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夢 之 四
邢承光連夜審訊謝翩轀的供詞不待天明,便由快馬送出了御史府衙,徑往天京而去,三日後直接通過太子遞到了劉湛手裡。
然而,邢承光懸望旬日,也沒有得到京城的詔令。倒是陸芳接到了封公主府邸發來的文書。
枯葉滿院,他就在謝翩轀逃走的那棵李樹下匆匆展開信箋。果不其然,那棲息在箋紙上的明麗小字一看便是惜兮援筆而書。信中並未多言,便是這平平之語,陸芳知道宮中府中一切安靖,總算是在這民瘼哀苦的悲秋有了絲撫慰。可卒讀此信,他的眉宇間不由又升起憂色。
「如何?」看陸芳看完信,仍是抿唇未言,似有所悟,徐平泰關切問道。
陸芳朝他微微一笑,「公主對你我很是褒獎,並催我們待昌業民情穩定后,儘早回京。」
聞言徐平泰也笑道:「公主自然離不了你這個主事。不過——」他止不住詫異,向西面投了一眼,「邢承光攥著謝翩轀,就沒什麼動作?」
「邢承光的奏摺想必早擺在了陛下案上,」陸芳又在惜兮的來信上匆匆掃過,雖沒有明言,但聖上尚未下旨,妹妹自然也只能姑妄猜之、隱晦書之,「應是不日會捉拿賈淮入京聽勘。」
徐平泰怔愣,又重複了一遍,「只拿賈淮?」
「秋,古之刑官也。你看著這秋風肅殺,諸葉落盡,只余枯枝敗葉,臨風蕭索,這瓊州十萬災民何以避此風寒。」陸芳俯身撿起片枯黃的落葉,細細端詳,又抬頭望向李樹上依舊瑟縮搖擺的最後幾片葉子,「邢承光,賈淮,你我,皆忘了一點,此刻這些瓊州官吏都忙著賑災之事,若真為這事盡皆撤換,官場震蕩人心不定,那百哀之秋,誰替陛下照看這些災民?」
「所以公主覺得會只懲辦賈淮,敲山震虎,先震懾瓊州諸官?」院風拂過,又帶下兩三片落葉,徐平泰也漸漸感受到涼意,緊了緊衣領。
陸芳點點頭,「邢承光的奏摺擱置這幾日,足見聖意如此。只等議政們說出來而已。」那片枯葉了無生機的平躺在他手心,邊緣捲曲,漸現腐爛之象,「只是若真如此結案,那個人也要必死無疑了。」
韓義堅收到陸芳明日濉江邊再會的請帖,也是訝然,不敢自專,拿著去與邢承光商量。而邢承光這些日子正兀自惴惴不安。他獲得謝翩轀的口供后,又稍加增刪,摘去了太子楊延一系的官員,自認為做的無比漂亮,直接呈給太子,也是存著邀功的心思。可自供詞遞上,京中既無旨意,也沒漏出隻言片語,就連座主楊延那裡也沒有半點消息,頗有山雨欲來之勢。他隱隱覺得要平生事端,又不知道自己何處違逆了上意,正在煩擾。韓義堅道出陸芳欲用三十萬石糧食換謝翩轀這個人時,邢承光只是心不在焉的隨口應道,「你看著辦。」說完他又添上一句,「賑災之糧是大事。謝翩轀為重要欽犯,供詞也已拿到,若是在公主府邸上死了,她也脫不了干係。」
韓義堅會意,便也欣然赴約。
陸芳約定會面之處是保合昌業間的浪生山上一座亭中,此山去縣城不遠,總有些文人雅士到此遊覽。小亭歇在半山,構架簡陋,並不惹眼,視野卻是極佳,滾滾濉江盡攬眼底。韓義堅趕到時,陸芳尚且未到,他不禁又想到當日花庭相會的那個女子,他一念之差,這個清白女子此生怕是永墮泥淖。這樣的女子在這災荒之年,不知凡幾,在上位者眼中,不過螻蟻草芥,陞官的墊腳石而已。暗自思忖著,他默不作聲的在亭中石凳上坐下,並讓謝翩轀入座。
謝翩轀僅被軟禁,並未上枷鎖,也未曾用刑,他並不知此行所為何故,但現在已為魚肉,只能聽命前來,坐在位上。隨行而來押解謝翩轀的僕役,寸步不離的站在他身後。韓義堅素來性情冷漠、寡言少語,從人在他面前也只敢垂手屏息,山風吹拂秋草發出颯然之聲,卻更讓謝翩轀感到氣氛沉重,他緊抿著唇,眼睛裝作不經意的乜向山下。
不久遠遠看見一個身影,拾級而上,待走近,那人看見謝翩轀,揶揄道,「又見了。」一邊說一邊擇位坐下。
謝翩轀又驚又怒,一句話也說不出,狠狠回視韓義堅,以目質問是何意思。
「邢大人已把你的冤屈傳達天聽,且待聖裁。」韓義堅不疾不徐解釋,「御史衙署人多眼雜,請你先去永安公主府住上幾日,公主府上必會善待你。」說著瞧向陸芳,「這命值三十萬石糧食,陸主簿看好了。」
「韓義堅,我寧可讓你們多貪點,換他這條命,自然會善待的。可你們也別貪的太過了,若餓死人,誰也保不了你們。」陸芳冷冷道。
韓義堅眸里沒有任何錶示,只冷冷的哼了一聲。謝翩轀明白自己已是窮途末路,他既已招供,也算了了心事,只能硬著心腸揚起頭來,把神思送往面前那千百年來奔流不息的濉江。這些年來,多少人受此滋養,又有多少人因此命喪。
謝翩轀喟然而嘆,低下頭,目光卻被亭中不知哪個遊人遺下的舊阮吸引,「讓我在這江邊再彈奏一曲,再隨你走,可否?這濉江,不知還能不能再看到了。」說著也不等陸芳回應,徑自把那阮撥了過來,輕輕勾弦,彈了起來。他本精通樂藝,此時悲憤填膺,無處訴說,只能盡宣洩於指尖那幾根弦上。初時一音一振,如巨浪聲聲,愴然拍岸。繼而又起連綿,驚濤澎湃,那指尖音韻迴旋反覆,漸洶漸漲,猝然音頻陡高,險至極處,只吊在一個音上,千鈞萬石仿若懸於一線。陸芳和韓義堅聽的入神,竟懼怕那琴弦會即刻而斷。就在此時,那高音終轟然而下,宛如萬里長堤崩於面前,弦音復沉,涓然而述,廣而不散,哀哀不絕。
韓義堅為琴聲所動,若有所思,忍不住站起身道:「此曲雖雄渾但少殺伐之氣,不若由我以劍補之。」說著出亭拔劍。
謝翩轀一怔,卻也未推辭,手腕用力,改調更曲,和著韓義堅劍舞的節拍而奏。韓義堅劍風凌厲,一招一式孔武有力。弦聲沾染上這劍意掠起的風聲,聲聲犀利,如寒月刃耀,又如霹靂弦驚,隨著韓義堅動作轉疾,謝翩轀左手按弦,弦音轉至低沉,金鼓般隆隆作響,漸響漸疾,又化作萬馬爭踏嘶鳴之聲,一陣奔騰而來。
陸芳望著他二人,胸中慷慨,更添了對謝翩轀的憐惜之心,堅定了換回后偷偷放他之意,也不由拍案即興和道:
萬里江山如畫,少年競逞風流。
五關寒雪映銀槍,崾山孤月耀吳鉤。
一劍驚九州。
帷幄遙定錦峽,鐵騎盡踏狂酋。
生時不惜軀捐國,死後當恨未竟仇。
傲為萬戶侯。
陸芳低沉嗓音與這阮音相和,在這山間蕩滌,竟真將韓義堅的思緒拉入往昔。
彷彿憶起曾經,那年他尚未滿十歲,和其他在戎賊劫掠中失卻怙恃的孩子一起,每人手裡捧著串剛發的大錢,被聚在嶸州邊境的吳軍轅門前。他目光越過前面孩子的頭頂,遠遠聽那男人揚聲道:「都向東走,別回頭。」而他狠狠的將那錢摜在地上,盯著主帥親兵所執的比他人還高的寒刃,紅了眼睛,「他們殺了全村的人,我也要殺光他們!」
可兩年後他的刀刃第一次捅入個已被重傷敵人的腹部時,他狠命抵住刀把,看那人絕望的眼神在抽搐中漸漸死灰,竟然自己的肚子也跟著痙攣起來。此戰結束,滿目的屍體相藉,不分敵我皆是血肉模糊,他蹲在地上,鼻中儘是濃重的血腥味,卻因不曾用過早飯乾嘔起來。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那力量堪堪支持他站住。「不錯,還沒死。你以後跟著我罷。」他蹦起身,憤懣那人可憐他的弱小,握著拳大聲拒絕,「我要打頭陣,我不躲在後面!」
此戰之後,他再無退卻。
再往後他方明白,那人的身側,才是極危之處,因為只要那個人活著,就能令西面戎人喪膽,全軍方有必勝之信念。一年後他終因勇猛被提拔至曾經拒絕的位置,一雪前辱。這些年來,他已不記得殺過多少人,然而除了那第一次,他竟也再記不起殺人的感覺。
成為親隨未曾一年,他與楊覃就因一次巡邊行跡暴露,被圍困在了落日邑這個彈丸土城。敵方萬人大軍將這隻有八百士兵的小城團團圍住。那是那個人第二次讓他離開。楊覃布置了百人掩護他趁亂衝出城池,回嶸州大營報信調派援兵,而他按住劍,只以默然無聲抗拒著。他並非不知,此刻城若累卵,若在援軍趕到前傾覆,他走了,誰來保護那人多掙得一時一刻?
一個衝出城的兄弟被活捉了回來,帶至陣前當著他們面折磨。他站在城牆上,已是怒髮衝冠,和十幾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士兵跪求出門一戰。楊覃卻沒有移開目光,冷冷觀望著,彷彿那個被刀刀割肉的人只是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心寒至極點,低聲怒道,「若被捉住是我,您也是如此看著我么?」
那雙眸子只如石刻銅鑄般瞧不出任何感情,「我會為你復仇。」
他手將劍鞘緊緊攥住,直至攥得失了血色,「楊將軍,我也會為你復仇。」
那次他們終究活了下去。苦戰三天,幾要彈盡城覆之刻,援兵趕到了落日邑,趁敵軍驚愕之際,內外相合,閃電般的衝散了敵軍陣列,甚至趁勢追擊,斬首兩千,反轉為大勝。他跟隨那個人有過無數次勝利,可這次告捷回師的夜晚,卻是他終其一生不能忘懷的日子。他記得那天是月圓之夜,可明月卻似血跡沾染,刺目的鮮紅。那個人第三次允諾他可以離開。他年紀尚小,終是迷茫,良久咬牙決絕道,「西戎未定,嶸州有百姓倒懸之苦,營里有同袍戮力同心,家仇國恨尚且未靖。我不走。」那晚他說的理由自己也早記不分明,總之是些言不由衷之語,記來無益。西疆本是空曠,楊覃又治軍嚴謹,故此夜晚更顯凄涼,可因為勝利,那天屋外難得多了喧囂之聲,添了幾分溫暖的意味。他穿回甲胄,隔簾抱劍傾聽,方發覺不知何時已習慣了這種在那人身邊征戰殺伐的生活。
可他還是沒能如幼時所願,縱三次橫掃西疆,也未能盡斬西戎之敵。泰元十五年,西戎因屢次戰敗,實力大損,終願意臣服朝貢。上諭也在同年招楊覃回京,拔擢為禁軍衛左領軍。他不欲離開這生活了十二年的軍營,去那個陌生之地。那個人沒有挽留,只道:「我可在嶸州都督處舉薦你,或者去信范玄在介州給你尋個位置。」說著展開信紙。只落了幾筆,他卻將紙一把抽出,揉成了一團。
天京繁華似錦,自是與嶸州不同,他不懂這個只有綿軟文官與勛戚的地方有何需要鎮守。連那床褥都未曾習慣,不聽著營中馬嘶與金戈之聲,那個人應該也是不喜,而他竟鎮夜無法入眠,乾脆自楊府搬至了禁衛營中。
泰元十六年終末,那日天降大雪,紛紛揚揚了一日一夜,他也不曾睡著,聽到左羽衛長陳禎呵斥的聲音,立刻閃身門外。他安排的人和陳禎的一隊左羽衛正劍拔弩張的對峙著。他拔出長劍,便在此時,那襲熟悉的黑甲驅馬出現在營口,楊覃苛責的眼神掃過他,面對陳禎尚自鎮定的他卻不由滲出汗珠。四下闃然,他耳邊只傳來冰冷的聲音,「放開陳領軍,想跟他走的現在就走。」也僅僅只平靜片刻,營中高揚起齊刷刷的回應,「誓死追隨楊將軍。」
新皇登基,時局動蕩,四夷也蠢蠢欲動。建明三年,趙彬奉皇命領兵北上,拒敵於臨虎關。他聽到消息,丟開每日擦拭的長劍,走出房門,站在檐下望向侯府的森嚴高牆,第一次萌生去意。尚未及向楊覃開口,正路遇楊延回府,他趕緊避讓一旁行禮,還是被喝令跪下,緊跟著楊延手上的馬鞭便劈頭蓋臉的落下。他無從也不敢分辨,只能挺立身軀,一聲不吭的承受。經久,楊延才停了手,卻望見廊下那個挺拔的身影已不知站了多久,趕緊趨前幾步,恭敬向哥哥道,「前日和大哥幾句爭論,些許小事,卻不知被哪個下人添油加醋說了出去。義堅總管府上侍衛,我先僭越替大哥懲戒了下他。」
他低下頭,不知他二人何時離開。他們畢竟是兄弟。楊覃只後來問他:「你要出府去禁衛營任職么?」他卻忘記了來找這個人的初衷,答非所問道:「本是屬下失職,屬下正在排查。」
楊覃彌留的日子裡,曾將他喚到床前,給他了份填上名字的委任文書。這是那人最後一次意圖趕他走,他看也未看便將紙當面撕了乾淨,身為男兒,平生第一次痛哭,便是泣涕俱下。他跪在那人榻前,以命為誓,定將在天京護衛好小少爺。他卻錯了,他誰也護不住,楊覃如是,楊岷岏亦然。
少時快意恩仇,將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他卻分外惜命,五年來一事無成,少主又先他而去,他又如何有臉面去見泉下那人。
二十二載的那些陳年故夢,韓義堅本以為記憶綿長,不料居然如同白駒過隙一般,轉瞬即逝。
一曲終了,韓義堅也將劍收住,那遷延未決之事卻霎時通透。此刻他主意已定,目光逼視謝翩轀,忽然轉頭對陸芳道,「此人今日我不會給你。」
陸芳面色一沉,正欲開口,韓義堅卻笑道,「陸主簿,你我都明白,他不過是今年暴雨遠甚往年,而時運不濟,並無瀆職,所以我現在要把他放了。」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話音未落,韓義堅手裡的劍尖便穿過謝翩轀,直取他身後押差的咽喉,那人哪料到韓義堅會驟然對他出手,趕緊偏頭欲避,卻不料劍尖只是虛挽了個劍花,他這麼一躲,腦袋結結實實撞上韓義堅隨後攻來的手肘,悶悶一哼,倒了下去。
謝翩轀已是怔住,愣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陸芳先回過神來,卻是會意一笑,「我本也是要放他,這人情卻讓你做了。」說罷朝謝翩轀道,「聖意未定,但你凶多吉少。現在走了,過幾年等個大赦,還可留條命。」
韓義堅掃了陸芳一眼,兩人目光一碰,無需多言。他便還劍入鞘,復對謝翩轀冷言,「你還不走,等著秋斬?」
「那你呢?」謝翩轀緊張問道。
韓義堅大笑,「你倒真是個好人,還有心管我。」旋即厲聲道:「走。」
事已至此,謝翩轀再無猶豫,深深凝視韓義堅與陸芳二人,由衷道「謝了」,說完轉身下山而去,消失在二人視線中。
「你又何必,邢承光和楊延不會饒過你。」陸芳蹙眉低聲道。
韓義堅不答,待聽腳步聲漸去漸遠,終不可聞,方冷嗤,「你以為我三歲小兒,謝翩轀在你手上丟與在我手上丟,追究起來,有何區別?」看陸芳默然,韓義堅抱拳道:「我也要走了。」
陸芳點點頭,他雖與韓義堅有仇,但今天韓義堅所行之事,頗和他脾性,念及昔日都是各為其主,無甚可指摘,此時忍不住關切問道,「去哪裡?」
「北方軍中只要能戰,不問來歷。」韓義堅倒是直言不諱,又躊躇幾分,嘆了口氣,終還是告誡道,「陸芳,你也走罷。實話對你說,你做的那些事,邢大人已經寫了折參你,楊大人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說完不再多話,也順著山階,抽身離開。
陸芳退回亭內,濉江的濤聲一波波的壓過那長草間的匆匆腳步與呼嘯山風,讓他有了孑然獨立之感。走——他想到韓義堅的警告——即便他真想走,惜兮尚在天京,他又能走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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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回主線,放小儀小端和惜兮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