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巧不成書

無巧不成書

小滿醒來並無任何不適,唯有後頸留下成片的淤青。宋霖取了藥油給他揉散,痛得他齜牙咧嘴地抽氣,一面抱怨道:「那小子看著文文弱弱規規矩矩,想不到竟出手偷襲,真真氣死我也!啊嘶——你輕點!」

宋霖面不改色,仍是揉得不留情面,說道:「那小子面生得很,也不知找東家有什麼事?」

小滿坐在內室的春凳上,曲起一腿,嘆道:「還能有什麼事?老東家出事,不知多少人記恨在心,要不是羽律管著,尋仇的人又豈止這一個兩個……往後還有得鬧。阿霖,你可莫要落井下石,也辭工不做……」

宋霖手底動作停了停,垂下眼瞼笑道:「找工不易,找有書讀有錢賺的工更是難上加難,我可捨不得辭。大不了有事我再躲出去,想必東家也不會怪我。」

小滿才扭頭瞪他,就被他掰過頭,繼續揉頸子上的淤青,宋霖接著嘆道:「我原是跑去出找巡捕的,走到半路膽怯了,就躲在外頭,見那小子走了,這才回來……天下有幾個人能同你似的,勇往直前,勇冠三軍。」

小滿嘿嘿笑了笑,想起自己被一掌劈暈,又覺得難堪,咳嗽兩聲才道:「這也怪不得你,初來乍到,什麼也不懂。我以前跟著老東家,是看著小東家長大的。老東家夫妻人都好,對我一個小夥計也掏心掏肺地照顧教導,如今他們不在了,只留下這麼一個遺孤,雖然我沒什麼本事,卻是要豁出性命護住他的,誰想對他不利都不成!」

他說得慷慨激昂斬釘截鐵,宋霖隨口應付著,臉色卻一點點陰沉下去。

剛剛塗完藥油,門帘一挑,粉嫩嫩的小童走進來,關心問了問小滿的傷,小滿自然拍著胸脯誇口自己安然無恙。

姬朝安就鬆口氣,皺眉說道:「小滿哥先歇會兒,鋪子就勞煩小霖哥看著,今日之事,我還是要去同孔大人說一聲。」

宋霖憂心問道:「他究竟是什麼人?莫非還有不妥?」

姬朝安眉頭愈發深鎖,愁眉苦臉說道:「我也不認識。他只說家中長輩受我家牽累,要我賠償。我賠了他些銀子,他這才走了,也不知銀子花光了還會不會再來。」

小滿怒道:「原來是個訛錢的混混!要敢再來,我打折他的腿!」

姬朝安道:「小滿哥,莫要衝動,你打不過他的,我還是去報官,求孔大人多派人在附近巡邏,免得小霖哥下次還是找不著人。」

宋霖低頭不語,還是小滿起身道:「那東家去吧,阿霖還不熟,我帶著阿霖一起看鋪子便是。」

姬朝安便往裡正衙去了。

姬朝安將這番言辭同孔隨一說,孔隨看著小童的眼神便愈加柔和幾分,嘆道:「稚子無辜,受其牽累,這卻是我治下不力了,朝安放心,我這就命人加強巡邏,杜絕此類擾民的行徑。」

姬朝安笑容滿面,急忙道謝,才要告辭,突然想起來一般,問道:「孔大人,小子冒昧,不知龔先生有沒有空?我前幾日讀書,看到人族風俗有些奇怪,今日既然來一趟,索性想請教龔先生。」

孔隨笑道:「他整日都空,只管去尋他。」

遂命人領著姬朝安去了府衙后宅。

孔隨未婚,后宅只住了個龔先生,出入倒也不用有顧忌。

龔先生穿著一身寬鬆的玉白道袍,連頭髮也不束,花白頭髮披垂肩頭,正坐在池子邊的石凳上,捧著個黑色瓷缽餵魚,姿勢閑適、神態慵懶,頗有名士之風。

姬朝安請過安,先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龔先生漫不經心地答了。他遂又問道:「龔先生,我聽聞……靈族同人族交惡,是始於一枚令牌?」

龔先生的神色終於有所變化,扭頭擺擺手,示意隨侍的僕從全部退下去,這才板著臉說道:「一介布衣,關心這些事作甚?沒有好處。」

姬朝安正色道:「我今年才十歲,未必一輩子都是布衣。況且我身為一國子民,連自家歷史都不清楚,渾渾噩噩懵懵懂懂過上幾百年,又有什麼價值?」

龔先生抓了把魚蟲往池子里撒去,幽綠如碧玉的水面頓時波瀾起伏,聚集起爭食的魚群,銀鱗在水下閃閃爍爍,宛若碎銀。

他嘖嘖笑道:「小傢伙倒是有志氣,罷了,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秘辛。若要詳述,靈、人交惡,並非始於一枚令牌,而是始於令牌,喚作捫心自問令。」

姬朝安經歷一世自然是清楚的,如今卻依然擺出興趣盎然的神態傾聽。

龔先生簡略說道:「說起來最初時,明劍盟搞出捫心自問令,還只是為了規範劍修行為,誰知不知不覺,竟成了人族七道共同遵循的標準。」

他略略比劃:「像這樣,約莫半個巴掌大,尋常尖角令牌的樣式,青玉做成,造價低廉。要用時,賞善罰惡使命令受試人握令牌在手中,並問道:爾心中有愧無愧?若此人行善積德,捫心自問令便亮青光;若是無功無過,便亮白光;若德行有虧,則亮黃光;若罪大惡極,濫殺無辜,便亮紅光;若是其他惡行,便亮黑光。有了這令牌,人族管理愈發井井有條,好人惡人,一目了然。是以靈族便也想要效仿。」

姬朝安困惑道:「有這樣方便的分辨方式,為何最後沒有效仿?」

龔先生笑道:「哪有這樣容易?那捫心自問令是以上古崑崙十二大巫之一的人巫遺留的符紋所制,自然是以人族為準的。換成我們靈族,縱是舉國公認的大聖賢握在手裡,那令牌也只會亮黑光。」

姬朝安做出愕然神態,「竟有這等事!」

龔先生搖頭嘆道:「誰知人族便因此認定,靈族個個都是天生的邪物,應同妖魔鬼怪一樣對待,靈族如何忍得下這口氣?從此便愈發交惡。」

姬朝安皺眉道:「人族怎會這樣傻?只看令牌顏色便一刀切下斷言,都不看一眼我們到底做了善行還是惡行?」

龔先生笑道:「這也怨不得人家,立場對調,結果仍是一樣……歸根結底,這是四靈國朝廷同人間七道道主之間交惡,私下裡,老百姓怎麼想,卻是管不住的。不過,朝安,這些事到底不宜公開討論,人族有賞善罰惡使搜捕惡人,咱們也有比狗鼻子還靈的洞明使四處嗅探,你出去這門后,切記謹言慎行。」

姬朝安連連點頭,又問道:「龔先生說,這捫心自問令是從崑崙十二大巫那裡學來的,若說到十二大巫,最出名的莫過於協同黃帝鎮壓反叛軍於天淵的典故了。」

龔先生又撒一把魚蟲,緩緩點頭道:「倒也讀了點書,不過這些逸聞野史,隨意看看也就罷了,做不得真的。」

姬朝安虛心受教,又道:「傳聞十二大巫聯手,花了數年時間才設計出兩道詛咒,一曰傷魂鎖,用以殺魂魄,一曰傷春鎖,用以損命理,也不知這兩道詛咒若是流傳到今日,有沒有法可解?」

龔先生臉色沉了下來,停住手中動作,默然片刻,才重重地將瓷缽往手邊小几一頓,斥道:「你這小子,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原來是為了打聽這件事?這些事又是從哪裡聽來的?」

姬朝安想不到龔先生反應這樣大,一時有些慌,低聲道:「我、我就是一時好奇……」

龔先生神色變幻不定,盯著姬朝安的眼神晦暗複雜,難以言喻,然而姬朝安唯獨察覺不到殺意,是以只靜靜站在原地,回以殷切目光。

龔先生兀然一笑,再次拿起瓷缽,捻著些少魚蟲,一顆顆往池子里撒,說道:「這可真巧,你這是問對人了。」

姬朝安兩眼瞪大,這次是切切實實地驚道:「先生……龔先生知道??」

龔先生道:「我不知道。」

姬朝安來不及失望,又聽那老頭續道:「不過老夫知道誰知道。」

不等姬朝安有所回應,老頭又幽幽續道:「不過那人已經死了。」

望著那小童蹙起的眉頭,龔老先生笑得滿臉褶子堆了起來,「我曾有個朋友,她是十二大巫後人,精通降咒解咒,一生坦蕩。然而臨到老了,卻做了錯事。」

龔先生一雙渾濁老眼盯著湖面碧波蕩漾,漣漪擴散如繁亂心緒,陽光照耀下,老人雙眼中有光芒閃爍。

姬朝安沒有開口,只立在一旁,靜候下文。

龔先生回神,顫巍巍站起身來,一面將瓷缽里剩下的魚蟲全數傾倒入水,一面續道:「十五年前,她……一時糊塗,收了巨額錢財,下了兩道咒,一鎖傷魂,一鎖傷春。對一個無辜嬰兒,用了上古時懲治大奸大惡才會動用的封印禁咒。」

「下咒之後不出三日,她便遭刺殺,死在家中,兇手至今未明。」

龔先生彷彿眨眼蒼老了五十歲,瓷缽自他手中跌落,墜入湖中,他仍然空懸右手,仿若要去觸碰什麼虛空中絕對無法觸碰的物事,低聲道:「她姓薛,閨名叫薛幼棠,江湖人尊稱一句薛大娘,巫女血脈凋零,她孑然一身,並無親眷。不過,私底下她還有一個女兒,名叫薛晴。」

「此事知情者極少,薛大娘被刺后,薛晴便不知所蹤。若是還活著,今年整好三十歲。」

姬朝安暗暗記下,又問道:「既然有女兒,那女兒總該有個生父?」

龔先生輕輕笑了笑,渾濁雙眼視線茫然不知落處,低聲道:「巫女血脈傳女不傳男,生父是誰,都無關緊要。」

姬朝安道:「如此說來,生父也不知道那位薛……薛姐姐的下落。」

龔先生道:「生父無關緊要,自然不知道女兒的下落。不知道,她才安全。」

「不過,」他說道,「這世上若是還有人知道如何破解傷魂、傷春兩道封印,便只有這位薛晴姑娘了。」

姬朝安便不再追問,只對龔先生深施一禮,這才告辭離去。

老先生頹然跌跪湖邊,無聲無息、嚎啕大哭。

姬朝安並不回頭。

崑崙十二大巫雖然執掌人、靈、鬼、魔、妖等各族的祭祀咒文,卻俱都出身人族,是以薛幼棠既然身為後人,多半也是人族。

即便不是人族,也是半靈,亦即人、靈二族的混血。

薛晴是薛幼棠同龔先生的女兒,自然也是個半靈。

天下間就有這等巧事,姬朝安一打聽,就打聽到了當年給高槐下咒的關係者那裡。

且其他人不清楚,姬朝安卻多虧上一世機緣巧合,得知了一件重要的事。

半靈無論在七道抑或在四國都受盡歧視,生存艱難,是以自發抱團,暗地裡聚居在一座鎮子里。

那小鎮名喚峒鎮。

薛晴若是逃亡,無處可去,經過多年顛沛流離,最後多半就去了峒鎮。

只是……

姬朝安越走步伐越快,一顆心狂跳不已。

他記得清清楚楚,上一世,約莫就是近幾年發生的事。峒鎮過萬的鎮民,被人封在城中、屠戮殆盡。

必須在這之前找到薛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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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把帝君養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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