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心慌意亂,玩得一手好計謀(6)
追悼會的氣氛,是壓抑而沉重的。
同時,也是詭異的。
在輓聯映襯下的遺體告別大廳里,只有衣冠作冢。靈堂中間的玻璃棺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套冷梟生前穿過的軍裝常服,蓋著鮮艷黨旗和軍旗的玻璃棺里,並沒有他的遺體。
大家都知道,遺體沒了。戰友們的神情更加沉痛。
「立正——」
「全體都有,向烈士敬禮——」
「敬禮——」
整齊劃一的刷刷聲,一溜兒的白色手套,看得寶柒的心情格外的……麻木。
站在冷梟的靈柩面前,聽著一聲聲的節哀順變,她真的覺得自己像一個沒有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送別親人她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以往都有冷梟幫著她處理,她只需要躲在他的懷裡,任由他遮風擋雨就行了。而現在輪到別人來送別他了,她站在了這裡,作為家屬接受別人的關心慰問,看著面前數百名眼圈兒通紅的戰友,卻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
想哭,哭不出來。
想吼,沒有聲音。
事實上,她一直覺得,能夠像冷可心那樣兒號啕大哭其實是幸運的,可以肆無忌憚地宣洩自己的悲傷情緒,等哭完了,又是一個好端端的人。
她們可以哭,她自己卻不能。他的二叔都沒有了,她又該去向誰哭呢?
身體站得筆直,寶柒一直沒有淚水,還不時替冷可心擦著眼淚,按規矩抱著大鳥和小鳥在靈柩前鞠躬,一切做得有條不紊,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堅強。
因為她知道,二叔希望看到她如此。
其實她更知道……
二叔沒有了,再沒有人會呵護她的痛苦和哀傷,更沒有人會在乎她的眼淚。
她哭,給誰看?
她哭,又有什麼意義?
沒有了冷梟的天空,永遠都將是黑的。
然而,沒有了冷梟的天空,還有冷梟的老父親和兒子要活下去。她寶柒沒有權力去自怨自艾,或者要死要活。她還得替他侍養老父,將他送到終點,還得帶好大鳥和小鳥,讓他倆將來繼承他們爸爸的遺志——長大了要從軍,做一名正正噹噹的軍人。如果有一天為了國家利益而犧牲,那就是最大的榮光。
她沒有忘記二叔說過的話——犧牲,就是軍人最大的榮光。
因此從今天開始,成了一名軍烈屬的她,迎著眾人或悲痛或同情的目光時,她必須要做到無淚。
「二叔……嗚嗚,姐,二叔他怎麼就沒了啊……」
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媽媽,又失去了二叔,冷可心哭得像個孩子,抱著寶柒不能自抑的哭著,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讓整個追悼會都陷入了哭聲的海洋。
太悲了!不要說女人,就連平時不會流淚的小夥子們都淚流滿面,尤其是冷梟的親兵們,無不哀慟扼腕。
悲傷的淚水,逆流成了河,寶柒卻突然發現……
在這樣重要的日子裡,她好像沒有看到過血狼。
他來了嗎?
或者他壓根兒沒有來過?
現場來的人太多了,腦子糨糊不好使,身體又疲憊不堪的她,不太能夠分辨這事兒了。
一片觸及心靈的哭聲,慟動了一群鐵血軍人的柔腸。
幾十年沒流過眼淚的冷老爺子,在抱著冷梟的衣服時都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只有寶柒沒有哭,她又成了那個不會哭泣的寶柒了。
喉嚨梗得生痛,想憋幾滴淚都沒有。
然而,她平靜的偽裝外表,卻沒有能逃得過姚望的眼睛。
整個會場里,就他的視線一直跟著寶柒在轉動。看著她答謝來賓,看著她抱著孩子鞠躬,他抿緊的雙唇里,全是訴之又無可訴的凝重和痛苦。
如果可以,他真願意代她承受這不可承受之重。
遲疑了好半晌兒,他再一次走近了她,掏出了那塊洗得乾乾淨淨的手絹兒,遞到她的面前。
「寶柒,節哀吧。」
望著他也憔悴了的臉,寶柒的眼睛有些發矇。
姚望!
他又想說,哭出來嗎?
呵,時光真是無情,不僅會斑駁了人的命運,也會斑駁掉人的一生。誰會想到,在寶媽過世后這麼短的時間裡,姚望又會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心情,同樣的動作來安慰來,讓她節哀順變呢?
抿了抿唇,她沒有去接手絹,而是輕聲兒笑了出來,聲音輕得自己聽著都有些模糊不清,「不用了,我沒事兒。」
皺了皺眉頭,姚望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寶柒,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糟踐自己。」
人死?
死!
死字兒再一次灌入了她的耳朵里,寶柒微微怔了一秒,抬頭直勾勾地注視著姚望,像在喃喃自語又像在詢問他。
「姚美人,我二叔他真的死了嗎?」
姚望眉頭緊鎖,目光掠過她沉重面色上的灰暗,淺淺一聲嘆息之後,他到底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已經都那樣了,什麼都查驗過了……
死了,還能有什麼迴旋的餘地?
瞥著他,寶柒心裡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身體僵硬冰凍得像一具千年的殭屍。吸了吸鼻子,她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臉,雙眼無神地盯著姚望。
「姚望,我不太相信他會死。」
「接受現實吧。其實人早晚都得死,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寶柒,你得這麼想,沒有太過痛苦的死亡,其實也是一種解脫……」
姚望的聲音很輕,聽上去不像在勸慰她,更像在自我感嘆。
寶柒的腦子這會兒完全蒙圈兒,不太能理解他感慨里的意味兒,大腦里充斥著全都是冷梟的樣子,喜的,怒的,痞的,邪的……手指頭慢慢地攥成了拳頭,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眼前模糊了一片……
「寶柒——」看著她變幻不停的蒼白小臉兒,姚望再次無奈地嘆息了,「好好活自己的,你還有兩個孩子。還有,不要總是憋著自己,有淚水一定要流。」
有淚水一定要流……
赤紅著眼睛看著他,寶柒的視線定定地停留在了他的臉上。思忖了片刻,她又肯定地搖了搖頭,說,「姚望,他不會丟下我和大鳥小鳥不管的。他說過的,娶了我就得負責一輩子,他怎麼可能半道兒就走了呢?」
「寶柒,你!」
寶柒已經聽不清姚望在說什麼,在安慰什麼了。
她的耳朵里,一陣又一陣轟鳴聲。沒有眼淚,沒有表情,只有一陣陣混亂和顛三倒四的思維。
她甚至覺得,這或許只是一場惡夢。
要不然,為什麼凡是對她好的人,都會一個又一個離她而去?
爸爸,姨姥姥,媽媽,現在輪到二叔了嗎?
想念著一個個逝去的親人,她的心臟時不時處在一種鑽心般的疼痛狀態中。然而,死亡之所以讓人痛苦,就在於,那是非人力可逆轉的永久結局。
一天……
二天……
三天……
在沒有了冷梟的日子裡,寶柒不知道時間是怎麼度過去的。
為了照顧生病的老人和小孩兒,她選擇了正式轉業。白天在人前她裝出一副一切都無所謂的樣子,還要去二零二集團學著處理一些公司的業務。沒事兒就陪精神萎靡的冷老頭子聊聊天兒,緩解他再一次的喪子之痛,艱難得她每天睜開眼,都寧願自己從來沒有醒過。
不過,白天還好,最難受的是夜晚。
一分鐘一秒鐘地數著點兒過去,內心深處彷彿蟄伏著一隻會蝕骨鑽心的小蟲子,不停在她的血管里來回蛹動著,那不僅僅只是酸澀和痛苦那麼簡單,而是實打實地煎熬。
煎熬,像被人丟進油鍋里一般。
以前的她,從來沒有想象過沒有冷梟會是怎樣的生活。現在她總算感悟到了,如果只剩她一個人,她會隨他去的。可現在上有老人下有小孩兒,她不得不苟且活著。不僅要活著,還必須活得人模狗樣兒地拿出冷家兒媳婦兒的氣度來,不能讓人給看了笑話去。
在許多個輾轉反側的夜晚之後,寶柒真正理解了當初的寶媽。
她在失去了冷奎的那些日子,又是怎樣熬過那些漫漫長夜,在清晨睜開眼時,對著鏡子整理好妝容,微笑著去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挑戰?
寶柒真正長大了。
在活了二十四年之後,在她終於接受了生活里再沒有冷梟之後,她真正覺得自己像一隻脫了殼孵出來的小鳥,剛剛開始學會走路。
不管對內對外,不管處世和待人接物,她再也不是那個衝動得可以躲在男人羽翼下萬般皆不怕的小女人了。她必須堅強點兒自己拿捏事情,為了照顧老頭兒,照顧稚子,她必須收斂起全部的自我情緒。
然而……
一切堅強都會在夜晚褪去,沒有了睡覺時的溫暖懷抱,沒有了清晨醒來時的早安吻,她的生活度日如年,對冷梟的思念更是與日俱增。
這種感覺,猶如跗骨之蛆,緊貼著她骨頭上的毒瘡,在隨著別離而一天天地成長……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流膿致死。
外面有許多人在傳,冷家的兒媳婦是一個冷血的女人,男人死了卻沒有見她哭過,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該吃還吃,該笑還笑,沒心沒肺的主兒,枉費那男人對她那麼好。
外面也有許多人在傳,冷家的兒媳婦其實是一個挺厲害的主兒,那麼大的公司,接手不過半個來月便處理得井井有條,上上下下竟然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傳說有一個人當場頂撞她,差點兒沒有被她給暴打一頓。
各種各樣的流言,傳了開去。
一不小心成了名人,大家都在認為她沒有想象中那麼脆弱。沒有了冷梟,她一樣會活得很好。對此,大多數時候,她只是扯著唇笑笑。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每一個難眠的深夜,她抓著枕頭無聲地對天吶喊的時候,是怎樣的感受。
好在,大鳥和小鳥完全不懂事兒了。
沒有了父親,兩個小不點兒依然會牙牙學語,大鳥少爺還是端著那張像極了冷梟擺譜時的酷臉,無論他睡著還是醒著,不知道小心裡在琢磨些什麼。而討喜的小鳥少爺,依舊笑容如春,每一天都會給媽媽一個最為暖心的微笑。
可以說,沒有了冷梟,大鳥和小鳥就是寶柒和冷老爺子的精神支柱了。
有孩子,有新生的生命力,人活著又能更堅強一點兒。
在這些天里,寶柒的電話很多。
除了工作上的事兒,不時有來自范鐵,小結巴,江大志,姚望等人的私人電話。他們在電話里總會說沒事兒就是和她嘮嘮嗑兒,絕口不提冷梟兩個字兒。然而家長里短里,無一不是勸慰和安心。
寶柒都懂,然後要走過來……卻不是那麼容易。
這一天,范鐵請她有空過去參謀一下他和小井的婚禮。
雖然小井的病情始終不見大好,可是范鐵的年紀畢竟不小了,無論他還是她,確實都等不起了。
寶柒答應了。
雖然明知范鐵讓參謀婚禮是為了給她減負,但是不管怎麼說,小井要結婚,她必須全力以赴的。
她這輩子,怕是再也沒有婚禮了,那個答應了等軍演結束就給她一個隆重婚禮的男人,沒有了……
吹著冷風,她抬頭看著天際,慢慢地笑出了聲兒。
二叔,你知道我在想你嗎?
二叔,你還會回來看看我嗎?
她經常會想,一個人若是死了,他的靈魂又會去哪裡?難道真的能忘記活著時的一切凡塵俗事了嗎?真的會忘記至親至愛的人,永遠消失在這個抓摸不著的世界里嗎?
京都市的四月,天兒還涼颼颼的。
寶柒趕到和范鐵約好的婚品專賣店的時候,他和小井正站在噴泉池邊說著話。
小井撅著嘴巴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范鐵笑著撩撩她的頭髮,偏著頭小心地在安慰著她,然後小井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少了些孩子般的懵懂,多了些小女人的嬌羞。
這樣溫馨的情形,讓寶柒的心尖上突然一酸。
不是嫉妒,而是想念。
其實,一個人離開了,對於其他人來說,他們的生活並不會有什麼實質上的改變,該怎麼生活,還得怎麼生活。
當然,除了她自己。
三個人到了樓上的婚品專賣店。
事實上,婚紗和禮服早就已經訂好了,范鐵今天叫寶柒出來的目的一來讓她散散心,二來帶小井玩玩兒,也沒誠心想要在這裡挑出什麼東西來。
不料,小井看了還挺喜歡。這裡的東西,全都是國內外最頂級的品牌兒,老實說,瞧著還都不錯。寶柒沒有多大的意見,快要做新郎官的范鐵就像一個事兒媽,挑來挑去挺有意境兒。
寶柒結合小井的尺碼給她挑了幾套比較舒坦耐穿的內衣褲之外,又格外回饋了一下范鐵的盛情邀請——專門給小井姑娘選了兩套不同款式的性感半透明情趣內衣。
等三個人下樓的時候,已經是三個小時以後了。
范鐵帶著小井上車走了。
寶柒看了遠去的車輛,就要上汽車,斜刺里突然跑出來一個人,速度又快又急,嚇了她一大跳,第一反應就是搶劫的。幸好她的反應夠快,迅速地往旁邊避讓開去,差點摔倒。小腰被來人一個巧勁兒攬緊。
不等她抬起頭來,熟悉的聲音就從頭頂傳來——
「呵,這年都過去了,小妞兒還來給九爺拜年呢?」
方惟九?真的是方惟九?
正如以往的若干次見面兒一樣,方惟九再次出其不意地選擇了這樣偶遇的方式,冷不丁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抬頭,斂目,寶柒看著他的臉,神情有些恍惚。
「方惟九?真的是你回來了?」
「對啊,九爺我回來了,怎麼樣?不歡迎啊?」
撩起邪氣性感的唇角,方惟九笑著打趣兒,不大不小的聲音,攬著她卻不放開手,還狀似無意地蹭了蹭她的臉,一臉的奸笑,語氣嬉笑又無賴。
壞壞的方惟九,在泥石流過後一年多后,突然回來了,從外表上來看,他像是半點兒都沒有改變過。
然而,寶柒還是不太敢相信。
雙眼盯著他,看了又看,她半晌沒有吭聲兒。
上一次回來的方惟九,結果卻是上野尋。
而這一次,上野尋已經直升機失事被炸死了,他就一定是方惟九了嗎?
這個邏輯,搞得她有些混亂。
「呵呵,傻了啊?」飛快地瞟了她一眼,方惟九重重地拍一下她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是不是太想九爺了,興奮得都不會說話了?」
大難之後再遇舊友,寶柒心裡感嘆著,也沒忘了損他。
「方九爺,這麼蹩腳的出場方式,你下次能不能換一換啊?」
「蹩腳嗎?不覺得啊……」一撩額頭的短碎發,方惟九擺了個裝酷的造型,弔兒郎當地說,「像九爺這麼英俊瀟洒的人種,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出場,結果都是一個樣——帥!」
撐一下額頭,寶柒緊抿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