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淨

看到這一幕，希莉亞整個人都震驚了，他這是在幹什麼！

她驀地側過身，卻聽維特似是壓抑著什麼的聲音說：「主人，在您之前，沒有人用過這身體，它是乾淨的。」

希莉亞沒有轉過頭，只是伸出手點了點：「給我穿好！」

「主人……」維特還想說什麼。

希莉亞不耐煩地打斷他：「不穿好我就走了！」

片刻安靜后，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希莉亞眼角餘光瞄到維特的動作，見他已穿好衣服，便轉過頭來說：「有幾點我要事先聲明。」

維特低著頭，做出恭敬聽講的模樣。

「第一，其他人買魅魔是為了什麼我不管，你知道我為什麼從貝利副會長手裡買下你。我對魅魔沒有特別的興趣愛好，你不需要做什麼多餘的事，今後我會給你找個更好的出路，或者你有什麼想法也可以跟我說。

「第二，我不喜歡別人給我下跪，叫我主人。我猜讓你直呼我的名字太為難你了，那麼你可以像我家中僱工一樣叫我希莉亞小姐，或者像貝利副會長一樣稱呼我希莉亞閣下。

「第三……」

希莉亞說到這裡時頓了頓，才繼續道：「不要用『乾淨』這種詞來形容你自己。就算你真的被人做了什麼，骯髒的是他人，不是你。你都聽明白了嗎？」

「……是，我都聽明白了，主……希莉亞小姐。」

維特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輕聲回答。

希莉亞鬆了口氣，畢竟她都已經決定要帶上他了，那麼先定好二人相處的邊界就很重要了。

她露出一點笑來：「你先吃點東西吧，我再去周圍排除一下隱患。」

希莉亞剛轉過身，卻聽身後的魅魔道：「希莉亞小姐……」

她回頭望去，挑眉等待：「什麼？」

維特抬起頭，天藍澄澈的目光落在希莉亞臉上，輕柔地露出一絲淺笑：「我出生時，我的父母給我起名叫維特，意思是風吹過藍天時白雲輕輕飄動的軌跡。」

希莉亞笑了，真心實意地讚美道：「很不錯的名字。」

不用她絞盡腦汁想名字，可真是太好了。

希莉亞走後，維特沉默地吃著籃子里盛放的香甜食物。

當他還在跟自己的族人在一起時，樹林中因有魔獸出沒，食物獲取不易，他從小到大的記憶都跟飢餓有關，後來被傭兵團抓來人類社會，因為魅魔的珍惜身份以及有姐姐護著，他沒再挨餓過。

好像沒有哪一次的食物，像現在這樣美味。

在下定決心要抓住機會之後，維特就已做好了犧牲一切的心理準備，可剛才脫下衣服的那一刻，他還是感覺到了恥辱。

曾經他的姐姐為了保護他而討好那個貴族時，他就感覺到了恥辱與濃濃的無力感。在進入人類社會的兩年，這樣的感覺總是時不時出現，他幾乎已經習慣。

可他忍著那樣強烈的羞恥感，也要引誘和討好希莉亞。

她的拒絕他並不意外，他意外的是她說的那些話。

維特幾乎沒遇到過對他和善的人類。

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人類就是來捕捉魅魔的傭兵，他們找到了他所在的部族，父母為了保護他和姐姐而被殘忍殺害，可他和姐姐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傭兵團的追蹤，一起被抓、被賣。

在那個貴族的手底下，他吃上了飽飯，可是他姐姐卻承擔起了一切。而名為照顧實為看守他們姐弟的那個中年女人，因為她領主的命令而不得不對他和姐姐和顏悅色，但他知道她一直看不起他們。她鄙視著他和他姐姐的種族，他還聽到過她私底下跟同伴抱怨不得不照顧「那兩個賤種」，說害得她身上都有臭味了。

他痛苦、憤怒，卻無能為力，因此只能隱忍，當自己是瞎了、聾了。

曾有個魔法師來訪，那明明是位美麗端莊的小姐，他以為魔法師跟普通貴族是不同的，在他鼓起勇氣請求她幫助他和姐姐時，她卻轉頭就將他的請求告訴了那個貴族。

那是他被打得最慘的一次，如果不是他姐姐的求情和照顧，他已經死了。

維特曾經以為所有人類都一樣，當他算計希莉亞時他早就做好了會面對「只要不是最遭都可以」的局面。

但是……

他知道那個貴族很在乎魅魔有沒有「被用過」，他以為希莉亞不肯碰他或許是有這樣的考慮，但她沒有。

她甚至告訴他，「乾淨」與「骯髒」，與他的身體是不是被人碰過沒有關係。

不……最重要的是，她把他當個人看。

「該不會她隨便說了幾句，你就被感動了吧？」

身後傳來那道尖細刻薄的嗓音，不過細細一聽，還有幾分擔憂。

維特聽出了那聲音的外強中乾，他機械地咬著肉乾的動作一頓，回過頭看著角落裡的金戒指道：「我暫時不會把你交給希莉亞小姐。」

金戒指里頓時傳出氣憤的聲音，之前那股子氣定神閑消失了。

「真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她只是動了動嘴，就讓你感動得願意為她付出一切了嗎？你沒聽出來嗎，她根本是想以後賣掉你！說什麼會詢問你，你要是當了真，就太愚蠢了！她可是大魔導師，怎麼可能把你這種小角色放在心上！」

大魔導師……

維特沒想到會從金戒指的嘴裡聽到這樣的消息，他只能感覺到她很強大，卻不知道她竟然有這樣的強大。

「你知道她是什麼來歷？」維特忍不住問道。

「嗬，她是什麼來歷，說出來嚇死你！」金戒指先是嘲諷了一句，但似乎很快察覺到了不妥，閉嘴了。

維特見金戒指好一會兒沒有回答，追問道：「是什麼來歷？」

「說出來你也不知道，不說也罷！」金戒指哼道，「既然你都沒有想要變強的強烈信念，我也沒什麼可以跟你說的。你就相信那個女人好了，等她把你賣掉的那一天，你就哭吧，她可不是個會有憐憫之心的女人！」

維特知道這個所謂的魔王之戒戒靈說得不對。

希莉亞對付強盜的殘酷他看到了，可巴伯爾提及他在她昏迷時照顧她，她之前明明怎麼都不肯收下他，卻因為這個所謂的恩情而從巴伯爾手裡買下他，甚至想還他自由。

如果他擁有可以自保的力量，他當時就會離開。

而這個魔王之戒戒靈許諾的，他卻不敢輕易相信。與其相信這隻老鼠，他更願意相信希莉亞會一直帶著他、護著他，直到如同她說的，給他找到好的出路，或者他自己主動提出離開。以她的強大，只要她不願意，沒人可以強迫她，她沒有說謊騙人的必要。

但維特想從戒靈那裡得到更多關於希莉亞的事，她身上充滿了秘密。

他緊盯著金戒指，故意皺眉反駁道：「她不會賣掉我，她是個善良又偉大的魔法師。」

「嗬，善良？你可真是太天真了！你不會想知道她凶起來有多可怕！」聽到維特的話，藏匿在金戒指中的戒靈咔啦氣得想跳起來，明明看起來是年輕嬌滴滴的女孩，可哪知道她動起手來根本毫不留情，它上一任主人死得毫無尊嚴。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維特說著，將戒指撿起來，塞在了長袍側邊的小口袋中，「但我答應你，不會將你交給希莉亞小姐。」

他現在並不信任這個金戒指說的，但他也不願意徹底放棄變強的機會。

金戒指中的咔啦被這固執的魅魔氣得夠嗆，但在落入維特的口袋裡之後，它迅速恢復了安靜。

它可不想被那個可怕的女人找到，它可都聽到了，她在詢問別人關於魔王的消息，她怕是想趕盡殺絕吧！它絕對、絕對不會讓她找到它的！

希莉亞在送了食物給她新收的僕人之後，確實按照她自己說的，去周圍查漏補缺了。

周遭走了一圈，正在忙碌的商會成員們看到她都會熱情地與她打招呼，感謝她的幫助，而她多半是微笑著回應，然後迅速轉彎走向人更少的地方。

她穿來之後宅了二十多年，已經不怎麼習慣跟一群人打交道了。

認真查了一圈，確認並沒有殘餘的強盜伺機偷襲后，希莉亞便尋了個安靜的地方，盤坐冥想。

剛才她又看到那對雙胞胎姐弟了，見他們的臉色已好了不少，不禁十分羨慕。等級低恢復起來就是快，而她的精神力損傷，至少得一個月認認真真冥想梳理才能恢復到巔峰水平。

稍作梳理之後，希莉亞回到商隊中。維特正在繼續幫她把東西往馬車上搬，看著快完成了，遠遠看到她，他朝她露出一個喜悅又靦腆的微笑。

希莉亞點頭算作回應，掃視了一圈，正好看到巴伯爾正跟雙胞胎姐弟說著話，似乎有什麼為難的事，眉頭緊縮。

希莉亞稍作思索，走了過去。

她的空間袋之中只有各種值錢的玩意兒，卻唯獨少了水和食物。此刻她在這遙遠的山林中，不知道從哪個方向才能走出去，餓死還不至於，但生活水準是好不了的。

穿越成貴族，又是魔法天賦驚人的天才的好處是，希莉亞從穿越之初就沒有吃過苦，目前她還不想開先例。

那麼，想要舒舒服服跟著商隊走，力所能及地幫助商隊解決一些問題，不是應該的嗎？

「怎麼了？」希莉亞走近之後自認為親切地問。

巴伯爾見希莉亞主動過來，眼睛一亮，連忙把之前向雙胞胎姐弟訴苦的內容再講了一遍：「希莉亞閣下，是這樣的。鄙人此次帶隊出來，總共帶了十輛馬車和十六匹馬，其中八輛馬車是魔紋機驅動的，可那伙強盜一來，就先把魔紋機給打壞了，而我們帶的馬又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是連馬車都無法帶著走了。」

希莉亞這才明白，巴伯爾是把還能用的馬車和兩匹馬給了她，而他們這邊就只剩下魔紋機被破壞不能動了的馬車車廂，和數匹死馬。

她也不禁為難地皺起眉頭。

對巔峰期的她來說，魔紋機上的魔紋繪製閉著眼睛也能完成，現在她精神力受損，描繪魔紋可能會有點耗神，但不是什麼難事。

可問題是，魔紋機是魔紋與機械的結合，她懂魔紋卻不懂機械啊！

這個世界的魔法大體上可以分為空間系、轉化系、魔紋系、召喚系四大類。其中，魔紋系屬於交叉類別，除了少數的魔紋，其餘魔紋的效果需要與其他三類相結合，將其餘三類的魔法封入魔紋之中，才能使用。

而魔紋機上的魔紋，就是「少數的魔紋」，屬於最簡單的動力魔紋，單單魔紋就能展現效果。只需要加入魔晶驅動，動力魔紋就能將魔晶中蘊含的魔力「提取」出來，緩慢施放，驅動類似發動機的機器做功，通過與車輪連接的傳動桿帶動馬車。上面有控制桿控制接入魔晶的數量，以此來控制「輸出功率」，即控制馬車速度快慢。

一般中級以上等級的魔法師才能學習魔紋護具的製作，不過動力魔紋比較簡單，一些初級魔法師也可以繪製。繪製魔紋需要魔獸血和魔晶粉，動力魔紋所需求的魔獸血要求不高，零階魔獸就足夠了，商隊就帶了一些比較常見的赤褐絨鼠養著，隨時供應。

魔紋繪製完成後，使用一段時間就會逐漸失去效用，需要重新繪製加固，因此像這種使用魔紋馬車的商隊，必定有能繪製動力魔紋的魔法師隨隊，隨時加固魔紋。

像卡萊爾和凱恩姐弟，他們在商隊中的日常工作就是維護魔紋機，戰鬥反而是少數情況，畢竟商隊總是盡量選擇安全的路線，很少碰到強盜和攔路魔獸。

剛才巴伯爾就是在跟雙胞胎姐弟說魔紋機的事，但他們維護得好魔紋機，或許勉強可以重新繪製動力魔紋，卻對已經損壞了的機器毫無辦法。

這點希莉亞也一樣。她是魔法師，不是機械師。

當然，以希莉亞的能力，要讓車隊動起來不是問題，但臨時移動可以，長途就太辛苦了，她一個大魔導師做腳夫的事也太掉價了，她肯定不樂意。

「我對機械也沒轍。」希莉亞照實說。

巴伯爾面上卻看不到意外之色，笑眯眯地說：「鄙人明白，您是尊貴的魔法師，怎麼可能去學那種東西？是這樣的，據鄙人所知，離這裡十幾英裡外有個矮人部落。您知道的，矮人都是機械大師，如果他們肯幫忙，修理這些機械不在話下。」

希莉亞聽明白了巴伯爾的意思。

這事確實需要她出面。

這個世界的智慧種族除了人類之外，還有精靈、矮人、魅魔、侏儒，以及少部分魔獸。其中，侏儒是跟人類最親密的種族——他們絕大多數作為奴隸進入了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侏儒們平均智商偏低，但勝在聽話，也能勝任日常工作，因此受到很多人的歡迎，不少小中產家庭都喜歡買一個侏儒放在家裡裝點門面，而富裕之家的侏儒奴隸就更是隨處可見了。這個商隊這次的商品中就包括一些侏儒。

精靈和魅魔都住在森林中，不怎麼喜歡跟人類接觸。但精靈各個擁有不低的魔法天賦，因此他們只是懶得搭理人類卻不怕遇到人類，而沒有魔法天賦的魅魔則是在盡量躲開人類。

矮人與人類的關係複雜得多。他們身高與侏儒相似，但平均智商明顯高於侏儒，與人類持平。他們多數是天生的工匠，與人類多是雇傭關係，因為他們並沒有魔法天賦無法使用魔法，對魔法師特別是高等級魔法師相當崇拜，對普通人類則是愛答不理。

因此巴伯爾話中隱藏的含義是請希莉亞出面，不然矮人可不願意幫他們修理魔紋機。

「沒問題。」希莉亞一口答應下來。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得多了，在維特把希莉亞的東西都裝上馬車后，商隊其他隊員也差不多收拾好了。

巴伯爾原本的意思是，大家辛苦一點，這十幾英里地就推著馬車走——他可不敢兵分兩路。希莉亞勢必要去往矮人部落，但留下的人和貨物就沒安全保障了，萬一又遇上強盜呢？

但在商隊成員打算靠人力拉著馬車行動時，希莉亞像個英雄一樣站了出來。

她施展了零階轉化系魔法「風行」，這個一般只作用於魔法師本人的輔助類魔法被她玩出了境界，一股股向上托的微風在眾人和馬車下方盤桓，只要輕輕用力，不管是人還是馬車，都能輕輕鬆鬆走出很遠。

雖然魔法等級低，但架不住作用對象多，希莉亞也有些吃力，她坐在自己那輛馬車上，專心操控。駕車的車夫是巴伯爾借她的，而維特則坐在車夫邊上學習如何駕車。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矮人部落前進。

卡萊爾和凱恩特意走在希莉亞的馬車邊，好像離她近一些都是好的。環顧四周這大規模被使用了「風行」的商隊，二人不禁心潮澎湃。

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也能有這樣的魔法造詣。

凱恩想起之前自己那被打斷的問題，小聲對卡萊爾說：「卡萊爾，你說希莉亞閣下究竟是什麼等級？我覺得至少是高級魔法師！」

希莉亞之前是用魔紋護具秒殺強盜們，而卡萊爾和凱恩又是通過別人轉述得知，沒有直觀感受只能靠估計。

卡萊爾輕輕搖了搖頭，卻沒有接話。她還記得看到那一堆寶物時的震撼。大魔導師都不一定有那種身家吧？可是，大魔導師各個有名有姓，沒有一個能跟希莉亞閣下吻合。或許希莉亞閣下真是出自一個非常富裕的魔法師家族吧……但那也太富了。

由此想到自己家族的沒落，卡萊爾不禁黯然地嘆了口氣。

凱恩的話隨著風飄進維特耳中，他目視前方，心中有種莫名的、隱秘的歡欣。

除了他，沒人知道希莉亞是大魔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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