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燕遊
自從陸芳被刑部釋出,在採薇園裡由惜兮照顧著靜心調養,轉睫已是二月有餘。除夕至上元節期間,各部省迎來了長長的假期,官員們封印后,皆趁此機會或是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或是拜會友人恭賀新春。建明十年以紛揚瑞雪伊始,彷彿預示著來年的豐收,讓天京上上下下更是滿溢起喜慶的氣氛。
這日甘泉館也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訪。往日館中除了那些無需通傳慣來的幾位,絕少有其他訪客,周德銘一看到來人,詫異得幾乎脫口而出,「曹……」再定睛看到來者身著青灰夾襖、白絨羊裘,知道是不欲彰顯身份,卻也笑著改口道,「今日如何有空來敝處。」
曹治勛故意道:「你才是大忙人,等了半天,方見你出來。」
周德銘趕忙告罪:「在下還在想這陋館會有誰來,實不知是你來訪,否則定要倒履相迎。」一邊說著,一邊獨自將曹治勛延入內室。
曹治勛讓身後的僕從將拎著的一個攢心梅花食盒放在桌上,打量了下四周擺設,見窗下疏梅橫斜,案上墨香猶凝,屋內除了一排排錯落有致、堆滿書卷的書架外別無長物,方寸之間清幽潔雅,不由心中艷羨不已,他本是嗜書之人,此時神魂早被吸引過去,「聽說你這裡藏著不少孤本,乞借一觀,你可捨得?」
回想起昔年談文論道的情景,周德銘微微一笑,倒是默默做了個相請的手勢。
曹治勛便不客氣,一路看過去,滿架堆放的除了典籍,還有不少是些奇巧百藝之法,也不知道是花費了多少精力收集來的。他慢慢踱著步子,偶爾抽出書翻開幾頁,不知不覺中已是走到了最後一排,卻意外發現後面還有個用簾隔開的小間,因隱在書後初時並沒有察覺。曹治勛煞是好奇,不知道裡面還藏著何種珍貴書籍,上前一步,忽聽身後周德銘略抬了聲道,「曹相!」
曹治勛一個怔忪,欲掀簾的右手尷尬的滯在半空。周德銘打破沉寂的這聲驀地讓他醒悟,內室想必有身份尊貴之人,既不方便與自己見面,又不便明言而阻攔自己,只能如此發聲警示。而他知道甘泉館本是永安公主所設私館,讓周德銘這般緊張,除了現在屋內的是永安公主本人,還能因為誰。他慢慢垂下手,隔簾仔細望去,果然自簾內漏出影影綽綽的幾分衣香鬢影,衣袂的倩麗色彩彷彿隱約間微微移動,卻始終靜闃無聲。
薄簾相隔的確是永安公主。這日永安午後閑暇無事,便來甘泉館看周老先生新編纂的書冊,剛與周德銘閑敘幾句,就聽聞有客拜訪,而不得不避讓進內室一邊看書,一邊等待周德銘打發來客。
陡然聽到周德銘的聲音,永安也是一驚,雖知道周德銘與曹治勛有舊交,然而她從未聽書館的人稟報曹治勛曾來過這裡,更料不到他今日會來,還正站在簾外。陪伴公主的惜兮也是在一旁愣住,輕輕放下手中書卷,卻不敢出聲泄露公主身份,只是抬起頭以目詢問永安。
屋內火炭噼啪作響,溫暖的甚至有些悶熱,青簾靜靜垂在那裡,宛如一泓碧波清涼的深潭,讓永安移不開目光。上次周德銘讓惜兮帶回來的書卷,只是臚列了曹治勛曾經上疏條陳的一些改革措施,她細細讀過,十分贊同他整頓吏治、開源節流的政見,才願意在章鶴臣的事情上出力。然而除了這次與曹治勛交換,救出了陸芳,她與他並無太多交際,細細追溯,上一次似乎還是她盜符南行之後,給左相右相各去了一封書信。
如今章鶴臣繼任瓊州刺史已經兩月,瓊州已註定不是個平和的地方,永安自然也聽到了一些風聲,此刻不由地微微噙笑,倒是無比好奇這些日子裡曹治勛的表情和想法。
其實此刻隔簾相對的曹治勛,也正目視著眼前這簾,面上卻並無漏出太多表情。冬日的凌厲風聲在耳邊抽打著隔窗,他的思慮也飄忽千里,除了郊迎南野歸來的公主時,曾遠遠看到——那日又因長寧叛亂,場面極為混亂——他從不曾仔細看過永安公主的容貌。盛傳聖上的這個妹妹極得聖眷,他也是看中這點,才願意為陸芳的事情出力,章鶴臣的確被外放了瓊州刺史,此中有多少永安公主的功勞,他無從而知。既然結果兩下滿意,這次交易也就心照不宣的過去。可曹治勛還是對這個敢於孤身奔赴南野,又能留下周德銘的公主有著幾分好奇。他官至右相,自然是絕不可與公主私自結交,但若是無意中撞見,恐怕也能說得過去,今天可謂是天賜良機,稍縱即逝。收攏思緒,曹治勛也垂下目,妄圖掩蓋其中微微耀出的光芒,暗自思忖起來。
層層書架間一片寧寂,周德銘見曹治勛木雕般杵在簾前,不知他心中在做何打算,只能陪在那裡,靜觀其變。許久,曹治勛卻是微微一笑,只用極低的聲音對他道:「今日打擾了。」說著輕輕的,好似懼怕驚擾了簾中人一般,帶著僕從不發出一絲聲響地退了出去。
周德銘總算舒了口氣,也顧不得送曹治勛到館門,只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便上去掀開隔簾,可室內哪裡還有永安公主的蹤影,不知何時,公主已經離開,只留著一縷幽淡的清香,如同春夢秋雲,毫不真實的縈繞在那裡。
永安早已帶著惜兮悄悄自後門退出,然而因被曹治勛打擾,此刻時辰尚早,便對惜兮道:「既出來了,隨便走走罷。左右這幾日也無宵禁。」他們來甘泉館本沒有帶著多少僕從,只有盧令遠隨行,也是照例遠遠跟著而已。
在京都,每年上元節前後均設有燈會,這些日子無論男女尊卑皆可出門觀燈,以示天下萬民共同慶賀新歲。永安和惜兮慢慢走過兩條街,天幕漸蒙昏暗。隨著各戶燈火陸續亮起,路上的行人也愈發多起來,熙熙攘攘的人群擁擠著,爭相觀賞驚嘆各處準備的彩燈,斑斕光芒將地上的殘雪映得熠熠閃亮,熱騰騰的場面似乎讓人暫忘了尚未消融的冬寒。
永安並不習慣與他人摩肩接踵的相挨,轉頭卻見惜兮一臉興緻盎然的模樣。因不能暴露永安身份,惜兮只口裡喚她「小姐,」也朝她輕輕笑道,「你不怎麼出府,極少見這夜景吧。」
永安卻不願承認,只是偏了目去嘴硬道:「從前上元時趙公子也經常帶我溜出來玩。」
惜兮知道她這個從前,也起碼是十年前了,但是不便點破,只暗自好笑,任由她去了。
暮色四合,售賣彩燈的攤販也紛紛燃起了鋪面上的燈籠,那一面面由竹竿框架支撐的燈牆,伴著嬉聲笑語隨風微盪,上面掛著的彩燈形容各異,爭奇鬥豔,有彩紙紮的荷花燈、兔子燈,還有名貴的琉璃燈盞,工於新巧的走馬燈等,種類之多難以盡觀,十分引人注目。永安看著燈景在眼前一路綿延,宛如身處流彩之境,目觸此繁華之景,比起小時只念著玩樂又多了層感慨,禁不住欣然道:「原來民間這般熱鬧。」
每逢上元時宮裡也會張燈結綵,舉辦由國戚貴勛、重臣使節參加的燈會,可就由惜兮陪永安去的幾次來看,「宮裡的燈會美輪美奐,然而太過拘束,只可遠觀,奴婢總覺得華貴有餘,熱鬧不足。」
永安聞言一笑,同她解釋,「除了燈會,內務處也會令將作監扎些燈供小皇子小公主們玩,和民間的差不多,只是更為精美些。」說著她忽然想到了什麼,猛地噤了口,再不提這些絢麗華彩,只是向前走去。
路邊是一個人聲喧鬧的小食攤,見永安的目光已被吸引了過去,惜兮在一旁道:「這是歡喜元子。」
歡喜元子是上元時節的特色食物,永安疑惑道:「為何如此多人,比起宮裡的還好吃么?」
「小姐想嘗嘗么?」見闌珊燈影下,面前人流露出難得的小孩子好奇情狀,惜兮巧笑倩兮,湊在她耳邊道,「今日我做東請小姐。」
永安臉色一冷,嗤道:「你身上的錢都是我的,卻要拿我自己的錢請我?」
惜兮黛眉輕挑,故作嚴正道:「莫說我的月錢本就是我的,我也沒帶其他錢。若不由我請,今日小姐帶銀子了么?」
永安啞然,虎落平川只能服軟,半天只好勉為其難道:「你請就你請罷。」
惜兮卻是滿臉戲謔的歡悅,數了錢付過去,不久店家已盛出一碗湯圓來。攤位上人多,兩人撿著一塊空處挨著坐定,惜兮幫永安拭乾凈竹箸,便在一旁靜靜凝視於她,永安卻是舉箸良久,望著碗里湯圓,久久沒有下筷。
惜兮笑著在永安耳畔低低道:「怎麼,還是要我先試一個,才能吃么?」說著拿手來接箸,指尖堪堪碰到永安的皓腕,就被繞了開去,永安笑道:「我只是先觀察與慣常吃的有何不同。」說完夾了一個歡喜元子,方咬了一口,卻是眉頭登時蹙了起來:「甜……」比起採薇園御廚做的甜而不膩軟糯爽口的糕點,這個元子彷彿是糖堆成的,光吃了一口,那甜膩便自舌尖充盈到腹中。永安勉強咽下,便放下筷子。
像是就等著她的這個反應,惜兮終於心滿意足,綳不住撲哧笑了,「平常人家哪能天天吃糖,當然要一次吃個滿足。小姐可不要嫌棄,你看——」
永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發現桌沿立著兩個毛髮蓬亂衣服襤褸的小孩,正眼巴巴的盯著她手裡的碗,她倒有幾分窘迫,招手讓他們過來,將碗筷推到他們面前。
兩個小孩對視了一眼,矮一點的那個靦腆的搖了搖頭,另一個高個男孩已經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你們的爹娘呢?」永安和藹問道。
「爹娘都去了。」被問及傷心事,高個男孩哀聲回答,「我們本是離州人,因海寇之難,爹娘帶我們逃到了瓊州,沒想到那裡又遇上了大水,淹了田地,哪裡還容得外鄉之人討糧。只能再一路西行來到天京,想在這裡投靠我們的舅舅,可是,可是……」說到這裡,他難以繼續,胡亂的用破爛衣袖抹了抹眼睛,不再說話。
離州距天京有上千里的路程,不知道他們背井離鄉,一路來到京城途中吃了多少苦。永安心有戚戚,抬手將髻上的珍珠發簪取了下來,遞給他們,「這個簪子你們拿去當了,想辦法找到舅舅,如今海寇已經被趕走,你們用這錢回離州也夠,不要流浪街頭了。」
男孩猶猶豫豫的接過簪子,嗚嗚的哭起來,旁邊那個小個子也受了他的感染,忽然彎腿欲跪,惜兮趕緊扶住他。永安站起身,不欲再受他們的感激之辭,帶著惜兮隱入觀燈的人群中,遠遠嘆道:「甜些好,暫時留不出位置給其他味道了。」說著臉色果然陰沉了些許,一路默默無言,惜兮不知該如何勸解,也是目光在綴天繁光里遊離,驀地覺得手被暗暗執住,身邊響起若有似無的聲音,「別亂跑,人這般多,丟了如何是好。」
惜兮一怔,旋即微掙了掙,所觸雖盡只是柔軟,卻如何也掙脫不開,越是掙,越引得一股酥麻之感彌上心尖,只得偏過頭去,做出被街景吸引的樣子,藉此掩住唇角的無盡春色。
不遠處正是飛跨天京灃水的虹橋,水邊有棵據說已有三百歲的粗壯老樹,怕正是大本不中繩墨,小枝不中規矩的無用之樹,如今卻恰好被用來懸挂彩燈,遙看去,真箇是玉樹銀花,華光滿冠,萬點星墜照得樹下如同白晝般。
上元時節,天京會湧入各地各類的藝人,故此滿路弦鼓,笙歌舞動。這棵橋頭樹下被圍了好幾圈的街頭藝人正在縱情地跳著儺舞,鑼鼓聲中,不時地爆出孩子們地歡笑聲。永安卻看向一旁藝人售賣的面具,為了震懾邪靈,這些面具個個都獠牙猙獰,面目可憎,正因為繪得極為精緻,凶煞之氣幾要躍然而出,讓人心生忌憚之感。惜兮見永安移不開目光,知道又是她在宮裡府里不曾見過的,過去挑了一個稍顯平和的面具,遞給公主。
永安拿住面具,方才兩個時辰已是看倦了燈市,看見此地灃水清波蕩漾,忍不住越過眾人,拉著惜兮慢慢向河邊走去。路人的目光都被舞蹈和彩燈吸引,而水邊沒有燈火與藝人,自然只有冷清。她們沿著堤間小徑小心走至橋拱下,離了青石大道,灌木水草漸密,將喧囂與華彩擋在另一面,唯有一輪桂月,如同被拭得清亮的銀器,光輝流瀉在粼粼水波之上。從剛才那個繁華世界來到面前這副景色里,不由讓人陡然生出清冷寂寥之感。
永安舉目遠觀,對面河岸有個小小渡口,水面上聚集著不少祈福用的蓮花燈,星河般點點灑落,在灃水上隨波沉浮,順流而下,偶爾又有一盞兩盞的孔明燈,輕飄飄的依依而上。抬頭看著面前的一切,她似乎有感於懷,只是默默地帶上手裡的那個面具,久久一言不發。
惜兮轉過頭,因被面具所阻,看不到公主此時此刻的表情。那個儺面具只是咧著空洞而彷彿欲吞噬一切地大嘴,肆無忌憚的嘲笑著面前萬物。遠處街道上傳來熱鬧的嬉笑聲,時不時爆開一聲響亮的煙花,更襯得這裡安靜地可怕。惜兮有些憂心,油然生起一陣莫名恐懼,她忽然鼓起勇氣,抬起雙手撫上這個面具。
冬夜裡死物的冰涼觸感讓惜兮手裡一寒,眼睛正對上那陰影深重的面具,只覺得彷彿隨時會被它吸入吞噬一般,她垂下眼睫,迅速輕輕地抬起面具,可剛剛向上移開些許,永安立刻按住她的手,將她的動作鎖在原地。只有一雙紅唇在窮凶極惡的面具下極不和諧的顯現出來,綴在羊脂玉般蒼白的膚色上。
被江風吹拂,面具下漏出的皮膚微微收攏,那紅唇緊抿,在月光下卻輝映出無限風情。惜兮湊上去,面具的妝容依然十分可怖,讓她不禁闔上眼睫,只是輕輕碰上那溫暖柔軟,元宵的甜蜜滋味漫溢而來,只在其中又夾雜著絲絲縷縷的淡淡鹹味,讓她的舌尖無從分辨。急促的呼吸讓面具下沿凝上幾分濕氣,又暖暖的噴在惜兮的臉上,按住她的手也似乎漸漸失了力氣,她終於奪下面具,離了讓她沉溺其中的繾綣,後退兩步,毫不猶豫的轉身將它拋入河中,並朝著面前口中遙祝道:「恙蜮鬼聻,遠之去之,魑魅魍魎,莫能逢之。」
永安淡淡一笑,也對著灃水祝道:「福喜安樂,既壽永昌。河清海晏,國祚綿長。」
那面具在波浪上飄搖起伏,漸行漸遠,最終融入目不可及的黑暗之中。而身後草木沙沙有聲,漸漸腳步聲在空寂中愈發響亮,似是朝這裡而來。永安轉過頭,果然是盧令遠走了過來,身後隱約還跟著一個身影。待走近了一看,原來是採薇園的管事太監寧桂,寧桂望見永安,趕忙躬身行了禮,笑道:「公主,您讓奴婢好找,阮公公奉了陛下口諭,正在府上等著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