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將儀 二
每年秋季,劉湛均要到天京東部附近的郊地行獵,同時作為演兵之用。依慣例,第一日聖駕及群臣停宿在距京百里的小行宮,行禮祭畢,次日進入獵場后,就要一律換做營帳歇息。此次出行,永安因不便女裝,遂扮為隨侍的樣子,跟在劉湛左右。
這日在秋獵行宮停下,劉湛入宮會見群臣,永安卻樂得在宮牆外邊閑逛,負責保護她的侍衛便稍遠的散在周圍。此宮尚是□□皇帝時修建,先帝曾略微修葺,仍保留著當時蕩然風氣,格局四方庄正,極少修飾的石木雖已磨損卻依然堅硬傲立,儼然透著□□皇帝當年的戎馬豪氣。據說偏殿整座后牆便是□□皇帝當年命畫上的一張巨大的本國地圖,那時越地仍是荒僻,並未被收入國土,所以南疆的版圖與現在不盡相同。三世明帝時,越地本土崛起的大族高氏願永世臣服,仍世代被封在高郡,再至先帝時,娶高氏族女為妃以示交好,便是永安的母親了。
永安一邊默想,選了一個僻靜處勒得馬,看禁衛與近臣井井有條的來往,磚牆外一片人聲嘈雜,錦旗獵獵作響,早抹去了行宮安享百年的沉寂。仰望秋空爽色,當料定明日必是適合秋獵的好天氣,讓她不覺心中快意起來,暫掩去了初來時那莫名其妙的煩躁感。忽聽得耳邊有人說道:「遠處看見我尚懷疑眼花,沒料著果然是你。」
永安心想是誰這麼能貿然走上來,而不被侍衛阻攔,轉過頭去,看清旁邊玉驄馬上的那個華服男子,不免微微笑道:「十二哥好。」隨後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對著那黃金嚼子馬鞍道,「五十步遠便聽到那叮叮噹噹的聲音,也不怕把這馬壓塌了。」
洤親王不由笑道:「從來你便嘴巴不饒人。我這閑人又沒人拿我來當試箭靶子,就是多掛幾個鈴鐺又怕他什麼。不過陛下卻夠寵你,竟真讓你跟來。」
永安拿手指梳進坐騎那濃密的鬃毛中,無聊的撥了撥:「也是求了不少時候的,在宮中悶得慌。」
「秋獵又有什麼好玩,就一群人比賽著殺鹿射狐,你想必是不能下場,保准三天就膩煩了。」洤親王說完,話鋒一轉,「宮中太後身體可安好。」
「今年陰寒,犯疾也比往常多了些,不過一般調養兩三日也就好了。」
洤親王微微點頭,「那宮中事就要皇嫂多操心了。」因又問,「皇后,麗妃和小皇子們可好。」
「皆好的。前幾日皇兄還說起劉熹明春該讀書了。」
洤親王不覺把目光送向遠處,感慨道:「還記得當年我們讀書的情形,一晃都這麼多年過去了。」隨後收回眼神復看了永安一眼,搖頭苦笑,「當年一日辛苦學到晚,仍沒少挨先生的斥責。你出宮早,對那些事倒沒什麼感覺吧。如今老師定下來了沒有。」
永安抿唇一笑:「怎比得如今十二哥日日風流來的瀟洒。不過蘇學士反而現在最喜歡是你,聽說三天兩頭鑽到你家要那些字貼呢。劉熹的師傅卻還沒定下來,只有幾個人選待斟酌。」
洤親王謙笑:「我家也沒其他什麼好處了,上次給你送進去的那幾幅字可滿意?」
永安微笑謝道:「我不過是隨口說古貼看膩了,想要現今的新鮮文章來觀賞,想不到十二哥你竟放在心上了。其中有一幅寄淇水吟詠的,不僅字妙,文思也是極佳,很是豪邁狂放。是何人所為?上面並無落款,莫非是你強搶過來的。」
洤親王笑看著永安:「虧你想得出,原是趁他醉了哄的,寫完了便後悔,怎麼也不肯署名了。他也倒是個進士,皆因說錯了幾句話,被楊延壓著,這些年來一直只得在翰林院做個編修。」
本朝選拔人才,是科舉與地方舉薦並重,儘管如此,因外戚專政尤為嚴重,選吏用吏仍會被某些大族影響控制,永安不由默默點頭嘆道:「以那樣的才華,為劉熹做老師倒是綽綽有餘。」
洤親王淡淡一笑:「我不方便說的。」
永安道:「由我去與皇兄說,自然不會把你供出來。」
洤親王便不復作聲,轉而問永安:「此次可計劃著見你母家的人?」
永安見他直接問出,心知如果說不想見反有悖常理,遂答道:「那是當然的。」
洤親王又問:「你可得到消息,此次你大舅並沒有來。」
永安乍聞此言,原先計劃眼見著完全落空,不由得心中猛得一沉,表面上卻努力不動聲色,只暗中捏緊馬韁,盡量放平聲音問,「可是高郡有什麼事脫不開身?」
洤親王不緊不慢道:「高郡不見得有什麼事,只怕來了這裡會有什麼事。高氏除了當年送你母親入京,幾乎與這裡再無來往。如今卻忽然宣旨,招其覲見,未必是什麼好事,你舅舅又本是謹慎之人。何況他年紀也大了,前段時間偶染風寒,一時恢復不過來,便只好在家歇息。」
永安心恨舅舅心怯,更怨劉湛多疑,無限沮喪,卻不得不贊同洤親王所言,只垂了頭下來,裝作和順的失望落寞樣子,默然無語。
洤親王卻淡淡笑著用寵愛的語氣道:「你也不問問難道高氏抗旨不成?」
永安見事有轉機,忙抬起頭來。洤親王便不再逗她,微笑著閑閑說:「你舅舅沒來,你表哥高恆來了。」
永安一陣欣喜,正要說話,卻聽到遠處嘈雜起來,兩人轉頭遠遠看去,見西北處的角門上圍了一群人,似在紛爭。永安招來一人去看,回來說是楊左領軍與洛相兩家人因皆要搬行李,門窄路狹而撞在一起,就為這點小事竟吵了起來。
洤親王聽了笑道:「這內務處也不知是哪個糊塗蟲辦事,竟把這兩人安排在一處,不是找事么?」說完也並不去排解,倒是一臉悠閑的坐在馬上看著。
其時楊洛兩氏,因為楊皇后與麗妃的緣故,皆為當世顯族。楊皇后昭璇是太尉楊凌的幼女,不僅是劉湛太子時的結髮之妻,整個楊族在劉湛登基中也立下過汗馬功勞。后楊昭璇因溫貞淑良,被立為皇后,與劉湛的長子劉煦,雖其年尚幼,聰慧之餘盡得其母的賢德,在劉湛登基后便毫無疑義的被立為太子。
而麗妃洛淑麗卻本是洛族的一個小支之女,其支系早已衰敗,父母因無法支持而投靠同宗的工部主事洛麟,一日洛麟偶然看到洛淑麗,見那布衣荊釵毫不掩國色天姿,知其絕非一般之人,立刻認為義女,先整整一年延請名師教其書禮樂藝,再進獻給劉湛,果然龍顏大悅,當下封為貴人,一年後,麗貴人誕下三皇子,又立刻被晉為麗妃。洛家原本便是中央大族,此時便更為繁盛起來。
此刻永安勒馬遠望,只見一個男人領著一隊隨從走近角門,喝住兩方,頓時兩下安靜下來,不由抬起馬鞭遙指問道:「那是誰?」
洤親王微笑打趣道:「你現在也算是他的同事呢。」
永安神色一凜:「莫非是楊凌的長孫楊岷岏。」
洤親王頷首笑道:「正是。」永安得到確認,不禁肅容再次向那裡望去,遠遠只見楊岷岏體格健朗,神色俊傲,比洤親王年長不了幾歲,卻與這成日裡面如春風的哥哥不同,望上去冰冷威嚴。見他喝問,兩方爭吵的家眾皆停下動作,垂手站立。
楊岷岏極淡的冷笑了一下,正欲開言,忽聽身後傳來喚聲:「楊升,你過來一下,我有一件事要你即刻去辦。」那聲音平緩雍舒,卻又穩重有力,楊岷岏辨得聲音,忙回身行禮,「父親。」攜管家楊升一道走了過去,站到現職禁衛左領軍的父親楊覃身旁。
楊覃見他倆過來,低聲吩咐了楊升幾句,楊升得命去了。那邊楊家人見楊升暫去了,也歇下來,這樣倒讓洛家人先過了去。楊岷岏見了,年輕氣盛心裡不免幾分埋怨不平,只是父親站在身側又無法發作,只目光作冷的看著角門的方向。楊覃瞥了他一眼,用僅傳到兒子耳中的聲音嚴厲訓斥道,「愈發不長進,只見你爭這種小事。那是宰相,若論品秩本比我高,面子上讓他又何妨,非要楊家飛揚跋扈的名聲路人皆知么。」
楊岷岏聽了,心上雖仍有委屈,覺得父親個性太過謹小慎微,也不得不對著附和一下。楊覃這才帶著隨從走進角門,繼續辦自己的事去了。
這裡的洤親王見楊覃走了,便轉頭笑著對永安說:「我也先走了,過去說幾句話,倒是好久不見。」
永安側著頭調侃道:「不是又商量著今晚在房裡開賭吧。」
洤親王不禁搖頭苦笑:「你怎把我想得如此不堪,這是什麼日子,什麼地方,我又何必同自己過不去。況且他們武官皆蓄足了力要明日用神,就算開賭估計也是請不到的。」
永安聽完那個「況且」便忍不住暗笑:「我聽說文職也到了幾個,你若是有心不愁無人。」
洤親王懶得分辨,笑道,「好了,讓我們倆的二哥今晚安神看奏疏吧,不折騰那幾個人了。走了。」說著催馬緩行了幾步,離了永安所在的拐角,方跳下馬來,馬上不知從何處走上來兩個人,分別接了馬韁與馬鞭,把馬牽走。
永安眼見著楊岷岏看見洤親王,走過去見禮,自覺無趣,又想到的確該為明日養精蓄銳,再呆了一會,也進了行宮休息不提。
第二日,聖駕起行至圍場,那裡的營帳早已搭好,永安特地留心要了圖來看,只見以南面的皇營為中心,各姓的營帳以爵位等級向兩側展翼而開,最後形成一輪新月之勢,圍住圍場近兩里的邊界。至於禁軍營的分佈,想應在皇營周側,卻沒有在那圖上精確標出了。
劉湛也在皇城中久住,此次見天朗氣清晨光大好,不覺心曠神怡,又兼一眼望去,下面甲仗森嚴,軍容意氣風發,更覺神采飛揚,宣了賞懲之令,即刻躍馬而出。一時間,只有塵翼飛揚,獸驚蹄奔,箭影寒光。永安果如昨日洤親王說的,不被允許進入圍場,和其他五個御前侍衛留在臨時搭起的觀台周圍,表面上是六人一同留守看護,以防什麼不虞發生,其實這六人大家皆心知,其他那五個就是留著監視永安的。
永安腦中早默默記下營帳的大體分佈,尤其是母家高氏的位置,更是銘刻在心。此刻趁大部分人都跟隨劉湛去了,裝作百無聊賴的徘徊了一陣,餘光悄悄留心其他人的眼神,倒是都忠職盡守的緊緊跟隨著自己與審視著周圍,輪上現在的自己,也不知道該是對他們的盡職表揚還是責罵。既知等不到漏洞,便乾脆忽然一緊馬韁,一騎直闖入圍場。那五人初未料得她會如此,皆愣了一下神,忙撥馬趕上。
他們皆是訓練有素的禁衛,況又遲不了一刻直追出來,永安豈是他們的對手。幸仗著劉湛特地給自己的寶馬,才在腳力上勉強拖出一點距離。她催馬揚鞭,一頭扎進林野,想借木障的阻撓與視野的斷裂甩開身後之人。卻聆得耳後的馬蹄聲一聲緊似一聲。此刻心中也顧不得擔憂厭恨,只一門心思往右翼高營的大方向奔去。
全虧了這馬甚是靈慧,哪怕永安那半調子騎術,也自己曉得在狹徑中左閃右突,疾馳一會後,後面緊密跟隨的蹄聲似消散去了些,永安暗忖不知擺脫了幾人,卻不敢掉以輕心,也不敢回頭,只不住催馬加快速度。忽聽得破空一聲,一道銀光擦身飛過,直讓永安心臟一瞬凝住,手一顫一僵,竟要讓馬韁脫手而出。
此時,耳邊才傳來一聲應是與箭同時發出的驚呼:「公主——」
聲音猝然又被弦響割斷,隨後頓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永安心中一緊,又怎敢回頭張望,只把握住身後人為了射殺同伴轉向撥弓的機會,盡量遠逃。第二波箭卻已又至,永安只覺背後一陣劇痛,被一股衝勁直撞下馬來,昏在地上。
那同是侍衛的刺客才丟了箭,跳下馬來,走到近前確認永安的傷勢。見永安一動不動的死寂在草叢中,仍謹慎的俯身觀察那箭傷的程度,一手已按在刀柄上,準備隨時結果永安的性命,且斬下她的身體一部分作為證物。
冷不防,永安的身體忽然彈起,藏在袖中的右手擎著一道如電般凜冽射出的白光,直向那侍衛的小腹刺去。侍衛慌抽刀格擋,只聽一聲尖銳的金石碰撞的冰寒之聲,永安到底是女子,因力小被彈向後,復跌倒在地。
侍衛毫不遲疑,手中佩刀立刻跟上,來取永安的性命,望見永安毫無屈服驚惶,卻如母豹般仇恨凌厲的眼神時,沒來由的心中一凜,就在這一瞬,自己右肩背後猛得傳來肌肉撕裂的劇痛,一個拿捏不住,佩刀掉落下來。
永安自不會放過如此契機,立刻欺上身去,拼盡全力把匕首扎入對方的身體。她原知道,自己或是近不了對方身體,便是得手也只在一擊,所以那匕首原本便淬了劇毒,此刻即時便發作起來。冷眼掠過對方在地上掙扎的身影,永安一邊扶著身旁一棵樹榦站起,四望想找到剛剛是誰出手相救,目光已落在不遠處的一隊人影上。
領頭的是一個中年男子,一襲天青色武裝,面容輪廓剛毅,雙目如炯星,透出一股璨然而端嚴的冰涼,嘴角有幾分無情的綳直著,看起來卻不是如此令人不快,反倒因為它的公正流露出值得信賴之感。
男子收起手中的弓箭,邁步走到永安身邊,一把扶住她因方才經歷了過度驚恐,而略覺無力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邊望向地下,觀察那個侍衛被自己和永安傷得程度,憑經驗自然看出回天無力,只得沉默了一會。
只聽得永安沉聲問道,「請問……」一邊掙脫開來。男人見她無事,也放開手,退後一步略屈了身行禮道,「在下高郡高簡。」
高氏族系永安早已通曉,怎不知高簡和母親同父異母,是外公的庶子,在族中也頗有地位聲望,這次想必是陪伴表兄高恆一同入京,一路輔佐照料。
如今親耳聽得對面的男子自報出這個名字,她心上頓時一熱,淚堪堪就要掉落下來,簡直恨不得立刻撲進對方懷中,生平第一次叫一聲「舅舅」。但終究還是忍住,依舊在侍衛服的遮掩下,挺直站立好,因金枝玉葉不習慣行禮下拜,只微微躬了躬身,恭敬的報上自己現在腰牌上的名字,「在下御前侍衛沈儀,多謝高先生相救性命。因現攜有皇諭在身,不能行叩跪大禮,萬望先生恕罪。」
高簡併不怪罪,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禮。」永安這才直起身來。高簡便又道:「這裡也許仍不安全,沈侍衛可願暫時移去高營歇息?」
永安正巴不得如此,當即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