛抬起頭來,雙目卻正對上永安的眼睛,竟是如此真摯,不帶半分戲謔,自己已先慌了神,呆在那裡。永安輕輕一笑,把唇正正的覆在聞端的唇上。

聞端這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的抬手欲推開,才發現手是被永安握住的,她已被永安猝來的動作弄得頭暈目眩,哪有力氣掙得開,卻不由自主的回應起永安來,兩人就這樣宛如迷途的螞蟻用觸角相互挑逗一般,在暗夜中分辨著彼此熟悉而曖昧的味道。

聞端被吻得腦中一片空白,心裡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反覆迴環:她竟然也是喜歡我的。

她一向以為自己對永安的感情是屬於無法開言、大逆不道的感情,每天只拚命壓抑,今晚才知道永安竟也有一樣的心意。她竟然是喜歡她的。那麼這麼多日子的相思心痛,終非全無意義。直待永安放開唇,聞端才感到冰涼之氣重新灌進肺中,臉色卻被澆得更旺,心中迷亂成一團,既不敢再度正視永安,也羞於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稍微定神重新恢復理智,只覺得難以置信,剛剛居然情不自禁的干出這樣的事情,一時忘情,全忘了這麼久自己告誡自身的隱忍。羞愧之餘,當下咬牙撇開永安,調臉便走。

永安本欲追上,想了一想只醉心一笑,獨自轉身回了儀堂,口中猶回味著剛剛品嘗的甜美。第二天開始連著兩天落起大雨,連綿的雨聲也敲的她無心看書,便命人開了櫃,和宮女們把以前搜集的字畫一幅幅整理出來,準備天晴后藉機帶到聞端處一起賞玩。忽聽到外邊傳來疾步聲,就見到聞端身邊的隨吟跟著金楓就走了進來。而隨吟面帶淚痕,一見到永安便立刻淚又欲傾的俯下身請安。

永安看她這個樣子,心上頓如被潑了冰水般,直吊了起,哪能等到這些縟節行完,一手鉗住隨吟的手腕就把她的身體拉在半空,急切問道:「可是聞端出了什麼事。」

隨吟抬起淚眼看著她,啜泣道:「小姐,小姐她把臉划傷了。」

永安如聽乍雷,放了隨吟,掀了帘子就往晨光堂的方向趕去。金楓慌忙拿著傘和隨吟一起追上去。等跑到永安身邊,永安的全身已經盡濕,仍沒有放慢腳步。金楓趕快拿出帕子給永安臉上擦乾,被永安一把隔開她的手,那手絹只在永安臉上滑觸了一下,金楓的手指卻似乎碰到了溫暖的東西,全然與那冰冷的雨滴不符,這才發現永安的淚水早滾滾的涌了出來。

到了晨光堂,永安通報也不通報,徑直進了屋子,此時太醫尚在裡面,見到公主闖進來唬得不輕,趕快側著目不斷的說著恕罪,一路躬著身子退了下去。永安並不理他,只拿手掀開帳子,聞端早聽出是她,趕快背過身去。永安硬是把她身子扳回來,怔怔的看著她右臉頰上包著的紗布,不由跌足罵道:「你瘋啦。」

聞端不答,通紅微腫的眼睛只閃爍避開永安逼問的目光。

永安心腸頓軟,又拿她沒辦法,只好坐在床頭,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邊的視線,壓住怒氣輕聲道:「你說說,這平白無故的是為了什麼。」

聞端方抬了淚眼輕輕道:「你我便都罷了吧。」

永安萬萬沒有料到她第一句話講出來的竟是這個,如墜冰窖的獃獃問道:「你就是為了讓我死心?」

聞端趴在枕上輕聲說:「我是讓我自己死心。」她本性格閑淡,萬事皆不放在心上,相貌,才華,地位,等等這一應外在,對她來說,舍了也便是舍了,與她本身是毫無妨礙的。她深知對永安的感情決不會轉移,只好願自己丑了,而被永安嫌棄,自己也不必那麼如此難於決斷。

永安聽了卻不禁嚴聲斥道:「你要不喜歡我,我立刻便走,何苦這麼作踐自己。一輩子頂著那疤過活怎麼見人,如此有意思么。你怎麼傻到這種地步。虧你一天到晚偽仁義道德掛在嘴上,卻不知體發受之父母的道理。」

聞端把面覆在枕上,輕道:「沒法見人,嫁不出去豈不更好。」

永安聽到了這句,分明是守身的意思,只呆了一呆,才明白聞端對自己用情到了何種程度。她一向從心所欲,愛便愛了,就把整顆心放在上面,極少顧忌後果。卻不像聞端般,尚知道思前想後,考慮全局,才膽戰心驚的吐出一個「愛」字。想到這裡,她不由心痛難耐,埋怨起自己,又復想到聞端此時臉上的傷痕,只覺得悔恨歉意,忍不住道:「你就是平白想逼我說出這句話來不是,好,我便說給你聽:你無論男女我都喜歡,更談什麼美醜。」一口氣說完,心裡頓時痛快許多,氣焰亦便下去了些,才低了聲接著道,「從此我即處於劣勢,如今你知道了我的心,今後怎麼糟蹋折磨都可以了。」

聞端聽她如此說了,語氣猶像吃了不小的虧一般,果然還是小孩子那討價還價的可愛心性,心頭暖暖的方想微笑,淚卻提前涌了出來,趕忙拽起被角想偷偷拭去。

永安看見她湧出淚水,還當她是因性子柔弱,一時衝動,此刻方想明白後悔起來。於是心也跟著一攪,為了她的淚水只覺得痛徹心肺,面子上卻強忍痛楚說道:「可是明白了不是,我只願你心中高興,何必為了我自毀容貌,你可知我見你哭多麼難受。哪怕舍了我嫁人,只要你幸福,我也就好,不會怨恨你分毫的。」

聞端聽了這話,忍不住想分辨。她畢竟是女子,曉得愛美,看見臉上的疤痕的確會心中瘮懼悲傷,可若是離開永安,單是前天想到此種情況,便止不住的心碎欲裂。如此才知自己唯有和她一起時方才有快樂可言,若是離了她,心便如埋在灰里一樣死氣沉沉,沒有半分感覺了,還談什麼悲傷幸福呢。永安卻講出那樣的話來,真真是看輕了自己對她的愛意。可那怨懟的話剛到嘴邊,又含了下去。她素覺得,言僅是身之文而已。想著自己已完全把身心皆託付與永安了,永安若是知道就是知道,不想知道所以不明白自己的心也就算了,自己又何必徒徒的解釋,難道還期望用嘴巴上的媚諂文飾自己的心跡么。想到這裡,聞端便住了口,一個字也沒有說。

永安看聞端默然,心更傷痛起來,她本不像聞端那樣小小年紀便心思深沉,再況且她何等驕傲的性格,極少會揣摩少女那欲語還休的心思。只當自己把心中的話全掏出來,聞端也應與她少了最後那層顧慮,喜也好,罵也好,暢所欲言。如今看她不說話了,便以為她在為了自己的話悲傷難過,心中動搖。想著自己全心全意的愛她,只讓她如今左右為難,反而是害了她了。便以為自己太過主動強迫,意欲放手,可生生想到這裡只覺難以呼吸,當斷又怎能斷。自知是做不到,心裡不由狠罵起自己來。

兩人竟就這麼相對無言,只聽帳外隨吟稟道:「小姐,公主,太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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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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