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虹
雪住初晴之時,最是寒氣侵人。范猷甫一踏進天京西隅的雲鶴樓,頓感一股春意撲面而來,酒樓四角皆貼牆砌著二層樓高的花瓷暖灶,正熱烘烘的燒著火,讓他渾身上下一片舒暢,沒等他兀自拍去披風上殘留的涼意,早有個小二朝他迎來。
這座洛家的產業之一生意興隆,望過去樓下早已滿座,范猷剛說了一個「葉」字,小二立刻滿臉堆笑,朝著他哈腰招呼,「原來是葉先生的貴客,先生已在樓上雅間等候了。」說罷側著身一路走一路延請,將范猷引上樓來。
沒流露半分等候的不快,葉實的笑容比起樓中暖意不遑多讓,兩人見了禮,分賓主坐定。掌柜捧出暖好的酒來,又招呼速速擺好席面,唱了菜名,便識趣的領人退了出去。
「范猷,你再不要就前番請你喝果酒耿耿於懷了。」葉實笑著親自為他斟滿酒,「這酒可是我前月去瓊州時,特地為你搜刮而來,花庭去年用上等保合米統共就釀了十壇,上貢了四壇,四壇送給了賈刺史和刑御史,剩下的原本想孝敬新來的章刺史,硬是被我截下一壇。」
范猷嘗了一口,果然唇齒留香,熱騰騰直灌進腹中。兩人本是朋友間的小聚,就著酒菜胡亂的說些去年的故事,隔壁間已咿咿呀呀的響起了唱曲聲,雖然聽不清辭句,間或漏過幾聲婉轉女音,軟軟濡濡,倒有幾分好聽。
葉實笑道:「這是最近天京傳唱起來的香艷小調,極為流行。要不要也喚一個來聽聽。」說著又道:「曲中是百花鬥豔,為晉封花神,爭相為封姨進獻花枝邀寵的事情。」
范猷本對這些歌妓曲牌無甚興趣,尚未反應過來,葉實接著道:「這天京,對官員升黜說得上話的女子不也就一個么。」
「荒唐!」范猷把酒杯拍到桌上,「曲子是誰寫的?」
「誰知道哪個落魄才子。」葉實將杯中酒飲盡,看范猷還是冷冷的看著自己,苦笑道,「公主雖與我家大人有隙,這種事情我還是不屑乾的。不過,」他挑眉,一邊又為自己斟了杯酒,才徐徐接上,「聽說章鶴臣署理瓊州刺史,還有永安公主的一份功勞。」
范猷微微一怔,雖然麗妃薨逝,侍奉三皇子的舊宮人依舊在,若是永安公主在聖上前說了什麼,洛家在內廷未必得不到什麼消息。他不知葉實口中所言真假,但還是開口道:「無憑無據的東西也可以亂說?」
葉實也是笑了一笑,收住這個話,深深看了范猷一眼,「曹相此番也太心急了些,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瓊州的大戶哪個不是幾代的家業,功臣勛戚皆有,哪裡是這麼容易動的。再者,瓊州恐怕只是個開始,永安公主這麼聰明的人,不要摻和進去最好。」
他這般說,卻讓范猷怫然不悅,「如今外敵環伺,國庫空虛,皆是大門大戶侵佔土地卻多年來避稅導致,不得罪巨室,難道要靠著盤剝百姓么?」說完他倒是些許懊悔,他自父親故去,散盡家財,如此指責問心無愧,然而洛氏也是百年望族,他又何必和葉實在這問題上爭得不痛快。
此言一出,果然氣氛有些凝滯,范猷覺得屋內更加燥熱,不由起身推開一頁窗扇。頓時樓外刺骨寒風嗖嗖的灌了進來,直竄進他的衣襟里,卻也沖得他精神一振。樓下人聲馬嘶,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一隊馬車正由前導的侍衛分開擁擠的人群,徐徐行過,那近乎奢華的裝飾與皇家儀制,倒是不難辨認出車上是誰。
范猷倚著窗,笑著對身後端坐著的葉實道:「剛提到永安公主,這便過去了,看樣子是要出城,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過了鬧市,街上行人稀少了些,永安所乘的馬車便疾馳起來。那夜阮元帶來的劉湛口諭,上元佳節,正是擔心永安公主在城內鎖閉無趣,特賜她可以使用京郊的溫泉行宮。
行宮隱於雲溪山中,鑿山為池、引泉為水,並圍繞著浴池外周疏密有間地栽著一大片梅林。永安一行來到行宮,她便獨自去到溫泉洗凈纖塵。行宮裡雖仆侍眾多,按規矩若是有人使用泉池,非傳召不得踏進梅林,故此雖一眾人等鬧哄哄的忙著為公主行駕布置宮室,溫泉邊卻天地岑寂無響,只隱約有花枝被拂動的聲音。
池邊僅留惜兮一人侍奉,她為永安在玉盞里又傾了一杯酒,卻發現永安因先飲了兩杯,已然面若霞染,正扶著大理石池壁,眼內波光瀲灧的看著自己,似乎等得有些不耐,慌忙低了頭將酒杯遞上。
永安接過惜兮遞來的酒,又是一飲而盡,將空杯還回石台上,推著一滾,卻趁惜兮忙欲攏住杯子時,牽住她的衣袂,笑著低低對她道:「你也下來。」
惜兮一驚,垂了眼眸回道:「奴婢不敢。」
扯住她衣袂的手執拗的只是不放,「給他們十個腦袋也沒人敢往裡看。下來。」雖然她的聲音被蒸蒸熱氣泡的潤澤濕軟,後面一句卻明顯染上了不快與命令的意味。
惜兮羞得滿臉嫣紅,卻是無法,只得將垂髮盤起,背過身去一件件褪下外衫中衣,剛溜進水中,不妨就被一片細膩滑軟自背後擁住,隨之而來的輕吻如散花,紛紛落在肩頭頸后,每一點便燒起一團紅暈。體溫合著水溫一齊裹住她,身後被軟似無骨又飽滿的曲線擠壓著,彷彿感到熱流直竄上她的背脊。惜兮赧顏掙扎著慢慢轉過身,只見泉水清澈,水波妖嬈,白日下水中纖毫畢現,只讓她心神蕩漾,嚇得不敢再看,趕緊偏了目向遠處望去。
目所及處,梅林積雪滿地,枝頭群花雜陳,因昨日夜風催虐,素雪上綴著寥寥落英。似乎因為水線橫在胸前,惜兮呼吸有些勉力,眼角卻瞥見身邊人眼中流露出的淵淵愛意,正肆無忌憚的在她頰邊遊走,幾要將她灼傷,她不禁心中狂跳,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作勢抬身夠下木台上放著的皂角,輕道:「奴婢伺候公主洗浴。」
這個皂角摻雜著臘梅粉調製而成,此刻被水打濕,幽香盈鼻。溫熱的水汽在凌冽春寒中蒸騰而上,氤氳繚繞,將池中兩人的面孔都熏的通紅。惜兮側過身子,自永安刀削玉琢般的肩頭,用皂角輕柔緩慢的打著圈,一言不發的沿著纖臂一路而下,細細描繪著皓雪覆蓋的曠野平川與層巒疊嶂。
她垂著頭,目光只一心一意的棲在皂角上,妄圖勒住意馬心猿。耳邊卻傳來吹著濕熱的呼息聲,驀地耳珠一痛,剛轉過頭,永安的唇已經謔笑著離她腮邊遠去。她耳際卻發起燙來,再握不住滑膩的皂角,低語呢喃:「公主。」
櫻唇卻被封住,香津入口,惜兮只覺得一股溫熱沖入體內,沿著奇經八脈散到每一寸肌膚,酥酥麻麻的讓她頭暈目眩,彷彿再也沒有自己,而是身子化了在這泉水中,和眼前人交融在了一處,不自覺的呼吸也配合起永安的節奏,環住永安的手臂又緊了緊,讓自己全身依靠在她身上,綢繆纏綿再也沒有半分距離。
許久,永安才戀戀不捨的鬆開惜兮,深深吸了一口氣,仔細看向惜兮。只見她綿軟的倚在自己身上,急促喘息,水霧中的笑靨直如雪后紅梅,愈發嬌媚撩人,忍不住心神蕩漾,不能自已,牽著她的手沿著石階走上池邊的木台。
剛接觸到池外的空氣,春寒料峭霎時讓惜兮渾身一凜,凝玉肌膚緊緊繃起,幸好永安抓住台上早備好的白棉巾,胡亂為兩人擦乾,也不著衣,扯著惜兮一同倒在台上鋪著的兔絨氈上,反手將毛絨絨的長氈拉起,將兩個人裹了個嚴嚴實實。
天朗氣清,晴空萬里,耀金的光線直射下來,又被四面八方堆積的白雪反射,明晃晃的直刺入惜兮的瞳中,讓她禁不住闔上眼睛,只雙手輕輕勾撫上永安的後頸,彷彿又被永安置身於溫泉之中,溫熱的漣漪源自她的指尖,在體內一波波擴散開。
最後那一瞬間,惜兮睜開眼,意識虛迷間,寰宇彷彿消融成茫茫的一片,只有那明亮刺目的晴陽,竟被道白色的光芒穿心而過,整個天空彷彿被撕裂了個白耀耀的口子。她一時竟怔住,眸間的朦朧水霧悄然散盡,痴痴凝視起天空。
永安覺察到惜兮眼神的異樣,也微側過身子,望向天空,良久輕輕道:「真美。」
惜兮聲音卻有點顫抖,只在永安身下低語:「白虹貫日,是異端。」
全然不顧惜兮語中的驚惶,永安反而抬起身,氈毯自白玉雕成的肩頭滑落,婀娜曲線上綴著的細密水珠,一時爭相在晴光下斑斕閃耀,她的聲音也添上幾分迷戀,再移不開目光,「縱然是異端,卻是格外的漂亮。」
惜兮撐起身子,拉起兔毛氈,復幫永安披好,靠在她身上。不知為何,心中陡然生出難以言喻的莫名心悸,「公主,別看了,這恐是不吉之徵。」
永安看了惜兮一眼,見她不知因寒因懼,在自己懷中瑟瑟發抖,微微一笑,調整了坐姿,將太陽轉到背後,又拔下髻間玉簪,如泉似瀑的黑髮就這般傾瀉而下,泠然流動在天之異象與懷中人之間,擋住惜兮的視線,「是么?那你就別看。」
惜兮藏在永安投下的陰影里,卻竟忍不住想將目光越過那烏髮的簾幕,她趕緊閉上眼,抬起臉用溫軟的嘴唇尋覓著安慰與勇氣,將飽滿的葚果咬在齒間的那一刻,甜甜的漿液隨之湧入口中,略略帶著酒香的迷醉,讓她一瞬間有了飲鴆止渴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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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萬字!終於點題!再有不到十萬字,就可以完結了。
被鎖了,只能發刪節版,湊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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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文附上白虹的緣起。其實原本是無意中寫過的一個千字短篇,忽然決定用人設寫個長篇,就稀里糊塗變成了這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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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早,夏雨倒已經綿綿密密落了好一陣子。外面厚厚的攏著一層灰白,本還有點顏色的瓦檐,此時全混成一片影影疊疊看不分切。下面早有人拾綴好紫檀的熏香,見她閉著眼淺淺的歇息,自不敢驚擾,只好聲也無的一旁候著,滿屋子就剩下雨點敲出的單調輕響。
睡了會,她睜開眼睛,把絲領向下掖了掖,神色卻越見著疲乏了,強打著精神四下望了望,她才輕道,「她還沒來么?」
立刻有人稟道,「回公主,端夫人已經到了,看您正歇著,就候在外屋。」
她點了點頭,「讓她進來吧。」
小丫頭領了命出去,不一會便領了端夫人進來。她也沒站起來,就是熟落落的把手往挨著的椅子擺了擺。端夫人卻躬了躬身謝了恩,才敢坐下。於是她笑道,「小時候不是玩的挺好,怎麼年紀長了反而日漸生分了。」端夫人也笑了一笑,畢竟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她又覺得有點倦了。
於是她努努嘴,指向妝奩旁擺著的一支步搖,「你看可喜歡?」
端夫人走過去,拿在手裡左右把玩了一陣,見上面一朵金菊,下面墜著紛紛窈窈的箔片,瓣蕊嬌柔,熠熠潤姿,已知不是凡品,便微微笑道,「果然是好。」
「那就送給你了,莫要嫌禮輕。」她笑著走過去,不由分說擦進端夫人的雲髻。華潤的青絲撫在手中,根根如雕琢過般,濃艷照人,怎生的如此美麗。一個恍惚,她冰涼的指尖觸到端夫人凝玉般的脖子。
一瞬間她手中的頭髮掠過羞赧的抖動,明顯感到端夫人的肌膚悄然緊繃起,而整個人如同傍晚的牽牛花一樣合攏起來。於是她問道,「冷么?」沒聽到回答,頭卻垂的更低了,只看見菊花瓣般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像是不能忍受雨時的寒涼。
她心中生生嘆了口氣,放離了手。
屋外這時卻嘈雜熱鬧起來,她不知怎麼了,喚人外邊去望望,回來道,出了白虹。
她覺得希奇,驀得來了精神,端夫人拗不過她,也只得隨了出去。一路上垂著螓首,掩著眉眼,就聽到步搖叮叮咚咚脆生生的亂響。
院子里的下人早聚了一堆,看她出來了,趕快慌慌忙忙的讓到一旁斂首站好。可她還是隱約聽到了一句,「祝祭時候撞到白虹,怕是有什麼凶兆。」
她抬頭望了望,雨不知什麼時候住了,日子白亮亮的透了出來,一條白暈艷艷的穿日而過。
「可是格外的漂亮。」她道。
「白虹本是異端,不是什麼吉兆。」端夫人卻一旁輕輕細細的說,婉轉中分明夾著責怨,彷彿連她出來看都覺得不妥。
「只要是異端就一定不好么。」她冷冷的說,目中終又閃出平素那凜冽霸道的顏色,轉看著端夫人。卻望不進低避開的眼,就看見那兩條柔柔的柳黛,始終散不開的煙雲籠著,忍不住只得憐惜起來,不再言語。
她住了口,端夫人也不說話,只爭看著明晃晃的白虹,彷彿能從中讀出對方的心意似的。
過了半晌,端夫人說,「有點冷。」她讓人進屋去把自己的披風拿出來,端夫人卻道,「不用了,我也該回了。」
她沒理挽留,也不方便送出去,本想讓下人暫避去說兩句體己的話,又想到端夫人必是不喜人閑話而不高興的,也只得作罷。如此對望著,竟誰也想不出一句臨別的話來。最後還是她說,「以後每年這祝祭時,也不用特地來看我了。他們鬧他們的,我這個哀寡之人這裡是一點氣氛也沒的。」
端夫人攏了一下雲發,苦苦一笑,「哪能呢。」
她不由心中一陣刺痛,怨恨起端夫人來,既已如此,每年何必還要生生相見。知道端夫人是怕破了禮儀,反被人閑語,她本是不怕的,但,唉,罷了吧。
正想再說什麼,端夫人卻行了禮轉身去了。她怔怔的看著遠遠離開的寶藍色背影,忽得感到整個世界都在白虹下消融,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寒冷。
倒是一個小丫鬟捧著披風在她身邊輕道,「起風了,公主請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