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將儀 三
一邊領永安向高氏所在的營地走去,高簡一邊沉聲道:「剛剛你不該殺了他。」
永安暗地裡也有一絲懊惱,怎奈當時情急,實是由不得她猶豫心軟。轉想到太后應該早料到事有不成的情形,或者口供也已編好,那捉不捉得到活口,也不會有什麼太大區別。再退一步想,即便是供出太後來,劉湛又將如何處置。只想到此種假設,她心中便不免凄傷寒冷,劉湛會犧牲誰妥協於誰,她寧可不去試驗,倒還有自欺欺人的餘地。別人皆說她聖眷優隆,羨慕者有,妒忌者有,巴結者有,卻不知她最是可憐可悲,一瓦一縷,甚至連自己的性命,皆需仰仗他人。那人還偏偏是普天下最不可依賴,最不可信任的男人——身邊環繞著太多誘惑,太多身不由己的帝王。
我,不想死。此事必將奉還。永安對自己默默言道,卻忍不住的驚悸,那第一次經歷生死大劫,劫後餘生的慶幸,所帶來的並不是平靜,而是一波甚似一波難以抑制的恐慌,帶著心沉沉的浸入冰寒,任由驚惶到極致,反帶來了一股無畏。好在她尚存一智,知曉那只是匹夫之勇,強壓下心中的悲憤,緊走幾步,保持跟隨在眼前這個高大男人身旁。
甫邁入高營,一片肅整嚴殺之氣便撲面而來。守營的衛士皆對高簡一行恭敬行禮,一路至營帳,只見營內之人各司其職,或站崗守衛,或靜默來回,絲毫不亂,也沒有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永安默默觀察,自然心中欣喜,對這個舅舅的信賴又多了幾分。
待兩人入帳坐定,高簡便開口問道,「我見沈侍衛現在神色很是鎮定平常,可是早料到有人刺殺?」
下面那句沒問出的話自然是,可是也早知道是誰?永安點頭應道,「心裡大概知道。」話至此收住,不再多言。高簡於是也不再提,此時一個隨從端了茶水進來,兩人便說起無關緊要的客套話來。
一邊飲茶,永安尚在猶豫要何時表明身份。想到機會不多,正準備鼓起勇氣向高簡暗示,讓他遣去手下。忽有人來報,「高先生,請快過去看看,趙潤都尉在門外硬要闖進這裡。」
永安頓時驚得站立起來,「他怎麼會來?」
高簡看永安神色驚疑,走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快速問道:「是來找你的?」
永安自然堅信趙潤與暗殺自己絕無關聯,但因兩人那一段各付東西的感情,私心中極不願意與趙潤正面相見。見高簡誤會,便抬起臉,堅決的看著高簡,順水推舟道:「請務必不要讓他知道我在這裡。」
高簡點頭答應,讓兩個屬下留在帳中,自己走到高營門前。
卻說趙潤,更是碰巧,是在附近追趕一隻麋鹿時,遇見了剛剛被那刺客射殺的另一名侍衛。因追趕永安,那刺客當時倒沒有確認這人已死,被那侍衛帶著重傷掙扎逃了去,正撞見趙潤,立刻央其速去救助公主。可待趙潤趕到,看見的只是一具死屍,全無永安的蹤影。他知道這裡極接近高營,外人一般不會接近,自然懷疑公主被高家帶走,即使不是高家,自己領地進入外人,高家也不會有不知之理,因為擔心永安安危,即刻向高帳趕來。
他心想如永安無事,自然會出來見他,沒想到被執令甚嚴的高家護衛擋在外邊,並依照高簡的吩咐,道並沒有一個侍衛在此,也沒有什麼可疑外人在高營周圍。趙潤因關係到永安,心中焦急,便欺高家帶來的大部分人已出去圍獵,帶著隨從堵在門口,硬要闖入。
高簡帶著隨侍來到趙潤面前,先行了一個禮,才直起身語聲強硬道:「在下高簡,請問趙都尉硬要闖入高營所欲何為?」
趙潤道:「我知你們硬帶走了一個御前的侍衛,特來找你們要人。」
高簡不由冷笑,臉色更是不好看起來,卻仍保持著禮儀:「不知道趙大人從何處得來這個消息。」
趙潤把手按在劍柄之上:「我要是搜出來,還需要向你說明何處得來的消息么?」
高簡目光一瞬間閃出如隼之顏色,口中依舊不緊不慢道:「趙大人可有聖諭,便要來搜高家?」
「若是沒有搜出來,一切罪責儘管加在我趙潤身上就是。」趙潤說完,便要前行。
見他如此,高簡勃然變色,大怒道:「你把我們高家當成什麼地方。如今你要是敢再邁上一步,憑你是將軍元帥,我高簡必讓你血濺當場。」說著也把手握在劍柄之上,怒目瞪著趙潤。
就在這一觸即發之際,在高簡身後傳來一個清澈寧和,不高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高簡,你先退下吧。」
圍在高簡身後的衛士散出一條路,高簡也立刻盡斂秋殺之氣,應命退到一邊。趙潤這才看到人群中不慌不忙走出一位與自己差不多年紀,寶藍色衣的勁服男子,只見他乾淨優雅,嘴角似在含笑,那笑容卻隱在寒玉中般,讓人放鬆不得。男子對著趙潤淡笑道:「在下高恆,既然趙都尉如此看得起我們高家,親趾光臨,就讓在下陪趙都尉在這裡隨便走走如何?」
趙潤看見他與永安幾近一模一樣的淡笑之姿,再無懷疑他就是現在高氏家主高笛的長子,代父入京的永安表兄。因他這麼說,也不好再爭執,只得勉強點頭答應。高恆便領趙潤進營,把大大小小的帳篷,連儲物廚房皆逛了個遍。趙潤時刻留心,卻也看不出半點破綻,沮喪而退。
待他走遠,永安才被高恆高簡叔侄倆從床的夾層中放出來。謝過把自己藏起的高恆之後,卻苦於沒有時間相認,拱手向兩人謝道:「沈儀必須即時離開,趙將軍定是回去請聖諭去了,馬上定會重回。兩人大恩,待來日再謝。」
高恆與高簡對視一眼,高簡尚不放心:「我派人護你回去。」
永安懼劉湛的疑心,不敢應承,婉拒道:「這裡過去便是衛家洛家以及榮世侯的帳篷,再過去便離禁軍營不遠,無需擔心的。」高簡也想到不可與劉湛身邊之人太過糾纏,便沒有堅持,陪著高恆把永安送出高營勢力之外。
目送永安離去,兩人復回主帳,厚厚的帳簾直擋住帳外無限秋色,高恆的眼中便掩不住瀰漫上一股憤恨寒色,咬牙道:「小小的四品,也敢來挑釁要人。」
高簡只得道:「請忍耐。」
高恆不由冷笑:「你除了這三個字,倒還會說點別的什麼?」
「此次入京,你不忍耐,難道還想鬧出什麼事端么。至少我聽說趙氏一直剛正不阿,此次應不是針對我們高家,事情就到此為止,不應再無謂的樹敵,待回到高郡,才是真正的安全。」
聽聞此言,高恆微微仰起頭,略帶著驕傲的凜然道:「這次秋獵,獵物本來就是我。我來,也根本就沒有奢望還能活著回去。」
高簡目中不由透出一道利色,沉聲說:「一定可以回去。」
高恆卻看著他,一字一頓字字清晰道:「我如果出了什麼事,不要管我,趕快逃。」
高簡垂下目光,默然無語。
「此番來京,凶吉未卜,需要私下弄清楚其中緣由。我無法讓父親來赴險,更無法讓高郡背負上抗旨之罪,只有以身代父以盡孝道,這也是我身為高家長子的責任。而你不同,如果你也死在這裡,高郡便真的空了。高悰年紀尚幼,而家父性格……」高恆苦笑一下,「不是他,鄭則也不會有今天的囂張。內有兵亂之憂,外有逼壓之患,我怕高篁一個人支持不住。」說到這裡,沉頓流連許久,目中忍不住迸出一道凄壯之色,「我只恨此生不能看到高郡重新繁盛。」
「想看的話,應該自己回去。」高簡揚聲道。
高恆淡笑,不答反問:「高簡,你說永安公主會是怎樣一人?」
「內廷的事便不是很清楚。」高簡說完,卻不由想到自己的妹妹,那肅然的面色就在記憶的輕撫下溫溫的暈開,「品貌的話,應該如她的母親一般,超凡脫俗。」
「我聽說,聖上對她極度溺愛。若是無法,」高恆只露出無可奈何之容,「她竟是我們朝中唯一可以倚靠的人了。」(小高小儀,你們還真素一對標準的難兄難妹。。。-.-|||)
「其實剛剛那個沈儀也未必是一般人。」
「哦?」高恆問,「你果然也覺得。」
「他的身手,體格,完全不像個侍衛的樣子,竟然還能帶著淬毒的匕首,試問哪個侍衛有這麼大的膽子。」
「不會是陛下派來窺探高營,或藉此生事的人吧。」高恆的眼中掠過一陣嚴冷。
「應還沒懶到那個地步,連挑個像的人都免了。」
「那麼你認為呢?」高恆以目追問。
「或許,」高簡略為思忖,卻也一臉認真道,「是聖上的孌童吧。」
「叔叔……」高恆搖頭無奈,臉色卻終於第一次綻出淡而和煦的笑容。
按下高氏叔侄不表,再回到永安身上,她離開高家的帳篷,向西順著獵場圍沿走去,路上依次要經過衛氏,洛氏,與聞氏的帳營。本朝中這些大族勢力盤根錯節,錯綜複雜。其實還在先帝之祖時,他就已經意識到任由這些大姓肆意發展地方勢力必將生亂。於是一道諭下,讓幾大氏族一同跟隨遷都天京,隔斷他們與世代根植的土地那層最緊密的聯繫。只是高氏的情況卻又是不同。因越地南去便近斷髮文身的南蠻之地,虧高氏調停守衛之力,雖偶有犯邊,卻沒有像北部與西南般產生戰事,也算一個大大的功勞。所以百年來,高氏只保證歲歲盡得臣子的義務,倒自能在南方逍遙。
這衛氏,便是劉湛長姊長寧公主下嫁的駙馬衛蕤的本族,永安身上所攜的近衛腰牌此時也算一個方便,只要亮出,一路通暢。過了衛營,不遠處就是洛家的帳篷。洛家資歷權勢最高的要屬現居宰相的洛成,不過他人早已老聵,就是在位上多享幾年俸祿而已。麗妃對永安講過,此次秋獵跟來的是洛成的長孫洛雲。她想著既已到此,內廷近侍皆不能親近朝臣的規矩,破也都破了,不在乎再加一層偷偷拜會洛雲。何況洛雲官居中書舍人,此時應不會下場行獵。只是永安站到洛營邊上,手邊無貼,便乾脆把腰牌遞上去直接求見。
接腰牌的就是昨日永安在馬上看見的管家。此處近看才能從交雜的黑白髮推測出其年已近半百,卻身骨硬朗精神熠熠,不顯出絲毫老態,一雙精明的眼睛狐疑的打量了永安會兒,才轉身往內帳去了。過了小半晌,那管家臉上帶著少許溫色走了回來:「洛大人恭請沈侍衛。」說著親自引路,把永安領進去。
管家幫永安打了簾,自己讓在外邊,永安便獨自走進去,看見帳中此時有兩個人影,皆迎候在門口。立在前面的那位一身素雅便服的男子行禮道:「洛雲拜見公主千歲。因想到殿下不願暴露身份,未曾出迎,萬望恕罪。」永安便揚著縹淡的笑容,把冰冷的目光停駐在洛雲身上:果然是世家弟子,也難怪是劉湛現今最寵信的朝臣之一,整個人就宛如凝玉游雲般,盡顯溫潤爾雅之氣,又不乏驕矜尊寒。恰和身後那另一個男子形成兩個極端,那男子只在一旁用平易近人的笑容溫暖謙和的微笑著,看起來極為樸素舒服,只是在此種情況下的舒服幾近放肆。幸有洛雲在旁邊用肅然之氣壓住陣腳,才沒讓整個帳中的氣氛看起來帶上點漫不經心。
可永安的黛眉還是蹙了起,洛雲側首以目望著身後的人解釋道,「這個人叫葉實,自幼跟著我,忠誠可信,這裡不必避他。」永安聽了才點了點頭,自挑了個椅子坐下來。洛雲便在下位奉陪著坐下,葉實侍立在他的身後。
「麗妃娘娘曾告訴我,您要隨陛下來遊獵,我還有點驚異,沒料到真能見到您。」洛雲打破沉默。
「我也不曾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永安表情並沒有因為洛雲意圖和緩氣氛的話舒展開。這兩人藉助麗妃私議政事已久,雖是第一次正面見到對方,卻並沒有任何生疏感。永安便抓緊時間直接問,「申水關齊守堯的繼任定下來沒有?」
「借著這次北夷入侵,如今崎中五關終有一關姓楊了。」
永安冷冷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又問道,「上次由諫議提出來的鬻官那件事呢?」
「賣官的事自是無法追查下去,所幸讓他們犧牲了一個觀州清河府令陸天仁(綠依同學的父親^^),也就斷到那裡了。」
永安聞言默然了一會,只在眼中湧上寒雲之色,待那寒色又漸漸在黑瞳的沉淵中消融,才復平靜的問道,「那高郡這次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忽然宣招。」
「去年開始,岐州貴族中便廣泛盛行鐵器,鐵價攀升,壅縣豐產鐵礦,相對土地貧瘠,農民因此多棄地從工。不想今年南方久旱,棉糧皆減產。岐州那些大糧商們便趁機對壅縣大幅提高糧價。可惜令舅決定對壅縣依往年行情平價售糧。」
永安點頭道:「壅縣流民失所,必會殃及高郡,唇亡齒寒,這樣做未為不可。但是,高郡丘陵眾多,只以畜牧業為主,每年尚要從國家撥去供以支撐的軍糧,他哪來的閑糧去幫助壅縣。」
洛雲嚴下聲音:「問題便在此處,我也是近來才終於得知,是崔渠遞上了個密折,參了令舅一本,說他擅自挪用軍糧。否則陛下又怎麼會忽然宣詔誑令舅入京。」
挪用軍糧之罪名一經證實,無論初衷如何,均是砍頭的重罪。永安心中大驚,不由脫口問:「我舅舅可曾真的挪用了軍糧?」說完,眼角餘光正滑到了站立在洛雲椅后的葉實身上,卻捕捉到他的嘴角恰掠過一道似笑非笑的漣漪,便抬了頭,目露寒光正面著葉實,板下臉慍道,「你笑什麼。」
葉實斂起不敬的笑容,卻沒有立刻回答,待洛雲轉過頭去吩咐「你說吧」,才開口道,「有沒有挪用這種事,問我們是沒用的,聖上說有,那就有,沒有也有。」
「舅舅沒有挪用軍糧!」永安只綳著嘴角冷冷一笑,便站起身,「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洛雲起身送永安出帳,回頭面色才輕鬆了許多,對葉實笑著說,「竟就這麼見著了永安公主,倒是和想象的沒有什麼差別。果然是個美人,難怪這麼得聖寵,也難怪這麼傲氣。此次陛下宣召高笛進京,顯是為楊延所諫,欲要試探一下他。這幾日我也與高恆有所接觸,倒的確欽慕他的才華。」
葉實微微一笑:「你莫非沒有看出永安公主的意思?既然公主心存以高郡為一窟之念,自然不會留一個她無法控制的人掌權,而高恆又何嘗是甘為人下者。往後若是永安公主計劃奪權,以她現在的勢單力薄(小葉你是想說一窮二白吧。。。),到時候少不得還得借重你們洛家之力,那還擔心什麼呢?」
洛雲聞言點了點頭,葉實卻又笑著說,「你若是不放心,不如讓老大人去向聖上議親,把公主賜婚予你,我看十之八九沒有問題,永安公主聖眷優渥,如此一來不是兩下便宜。」
洛雲不由皺起眉道,「現在國家凋疲,皆是外戚勢力過盛造成。有些人不思進取,卻天天鑽營著攀附權貴,勾黨營私,攏絡勢力,或企圖利用婚姻一步登天。卻不知道一味的依賴姻親本來就是極愚蠢的行為,又是最不安全的。」說著聲音便冷下來,「以後不要再提這種話了。」
葉實聽了,不無遺憾的嘆了口氣,繼續說,「你也知我以前曾遊歷到越地,那高笛實是個性孱弱,一味的依賴軍方武力來維護郡安,現在的郡尉鄭則也不是什麼安分之人。高恆的確有見識才華,但明知其父如此,還在此時離開高郡,孤身赴險,行此不智之舉,不是自大,就是純孝,自大以至輕心,純孝必定過仁,我看不出幾年,高郡必亂。」洛雲聽到這裡,面色才稍許平和了些,卻還是忍不住道,「你總是把人家說成這樣,我倒很佩服高恆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至少我洛雲自問不一定能做到。其實誰又沒有軟肋?比如我,我也有缺點。」
葉實不由雙手抱胸挖苦道:「那是自然,你固執。你懂得挑進言之人,卻根本不懂得怎麼聽他們的話。」
洛雲看著這個時刻不忘自我誇讚的童年好友,無奈苦笑:「難道這年頭想著靠自己闖出事業,娶個自己心愛的女人也不可以了么?好,我便是固執,你怎不說說你自己。」
「我當然也有缺點。我是個笨蛋。成天到晚在這裡對牛彈琴,還自以為得意,恐怕死都不知道死在什麼地方。」葉實的語氣甚是尖刻凌厲,剛說完卻不禁又莞爾一笑,便知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洛雲心頭頓時一熱,嘆道,「這些年,你從未跟我要求過什麼。」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我們葉家承蒙洛家的信任,世代效力,也得到幾分田地,可保祭祀足矣。難道你還想把我買去,年年歲歲替你操心勞神么。夠了夠了,待我膩煩,想走就走,你也沒有理由攔著我。」
洛雲不由心中淡淡一笑,知道他這個好友不存私財,是表明與己共同進退,便也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