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將儀 一

第十八章 將儀 一

永安只得不情願的從帳子里鑽出來,舒顏倒也配合的及時,反正也是請安慣了,就這樣從容給陸太後行了禮。陸太後年已過六旬,近兩年來痼疾累犯,很長時間都無法出朝鳳宮一步,身子看起來到底虛弱些,眼神卻似從來沒有被病磨鈍般,犀利而冰冷的落在永安的身上,嘴裡輕描淡寫的道:「免禮吧。」永安這才敢直起身來,又聽到陸太后慢慢的,卻字字清楚堅硬的說,「你的消息倒是靈通。」說著眼光卻掃向聞端,聞端不敢望永安的方向,只能把目光都放在太後身上,此時頓感不適。

一旁的隨吟卻字句清晰的回道:「是奴婢去太醫院的路上經過儀堂,正被公主殿下看見,因問起便一起過來了。

陸太后的眼光一掃而過隨吟,見她一臉平靜的站在聞端的床邊,遂輕而短促的「哦」了一聲,扶著一個宮女走到聞端床首,下面早有人搬了椅過來,在鋪了墊子。陸太后坐下,不看著永安,只緩緩道,「太醫不是說了聞端需要靜養,你先回吧。」

永安聽了,眼中頓閃出不平之意,剛開口欲辯,眼角卻瞥到聞端在那裡一臉為難的看著自己,只好把話咽了下去。心上仍是不忍,目光便流連在聞端臉上的紗布上,傷痛不已。猛得卻發現聞端在對自己施眼色,只得復收回眼神,強壓不滿道:「永安見到聞端無事,心上已經大安,那我先回去,待聞端休養好些了再來探視。」

說完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走了出去。金楓候在外邊,把傘撐好,接著永安走了。

陸太后這才移近聞端,眼中的寒光斂去大半,慈愛而憐惜的看著她問:「還痛么?」

聞端內心感動,對著太后的目光輕聲道:「謝謝太后關心,聞端一時失手,現在已無大礙。」

陸太后不由蹙了眉輕責:「怎能如此不小心,女孩子家弄傷了臉可怎麼是好。我看你是與永安呆多了,也沾染上了她那無法無天的習性。」

聞端只得應道:「聞端知道了。」

「你總是知道。」陸太后搖頭無奈道。

聞端聽了,面露慚色,心裡卻暗暗感激太后對自己的寵愛造成的縱容。躺在床上側仰面看著太后,臉上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副小女兒的嬌態,可無論如何表現出撒嬌的樣子,骨子裡卻總是端莊典雅,而並不放肆。陸太后不由微微頷首,語重心長道:「永安的脾氣貪得無厭,仗著她皇兄的喜愛便心高氣傲,這樣下去,遲早要嘗到苦頭,你不要與她過於接近。宮中的公主妃嬪這麼多,也不必天天和她纏在一起。」

聞端情知不能勸,只好說道:「聞端謹記著太后的教導就是了。」

太后微笑道:「我知道你現在心中不相信,以後你看著便是。」眼中轉瞬即逝的一道凶光卻被聞端捕捉到,讓她心中登時一涼。愣愣的聽著太后又說了許多關愛的話,卻是一句話也聽不進去了。

再說永安回到儀堂,憋在房中安靜了幾天,再也忍不下去,便帶著金楓去找聞端。剛到晨光堂的門口,就被那裡站著的一個宮女攔下來。那宮女恭敬行了禮,道聲見過公主后,便說:「聞小姐尚未痊癒,太後為讓她多靜養幾日,便讓謝了一切來探望的人,還請公主恕罪。」

永安不由冷笑:「太后是讓謝了一切人,還是單單讓謝了我。」

那宮女尷尬啞言,過了會才慢慢道:「的確是讓謝了所有人的。」

永安面色陡然一冷道:「我要見聞小姐,讓開。」說著看也不復看那宮女一眼,抬步就往房中走去。那宮女不能伸手去攔,只好過來以身護到門前:「請公主莫要違抗太后的意思。」

永安站著一言不發,眼中卻有一層冰涼寒氣逐漸升騰起來。忽的門從裡面開了,原來是隨吟走了出來,福身行禮后對著永安道:「公主的心意小姐已經心領,只是今日精神仍倦懶,不方便見客,恕對公主失禮了。」

永安聽了,臉頰不由一紅,面色陰鬱的對著隨吟冷冷說了聲:「是我打擾了。」說完一拂袖子,轉身便走,金楓追著跟上來,出了朝鳳宮,才在一旁輕言:「聞小姐必定有她的難處,公主不如像當年被禁足那會,寫了書由我遞過去,緩過這陣子就好。」

永安冷誚道:「她也配禁我的足。」說完不置一語,徑回房去。當日無話,直到了掌燈時分,正等著擺飯,忽見璧鹿一臉驚惶的疾走進來,慌亂道:「朝鳳宮那邊的人跑過來說,金楓出事了,被太后拿下來了。」

永安艴然變色,起身便走,一路上方聽偷跑來報信的宮女講述明白,原來是金楓私自復回晨光堂,欲取得聞端的消息,卻恰被太后瞧見,不由分說便讓拿了下來。

走進朝鳳宮,正欲通報,裡面的人說太后正在用飯,不喜歡被打擾。永安只能幹候在外邊,過了許久,才傳進去,不得不先行了禮,請了安,方努力壓抑住忿忿道:「今日太后是否扣下了一個儀堂的人。」

陸太后不緊不慢的隨手拿起遞上來的茶盅,也不看著永安,只一邊用茶蓋把葉撥了撥,抿了一口,一邊緩緩道:「哦?我見她在朝鳳宮鬼鬼祟祟,原來是你的儀堂的。」

「太後言重了,她不過是替永安來詢問聞端的近況的。」

陸太后淡笑著把茶放下,「我聽人回你今早才來過,怎麼下午又遣人來,莫非怕我這朝鳳宮把聞端給吞了。」最後一句話,眼神卻忽然轉利。

永安迎著太后的目光看回去,平靜道:「早晨來時忘了一件事,下午才復派人來。」

「早晨可有人告訴你我想讓聞端靜養,所以不許任何人打擾她。」

永安靜默的垂下目光,羽睫卻微顫著道:「永安知錯了,請太后責罰。那名宮女實在是聽命行事,還請放了她。」

陸太后淡道:「那丫頭說是來找聞端身邊的人玩的,我原當她是想混進來偷東西,已經責罰了她,原來果然是我錯怪她了。不過罪不重責,你就免了吧。把她領回去,下次叫你儀堂的人來朝鳳宮時堂堂正正點,省得又被我誤認為小偷小盜。」

永安聽到陸太后已罰了金楓,面色蒼白,草草應太后最後那些譏諷的話,立刻告辭而出,跟著領路的宮女來到后間,果然發現金楓孤零零的被扔到這空屋子裡,人昏在地上,而身猶被綁著。借著燭光,竟看見背後的衣服滿是血跡。永安大驚失色,過去扶起金楓解開她身上的繩子。金楓被移動而醒了些,不由□□出來,待看清是永安,不覺眼睛一紅,張口凄婉叫道:「公主」。

永安見她的慘狀,不由心上憤恨,不察覺暗暗扶住金楓的手上加了力,因背上皆是傷口,金楓又忍不住輕喚了出來,永安只好讓她先暫趴在自己的身上,等領著來的宮女去找了人來抬回去。回去后立刻去請了太醫醫治,一伙人上藥煎藥忙到入夜,永安一直陪到金楓淺淺睡了去,讓璧鹿守著她,自己回到房中,翻出書來讀,心卻始終不能平靜,一坐竟坐到夜漏二鼓,也沒有絲毫睡意。萬籟俱寂時卻聽到窗戶啪啪作響。永安先是疑惑,猛的想起這是自己與聞端的暗號,欣喜若狂的從椅子上彈起來,三步兩步走到門口,一把拉開大門。

一個漆黑的身影果然一聲不響的鑽了進來,轉身掩好門,才把外邊罩的那件深色斗篷退了下來,一頭如雲的烏絲也隨之傾落。永安迫不及待的擁住眼前的不速之客,耳語道:「我就知道把我攔下來都是老太婆搞得鬼,不是你的本意。」聞端尚不習慣如此親近,剛剛被冷風吹得愈發蒼白的面孔瞬間便洇出一片紅嫣,掙扎了幾下,卻掙扎不過,只好被永安拉著坐到床沿,依舊被暖在永安的懷中。

坐定后,聞端不由低下頭,無限悔恨的輕聲說,:「全是我做事欠考慮,才會讓太后對你成見愈深。」

永安冷道:「和你無關,我與她,本來就是這樣。」

聞端蹙起眉,抬目剛想勸說,看到永安目中毫無商量餘地的陰寒之色,只好作罷。自己的臉龐卻被永安托起來,被她仔細端詳起那道自己用金簪划的傷口。那划痕因她力小,又被隨吟即時發現,劈手奪下,所幸尚淺。精心調息后恢復的還算迅速,永安眼中自從看見這道疤痕升起的怒色一直未斂去,還好又蒙上一層寵溺,讓陰霾稍稍和緩了些:「以後不許做這種傻事了,聽到了么?也不許胡思亂想,你我的事我自會謀划。」

聽到永安這樣說,聞端輕輕一顫,掙脫了她坐正:「我正是也為了這件事來。你這次秋獵又要搞什麼鬼?」

永安臉色一沉:「可是我皇兄去了太后那裡。」

聞端點頭道:「你要跟著去的事自然要稟過太后。」

「太后怎麼說?」

「太后說你在宮中憋久了,自小這個性子改不掉,多讓人看護著,跟著去也未為不可。」

永安不由露出一絲笑意,忍不住重重道:「好。」

聞端望著她,眼瞳深處的憂慮不加掩飾的瀰漫而出:「儀,你與太后一直勢如水火,她也極反對聖上對你的寵愛,前陣子齊守堯的事又讓她更忌諱你與聖上親近,此次她竟然答應,難道你不再考慮一下么?」

「我要考慮什麼。」

聞端輕輕一嘆,把雙手交疊覆在裙上,無奈道:「你又何必非要我把話挑明,秋獵弓矢無情,一個『失手』你如何自保?」

「我會當心,」永安說著把聞端的手拿過來握在自己手心裡,「但絕不可錯過此次機會。這次秋獵聽說我舅舅也要從高郡趕來,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機會見著他。我已想過,我在宮中,現在只能附於麗妃與洛族之下,仍是勢單力薄,況我們本是利益相交,何如血緣來得親近。若能得到舅舅的幫助,私逃到高郡所在的越地,那裡山高水遠,兵防又重,斷無皇兄把我再捉回來的道理。你只要詐死,與我一起逃了,從此你我便可日日廝守,時時逍遙,不勝過困在這天京百倍。」

聞端乍聽此語,瞳中一驚,半晌意識到永安仍等著自己說話,方輕輕試探問道:「這麼著,便永不能復回聞家了么?」剛說完,便察覺到自己手被緊緊握住,聞端只有面做難色,「父母養育大恩,聞端怎能如此不孝,為了私情便置二老不顧呢。」說著順勢依縮在永安懷中,不敢再看她。

永安聽了,只把聞端的手攥得更緊,沉聲問:「你為了我,一點犧牲也不可以么?」

聞端無語許久,才裹著眼淚細若蚊吶的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永安一怔,手不自覺的鬆了開,慢慢無力道:「是我不好,我不該如此逼你。」說著幫聞端把她眼角的濕潤用手指拂了去。

聞端低眉靜默了許久,慚愧著輕聲說:「一直是我拖累你。」

永安低頭看她,微笑道:「說什麼話,南方濕氣重,我也未必住得慣。我是一時衝動的提個建議,尚是一廂情願,這事本來就該從長計議才好。」

聞端別了臉去,輕問:「那你還要去么?」

永安平穩了聲音說:「自然還是要去的,我還從未見過舅舅呢。」

聞端默默把手在永安手中撫了撫:「我知道你想為以後打算,倚仗母族的蔭蔽,但聖上也是無時不忌憚南方的勢力。所以除了你母親的冊妃外,高族無論是仕進,還是婚姻,勢力幾乎全部被限定在越地的範圍之類。此次特招入京,未必是什麼好事。如果你再糾纏其中,恐怕更引起聖上的疑心。」

永安聽到此話,不由冷笑,放開聞端站起身道:「你說的不錯,我母親的妃位不就是因為先帝要攏絡高氏才冊封的么。我們女人,就是被當作政治的工具而已,要是沒有那個高郡,恐怕我早在老太婆手裡死了不止一次了。她不僅是要除掉我這個眼中釘,還想讓你嫁給太子,讓她陸家的皇後世世代代的做下去。」

聽到這話,聞端臉色一紅:「我們陸家已經逐漸式微,你只要看皇后與麗妃在後宮中二分權勢,就知道倒是楊氏洛氏正處在針鋒崛起之時。楊皇后在後宮被太后脅制已久,早有不甘之意,太子的話,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話說至此,卻聽到永安低聲自言自語般嘀咕了一句:「畢竟榮世侯是個德高望重,在朝中頗有威信的老臣……」

這聲音雖小,沉靜中倒也聽得一清二楚,聞端不覺又好氣又好笑,佯怒道:「罷了,我等你這乾醋吃完再談正事好了。」

永安這才復正了容色,斬釘截鐵道:「除此之外,再無什麼正事。秋獵我是去定了。」

聞端知道辯駁無用,只好站起走到她身邊,牽了她的手又說不出話來,想了又想,問:「趙潤可是要去的。」

永安冷哂:「我都拒了他的婚,莫非要再巴望他來保護不成。」

聞端嘆道:「我又沒讓你要他專護,只是加一層保險而已,何況他想必不是那麼心胸狹窄之人。」

永安張口欲駁,看到聞端一臉擔心期盼的表情,究竟說不出來,只好乾脆什麼也不說。聞端以為她默許了,表情才放鬆了些,放了手說道:「好了,我不能耽擱太久,若是被太后發現,又要牽連到你。」

永安一把反拉住她,愕然問:「你這就要走?」聞端為難道:「今日真得走了,太后清明就醒的。以後我保證再偷溜出來見你就是。」

永安戀戀的這才放了手,卻又貼了她的耳珠子道:「怎說得如偷情般的。」

聞端聽了面色通紅,作力推開永安,嗔道:「什麼偷情不偷情的。」說完自己仔細掂量,如此半夜偷偷摸摸的相會,卻真是同偷情一般的,當下面臊無言,披了斗篷便走。

一開門,一陣冷風直灌進來,永安不由一個哆嗦,仰頭看了看,只見星容慘淡,一片漆黑,便道:「你沒拿燈來吧。」

聞端不由笑道:「是的,我本是光明正大來的,不需要燈籠。」說著想到門開了,因怕驚了下人,便再不作聲悄悄溜了出去。

永安讓門敞著,想給聞端留著光,至少讓她摸到院外,聞端卻轉過身來,對她擺手輕語,「關了,關了。」永安無法,只得關了門,自己站到外邊,直看著聞端的身影伴著悉悉簌簌裙角拖在青石上的細微聲響完全消失,尚自失神。聞端帶來的溫度便隨著她的離去在石徑上淡淡散開,轉溶到夜色中去了,一陣寒意趁機卻攫上永安心頭。轉而想到聞端素來禮儀甚為莊重,如今卻為了私會,這麼偷偷的往返在禁宮之間。自己空念著風露寒重,夜黑難行,卻只能站在這裡。再想到以後,此生的話,顯然是決無法給聞端名分的了,甚至連最基本的讓她感到安全,以現在的自己亦無法做到,反過來倒要她整日為自己懸心,照顧自己,這麼多年,自己只學會了空言許諾,她卻也真的就這麼全部相信。剛剛說到的偷情本是戲語,可難道一輩子就讓她這麼跟著自己下去,想到這裡,永安不由心中一堵,扶住廊柱的手指狠狠把指甲掐入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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