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毒陰謀
姬朝安走近時,正巧聽見楚澈皺眉道:「這樣不知道、那也不清楚,叫你們掌柜來吧。」
宋霖臉色尷尬,正想開口辯解,突然察覺衣袖被人扯了扯。
姬朝安仰著臉,對宋霖搖了搖頭,自己迎上前去,像模像樣行了個禮,說道:「這位客官,小店利薄,請不起掌柜,有什麼事,同我說便是。在下姓姬,正是書鋪東家。」
楚澈的視線便落在那小童身上。
一身八成新的寶藍衫子,邊角熨得整整齊齊,腰帶同衣角都點綴般綉著幾根勁風吹過的挺拔蘭草,腰間掛著個半新的同色荷包,黑綢面的小靴子也是乾乾淨淨。
雖然沒什麼貴重裝飾,然而衣著體體面面,神態也是不卑不亢,嘴角甚至掛著放鬆的從容笑意,絲毫看不出是個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幼齒。
楚澈揚起一邊眉毛,愈發覺得這小童絕非凡俗。
他笑道:「哦?我聽聞貴店得了宮中的豐厚賞賜,怎麼連個掌柜也請不起?」
那小童露出為難表情,嘆道:「宮中賞賜著實豐厚,在下感激不盡,御賜之物自然是要供奉起來,世代傳下去的。然而統共賞賜了千兩銀、五十兩金,看著雖然多,卻是書鋪的全部財產,又沒有旁的進項,書鋪還不知要虧損到何年何月。如今坐吃山空,不得不精打細算,能不請也就不請了。」
不僅鋪中夥計怔愣當場,連向來沉得住氣的六王子臉色也有些僵硬。
這小子看起來沉穩有度、胸有成竹,怎麼說起話來如此不知輕重?才一見面就將身家底細全都抖摟出來了。
楚澈不說話,鋪中其餘眾人也不敢開口,一時間氣氛凝滯。
姬朝安在心中暗嘆,失策失策,忘了眼前的六王子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少了多年曆練,只怕應付不來。
他就露出一副說漏了嘴的懊悔模樣,轉而道:「是小子言出無狀……客人忘了罷。客人想找什麼書?我店中夥計才上任,難免有疏漏,若是客人要尋什麼珍本、孤本,同我說便是。」
楚澈心亂如麻,說道:「我隨便看看罷了。」
遂隨意從書架上抽了兩本書,命僕從拿去結賬。
姬朝安瞥了眼,是一本《岷州散記》的風土旅行見聞,與一本《孝子郭勤傳》的話本,說的是郭勤父母為奸人所害、家產被奪,少年不幸,卧薪嘗膽數十年,為父母報仇的故事。
姬朝安露出忐忑表情將楚澈與隨從送出了店門,一臉煩惱地站在門口目送二人走遠,這才神色寥落地垂目嘆息著走回去。
宋霖嘆道:「東家,你剛剛可說錯話了。」
姬朝安臉上的憂色已經盡掃一空,說道:「小霖哥,多謝你關心,只是請小霖哥牢記一件事——我並非尋常的無知孩童,現如此行事,總有自己的用意,你用心照看書鋪,就是幫了我大忙。」
他說話間沒有留意宋霖的難看臉色,往店鋪的內門走去,一面在心中重複念了幾次:「岷州、岷州……最近似乎總看見這個名字。」
許是楚澈隨手為止,但書架上的書都是封面朝上擺放,名字俱都清清楚楚,他單單挑出這兩本,說不定同他往常所接觸的人事物有關。
草灰蛇線、蛛絲馬跡,萬事萬物間,總能有所聯繫。
姬朝安停了停,看向打起帘子的小滿,低聲問道:「小滿哥,你上次說麻致雲回老家認親,是回的哪裡?」
小滿一呆,低頭冥思苦想。
姬朝安只得問道:「莫非是岷州?」
小滿忙點頭:「對對!正是岷州!我光記著陳七婆心疼她多退了六分之一的押金了。」
這次輪到姬朝安愣了愣,遂笑道:「這我倒記得你說過,陳七婆心軟,退了一半的押金,後來回想起來,心疼自己退得多了,只該退三分之一,可不就是多出六分之一。尋常人可不愛學算術,小滿哥學得可真好。」
小滿摸摸後頸,滿臉可親笑容道:「東家謬讚,我也就喜歡琢磨數字罷了。」
姬朝安點點頭,小滿做事妥帖,值得信賴,再□□□□,賬房和掌柜的事盡可都交給他處理。
上一世書鋪被奪后,姬朝安過得渾渾噩噩,對小滿已經全無印象。隱約、似乎曾有個少年來尋過他幾次,都被他打走了,再後來他搬進誠意伯府,便徹底與槐樹里的故人斷了聯繫。
不過,岷州啊……若說同六王子有關的岷州人士,六王子妃便出自岷州士族,還有就是……范王后的外祖家?
他在心中一個個排查人選,同時邁腿往後院走去,就聽見房中突然傳來成串的瓷器落地清脆響聲。
梧桐里,明華宮。
緊閉的雕花門扉里同樣傳來瓷器清脆落地的響聲。
守在門口的六王子貼身內侍風凌對女官使了個眼色,女官心領神會,下令周圍閑雜人等盡數迴避。
殿內只留下母子二人。
蕭貴人挽了挽如水垂泄到地的水紅底綉繁麗海棠的寬袖,利落地下蹲,拾撿起地上的青瓷茶杯碎片,一面低聲嘆道:「殿下正禁著足呢,這樣張揚,若再被人告狀到陛下跟前,可如何是好?」
楚澈帶著幾分嫌棄的眼神,捉住蕭貴人的手,將她拉了起來,埋怨道:「我的一言一行,王後娘娘了如指掌,只要她著意隱瞞,陛下如何能知曉?倒是娘,您金枝玉葉,哪裡能做這些粗鄙的事?交給下人便是。」
蕭貴人從不忤逆兒子,聞言立刻扔了瓷片,反握住楚澈的手,憂心忡忡道:「我一個丫鬟出身,算什麼金枝玉葉,舉手之勞做就做了……這都是小事。倒是殿下莫要忘了,要稱娘娘為母后,那是你的嫡母。」
楚澈譏誚地勾了勾嘴角,鬆手轉過身,在平滑光潔、色如水墨的大理石磚上焦躁走了幾步,宛如困獸在籠。他嗤笑一聲:「呵?嫡母?父王罰我兩年俸祿,這事交給毛梁去辦的,您猜罰到了那書鋪手中時還剩多少?」
蕭貴人茫然問道:「還、還剩多少?」
楚澈道:「金五十兩,銀一千兩。」
他吸了口氣,強壓下心中怒火,冷笑道:「我竟不知有羽國窮成這樣,六王子兩年的俸祿只有一千五百兩!還得搬庫中存著的玩意兒來撐場面。她就這樣對我?」
蕭貴人並不懂其中關竅,只知道兒子此時怒極,忙提起茶壺,另倒了杯茶端給他,柔聲道:「毛梁是娘娘為你挑的人,辦事想必有他的道理,殿下喝杯茉莉花茶消消氣。」
楚澈雙眸黑沉地盯著那杯茶水,良久,心中怒火一點點凝固變冷,接過了杯子,輕笑起來,「娘說得對,毛梁雖然為我辦事,然而……畢竟是她的人。我算什麼東西?」
丫頭養的種罷了……
當著蕭貴人的面,他到底說不出口。
蕭貴人原是范府的丫鬟,自幼伺候范媛,長相、心性都不出挑,唯一的優點便只有老實本分。
鳳彌王髮妻病逝,選了范媛入宮為後,她便被挑中,陪同入宮。范媛多年無出,就選了幾個順眼的丫鬟送給鳳彌王。誰知其餘人沒有動靜,偏偏只有最老實最不起眼的丫頭有了身孕,順利誕下六王子后,被封為貴人。
范王后也是本著有備無患的心態,容許蕭貴人誕下一子,並記在自己名下教養。
然而,往後只要她能誕下鳳彌王的血脈,楚澈勢必成為棄子。這一點,楚澈心裡有數,蕭貴人……卻未必有數了。
蕭貴人拉著他坐下來,柔聲勸慰,「陛下和娘娘春秋正盛,往後必定是有子嗣的,殿下切莫生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我只求到時候殿下能封個公子,有塊不大不小的封地,我們母子離了京城,去封地平平安安過下半輩子,給你娶個好媳婦兒,生幾個孫兒孫女……」
楚澈譏誚一笑,突然說道:「娘,這些年來,兒子早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蕭貴人白凈微圓的鵝蛋臉上露出訝色,貝殼般的耳垂上懸著兩顆黃豆大小、深幽濃綠的翡翠珠子,被燭火映照時,在臉頰投下顫動不休的陰影。
她喃喃道:「怎麼會?你就在娘娘眼皮子底下討生活,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她知道你的……不會為難你……」
楚澈笑道:「您大概不知道,我為何執意要去見那書鋪的主人。」
蕭貴人道:「不是因為那份偽造的房契?」
楚澈道:「房契只是其一,前幾日我損失了幾個人手,也有線索指向那小子。」
蕭貴人想了想,自作聰明問道:「莫非那幾個人手做了什麼壞事,牽連到你了?澈兒莫怕,你為娘娘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去好生求一求娘娘……」
楚澈兀然一笑,喝乾了瓷盞中的茶水,打斷蕭貴人的話,說道:「那幾個人手正是為范王后託付之事奔走,娘要不要猜一猜是什麼事?」
蕭貴人提起細頸窄口的茶壺,為楚澈添茶,苦笑道:「我一個長居深宮的婦道人家,哪裡猜得到娘娘要做的大事。」
楚澈眼神愈發幽深,一字一句道:「是為她挑選適齡女子,獻作生祭。」
他見蕭貴人神色怔忡似是沒聽懂,又補充道:「是為了令范王后誕下鳳王血脈,而私底下獻祭活人的邪術,且只要最健康、最容易飼育後代的未婚女子。」
又是咣當幾聲脆響,蕭貴人手裡的細頸壺撞在桌面的青瓷盞上頭,砸得輕薄瓷器件件四分五裂。
楚澈露出幾分惡毒與快意的笑容,柔聲道:「娘,我手裡有這樣的把柄,您猜,她肯不肯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