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章 賜婚
那日自從劉湛離了儀堂,眾丫頭內侍們便再沒見過永安的身影,御旨下來是讓永安公主在堂內靜心學習為婦的禮儀,可她整日鎖身在房內,只讓金楓璧鹿進去,把教導宮婦統統擋在外邊,引的諸人成日提心弔膽,學不學那禮法倒是其次,只求公主無事,待得明秋平平安安嫁到李家,一旦出了這宮門,他們的腦袋便皆安全了。
過了小雪,天更是一日冷似一日,那晚夜深金楓剛待睡下,便聽到急敲門聲,還未說話,璧鹿已闖了進來,滿臉的失魂落魄,眼中噙著淚嚷道:「我方才去提水,公主就不在房間里了。」金楓慌忙裹了衣服跳下榻,立刻把整堂的人全聚了來,打發一半往宮門那裡問,一半往內廷其它地方找。看眾人鬧哄哄一齊涌了出去,金楓自己提著燈籠呆在儀堂門口,心也在剩下的寒寂中突突直跳,手足無措。過了半天才微微恍過神來,猛覺身上透涼,雖披著薄衫站在這冬夜裡,竟額頭手心全是細密汗珠,晚風一吹來,便盡冰刺到骨頭裡。
不到一盞茶工夫,各人來報,十六個宮門處都沒有見到公主或是可疑人的身影,璧鹿已急得哭了出來,嘴裡反覆哆嗦著念叨:「這會到哪兒去了呢。」再一會,各處又陸陸續續回人,皆說沒見著公主。金楓的心也越來越涼,想著再不能瞞,得趕快報到聖上那裡去。就在此時,忽的腦中冒出個地方,頓時心直拎了起,趕緊把燈籠塞在璧鹿手裡,俯在她耳邊說,「你一個人,去玹荃宮那裡看看。」
璧鹿剛聽到這個名字,雙手一顫,險些沒拿住那燈籠,「你說公主會去那裡?」
金楓眼中又悔又急,跺腳道:「那個祖宗,什麼地方不敢去啊。」
「可,可玹荃宮是太后當年上了封條,擅入者死啊。」璧鹿整個身子都發起抖來。
金楓劈手奪回燈籠,「你不去我去,反正若公主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說著眼淚再憋不住,爭涌了出來。璧鹿慌忙死死攥住燈籠,淚如雨下的哀望著面前人,「金楓姐,我又活得成么,我這就去。」說著趁人影慌亂之際,匆匆便出了儀堂,一路小跑到得玹荃宮,一抬眼宮門果然肆無忌憚的大敞著,頓時嚇得傻了,腳下都有幾分軟綿,六神無主的走進去,就看見個通體雪白的人影俯跪在正堂中央,長長的烏髮散亂在地,直流到深黯無光、黑魆可怕的背景里。
她慌忙丟下燈籠,去企圖拉起永安,怯哭道:「公主,趁值夜的還沒把人叫來,快走。」
永安用勁甩開她,自己方慢慢站起身來,臉色慘白的毫無血色,更顯得唇上彷彿塗著一抹觸目驚心的猩紅,那眼神,只倔得再無分毫空間塞下其它情感,「我今日就是不走,他們能把我怎樣!」說著緩緩前行幾步,那積滿灰塵的桌上正放著個瑪瑙壺和玉杯,永安不慌不忙恭恭敬敬倒了杯酒,手腕一抖灑在地上,如此三番,身子卻忽的一軟,不得不用力撐在桌上,哽咽揚聲,「娘,女兒不孝,十年來才第一次到這裡祭拜您。」說著漸漸湧上一潭清淚,終把眼神的剛強洗成柔軟,「那時候,您死死拖著我的手,怕我太小不懂事,只一遍一遍的說,要聽話。於是女兒萬般聽話,事事皆忍,忍了這麼多年,又忍出了個什麼結果!」說著狠狠把酒杯往地上一砸,望著那砸得粉碎的玉杯,早已淚流滿面。
外邊隱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璧鹿唬得再顧不上越禮,又趕緊扯永安,泣不成聲的哀求,「公主,快走吧。」永安使勁一推,璧鹿猝不及防她竟有如此大力氣,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只聽永安狠狠切齒道,「我不走,大不了也賜我一杯毒酒,死了乾淨。」
此言一出,已嚇的璧鹿臉色蒼白,膝行至永安身邊,望著她簡直狂亂的眼神,抱住她的腿痛哭,「公主,奴婢求您了。」話音未落,許多明晃晃的光便重疊著一齊湧進院子,幾十個燈籠簇著一個身影慢慢走入了廳門。
永安收了淚轉過身,卻未行禮,只是站在那裡,看著面前那個鬢髮花白,目光卻依舊威嚴的華貴身影。
「你這麼晚了,來這個禁地幹什麼?」太後用著不高的聲調徐徐問道。璧鹿卻不覺渾身一寒,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僵了起來。
「這不是禁地,這是先母住過的屋子。」永安眼含怒容針鋒相對。
「你應該不會不知道,這屋子有鬼魅作祟,當年就是它擾得你母親心神不寧,一病不起,方年紀輕輕就去了,所以日後封了,任何人不得開啟。」
「鬼?」永安冷笑,尖刻的聲音劃破充塞全屋的死寂,「鬼不在這屋子裡,恐怕在某個人的心裡頭!」
扶著太後手的宮女只覺那隻手微微一顫,耳中聽來的那略顯蒼老的聲音卻依舊平緩不驚,「我看永安公主今日也是被魔瘴纏住了,你們先把她帶出這玹荃宮。」當下後面出來兩個頗強壯的宮女,一左一右挾住永安,作力把她往外扯去。
「滾!」永安拔高聲音死定在那裡,「你們幾個奴才,竟然敢仗勢動我。」
任憑涵養再好,太后也氣的渾身發抖起來:「好,她不出去,就給我在這裡先打她三十杖,把她身子里附的那東西打出來再說。」
璧鹿聽了,嚇個半死,慌忙爬到太後面前,跪著不住的磕頭:「太後娘娘,您也知道公主是被那妖障纏住了,就饒了公主這次吧。都是奴婢沒伺候好公主,這三十杖,奴婢代公主身受了。」
太后尚未開言,永安已經罵道:「璧鹿,跟你有什麼關係,你這個沒骨頭的,給我回來!」
話音未落,院中又是吵吵嚷嚷一片,一群人急趨而入,前面那個穿著明黃色龍袍的人匆匆給太後行了個禮,目掃過全室,最後眼神定在永安身上,立刻震怒道:「趕快把公主帶回儀堂,好好看著不準離開半步。」這回再由不得永安拚命掙扎,被連扯帶拽的拖了下去。
自從劉湛走進,到永安被拉走,太后均一言不發,冷眼看著這場活劇。室內總算安靜了片刻,太后冷冷聽劉湛躬身關心起自己夜間的起息和冷暖,只對兒子冷冷應了一聲,「好。」便扶著小宮女,頭也不回的走了。劉湛看太後走遠,一個人望著燈籠照不到內室深處,早抑不住怒氣,當即沉下臉,「趕快把這宮門封了,以後再讓永安公主闖進來,唯你們是問!」看著門上鎖貼封后,方才離去。
永安被拖出去冷風一吹,那股躁氣卻頓時被吹散了大半,腦中這才緩過神,鬧夠這次,一路上越想越清,自己漸漸清醒過來,便再不掙扎,倒是順著自己的意走了回去。
回來看到儀堂的人均聚在院子中間,金楓也是一副堪堪落淚的模樣,她便努力平靜下口吻慢慢道,「我因憋著慌,偷出去了外邊,讓你們焦心了。」即使現在長發披散,未經梳妝,幸卻已恢復了平日的氣度,說著她眼光沉穩肅穆的掃過院中人影,忽有幾分傷感涌漫心頭,「這幾年來你們跟著我,對我的忠心我若是忘了說,其實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既快走了,也不讓你們為難,今日這事不會再有了。」然後也不顧在場的人皆眼圈微紅,轉身走回了正屋裡。
金楓璧鹿停在門口,不敢貿然跟上,卻聽到永安在裡面道,「你們倆進來。」這才敢推門進去。只見永安坐在屋裡,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是我今日衝動了。」說著招璧鹿到跟前,握了她的手輕輕問,「我剛才可有傷到你?」璧鹿早哭得應不上話來,只在那裡搖頭。永安便又緩緩道,「我這脾氣,平日最委屈的倒是你們。你們替我向上向下護著,反過來氣都撒在你們頭上。總是要給你們挑個好人家嫁了,我才放心。你們若是有了中意的人,便跟我說好了。」金楓不由哽咽,「金楓願意一輩子伺候著公主。」璧鹿也趕快點頭應和。永安微微一笑,「哪能呢,誰一輩子丫鬟命?」說罷不說話,自己安靜的去歇息了。
豈料第二日,永安便起了高燒,燒得面色通紅,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恍惚不清,太醫院的請來三四個,一起斟酌擬了方子卻仍不見好。劉湛連著幾日下了朝便來探望,可坐在永安身邊,若是迷糊時,她連自己這個皇兄也不認得了,便以為是魘,又請了有道的僧人在明霞寺為永安晝夜不停的誦起經來。
金楓璧鹿均衣不解帶的守在永安床邊,這天聽到永安嘴裡夢囈般喃喃說話,湊上去聽,原來是在不住的喚,「聞端。」璧鹿聽了,攔不住淚握著金楓的手道,「公主什麼都想通了,卻還是惦記著聞小姐。」金楓也不知如何是好,「自從賜婚的旨下了,公主再沒見過聞小姐,若是請了聞小姐來宮裡見一面,說不定這病就好了。」璧鹿剛要點頭,豈料永安聽到「聞小姐」三個字,登時就醒了過來,聽了金楓的話,扶在床邊急急反覆說,「誰也不準去請聞端,不準去請。」兩人只好一起到床邊哄她,「不會去請的。」永安這才點點頭,倚在枕上不住的喘氣。
此時外邊有人來報,說是麗妃過來探病,便請了進來。麗妃見永安暫時是清醒著的,心放下好幾分,恰該服藥的時辰到了,她便坐在床邊,親自為永安喂葯。餵了幾口,永安輕輕說:「讓他們都下去吧,姐姐可好多留會,咱們說說家常話。」麗妃便轉臉讓下面的人出去了,方聽永安撐坐起來慢慢道,「可是我那日出宮的事漏出去了?」
麗妃聽永安的聲調異常清晰條理,不由暗暗吃驚。永安蒼白的笑笑,「我只有這事堵在心裡頭。幸病成這樣,否則你也是見不到的。」麗妃便道,「賜婚也是陛下暗著保你。」
「保我?」永安慘笑,「不就口酒么。」說著笑得竟止不住咳起來,麗妃忙為她撫背。只見永安病藏在室內的白頰猛湧上片嫣紅,眼眸深處也咳得淺覆了一層晶亮,咳夠了,她慢慢挪了正,淡道,「麗妃姐姐,今日謝謝你,我也累了。」
麗妃手尚不敢離開永安的背,永安便又淡笑,眼瞳表面的那層殼漸漸渾濁模糊,掩隱在深處的意欲與情感只混成一團,辨不清楚,「只要我不死在這病上,也就嫁了。你不用擔心。」
麗妃的手僵了僵,並不知是該慶賀還是嘆惋。永安便不管她,自己滑了下去,縮在被中,明顯是送客的意思了。
永安公主的婚事在冬月便已昭告天下,公主自己真正的這個意思卻是來年開春,方從麗妃口中傳到洛雲那裡。時日方有幾分峭寒,院中紅梅倒開了幾枝,遠遠看去細細幾粒艷紅,點在濃雲淺掩的春晨灰暗中,尤為奪目。葉實在廊上望見,慢慢踱到洛雲的書房,其時麗妃的口信剛剛到,葉實待他傳完話回洛麟家,這才繞到洛雲身後看他在寫什麼。其實無非是些關於提升商賦降低田賦的條陳,葉實默默看完,頗帶著點慚愧道,「我倒是有點歉意的。」
「你也有一日會感到歉意么?」洛雲隨口冷誚,把筆擱在架上,兀自低頭再審視紙上內容,待著墨跡干透。
「如此挖苦……」葉實不由苦笑。
「賜婚是終究的事,公主婚嫁之後便可有自己的采邑,順便也可以挑一兩個可靠人作為自己的家臣,有何不好。那李家又是個太平富貴的,斷不會虧待了她。這道賜婚的旨下來,太后、皇后與楊家、聖上、咱們皆大歡喜,各取其利,此事倒恰真正與公主本人一點關係也無的。只是不知道,」說著走到門前,輕挑了簾,遠遠望著那院中的早梅,眉鋒才微蹙了起,「聞家的那位二小姐,此刻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