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夢 之 三
韓義堅回到行轅已時近三更,便待到次日醒來,先去見了邢承光,候其處理公事完畢,已過未時。他說起昨夜之事,邢承光聽罷,未置可否,卻道:「聽聞你要在酒樓買個女人?」
「是丁良彭上次送來的那個。」韓義堅跟去的隨從本是邢承光屬下,料知有向他稟知,因想到丁良彭必然也給邢承光送去同樣的贄見,他便並無忌諱,略略說了大概。
「義堅,」邢承光蹙眉,負手搖了搖頭,嘆氣道,「旁的事情我並不多說。如今我們是奉旨來賑災的,可你竟如此明目張胆,行此有玷官箴之事!他賈淮一直盯著咱們,昨日陸芳也曾同席。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楊大人和我。若就此事被洛相或公主參上一本,不僅這幾月你賑災的功勞銷了個乾淨,甚至會連累楊大人和太子。」
韓義堅自知理虧,只是眸子動了一動,平靜道,「是屬下思慮不周。」
見韓義堅姿態,邢承光知道他仍牽挂那女子,便揮袖斥道,「那個女人我已讓店主轉賣,你不要再動此類心思。」說罷又語重心長的好言勸道,「義堅,待回了天京,何樣的女人沒有?」
韓義堅抿唇,半晌方言:「屬下謹記大人教誨。」
邢承光這才點了點頭。一個門仆卻在此時急急忙忙的走進了前廳,望著兩人行了個禮,稟報道,「邢大人,外邊有個人自稱是河道司謝翩轀,要求見您。」
「人是怎麼跑掉的!」陸芳也是次日午時方趕回昌業公主宅邸,尚未來得及洗凈風塵,便聽到徐平泰稟知昨日謝翩轀趁夜潛逃之事,不由怒道。
下面的家丁見陸芳震怒,皆惶恐的跪下,不敢則聲。
「是我的疏忽。」徐平泰眼光掃過那些低頭跪著的僕役,愧疚道。此處只是內務處撥給的宅邸,公主從不曾住過,故此這些僕從皆是散漫慣了,雖陸芳吩咐過,哪能比得上京中採薇園半分森嚴。他本早該料想到,可昨晚一直忙碌於在外給災民診治,回來欲看謝翩轀時卻發現他已不在屋內。糾合全府家丁找了一圈,只在西院發現牆邊一棵李樹下泥土鬆動,想是被謝翩轀趁黑爬樹逾牆而走。此時再追責也是無益,他揮揮手,讓那些雜役退下,只孤身進入屋內與陸芳繼續計議,「已經派人騎馬在昌業和沿著去保合的路上找了。」
陸芳看了眼瓊州地圖,憂心道,「他勘測河工,必然熟悉道路,此刻又是萬分小心,未必能找到。若是再被他弄到匹馬連夜趕路,現在恐怕是已進了御史衙署。」
想到這種可能,徐平泰不禁心驚,「那他若是將事情盡向邢承光道出。」
陸芳冷笑,「他欲去御史處,不就是為了一口氣,欲要攀扯出瓊州上上下下,再求個特赦么。」他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躊躇良久,方終下了決心,「我這就去求見賈淮。」
徐平泰詫道:「賈刺史是左相的門人。」
「此刻只憑你我兩人,俱無官身,又無權勢,怎能從御史府把謝翩轀在他開口前撈出來?現在謝翩轀落在邢承光手上,賈淮也算是與我們榮辱與共,如若知道這個消息,必不會坐視不管。」
「可公主和洛府有隙,若是她知道我們去找了賈淮……」徐平泰仍是遲疑。
「若是公主怪罪,便由我一力承當。」伴著語聲,陸芳已然奪門而出。
陸芳料的不錯,此時候在邢承光行轅門房,被通報求見的,正是連夜逃出的謝翩轀本人。傳見此人,驗明真身後,邢承光不啻如獲至寶,卻作勢要將他鎖拿下,送給賈刺史處置。謝翩轀連夜趕路,又因懼怕被捉回受著驚嚇,此刻神情虛迷,尚記得叩首分辨道:「求御史大人為罪臣伸冤。貪污治河公款的是瓊州刺史及州縣令,如今反誣罪臣,欲置下官於死地。」
看他說話含混的樣子,邢承光也知他是驚悸過甚,便先將他軟禁起來。後半日,推說有恙,吩咐下去非緊急公事及拜客一概不見,自己和韓義堅在後屋內細細研究起謝翩轀帶來的冊子,又命人把謄抄的河工賬目拿來,重新一一核對條目。這麼不知不覺中,竟已到了掌燈時分,賬目尚未核查完,忽然有個下人不及叩門,驚慌失措的撞了進來,還未開口,便被邢承光怒斥:「如此慌張作甚!」
那下人見御史發怒,趕緊跪下,卻依舊抖抖索索,連著話都磕巴起來:「大人,不,不好了,來了一隊兵,把這院子,密密圍起來了。」
邢承光心裡一跳,放下賬目,面子上卻是一絲不漏,仍存著幾分此變和謝翩轀無關的僥倖。韓義堅已在一旁問道,「哪裡來的兵?這裡是御史行轅,誰這麼大膽,還敢衝進來不成?」
「小,小人沒來得及問。」事發突然,那僕役見兵馬圍宅便倉猝進來報信,這時才想起連哪裡來的兵丁都未看清楚。
「還不滾出去弄清楚了再來。」韓義堅厲聲道。
那下人叩頭應下,連滾帶爬起身出屋子。邢承光振衣正冠,方才不緊不慢走了出去,剛踏進院子,就聽到外邊有人振聲道:「下官城防營都尉戴勐,有要事求見。驚擾到御史大人,祈望大人恕罪。」
轉過影壁,邢承光才看見這小小宅院的外面,已密密匝匝圍了好幾層甲胄齊全的士兵。前面一排人舉著火把,熊熊之光將漆黑天色照的透亮,而後面影影幢幢的身形都隱在巷中,瞧不清具體數量,只有明晃晃的刀刃,雜陳在火光之下,寒輝閃耀。
「戴勐,怎麼回事?」邢承光強自鎮定,踏出大門外,站在階上望向下面的威猛粗壯的武人。
「奉刺史賈大人手諭,追拿朝廷要犯謝翩轀。」戴勐朗聲回答,斧削般稜角分明的臉上不帶一絲感情。
「你是說,本官會窩藏要犯?」邢承光立定在門口,口氣冰冷責問道。
「御史大人當然不會窩藏要犯。」戴勐故意惶恐道,「有人密報,謝翩轀逃進了這間院子,想是藏在宅子某處,此人罪大惡極,已是亡命之徒,恐危及大人安全。」他說完,又逼前一步,直至階下,候在那裡。
邢承光心下暗暗驚異謝翩轀的行蹤如此快便被人泄露,若真奉有刺史手諭,他斷無理由阻攔城防營執行公務。站在門前被那眾火把烘烤著,他不知不覺已是汗流浹背,卻只能強自冷笑,「你是要來御史府搜人?」
「下官自然不敢搜查御史府衙,但求大人行個方便,也為了大人安全,若是人真逃進府上,交給下官即可。下官捉住要犯還要帶諸位弟兄回刺史大人官署銷差。」說著戴勐行了一禮,釘子般站在府門口,大有列隊守到交出人來的架勢。此時,他忽聽耳邊傳來不緊不慢的一聲——「戴勐。」定睛看清邢承光身後門中隨聲走出的那人,不禁愣住,「韓義堅?」
戴勐本在嶸州是楊覃將軍帳下的一名偏將,西疆平定后,楊覃回京調任禁衛領軍,所轄軍隊除小部分由嶸州都督接管,依舊鎮守邊境外,其餘均遭到裁撤,士兵就地分配田地農耕,而將領經兵部考核遴選后,分赴全國各州縣或中央任職。此時此刻戴勐當然認得出楊將軍身邊的韓義堅。楊覃有隊無比驍勇的死士親衛,便是由韓義堅統領,戴勐有次押送糧草時被困昱山隘口,是韓義堅領這隊兵來救,才逃得一命。雖無正式軍職,但楊覃身邊護衛之責,以及一應事務,均由韓義堅全權掌管,全軍上下皆知,他的話與楊覃親口所言無異。此時戴勐望著韓義堅,忍不住念及英年早逝的楊覃將軍,心中慘惻,抱拳道:「不知你也在此,今日我有諭令在身,改日請賞光一敘。」
「楊大人薦我隨行,便是保護邢大人的安全。這宅院我時刻巡查,沒你說的那什麼——」韓義堅頓了頓,似是細忖,俄而接道,「謝翩轀,或者其他外人。你可以回去復命了。」說罷他站在邢承光身邊,雙手抱胸,只好整以暇的看著戴勐。
戴勐半晌方嘿嘿一笑,開口道:「這不妥罷。」
「怎麼,這麼大的一個人我查不出來?」
戴勐只是默然,一雙鷹眼借著火光上下打量韓義堅。身後的從屬不知道長官是什麼意思,他既不下令,只好皆干杵在那裡。
韓義堅也並未移動,只是站在門口,冷冷望向戴勐和群卒,心中卻如火煎般翻騰。雖楊覃舊部皆對主帥忠心耿耿,但楊將軍早已故去五年,人走茶涼,他不確定在這些人心中尚能留有多少餘威。即便每次回京述職,這些人的確依舊會去楊府請見,然而不過因為楊延是朝中權臣罷了,楊延真正在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將心中分量幾何,他無從得知。
若是楊將軍未死——他心中一動,身體本能的微微顫抖。秋夜清涼,讓濕透的后衫更為冰冷,面前火把劈啪作響,遠遠也能感受到焦灼。韓義堅卻不敢挪動位置,只在語聲岑寂中也靜靜的盯著戴勐,左手緊緊扣住佩劍。泰山已崩,從今往後即使天柱將折,他也只能靠一身扛之了。
清楚看見韓義堅的手移上佩劍,戴勐不由也掂量起來,畢竟這個府衙里是天命欽差,韓義堅又是楊延的近侍,若真硬來,面子弄僵了些許不好看。賈淮自己不來,也是知道這骨頭難啃,丟給自己。雖說賈淮是自己的堂官,可外人從來都把他們這些楊覃舊部歸在楊系,犯不著正面和韓義堅相衝,得罪楊延。不如送個順水人情,自己回頭安排些人守在周圍,再去刺史處請示是否要強闖,拿到確切的消息再去捉拿。他暗自決定,釋然笑道:「既然韓義堅你已檢查過,我自然信你。」說著道聲驚擾,轉身下令撤離。
望著最後一絲火光伴隨著甲械的碰撞聲消逝在視野中,邢承光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也轉身回院,低聲吩咐韓義堅:「今晚睡不成了,把謝翩轀提來,我倆現在就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