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桂花島之巔
陳平安抬頭望向高空,鄭大風破境的氣象之大,直接讓那片苻家雲海顯出真身,最終人與雲海一起緩緩消失。陳平安忍不住憂心忡忡問道:「會不會動靜太大了點?」
陰神笑道:「動靜足夠大,才能震懾鼠輩和豺狼。」
鄭大風能夠厚積薄發,一舉打破瓶頸,這尊陰神當然樂見其成。神君與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他們這些從那座小廟走出的陰物陰神,卻無這份待遇。若是鄭大風在此夭折,壞了神君的謀划,很可能惹來神君震怒,在千萬里之外將他彈指滅殺。
一貫謹小慎微的陳平安認真咀嚼了一下這句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不過這種道理,暫時不適用於自己。無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簡上的文字,先攢著,行走江湖技不壓身,道理更是如此。
陳平安好奇地問道:「會不會鬧得滿城皆知,以後鄭大風想要做點什麼,豈不是處處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線?」
陰神瞥了眼東海方向,搖頭道:「苻畦已經出馬了,藉此契機,鄭大風應該會順勢做下幾筆生意。他從雲海返回的時候,一定不會像上去的時候那麼大張旗鼓。」
陳平安點點頭,將所有翠綠欲滴的小竹簡收入方寸物之中。這些竹簡,既有當初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時剩下的普通綠竹,更多的還是返回落魄山後,魏檗贈予的竹樓殘餘,都是從青神山遷出的棋墩山奮勇竹。在梳水國渡口青蚨坊做了買賣之後,知道了青神山竹子的價值連城,陳平安越發珍惜,以至好些在書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幾遍,才決定要不要刻在竹簡之上。
陰神突然問道:「能不能給我一片小竹簡,寫有『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搖頭拒絕:「不行。」你以為你是寶瓶、李槐他們啊,想要啥我就給啥?
但是陳平安隨即想起頭一回在小巷,陰神當面揭穿鄭大風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楊老頭的意思,好像都應該承情。想通了這個關節,陳平安立即就大方起來:「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簡而已。」
陰神雖然不理解為何陳平安改變心意,之前他由於心意迫切,所以說得過於直白,其實他不願占這個便宜。陰神微笑解釋道:「我方才話沒說完,其實我是想跟你購買那片竹簡,十枚穀雨錢,如何?」
陳平安剛從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簡,聽到「穀雨錢」三個字后,頓時有些頭皮發麻,疑惑道:「哪怕竹簡是由青神山奮勇竹製成,可就這麼點大,不值這個嚇人的天價啊?」
陰神淡然笑道:「賣給其他任何人,撐死了就是幾枚小暑錢,但是對我而言,這片竹簡加上這句話,就值這個價。怎麼,嫌價錢太高,不賣?要便宜一些才肯賣?那就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站起身遞過那片竹簡,笑呵呵道:「趙老先生,東西收好。」
陰神一手接過竹簡,一手手心堆放著十枚穀雨錢。陳平安接過那把靈氣盎然的穀雨錢,使勁看了兩眼,然後趕緊收入方寸物中。
陰神打趣道:「不確定真偽?小暑錢和穀雨錢的造假,在山上層出不窮。」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沒見過真正的穀雨錢,而且我信得過趙老先生。」
陳平安酒也不喝了,將裝有飛劍十五的養劍葫蘆別在腰間。
小雪錢,相當於世俗王朝的一千兩銀子。一枚小暑錢,等於一百枚小雪錢。一枚穀雨錢,則等於十枚小暑錢。這就是山上貨幣交易所謂的「千百十」。至於為了驪珠洞天特製的金精銅錢,比起穀雨錢還要珍貴。
十枚穀雨錢!這會兒終於有點腰纏萬貫的感覺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趙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簡都給你瞧瞧,你找找有沒有還想買的?」
陰神搖頭笑道:「錢囊空空,買不起了。」
十枚穀雨錢,其實是它此次跟隨鄭大風南下老龍城的所有積蓄。
之所以出此高價,是因為鄭大風破境時自己神魂震動,一眼相中了那句讖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他不行。
陳平安又說道:「沒事,趙老先生您看上哪片竹簡,我送您便是。」
陰神轉頭打量著這個少年,笑了笑,不再說話,重新仰頭望向雲海,覺得有點意思。
鄭大風的御風登天,隨後破境引來雲海異象,男人腳底下的老百姓不會察覺到什麼,但是幾乎所有中五境練氣士和武道大小宗師,都在情不自禁地仰頭關注這一幕,尤其是苻家。在登龍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親自去往雲海,見一見這個能夠破開雲海大陣的人物。
由於雲海遮掩,外人看不清雲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數在老龍城身居高位的修行中人,別人只是湊個熱鬧,猜測那個山巔境強者的真實身份,是那個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關而出,還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在為即將下嫁老龍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龍城商貿繁華程度冠絕寶瓶洲,作為三大洲物資的重要中轉樞紐,這裡魚龍混雜,有錢人多,賭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間的較勁,甚至是幾家大的賭檔的押注,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眾人賭得千奇百怪,有賭此人身份的,有賭此人會不會被苻家打殘的,有賭此人的性別甚至是姓氏的……
內城范家府邸,現任家主和幾個家族老祖、供奉客卿,全部都是百歲高齡往上的老人,此刻並肩站在一座高樓廊道,人人滿臉喜氣。以雲海之上的人物的登天起始地,加上之前的情報,他們可以推斷出此人正是灰塵藥鋪的鄭大風。鄭大風毫無徵兆地躋身第九境,成為武道止境的山巔境大宗師,對於范家而言,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鄭大風未來數十年,不出意外都會待在老龍城,范家無異於多出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山巔境武夫。八、九境之差,雲泥之別!
純粹武夫入門煉體,中期鍊氣,巔峰煉神,各有三境,越往後,尤其是第七境之後,相鄰兩境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像一道鴻溝。所以流傳著一句武道俗語:高境對敵低境,殺人不過一拳事。只不過也有人覺得這個「殺」字,應該改為「傷」字,更加準確。
與棋壇國手的段位有點相似,同樣是九段,分強九段弱九段。七、八段的棋手,偶爾以妙招神仙手擊敗弱九段國手,不是沒有可能,但到底屬於特例,不是棋壇常理。話說回來,寶瓶洲的棋手段位評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個朝廷的棋待詔與其輪番對弈,而各個棋待詔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懸殊。
一位范家金丹境老祖撫須而笑:「范小子有這麼一位傳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氣!」笑聲四起。
驟然之間,老龍城上空的雲海洶湧下沉,幾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處雲海之中,四顧茫然。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這一刻的氣機運轉,或多或少都出現了凝滯減緩的狀況。不過轉瞬之後,天地又恢復清明,雲霧消散得半點不剩,很多蟄伏或是供奉於老龍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為沉重。
鄭大風是以八境遠遊境御風而去,卻是以九境山巔境步行返回小巷。
藥鋪里的女子們,從頭到尾都在嬉笑打鬧,沒有任何異樣感觸,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種安穩。她們見著了從鋪子外邊走入的掌柜,也沒往深處去想。漢子手裡拎了兩壇從鄰近大街買來的美酒,掀起門帘,低頭彎腰走入院子。他將其中一壇酒高高拋給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撿起老煙桿,再次坐在正房前的台階上,沉默不語,既不抽旱煙,也不豪飲醇酒。
他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對老頭子「欽定」的傳道人陳平安說的,而是詢問陰神:「老趙,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老頭子到底還有什麼交代?陳平安過幾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島渡船離開此地,護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給句準話?」
陰神搖頭道:「神君只叮囑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敗,就丟海里餵魚。」
鄭大風雙手使勁揉著臉頰:「我的親娘,還是一頭霧水。」
鄭大風將老煙桿擱在懷中,打開酒罈泥封,低頭對著酒罈吸溜一下,如龍汲水,酒水凝聚為一線,自個兒跑到鄭大風嘴中。鄭大風抹了抹嘴,仰頭望向那片雲海:「老趙,你說老頭子有沒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見的景象?有沒有料到我差點就要一鼓作氣再撞天門?有沒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門附近的景象,差點就要……」
鄭大風哀嘆一聲,然後又低頭喝了口酒,突然間眉開眼笑:「說不定老頭子那句話,一開始就是兩層意思。『終生無望第九境』,哈哈,老頭子真是頑皮……」
陰神扯了扯嘴角,覺得鄭大風真是不知死活。
鄭大風好似脖子給人掐住,四處張望,很是心虛。他趕緊起身,來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語道:「老頭子,別見怪啊,弟子鄭大風破境成功,卻無法當面跟你講這件喜事,內心愧疚得很。老頭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氣,弟子唯有以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鄭大風果真做手持香火狀,向遙遠的大驪方向拜了三拜。
陳平安很納悶,楊老頭怎麼會教出李二和鄭大風這麼一對有著天壤之別的徒弟。不過一想到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幾個同樣是性格迥異,相差十萬八千里,陳平安就不感到奇怪了。
鄭大風在敬香之前有一個古怪動作,陳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鄭大風舉起一條胳膊,伸手在頭頂繞了一下,彷彿那裡藏有三炷香,給他拿回手中。
鄭大風做完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懶散地坐回板凳,好像真的打定主意開始享福了。他盯著陳平安,陳平安跟他對視。
一個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債卻死活不想還錢的無賴;一個像是在說你敢不還錢,我打不死你也煩死你。
陰神看著這兩人,突然發現自己有點不懂現今的世道了。
有人掀起帘子,卻沒有立即走進院子,他一手將竹簾高高抬起,一手拎著一壺老龍城最好的桂花小釀,光是那隻精美酒壺就能賣一枚小雪錢。唇紅齒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里還有外人,一時間便有些猶豫不決,站在原地,輕聲問道:「鄭先生……我能進來嗎?」
在少年走入灰塵藥鋪后,陰神就已散去身形。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名同齡人,看得出來是一個純粹武夫,暫時應該還是三境。少年的呼吸吐納平穩,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筋骨皮肉輕微顫動,血氣精神流瀉在外,這名老龍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但是瑕疵較多,其純粹真氣在體內氣府的「巡狩驛路」,似乎不夠寬,且不夠平整……
陳平安突然有些訝異,他發現自己竟然在俯瞰別人的武道境界。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躋身武道第四境了。
鄭大風沒有計較陳平安的神遊萬里,對著少年招手笑道:「我知道瞞不過你爺爺。不過不是我說你啊,賀禮就是一壺范家釀造的桂花小釀?是不是太馬虎了一些,我這個人從來是大事上含糊,小事上特別講究。你把酒留下,麻溜兒回范家,找你爺爺提一提,做人可不能太小氣了。」
少年啞然,無奈道:「鄭先生,我是聽爺爺說了這事,偷跑出來送酒的,不是我家長輩的意思。不然先生等我以後繼承了那艘桂花島渡船,再準備一份大禮?這壺酒是我從家裡偷拿出來的,回頭可別跟我爺爺說啊,我這就給先生去跟家裡討要賀禮去……」
少年放下酒後,就屁顛屁顛跑了。鄭大風沒有阻攔那個風風火火的范家小子,斜眼看了一下暮氣沉沉、死精死精的陳平安,心想:同樣是少年郎,瞧瞧人家范小子,待人誠懇,出手大方,好說話,一身的優點;再看看你陳平安,五文錢的舊賬,你能記這麼久,長得還不白,古板迂腐,一身的臭毛病!
從少年的言語中,陳平安了解到很多內幕:少年出身於那個跟隨苻家一起押注大驪的老龍城范家,如今拜師於鄭大風,未來會擁有那艘桂花島渡船。再加上之前陰神透露,鄭大風要與城主苻畦做買賣。
陳平安心中微微鬆了口氣,自己這趟選擇范家渡船去往倒懸山,應該問題不大。
未來老龍城是神仙打架,還是群魔亂舞,是其他人需要考慮的事情,陳平安只需先待在藥鋪耐心等待幾天,然後登上那艘桂花島渡船,到達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找到寧姑娘,送出背後那把劍……
鄭大風伸手一抓,笑道:「范小子,回來,你還真去幫我厚著臉皮討要賀禮啊?」
其實少年回到家說什麼,鄭大風根本不在乎,他其實是覺得跟陳平安相處一院有點無聊,還不如抓個開心果回來解悶,省得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關鍵是他一個九境武夫還不好撒野,甚至內心深處還有點晃晃蕩盪。
已經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后領突然被人扯住,他踉蹌後退,嚇了一大跳,還以為遇上了刺客。聽到了鄭大先生響徹心扉的嗓音后,少年嘿嘿一笑,揮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緊張。少年轉身快步跑回灰塵鋪子,對幾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幾聲姐姐,又掀開帘子回到院子,身後是一陣陣歡快的鶯聲燕語。少年打心底喜歡這種氛圍。
范家大門裡的那些仙子女俠,當然更漂亮,更仙氣,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她們看到自己后流露出來的笑意,跟這裡的姐姐們的笑意,是不一樣的。一個是對著范家未來家主,一個是對著不知道哪個角落蹦出來的少年。
少年不反感前者,但是喜歡後者。
陳平安給少年搬了條凳子,少年趕忙快步接過,笑道:「謝謝啊。」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客氣。」
少年拎著凳子,望向鄭大風:「先生,我該坐在哪兒?」
鄭大風大手一揮,打趣道:「去門口竹簾那邊坐著,幫忙把風。」
「好嘞。」少年開開心心跑去坐在門口,還是正襟危坐的那種,腰桿挺直,眼觀鼻鼻觀心,雙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上。雖然少年盡量讓自己顯得端莊肅穆,可是一雙眼睛忍不住泛起笑意。笑意清澈得就像嘩啦啦流淌的溪澗,開心時會有聲響,不開心時也有,而不是那種水深無言,貴人語遲。
陳平安突然之間有些羨慕這個少年,門口少年身上,有一種他一直想要卻求之不得的東西。
文聖老秀才當初喝醉了酒,被他背著,使勁拍著他的肩膀說,少年郎肩頭要挑著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不要去想什麼家仇國恨,道德文章。
門口那個少年就是這樣的,陳平安做不到。
鄭大風彷彿察覺到陳平安的異樣情緒,雖然未必知曉其確切想法。漢子想了想,笑著將那壺桂花小釀丟回給范家小子。
少年燦爛笑道:「鄭先生,我可只敢喝一口啊。」
陳平安高高舉起養劍葫蘆,也跟著笑了起來,道:「一起喝。」
那少年愣了一下,使勁點頭道:「那我這一口喝得多一些!哦,對了,我叫范二。不是小名兒,就叫范二。因為我前邊還有個姐,叫范峻茂,所以我叫范二……好吧,其實有沒有我姐,我爹娘給我取這麼個名字,都挺讓我傷心的。你呢?可以說嗎?」少年喝了一大口酒,滿臉通紅,咳嗽連連。看來對於這個名字,他確實有點傷心。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道:「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范家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會在六天後出發,而孫家的山海龜渡船則已經率先出海遠遊。陳平安本想去親眼看一下山海龜渡船的模樣,但是想著老龍城最近人多眼雜,鄭大風又剛剛破境,惹出天大動靜,就告訴自己不要給人添麻煩,把這份好奇心就著酒水一起喝掉了。
接下來兩天范家少年還是每天過來灰塵藥鋪,拎著桂花小釀跟鄭大風討教武學。鄭大風雖然人不太正經,聊起武道一事時卻正經了不少。雖然措辭還是花哨了點,可陳平安在旁聽著,覺得鄭大風的指導對於范家少年當下的武道破境,確實大有裨益,說是金玉良言都不為過。只是鄭大風講述的內容,對於陳平安沒有什麼用處,最後心底反而還有點疑問。
鄭大風不介意陳平安旁聽這些有關三境瓶頸的小打小鬧,甚至巴不得陳平安一個心癢,自己蹦出來,要對范家小子言傳身教,到時候他就樂得輕鬆自在,大可以跑去前邊鋪子,為姐姐妹妹們排憂解愁。只可惜陳平安只聽不說,裝傻扮痴,好像半點不對自己的武道四境感到驕傲。這讓鄭大風怨念更深,瞧瞧,一個比入定老僧、坐忘道人還穩得住的少年,要他風流不羈的鄭大風如何喜歡得起來?
如果不是陳平安算是他的大半個傳道人,如果不是每天能蹭一壺桂花小釀,鄭大風早就讓陳平安捲鋪蓋滾蛋,趕緊離開這間春光滿溢的藥鋪,搬去范家府邸那邊當貴客,只管在那邊扯自己的虎皮作威作福。
這天范二聽完了鄭大風的疑難解惑,便跟陳平安閑聊起來,兩個同齡人坐在屋檐下乘涼。
孫嘉樹言行舉止滴水不漏,讓人生出如沐春風之感,少年范二就要稚嫩許多,但是也不是那種全然不知民間疾苦的天真。少年聰明,開朗直爽,而且家教極好,他爹娘多半是心大的,在取名字這件事上,就看得出來。
每當少年聊起自己的姐姐范峻茂時,都是滿滿的欽佩,要知道他與姐姐同父異母。范二對那名身為范家主婦的「大娘」,一樣特別親近。他總說自己親生娘親太嬌慣著自己了,好是好,可就是擔心自己會長不大。大娘對自己從來都是寵溺,但也講規矩,對錯分明。讀書開竅了,習武有成了,待人接物做得好了,大娘都會嘉獎,說好在哪裡,但是做錯了事,大娘也會把范二當作一個大人對待,絕不會訓斥喝罵,而是心平氣和地與他講道理,所以范二發自肺腑地敬重這位大娘。
少年范二願意對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大驪少年陳平安,說著這些獨屬於少年的開心和憂愁。陳平安就安安靜靜地傾聽范二的訴說,聽得津津有味。范二起先還怕陳平安覺得煩,後來見陳平安是真心喜歡,范二便會忍不住多喝幾口酒。
陳平安也跟范二說了許多家鄉龍泉郡的事情,聊了他當窯工燒炭、上山下水的事情。
范二緊隨其後的問題,往往都很天馬行空:「陳平安你還要吃土啊?有米飯那麼好吃嗎?不管了,只要能扛餓就行!不然你教教我,哪些泥土更好吃些,以後我在家受罰挨餓之前,去祠堂路上就抓一大兜泥土!」
「你能從頭到尾就靠自己一個人,燒出一件瓷器嗎?陳平安,以後我成人禮的時候,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瓷器啊!酒杯茶盞這種小東西就行了,不用太講究,有個能讓人認得出是啥的粗坯模樣就成。我好跟人顯擺,說這是我朋友親手做的,他們一定吃癟,眼饞死他們。」
「天井是什麼東西?颳風下雨下雪的天氣,咋辦?那天井對著的池子,裡頭能養魚龜蝦蟹嗎?」
陳平安一一回答,最後笑著說了一句最讓范二高興的話:「我有個好朋友叫劉羨陽,現在可有出息了,已經一個人去了婆娑洲那麼遠的地方。下套子做弓箭都是他教我的,以後介紹你們倆認識啊。」
范二就在那邊小雞啄米,滿臉期待。他已經開始盤算將來有一天陳平安帶著劉羨陽登門做客,要如何安排他們倆的住處,每天喝什麼酒吃什麼菜,去老龍城哪兒玩……
有一天,范二沒來灰塵藥鋪。
這天暮色里,藥鋪早早打烊,陳平安和鄭大風在後院正房,吃著一名婦人做的一桌子飯菜。鄭大風倒是想要憑藉自己的「姿色」,讓那名姐姐不收錢,好讓他在陳平安面前長長面子。沒奈何婦人六親不認,斬釘截鐵,一枚銅錢也不能少。
鄭大風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菜喝酒兩不誤,隨口問道:「你整天跟范家小子聊些有的沒的,有意思?」
陳平安細嚼慢咽地對付飯菜,他放下筷子說道:「有意思。」
鄭大風嗤之以鼻:「我離開驪珠洞天才這麼點時間,你就撈到了這麼多寶貝?咋來的,給說道說道?是不是一路踩狗屎撞大運來的?」
陳平安頂了一嘴:「跟你不熟。」
鄭大風斜眼道:「跟范二就熟了?」
陳平安說道:「比你熟。」
鄭大風齜牙咧嘴:「老頭子願意把珍藏已久的十五賣給你,對你是真不差。」
陳平安這次沒有反駁什麼。
鄭大風又問:「跟孫嘉樹那個聰明蛋分道揚鑣啦?」
陳平安點點頭。
鄭大風笑道:「這個孫子很有錢的,不挽回一下?跟他成了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以後到了老龍城,保管你小子吃喝不愁。」
陳平安搖頭道:「也就那樣了。」猶豫了一下,他補充道,「孫嘉樹人不壞,就是有些事情,不夠厚道。我如果是商人,不太敢跟他做大買賣。因為他這種人,對誰都有個估價,大致值多少錢,什麼時候該做什麼生意,孫嘉樹一清二楚。對他來說,再好的關係,也就只是生意而已,誰能保證他不把人賣了掙錢?我可能看錯了他,誤會了他,可不管怎麼樣,孫嘉樹今後如何,跟我是沒關係了。」
鄭大風笑道:「他沒你想的那麼簡單,當然也沒你想的那麼差勁。以後這個人,會挺了不起。你今天錯過了他,既是孫嘉樹的損失,也是你小子的損失。你要是不信,咱們走著瞧。」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錢財上的損失?」
鄭大風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不然?天下熙攘,圖個啥?名,不是錢?修為,不是錢?都是錢。」
陳平安笑道:「只是錢,那就更沒關係了。」
鄭大風知道陳平安的言下之意,捨不得錢,也最捨得錢,看似矛盾,實則不矛盾。歸根結底,每個人尤其是修行之人的腳下大道,在於左右雙腳的平衡,只要做到這一點,哪怕蹦跳著前行,一樣能夠走到眾山之巔。
曾經並肩同行,又分道而行,未必就是陳平安和孫嘉樹有高下之分、好壞之別,就只是不同路而已。事實上,關於眼前少年的心性,鄭大風看得很透徹,不過人之砒霜、我之甘飴罷了。李二喜歡,他就不喜歡,可不喜歡歸不喜歡,不得不承認,陳平安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自有其道。再者,天底下有幾人可以做他鄭大風的傳道人?
老頭子可以做,但是不願意,只承認師徒關係,不想在「道」這個字上琢磨更多。陳平安未必願意,可世事無巧不成書,就是這麼有趣。
鄭大風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些深遠處的景象,有些他已經近距離親眼看到,有些暫時離著還有點遠。漢子便有些慵懶乏味,決定結束這場還不如一桌子死咸死咸飯菜有滋味的對話,說道:「欠你的五文錢,在你坐上桂花島渡船之前,我一定還你,肯定公道。這次我破境,也會跟你一併結賬。既然老頭子沒說清楚護道人一事,我又沒覺著是你的護道人,那我就當沒這回事,至少跟你陳平安是如此。」
陳平安沒意見,點頭答應。
鄭大風拿起老煙桿,開始吞雲吐霧。抽旱煙久了,習慣成自然,覺得還挺不錯,難怪老頭子好這一口。
鄭大風眼神恍惚。當初破開雲海,鄭大風差一點就要去做一天之內連破兩境的壯舉,然後鄭大風看到了雲海之上的一幕風景,這讓他打消了念頭。
純粹武夫的九、十境之間,需撞天門,鄭大風自然看見了天門,但是鄭大風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天門,與任何一位已經躋身十境的武道前輩所看見的,絕不相同。
那道天門,的的確確出現了,但是不只有天門而已。
鄭大風看到了天門前一根通天大柱之上,有一個面容模糊的神將,披掛著一副如霜雪般的莊嚴鎧甲。神將被一把劍釘死在天門柱子上,金黃色的血液塗滿了柱子。
鄭大風當時仰頭望著那具凄慘的屍體。有一個瞬間,彷彿那具神將屍體活了過來,在與他鄭大風對視。神將嘴唇微動,似乎在說一個字:走!
鄭大風那一刻差點就要肝膽崩裂,魂飛魄散,差一點就要淪為才破境就跌境的可憐蟲。
當時苻畦的出現,幫助鄭大風掙脫了那種束縛,而此刻陳平安的問話,打斷了鄭大風的思緒:「鄭大風,我的三境,是被人一拳一拳打出來的,范二既然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你為什麼不幫他?」
鄭大風直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傢伙笑出聲:「你覺得范二的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
陳平安皺眉道:「難道是『很不好』?」
鄭大風差點被一口旱煙活活嗆死,大笑道:「不好個屁!按照寶瓶洲武夫的正常水準來說,范二的底子從一境到三境,打得已經夠好了,而且范二本身就是個武道天才,你小子竟然說不算好?那寶瓶洲的純粹武夫,都拿塊豆腐撞死自己算了,不然用娘們的腰帶上吊自殺也行。」
陳平安將信將疑,總覺得這個傢伙是在推卸責任,一天到晚想著跟藥鋪女子嬉皮笑臉,不願多花心思在范二身上。
鄭大風笑眯眯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李二當初的三境底子,可能比你都要差一點。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只是三境出色而已,李二的九境底子,堪稱世間最強,我的八境也差不多。奇了怪了,誰有這麼大本事,能用拳頭把你打出先前那麼個三境?總不可能是李二給老頭子喊回驪珠洞天,手把手教你?」
陳平安搖頭道:「是其他人。」
鄭大風這次是真好奇了,旱煙也不再抽:「到底那人是怎麼錘鍊體魄神魂的?」
陳平安臉色微變,光是回想一下落魄山竹樓的境遇,他就覺得糟心。
鄭大風笑道:「隨便說說,你只要大致聊一下,我就再送你一本最入門,但是被譽為『最沒錯』的武道劍譜。當初老頭子從一個生前是劍修的陰神那邊要來這本劍譜,我、李二和李柳三人都學過,只是對我最沒有意義。老頭子主要還是為了李柳,對你陳平安則未必無用。」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淬鍊體魄神魂,就跟搗糯米打麻糍差不多,信不信由你,就這麼簡單,不過後邊我還要做點事情……」說到這裡,陳平安雙指粘在一起,指向自己的胳膊,「自己給自己剝皮,抽筋,一寸一寸慢慢來,眼睛不能眨一下。不用徹底剝掉皮膚,也不用抽斷筋,每次都有人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結束,之後就給人扛著去泡葯桶,傷口很快就可以痊癒。」
鄭大風問道:「總共幾次?一兩次?三四次?」
陳平安咧嘴一笑:「每天都要做,一雙手數不過來。」
鄭大風先是一臉匪夷所思,然後捧腹大笑:「好好好,就沖你小子吃了這麼多苦頭,老子想一想就開心得不行。那部劍譜回頭我整理好,保證不動任何手腳,完完整整送給你便是!」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這人夠無聊的。不過想想也是,不無聊的話,能開這麼間每天不掙錢光賠錢的藥鋪?
鄭大風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聲:「范二的先天底子不比你差,但是心境上,到底是大家少爺,磨礪得少了。說句不好聽的,范二相比我們,仍然屬於外強中乾,經不起你這般折騰打磨,否則會碎的。」
鄭大風雙指捏住酒桌上那隻杯子,杯子瞬間化作齏粉。他淡然道:「武道要緊,還是命重要?」
陳平安開始起身收拾碗筷。
鄭大風心情沉重起來,因為他突然發現,當初陳平安的本命瓷被打碎一事,水很深,比想象中還要深不見底。
沒來由地,看著少年嫻熟地疊放碗碟,鄭大風有些可憐他。陳平安?除了姓氏沒什麼好說的,名字好像取反了吧?
鄭大風隨口問道:「陳平安,你模樣隨誰,你爹還是你娘?」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聽老街坊說隨我娘親多一些。」陳平安瞥了眼鄭大風:「反正隨誰,都比你長得周正。」
鄭大風沒好氣道:「滾滾滾,收拾你的菜盤子去!」對這個小子,老子果然就不該有那份惻隱之心。
之前在那座老龍城東海之濱的登龍台,城主苻畦去往雲海探查異象,久久未歸。那個在海邊結茅修行的金丹境供奉離開修道之處,來到少城主苻南華身邊,苻南華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苻南華循著老人的視線,看到遠處緩緩走來一個橫劍於身後的男子,氣態閑適,就像是一個遊覽至此的外鄉人。苻南華看不出對方深淺,輕聲問道:「此人修為很高?」
金丹境老者能夠單獨一人幫助苻家坐鎮登龍台,戰力相當不俗,兩件法寶攻守兼備,在整座老龍城都是名列前茅的強者。老人此刻臉上的神色絕不輕鬆,沉聲道:「想來極高。」
苻南華有些震動,這話說得很有門道,不在「極高」二字,而在「想來」之上。這意味著一名金丹境大佬都看不出對方的真正實力,此人的境界比起老人的金丹境,只高不低。最可怕的是那名不速之客帶著劍,有可能是劍修。
苻南華再問道:「來者不善?」
金丹境老者搖頭道:「不太像。」
那人悠然走來,全然不顧老龍城苻家訂立的禁地規矩,直接跨過那座無形的雷池陣法,走到老人和苻南華身前。那人雙手手肘抵在身後橫放的劍鞘上,笑道:「我叫許弱,來自大驪,如今正在你家做客。」
當初渡船落在苻城,苻南華沒有資格去迎接父親苻畦和大驪貴客,家族裡只有寥寥數人「接駕」,但是許弱的大名,苻南華早有耳聞。現在聽到此人自報名號,他趕緊壓下心中激蕩的漣漪,立即作揖行禮:「苻南華拜見劍仙前輩。」
許弱笑著抱拳還了一禮。
苻南華直身後,轉頭對金丹境老者笑道:「楚爺爺,沒事了。」
不承想老人在錯愕之後,作揖之禮,比苻南華這個小輩更加虔誠,竟是久久不願起身:「中土神洲翠微楚氏不孝子孫楚陽,替家族拜謝許大俠的救命之恩!」
許弱啞然失笑,當年翠微楚氏的那樁禍事,他不過是路過隨手為之,替楚氏擋下了一座山上宗字頭仙家的糾纏不休。許弱擺擺手道:「不用這麼客氣,我只是恪守墨家宗旨。」
老人仍是沒有起身,顫聲道:「大恩即是大恩,若非許大俠出手相救,楚陽便真成了喪家之犬,以後便是想要認祖歸宗,也成了奢望。許大俠古道熱腸,自是不會將這種事情放在心頭,楚陽卻絕不敢忘恩負義!」
許弱無奈道:「心意我領了,你總這麼彎著腰,也不是個事兒。」
只看面相比許弱要年長一輩的金丹境老人,收起那份大禮,望向那個能夠將名山大川融入劍意的強大劍仙,笑道:「不承想能夠在東寶瓶洲遇見許大俠,楚陽在此結茅枯坐數十年,心裡頭那點對苻家的憋屈怨氣,今天算是徹底沒了!」
苻南華苦笑不已,不愧是老龍城金丹境第一人,脾氣真是臭,還不如何念恩情!
無奈之餘,苻南華百感交集,楚陽早年遊歷到老龍城,何等跋扈,因為一件小事,與老龍城一個大姓家族起了嫌隙,打得天翻地覆,楚陽一人力戰群雄而不落下風。到最後還是苻畦親自出手,先親自跟此人大打了一架,再丟出一座金山銀山,又讓出登龍台這處風水寶地,才讓楚陽捏著鼻子成為苻家供奉之一。哪怕苻家如此誠心誠意,楚陽照樣跟苻家坦言,以後苻家任何恩怨,只要不涉及家族存亡,他楚陽都不會出手。若是苻家誰膽敢挾恩圖報,別怪他楚陽翻臉不認人,最後苻家還是得捏著鼻子點頭答應。
可這麼一位有望成為地仙的金丹境修士,此時此刻,跟苻南華年少時面對高深莫測的楚陽,心態如出一轍。
苻南華突發奇想,這位墨家豪俠,會不會有他由衷仰慕的人?會不會在遇上那個人的時候,心甘情願以晚輩自居,抬頭望之?苻南華髮現自己根本無法想象那一幕。
許弱不與金丹境老者客套寒暄,徑直走向登龍台。楚陽連出聲提醒的意思都沒有。苻南華想要開口,但是很快就將那些言語咽回肚子。
隨著老龍城雲海驟然下墜,苻畦很快就返回此地,出現在苻南華身旁。看著登高而上的許弱,這名老龍城城主沒有絲毫不悅,而是帶著苻南華直接回城,金丹境老者與苻畦點頭示意,便也返回海邊茅屋,繼續潛心修道。
苻畦如此放心許弱接近少女稚圭,不單單是自知阻攔不了一位享譽中土神洲的劍仙,更因為許弱的墨家身份。墨家遊俠行走天下,這本身就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許弱走到大半,少女已經走下登龍台,素雅清爽的婢女裝束,乾淨秀氣的臉龐,不再滿臉淌血,眼睛金黃。
兩人在半路相遇,許弱停下腳步,跟隨少女一起往下走去,輕聲提醒道:「落在某些儒家聖人眼中,你登上此台,就是在挑釁規矩。」
少女在許弱面前,不知為何沒有在驪珠洞天和大驪京城的種種掩飾,臉色冰冷:「既然我能活著爬出那口水井,還能活著離開驪珠洞天,就說明我活著這件事,早就是四方聖人默認的,登不登上這座高台,重要嗎?」不等許弱說什麼,稚圭已經自問自答:「我看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許弱哦了一聲,不再有下文。
少女笑道:「當年諸子百家,唯獨你墨家……」
許弱瞬間推劍出鞘兩寸,整座登龍台都被一條無形的大江之水環繞包裹,江水聲勢浩大,以至原本洶湧撞向岸邊的一股大海潮水都自行退去。結茅修行的金丹境老人猛然睜眼,又迅速閉上眼睛。
少女嘖嘖笑道:「你的劍術是很高明,而且可以更高,但是這氣魄嘛,真比不上你們墨家祖師呀。」
許弱皺了皺眉:「差不多就可以了,得寸進尺不是好事,這裡終究是浩然天下。」
少女眯起眼,撇撇嘴道:「對呀,我怎會不知道,這兒就是一座古戰場遺址,以前這遍地屍骸,堆積起來比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還要高,鮮血比你引來的這條大瀆之水本體還要多。」
許弱停下腳步,破天荒有些怒氣:「山崖書院齊先生就沒有教過你?!」
少女腳步不停,步伐輕靈:「教了啊,他最喜歡說教,只是我不愛聽而已。」
許弱沉默跟隨,在少女踏出最後一級台階的瞬間,氣勢磅礴的江水劍意消散一空——信手拈來,隨心所欲。
許弱當初對峙剛剛躋身玉璞境的風雪廟魏晉,同樣是推劍出鞘些許,以高山劍意抵禦魏晉的那一劍,看似旗鼓相當,其實許弱遠遠沒有傾力而為。
許弱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完整拔劍出鞘了。
當初在大驪王朝的紅燭鎮,許弱遇上了那個戴斗笠的男子。兩人在喝酒的時候,許弱想要向男人請教一劍,但是那人只是笑著說,你不要揮霍了一劍鞘的精氣神,繼續攢著吧。許弱當時就知道自己與那人的差距有多大了。
如果不是受限於墨家門生的身份,許弱也很想去往劍氣長城。那堵長城牆頭上的劍仙,跟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劍仙,根本是兩回事。許弱如何能夠不心神嚮往?
要不然藉此機會,去一趟倒懸山?許弱心中一動,覺得似乎可行。
瞥了眼少女的背影,許弱嘆息一聲,還是算了吧,眼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可不是省油的燈,而且她的年齡真不算小了。
許弱再次停下腳步,好像沒了護送她回到苻家的意思。少女轉頭望去,有些奇怪。
許弱始終站在原地。少女只當是他的劍仙脾氣上頭,不願意搭理自己。她反正無所謂,很快回頭,繼續前行。
許弱最後乾脆轉身,返回登龍台,走到最高處。這裡曾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登陸地點,然後那條真龍一路向北逃竄,開闢出那條走龍道,最終隕落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沒能入海去往北俱蘆洲。
許弱不知道這一次,自稱王朱的少女能夠走多遠。
范家的桂花島渡船在今日黃昏起航。范二專程跑來為陳平安送行,兩人在大清早就乘坐馬車一起去往老龍城外。
鄭大風昨夜在陳平安屋門口隨手丟了一隻包裹,然後這個掌柜早餐不吃,日上三竿也在蒙頭大睡,打定主意要一覺睡到飽,其間沒有理睬范二的敲門和陳平安的道別。
包括桂花島在內的老龍城六艘跨洲渡船,都不在孫家那條城外大街的盡頭,而是在最南邊一座孤懸海外的大島之上,需要換乘渡船去往那座巨大的島嶼,這座島嶼距離老龍城有三十多里遠。
陳平安和范二乘坐的渡船在岸邊停靠,范家馬車早已等候多時。兩個同齡人坐在車廂里,范二鬼鬼祟祟掏出一隻錢袋,遞給陳平安,輕聲道:「家裡管得緊,我沒啥錢,陳平安,真不騙你,可不是我范二小氣啊。這幾個金元寶都是我的壓歲錢,這還是一些熟悉的長輩偷偷給的,加上又不是什麼山上神仙的小雪錢、小暑錢什麼的,爹娘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還有這兩壺桂花小釀,你帶著路上喝,駕車的馬爺爺幫我藏在了他的方寸物裡頭,到了桂花島那邊,他會偷偷拿給你的。因為鄭先生說了話,咱家桂花島渡船出海之後,肯定好好款待你,不缺這點酒水。可還是那句話嘛,這是我范二自己的心意,不一樣的。」
陳平安搖頭道:「錢我就不拿了,酒我肯定收下。」
范二有點傷心鬱悶:「為啥?你也不是那種嫌錢少的人啊?咱們這樣的朋友之間,不都講究一個千金散盡眼不眨嗎?我這一路上其實挺心疼的,辛辛苦苦攢了五六年呢。」
陳平安輕輕撞了一下少年肩頭,壓低嗓音問道:「老龍城有花酒不?以後咱們歲數大一些……」
范二眼睛一亮,立即懂了:「放心,我這兩年再多攢一些金元寶。」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說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花酒。這酒要是都沒喝過一次,就不配稱酒仙……范二,咱們到時候只喝酒啊。」
范二鄭重其事道:「必需的!」
這座大島之外,原來還有一座島嶼,島上亭台樓閣連綿起伏,滿山桂樹,芬芳怡人。兩座島嶼之間的海中有一條寬闊道路銜接兩島,眾多豪奢馬車只能於道路一頭停車,可兩名少年的馬車卻能直接駛往桂花島渡船那邊,惹來許多詫異的視線。
馬車緩緩停下,陳平安和范二走下馬車,范二苦著臉道:「陳平安,我就不送你上船了。這段時間我偷拿了我爹好些桂花小釀,他好不容易瞞著大娘藏下的酒,全給我偷拿沒了,今兒回去肯定要罰我去祠堂……」
陳平安趕緊說道:「你千萬別吃泥土,之前騙你泥土能當飯吃,是我開玩笑的。」
范二呆若木雞,哭喪著臉道:「我昨夜挖了兩斤泥土藏床底下呢,白挖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從慈眉善目的老車夫手中接過兩壺酒,倒退著走向桂花島,對范二笑道:「走了啊!」
范二使勁點頭,揮手告別,好像記起一事,大聲喊道:「陳平安,我覺得你這個名字挺好的,跟我差不多。爹娘取名字的時候,都走心了!」
陳平安臉一黑,轉身跑向上島的山路。
范二有些得意:「讓你騙我泥土能當飯吃。」
范二轉過身,對老車夫笑道:「馬爺爺,走,直接去家裡的祠堂!」少年覺得自己這次的氣概極為豪邁,看來那些酒沒白喝,沒白偷,現在自己已是渾身的英雄膽!
一直忍住笑意的老人說道:「范小子,你爹說了,這次不用去祠堂受罰。」
范二雙手抱頭,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懊惱。
老人看了眼自家少爺,又看了眼那個已經在桂花島上的草鞋少年,沒來由地覺得今天天氣格外好。
陳平安登山而行,好像每走一步,就離那名姑娘近了一步。所以他越來越腳步如飛,直到走到了桂花島之巔,他環顧四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故意憋著這口氣,因為陳平安突然想起了竹樓老人在崖畔說的一句話:「這一口氣吐出之時,要叫天地變色!要叫神仙跪地磕頭!要叫世間所有武夫,覺得你是蒼天在上!」
然後陳平安又想起了梳水國老劍聖說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個姑娘對你說,陳平安,你是一個好人……哈哈,你倆關係鐵定黃了!」
陳平安頓時有些泄氣,直撓頭。
最後他想起了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陳平安蹲下身,開始喝悶酒,忍不住嘀咕道:「陳平安你似不似個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