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密碼 4 第一章 身陷中華軍陣始祖風后的心幻大陣
大戰應龍
為了救出被帶往夏王都的江離,有窮商隊東歸之後在常羊山附近遭遇了異族北狄。在激戰中,北狄族領袖、黃帝的後裔始均厲召喚出了上古最強大的龍族戰鬥神獸——應龍!
應龍出現后,整個天空光芒閃耀,一片片雲連接成雙翼巨龍形狀,不知是應龍的真身還是虛體。
在這乾燥的大西北,應龍卻還能用它可怕的力量吸納方圓數千里的水汽形成覆蓋千百里的雲層,在百丈高空形成一個氣態天湖,確實令人震驚。始均厲的寒氣衝天而上,改變了天湖的屬性,滴滴寒雨落下,一沾地面便抽去了所有的熱量,將大地封凍起來,寒氣一沾人身就侵入經脈,使人在瞬間便陷入寒冰地獄。
封凍的範圍正在不斷蔓延,首當其衝的有莘不破與桑谷雋感到那股陰寒滲入自己的經脈。有莘不破張開了季丹洛明所傳授的無明甲,卻還是無法完全抵禦那寒意。在應龍的籠罩之下,似乎抵抗力越強,隨之而來的反撲之力也就越強。
空中的應龍幻象垂下頭來,逼視著有莘不破,同時利用雲層的震動形成雷霆一樣的聲音:「你是玄鳥之後?」
有莘不破高舉鬼王刀,指著應龍大叫道:「是!你又是什麼怪物?」
獨巍峒嚇得發抖,暗道:「他竟然敢叫應龍怪物……他難道不要命了嗎!」
應龍卻呵呵一笑,它的笑聲也是轟隆隆作響:「想當初我還在神界的時候,玄鳥也算是我的故人,不想時過境遷,今時今日竟然被請來對付玄鳥的後人。」
有莘不破聽得頭皮發麻,其實應龍的來歷他也曾聽說。黃帝與蚩尤一戰是天地開闢以來最為激烈的上古神戰,擁有移山召雷之力的獨巍峒、巨龍赤髯等在西南一戰中何等威風,可在那場上古神戰中充其量也只是跑龍套的角色;能夠在那場神戰中留下名號者,無論人還是神都是始祖級的存在,都因為那場大戰而成為傳說。
而即便在那場神戰之中,應龍的戰力也是首屈一指的。當初黃帝召來應龍之後,蚩尤要連請風神飛廉、雨神商羊[1]兩大始祖神獸才抵禦得住。
「可是,應龍不是只服從軒轅黃帝的命令嗎?為什麼會聽一個夷狄酋長的話?」
獨低聲對桑谷雋道:「小雋,我支持不住了。你小心,能逃就逃。」其實應龍並未特地向它發動進攻,但彼此實力差距太大,以至於獨
在應龍的陰影之下心生恐懼、渾身發抖,別說反抗,連動都不能動。
守護神獸消失之後,桑谷雋抬起頭來,有些驚慌又有些不忿地望著應龍的影子,雨滴落到他臉上並不斷結冰,一層天蠶絲自發從他體內生長出來,護住了他的肌理與經脈。桑谷雋不斷喘息著,他忖著以自己現在的功力,就算勉強叫來天蠶,若非完全形態只怕也是無濟於事——更何況天蠶不是戰鬥型神獸,能否敵得過應龍也很難說。
應龍斜睨了桑谷雋一眼,便不放在心上,轉而問始均厲道:「我不想停留太久,有什麼事情就說吧,是要摧毀這片土地,還是殺了這兩個小子?」
始均厲還沒說話,有莘不破已經怒吼道:「殺殺殺,我殺你這個回不了九天之上的半死爬蟲!」他猛力一撐,再運「法天象地」,整個人變得更大,鬼王刀跟著一揮,一股旋風衝天而起,巨大的旋風夾著刀劍罡氣,沖向形成應龍形象的雲層。
應龍呵呵笑道:「不自量力!」接著雲尾一擺,巨大的水流從天而降,猶如銀河從九天之上傾瀉下來,沖亂了旋風刀罡,並將有莘不破與桑谷雋都卷了進去。水流中帶著無法形容的寒氣,消解了有莘不破的無明甲,然後滲入他的體內破壞了他賴以支持「法天象地」的氣機。有莘不破的身體迅速縮小,在寒雨之中他的眉毛和指尖都結了冰花。
「起!」桑谷雋大喝一聲,一座高山平地拔起,衝破了水流。在混亂中他一把撈出有莘不破,但天上落下的水流卻彷彿活了一般形成水壁將高山團團圍住。高山長高一尺,水壁就上升一尺;高山長高一丈,水壁就上升一丈。
應龍呵呵笑道:「是有些門道,怪不得始均厲會請我出來。」在轟轟的笑聲中它雙翼一擺,天空中的雨滴如長針一般灑了下來,每一滴雨都帶著一絲黑氣。桑谷雋帶著有莘不破要潛入地面逃跑,卻發現泥土也被冰凍,無法潛入。
眼看四面皆水,天空中又落下百萬寒針雨,天地茫茫已無處可逃,一剎那間連有莘不破都產生了懼意。
形勢一邊倒之際,空中一聲鷹鳴,桑谷雋精神一振,怯意全消。就在鷹鳴的同時,一條火柱飛下落在水壁包圍之中,在一片濕氣中竟然化作一片火海。桑谷雋腳下的地面開始軟化,火焰形成熱氣衝天而上,竟然消解了空中針雨的黑色寒氣。
「羿老大!」有莘不破朝著天空叫道。在雲雨之間果然出現了一個黑點,那是羿令符和他的龍爪禿鷹!
羿令符在空中喝道:「走!」
桑谷雋抓起有莘不破遁地而去。應龍怒道:「哪裡來的傢伙,壞我好事!」一股水汽直逼過去,空中羿令符落日弓一震,又是一支「祝融之羽」。應龍哼了一聲,雙翼一動,水汽之雲暴漲十倍,不但把「祝融之羽」的火焰消於無形,而且逆著箭路向羿令符逼來。
落月弓再震,附著「冰心訣」和「牽機引」雙重咒術的羽箭畫出一道弧形,竟然引著水雲向始均厲背後的大軍飛去。
始均厲大驚,急忙用「收字訣」把寒氣收回來。饒是如此,沒有寒氣的大雨還是沖得北狄軍營七零八落。
應龍大怒,它從出現以來身體一直巋然不動,只是微動雲尾雲翼便掌控了整個戰局,這時竟帶動千里雲氣整個向羿令符沖了過來。龍爪禿鷹帶著羿令符疾退,卻還是比不上應龍的速度。雙方迅速逼近。應龍張開了巨大的嘴,眼看就要吞噬前方的龍爪禿鷹。
羿令符將落日弓與落月弓一合,冷冷道:「應龍?哼,你現在應該沒有身體吧!卻不知道你周圍這些雲汽水壁,能否擋得住我的『死靈訣』!」
他沒有搭箭,卻有一道人類看不見的寒光瞄準了應龍的額頭,前沖的雲氣忽然有些混亂,應龍前進的速度一滯,竟發出了驚詫之聲:「你……你是般[2]的子孫?」
羿令符大笑道:「聽說你在上古神戰之中殺蚩尤,殺夸父,卻也因此受了重創,再回不得九天之上,與其任你這凶神在人間徘徊,不如就讓我將你送去地獄!」
他的笑聲充滿了自信,彷彿已經找到了應龍的死穴,就在應龍逼到數十丈內時猛地大喝:「回去吧!」日月弦動,四境一清,弓弦無箭,卻發出了來自遠方的呼喚!
「死靈訣!」應龍驚叫一聲。在那呼喚發出前一剎那,雲氣震動,一股閃電般的魂體從天湖之中脫飛而出,旋即消失於九天之上。因為應龍而聚集起來的雲氣迅速消散,原本籠罩在暗影之中的千里土地轉瞬間重現光明。
整個北狄軍營都轟然驚惶,陣中幾隻長著九條尾巴、九個頭的蛭(lóngzhì)[3]受驚四處奔逃,連始均厲也嚇得面如死灰。不過他們不知道半空中羿令符暗叫一聲僥倖,他雙手顫抖,幾乎連抓緊日月弓的力量都沒有了。在北狄驚慌失措之際,他急命龍爪禿鷹退往邰城,快到連沼夷也找不到趁勢反攻的餘暇。
始均厲收了寒氣。眼見被對方殺到營前,死了數千將士,折了一員大將,對方卻從容離去,他心中一陣怒氣上涌,就要點兵前去報仇。但他畢竟是一方梟雄,那念頭只閃了一閃便被他壓了下去。回到大帳,他對大祭師沼夷道:「這三個年輕人果然不好對付,特別是那個拿弓箭的,竟然連應龍都……」
「應龍被他騙了。」沼夷道,「雖然應龍只剩下魂魄,但以那年輕人的功力所發動的死靈訣,還不足以將應龍之魄送入冥域。」
始均厲道:「雖然如此,但暫時我也再難召喚應龍出來了,你的心幻大陣有把握對付他們嗎?」
沼夷道:「我這心幻大陣,乃是風后[4]精心設置的,又結合了我心宗大法,只要能把他們誘到陣中,管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刑天墓的秘密
有莘不破所中的寒氣比桑谷雋預料的要嚴重得多,退回邰城后他還在發抖。直到羋壓用重黎炎息之功注入他的經脈幫他排出寒毒,他這才安然無恙。
羋壓笑道:「不破哥哥,你也有這樣狼狽的時候啊?」
「誰想到會遇見應龍那怪物。」有莘不破牙齒打架道,「我聽……聽我祖母說,那應龍只有軒轅黃帝才叫得出來,誰知道它如今竟然墮落到聽一個蠻夷酋長的話!唉,還好有羿老大在。」
旁邊姬慶節道:「那始均厲大有來頭,他的祖先本是黃帝之孫始均,其後人不知何故流落西北,久而久之竟然就變成了夷狄,但仍然保有召喚應龍之魄的血脈。我爹爹說,這就是『華夏而處夷狄,久之而成夷狄』的道理。」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們一族也曾經淪為蠻夷,只不過始均一脈變成夷狄的時間比我們更加久遠。」
桑谷雋道:「原來如此。不過你說應龍之魄……難道剛才我們見到的應龍還不是完全形體?」
「應該不是。」姬慶節道,「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上一次見到時還太小,沒看清楚我娘就將我抱回屋中了。聽我爹爹說,千年前軒轅黃帝召喚應龍殺了夸父,但應龍也被夸父重創,受了什麼傷害,從此無法回去。但它們那個世界的神靈無法在我們這個人間久留,因此應龍將身體封存於南方某處,不敢再妄動,如今出現的只是它的龍魄。」
羋壓咋舌道:「只是龍魄就這麼厲害了,那如果是完全形體,那可有多可怕!」
「能殺蚩尤、殺夸父,自然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姬慶節說。
羋壓道:「慶節哥哥,蚩尤真的是被應龍殺的?我怎麼聽我爹爹說蚩尤沒死。我爹爹說,蚩尤有八十一條性命,應龍只是趁他虛弱殺了他一次,所以不算真的死了。」
桑谷雋道:「關於那場神戰,各族的傳說都不一樣。有說蚩尤死了的,也有說當時死的是蚩尤的替身,還有的說蚩尤被應龍殺了之後復活,上千年前的事情了,誰也說不清楚。」他這時已經驅除了寒氣的影響,笑道:「不管怎麼樣,這回是多虧了羿老大,要不然我們可未必能回來。」
有莘不破笑道:「是啊,這些日子我覺得自己的功力進步一日千里,甚至還以為已經超過羿老大了,今天看來,咱們和羿老大還差這麼老大的一截!」他將手長長展開,「應龍擺一擺尾巴我們就受不了了,卻被羿老大一箭就嚇得屁滾尿流。哈哈,哈哈!可惜當時我在地下,沒能見識一下羿老大的威風!」
羿令符哼了一聲,也不言語。
有莘不破以為他還在埋怨自己不聽勸阻、魯莽行事,就露出笑容來,那笑容就像一個弟弟做了錯事,涎著臉向哥哥求情:「老大,還生我氣嗎?我給你賠不是好了。最多以後我都聽你的,行了吧?」
「要真是這樣最好!」羿令符道,「我倒不是氣你。雒(luò)靈不見了你著急也情有可原,但是……」他轉視桑谷雋:「你說好是要去攔住他,怎麼反而跟他一起胡鬧!」
桑谷雋笑道:「其實事情本來挺順利的,只是沒想到北狄的營里居然有個心宗的大高手在!」
羿令符皺了皺眉,有莘不破驚道:「心宗?」
「不錯。」桑谷雋道,「有莘伯伯對心宗好像知之甚深,因此我也聽他講過一些心宗的門道。再加上這些日子和雒靈相處,我敢說,那北狄軍營中藏著一個心宗的高手,那人功夫之老辣,只怕還在雒靈之上!」
有莘不破道:「不會是雒靈的師父吧?」
羿令符冷笑道:「如果是她,你們今天還有命回來?」他轉頭問姬慶節道:「姬兄,你好像曾說過,北狄四祭師之上,還有一個大祭師。」
姬慶節道:「不錯。那人來歷十分神秘,在北狄軍中有極高的地位。聽說連始均厲對她也十分禮貌。」
有莘不破忙道:「可查到她的一些底細?」
姬慶節搖頭道:「沒有。只知道那大祭師似乎是個女的,終日蒙著臉。沒人見她出過手,據說有什麼大事始均厲才會找她商量。」
桑谷雋道:「那沒錯了,就是她!始均厲向我逼近的前一瞬,我依稀瞥見一個蒙面人走出轅門,然後眼前便幻象叢生!嗯,這人精通心宗的門道,雒靈或許就是因為她才出事的!」
有莘不破一聽坐不住了:「這可怎麼好?這人也許是雒靈門中的叛徒,她把雒靈擄去,也許是為了報仇。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羿令符哼了一聲,道:「我卻始終不這麼認為。」
有莘不破來了精神,道:「羿老大你又是怎麼看的?你的話歷來挺準的。」
羿令符冷笑道:「不懷疑我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嗎?」
有莘不破吐了吐舌頭,笑道:「老大,我知道你心胸寬廣,別拿這事說了好不?唉,你快說說你對雒靈的事情怎麼看,我都急死了。」
羋壓也幫了句腔:「是啊,羿哥哥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有莘不破瞪了他一眼,羋壓笑道:「幹嗎?你對羿哥哥那麼無禮,給我說一句小人就招架不住啦?」
姬慶節笑道:「你們還是別打諢了,聽羿兄如何說。」他是這裡的主人,如果說整個有窮已經結為一個團體,那姬慶節就是這個團體的朋友。由於相識還不久,友好中帶著三分客氣,因此有窮內部一點小小的嫌隙由他這句勸解來了結最是合適。
羿令符趁機下台,道:「其實我也有些猜不透雒靈的心思。要是江離在此,或許能揣測得透徹些。」提起江離,有莘不破又是一陣欷歔。
桑谷雋道:「老大你也別謙虛了,你的見識絕不比江離那小子差。」
「不是見識的問題,」羿令符道,「江離也許能比我們更確切地理解雒靈,因為他們都是四大宗派的人。」
「四大宗派?」有莘不破道,「這事情怎麼扯上四大宗派了?再說,四大宗派里魚龍混雜,有太一正師和我師父這樣的高人,也有都雄魁那樣的大惡人。如果因為實力相抗和齊名那不奇怪,要是說他們的思想行為、處世之學,只怕就扯不到一塊了吧?」
「都雄魁就僅僅是個惡人?」羿令符冷笑道,「對於都雄魁,你了解他多少?除了見識過他的強橫,你和他面談過嗎?你知道他內心的想法嗎?」
有莘不破一怔,道:「沒有,不過我們和他的徒弟是打過交道的,咳,那幾個爛貨,根本不能和江離、雒靈相提並論!」
「你怎麼知道血晨就是血祖的嫡傳?」羿令符道,「既然你也認為像血晨那樣的人沒法和江離、雒靈相提並論,怎麼就沒想過,師父一輩齊名,為什麼到了徒弟這一輩卻相差這麼多!」
「也許……」
桑谷雋介面道:「也許那血晨根本就不算是都雄魁的傳人。」
羋壓叫道:「桑哥哥的意思是:血祖另有傳人?」
羿令符仰面發怔,過了一會兒,道:「血祖另外有沒有傳人我們不清楚,不過江離和雒靈確實都和我們幾個有些不一樣,難道你們沒有發現?」
有莘不破回想了一下,嗯了一聲說:「沒錯。在大漠,雒靈超度那些怨靈的時候,我就覺得她身上透著一股……一股我也說不出來的氣息。那感覺,好像她這個人不屬於這個世界。」
桑谷雋點了點頭,道:「我偶爾也有這種感覺。」
「這大概就是他們超世的一面了。」羿令符道,「其實我也不是很理解他們所執的那些理念,不過冷眼旁觀,再加上前輩們的講述,還是能瞧出一些端倪。以雒靈來說,不破,你覺不覺得自己很難理解她?」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這個問題勾起了他的許多回憶,有近的,有遠的,甚至漫溯到兩人初次見面的那一剎那。那一剎那,兩人也不知道誰先吸引誰,誰先對對方有好感。總之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可直到今天,有莘不破還是有點難以把握自己對雒靈的感覺,兩人間的一些情感總是有些模糊,落不到實處。
羿令符道:「心宗有她們自身的終極理念,這理念非我們外人所能深知。對雒靈來說,這塵世間的一切,也許只是一場磨鍊、一場經歷,甚至是一場遊戲。或者她需要度過這凡人生活中的種種,包括愛情和友情,最後才能以某種形式去勘破那最終的一關。」
有莘不破忍不住道:「老大!你……你的意思不會是說雒靈對我……其實是把我當做她勘破世情的工具吧?」
羿令符道:「我沒這麼說。不過,也有這個可能。」
有莘不破氣呼呼地大聲道:「你是說,雒靈對我……對我其實一點真情都沒有?」
羿令符冷冷道:「我沒這麼說啊。」
「可你的話就是這個意思。」
「我對心宗確實沒什麼好感。」羿令符淡淡道,「不過,說雒靈對你沒有真情只怕就錯了。相反,我覺得她很在乎你!何止是在乎,嘿,應該說,她對你沉溺得很深吧。」
有莘不破聽了這句話才「哼」了一聲,消了氣。
羿令符道:「不過,對你太過在乎、太過沉溺,也許對她的修為是某種妨礙也說不定。」
「妨礙?你說我妨礙了雒靈的修行?」
「或許是,或許不是,我也說不清楚。」羿令符道,「但最近我總覺得,雒靈似乎陷入某種魔障之中。特別是天山之行以後,這個感覺更加明顯了。」
「魔障?」有莘不破嚇了一跳,「不是走火入魔吧?」
羿令符道:「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再說,就算我猜得沒錯,這魔障也並不是我們通常所謂的走火入魔。對心宗而言,也許只是一個心結而已。」
「心結嗎?」羋壓道,「不破哥哥,不用怕!有什麼心結,說出來,解開了,不就沒事了嗎?」
羿令符和桑谷雋聽了不由地啞然失笑。姬慶節也含笑不語,他不禁想起了東城的那個女子:「如果我也有個心結的話,能解開的,大概就只有她吧。」
羋壓見所有人都用一副看小孩子的眼光看著他,不服氣地哼了一聲道:「我說錯了嗎?我就不懂你們這些人,明明很簡單的事情,卻總要搞得那麼複雜!」
羿令符被羋壓說得心頭一動,頷首道:「羋壓這話倒是大有道理。」
「是啊。也許只是我們想得太多了!」有莘不破道,「雒靈最近比較煩躁,也許只是因為,因為……因為她懷孕了。」
桑谷雋驚疑交加,羋壓張圓了嘴巴,連羿令符也愣住了。還是姬慶節最先反應過來,拱手笑道:「呵呵,有莘兄,恭喜!恭喜!」
羿令符眼中靈光一閃,嘴角也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夜深了,姬慶節卻發現羿令符仍然未睡。
和日間的從容不同,此刻的羿令符眉頭竟然鎖成了一團。
「令符兄,」姬慶節道,「怎麼還不休息?」
羿令符舒開了雙眉,道:「沒什麼。」
「是在想怎麼救雒靈嗎?」桑谷雋的身影出現在一輛銅車之後,「雒靈有了身孕之後,嘿嘿,我想你要在意、要保護的人,也就多了一個吧。」
羿令符淡淡一笑,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桑谷雋道:「放心吧,等我回過氣來,我再去北狄大營看看。」
羿令符道:「撇開北狄的那個大祭師不說,你打得過始均厲嗎?」
桑谷雋的眉毛也皺了起來,道:「始均厲也就算了,但是應龍……那怪物太可怕了!就算只是魂魄形態,那力量也實在恐怖。」他說到這裡笑了,「不過還好,應龍也有害怕的人。」
「應龍也有害怕的人?」羿令符道,「誰啊?」
「就是羿老大你啊!」桑谷雋說。
「哼!」羿令符道,「誰說應龍怕我?」
桑谷雋道:「它不怕你,幹嗎你一張弓就逃了?我看羿老大你的死靈訣,多半就是應龍的剋星!」
姬慶節道:「是啊,應龍的可怕西北華族無人不知,除了一千多年前被飛廉和商羊聯手壓在下風之外,我從來沒聽說這神獸在誰手下吃過什麼虧,但這次卻被令符兄送了回去,只怕此事連始均厲也要內心驚恐了。因此只要有羿兄在,多半他就不敢再召喚應龍出來了。」
「你們太抬舉我了。」羿令符道,「死靈訣的確是一切亡靈的剋星,但我的功力其實並不足以使應龍震懼。」
桑谷雋一愕:「那羿老大你是……」
「它是被我唬住了。」羿令符淡淡地說。
桑谷雋和姬慶節都愕住了。
過了好久,兩人才齊聲道:「唬……唬住?」
「是。」羿令符道,「剛才集會之時,我想安眾人之心,所以沒有說破,其實以我的功力就算射出死靈訣,正面對敵中也奈何不了應龍的,最多讓它暈眩那麼一會兒就沒用了。應龍之魄不是實體,遇到了最高境界的死靈訣有可能被打入九幽冥域之內,或消失於造化洪流之中,所以它不敢冒險一試。但經此一事它應該已經窺破了我的虛實,下次見面它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我既然漏了底子,到時候要想再唬住它也就沒可能了。」
桑谷雋叫道:「那……那可怎麼辦?那怪物那麼厲害,咱們和它差了一個層次,就算聯起手來……」
「如果江離或者雒靈有一個人在,那我們應該有機會。」羿令符道,「他二人所學精微奧妙,心中或許能夠找到以法降力、以巧克敵的辦法來克制應龍,但我們幾個卻都偏陽剛,均以力量強悍霸道見長。應龍的修為比我們高了一個層次,所能牽引的力量就比我們大了十倍百倍,遇上了它,我們可就都被克制住了。」
桑谷雋道:「那怎麼辦?」
羿令符轉向姬慶節,道:「令尊……」
姬慶節皺眉道:「我父親也對付不了應龍,不然我們這麼多年也就不用在始均厲的陰影之下戰慄掙扎了。」
桑谷雋道:「那現在怎麼辦?」
「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一路走來這麼久,大敵遇的多了。應龍雖然強悍,但料亦無法阻擋我們的腳步!」羿令符沉吟著,良久良久,才問姬慶節道,「常羊山離此不遠,對常羊山刑天之墓,你了解多少?」
姬慶節的表情似乎顯示他很奇怪羿令符為什麼忽然提到這個問題,「傳說當年刑天造反,被軒轅黃帝斬首,葬於常羊山,但這只是千年前的傳說,常羊山上並無刑天的墳墓。」
「不!」羿令符道,「天狗跟我提起過,常羊山中的確是有刑天之墓的。」
「天狗?」
桑谷雋道:「是一個叫常羊季守的劍客,是刑天的守墓人。」
「常羊季守?」姬慶節訝異道,「是很久以前住在常羊山上的那一家人嗎?」
羿令符道:「你知道他們?」
姬慶節道:「沒交往過。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呢。不過聽說他們家倒是出了一個很厲害的劍客。」說到這裡他彷彿想到了什麼,道:「說起來,北狄一族似乎很少靠近常羊山,就算是靠近了也不上去,在他們的傳說中,似乎那座山上有惡鬼出沒。」
「惡鬼?」羿令符道,「什麼樣的惡鬼?」
「好像是沒頭的惡鬼。」姬慶節說。
「沒頭?」羿令符的鷹眼陡然間閃了閃,桑谷雋彷彿也想到了什麼,叫道:「天!那不會和刑天有什麼關係吧!空穴來風,勢必有因!傳說刑天就是被斬斷了頭顱,以雙乳為目,以肚臍為口……沒頭的惡鬼……沒頭的惡鬼……說的不會就是刑天吧!」
姬慶節也想起了關於刑天的種種傳說,道:「聽來倒也有幾分道理,不過……那真的有關係嗎?」姬慶節對此其實沒有什麼興趣,雖然年輕人不免有好奇心,但眼前諸般大事紛至沓來,又要對付北狄,又要對付應龍,又要保護邰城,姬慶節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顧及這些。
桑谷雋卻躍躍欲試,道:「要不我們就上常羊山看看吧,興許能發現什麼!」
「沒用的,」姬慶節道,「其實刑天葬在常羊山,也不是今天你們才注意到,千年以來都不斷有人上山探尋,不但本地人,甚至中原也有人不遠萬里來到這裡,據說都是為了尋找刑天不死的秘密。」
「結果呢?」桑谷雋問道。
「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實際上常羊山上別說刑天之墓,就連普通的墳墓也一個都沒有。」姬慶節說,「有人說這是因為不斷有人從四面八方湧來挖墳刨墓,要看看裡面埋葬的人是不是刑天,以至於到後來所有人都不敢將祖先葬在那裡了。」
羿令符卻道:「常羊山上,或許沒有墳墓,但常羊山底下呢?」
桑谷雋和姬慶節都愕然:「常羊山底下?什麼意思?」
羿令符道:「相傳,軒轅黃帝將刑天埋葬在常羊山,其實不是埋葬,而是鎮壓!」
「鎮壓……你是說……」
「刑天不死,故以山鎮之!」羿令符說,「所謂刑天之墓,或許不在山上,而在……」
桑谷雋叫道:「在常羊山深處!」
十二連峰大陣
北狄軍營中,川穹的逃走讓始均厲的怒火又盛了三分。但沼夷反而鬆了一口氣,目前她並不想招惹季丹洛明,更不想面對那個隨時會失控的藐姑射。反正有雒靈在,已經足以把有莘不破等人引誘過來。她忙著布陣設局,也沒再分心去細細拷問那個弱不禁風的女孩。
而這時,川穹已經穿過了融父山[5]十二連峰大陣。這座連始均厲也無法橫越的大陣,在川穹面前卻形同虛設。他就這麼走進去,前腳邁進陣北,後腳就邁出了陣南。兩三步工夫,就從大陣走到了邰城城牆下。
川穹揉了揉腿,用這「縮地法」走路比憑藉燕其羽的飛廉羽芭蕉葉飛行還快,卻也更累。
城牆上的將領看見城下突然出現的這個少年,驚疑交加,向他喝道:「什麼人!」
川穹抬起頭,突然消失在城牆底下。那將領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川穹就已站在他身邊,輕聲道:「我叫川穹,現在有點餓,想找些東西吃。」
他話還沒說完,那將領早就嚇得連退幾步,周圍的士兵挺戈相向。
「唉,怎麼你們這些人都這個樣子啊。」川穹不想和他們糾纏,向南望去,城中似乎有些人煙,接著他一步跨出,消失在邰城兵將的包圍圈中。一個士兵指著城內某處駭然道:「他……他在那裡!」
那將領心中一凜:「快!通知少主!城中來了個妖人!」
川穹一路走來,想找戶人家討口水喝,突然聞到一股香味,食慾大動,便追著那香味走去,卻來到一個由幾十輛銅車連成的奇怪地方。他不知道這就是有窮商隊,徑自向轅門闖去。
今天守門的是有窮商隊第九車「松抱」的車長阿三。他看見川穹走來,挺身問道:「這位小姑娘,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有窮商隊是邰城的客人,阿三以為川穹也是邰人,因此問起話來客氣多了。
「嗯,我聞到一股香味,不知不覺就走過來了。」
「香味啊!」阿三笑道,「那是我們羋首領在大顯身手哩!呵呵,他要是聽見有人被他這香味引了過來,一定很高興的!」
「這人倒也禮貌。」川穹心想,便說道,「我走得累了,能進來討口水喝嗎?」
「這……我得去問問。你等等。」阿三說著便飛奔而去。這車陣不大,他沒一會兒就跑了回來,道:「羋首領有請!」
川穹隨著阿三來到「一品居」車前,阿三在車外道:「羋首領,那位姑娘來了。」
「有請。」
阿三向川穹施了個禮便離去了。川穹推門進去,看見一個正在弄火的少年,道:「你就是羋首領嗎?」
羋壓點點頭道:「是啊,姐姐你叫我羋壓就行了。」
「哦,羋壓,我不是姐姐。我應該是男的吧。」
「啊,男孩子?」羋壓停下來,仔細打量了一番,「哥哥你長得可真漂亮!唉,好像有點眼熟的樣子。」
「眼熟?」川穹道,「有什麼人長得和我很像嗎?」
「不知道。」羋壓說,「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江離哥哥。不過你和他長得也不像。唉,好像還有另外一個人和你更像的,可我一時想不起來。對了,這位哥哥,我聽說你是聞到香氣過來的。」
「嗯,其實,我是因為餓了。」
羋壓拍拍胸膛道:「餓了最好!我剛好整治了一桌好的,一來給不破哥哥賀喜,二來給他們餞行。」
「賀喜?餞行?」
「嗯,不破哥哥快做爹爹了,不過他們很快要去打仗。」
「哦,打仗啊。」對於做爹爹和打仗,川穹都沒什麼概念,只是無意義地重複了一下羋壓的話。
羋壓又道:「這位哥哥,你要是不嫌棄,待會兒和我們一起吃飯吧。嗯,要是太餓了,我這裡有些點心,還有茶,你先吃著墊墊肚子。唉,我這裡煙多火大,你先到外面坐坐怎麼樣?待會我弄完了再介紹不破、羿哥哥和桑哥哥他們給你認識。」
川穹答應了,拿了羋壓給的茶水和點心出門,在門口尋塊乾淨的地方坐下。茶點還沒吃完,一個男人跑了過來,大聲叫道:「羋壓你好了沒有?我快餓死了!」
羋壓叫道:「不破哥哥你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有莘不破跺跺腳就要走開,突然見到川穹的側面,驚喜地跳了過來,叫道:「江離!你……」
川穹一抬頭,兩人打了個照面,有莘不破那句話說了一半就吞回去了,訥訥道:「對不起,認錯人了。」
川穹心道:「好熟悉的人啊。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可為什麼會對他有某種奇怪的感覺?」
有莘不破道:「你是商隊的人嗎?以前沒見過你。」
「不是,」川穹說,「我餓了,來討點水喝。」
「哦,原來是客人啊。」有莘不破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讓川穹想起昨天看到的日出。
「我叫有莘不破,你呢?」
「我叫川穹。」
「川穹?好熟的名字——啊!你是燕其羽的弟弟!」
川穹一怔:「你認識我姐姐?」
「是啊。你們在天山失散之後,她一直在找你呢。不過這兩天不知去哪裡了,唉,怎麼就錯過了呢!不過你放心,先在這裡住下等她。」
「不破,你又在邀請什麼客人了?」是羿令符來了。
有莘不破滿臉歡容:「老大,我們又來新朋友了!你猜猜他是誰?」
「哦?」羿令符走近后,一雙鷹眼閃了兩下,拱手道,「在下羿令符,不知閣下和藐姑射前輩如何稱呼?」
有莘不破聽了藐姑射這個名字,心中一怔,隨即笑道:「老大你猜錯了!」他正要道破川穹的身份,卻聽川穹道:「聽說,那人是我師父。」
有莘不破愣住了,回頭瞅著川穹,一時說不出話來。羿令符卻聽出川穹話里的怪異處:「聽說?」
「嗯,」川穹道,「是季丹告訴我的。他說,我的師父是個叫藐姑射的人。」
有莘不破驚道:「季丹?哪個季丹?」
「他叫季丹洛明,你們認識?」
有莘不破聽川穹認識季丹洛明,驚喜更甚:「你……你也認識季丹大俠?」
「大俠?是什麼東西?」有些東西,他莫名其妙地就知道了;有些東西卻又莫名其妙地不知道,而他本人對此卻不奇怪,也從沒想過要去探究,「我醒來后不久,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季丹。他當時剛剛殺了一群怪獸……嗯,你們要聽我講這些嗎?」
有莘不破擊掌道:「講啊,幹嗎不講?」接著聽到「一品居」內羋壓的聲音傳來:「好了好了,可以開飯了!」於是他道:「嗯,咱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吧。」
一席人坐定,桑谷雋聽說是燕其羽的弟弟,馬上也對他親熱起來。
川穹吃東西的時候不喜言語,有莘不破卻忍不住問東問西,羿令符道:「不破,這麼沒禮貌。有什麼事吃完飯再說。」
這兩年來有莘不破放蕩慣了,但他畢竟出身富貴之家,從小家教謹嚴,被羿令符一責讓,臉上就發紅。
座上諸人不是王侯之後,便是世家出身。川穹身著粗製獸皮,但坐在眾人間既不顯得蠻野,也未相形見絀,舉止行為,無不合乎禮數,卻又似純出自然。羿令符冷眼旁觀,心中疑心大起:「這川穹的舉止動靜不像燕其羽,倒是像足了江離!」
用完膳,又擺上茶水敘話。有莘不破忍不住問起季丹洛明的事情,川穹便把醒來后在北荒的事情說了。
羋壓聽得津津有味,道:「洞天派居然是這樣挑選傳人的!唉,我怎麼看不出你頭上有一根不同的頭髮!」
桑谷雋笑道:「你要是看到了,豈不成了季丹大俠的嫡傳弟子!」
「我求之不得呢!」羋壓道,「不過我找不到那根頭髮也就罷了,嘿嘿,不破哥哥你呢?能找出那根頭髮來嗎?」
有莘不破撓頭道:「看不出。」
川穹道:「你們都認識季丹?」
「嗯。」有莘不破眉毛一揚,張開一層薄薄的無明甲。
川穹「啊」了一聲道:「這是他教你的?」
有莘不破得意地點了點頭,又道:「這城裡還有一個人也得了季丹大俠的指點,他是這座城的少城主,待會我給你引見。」
川穹搖頭道:「不了。我吃飽之後就去找我姐姐。」
桑谷雋道:「燕姑娘嗎?不要急。這兩天她不知道去哪裡了,聽羿兄講,她也感應到你在附近,多半找你去了。若找不到應該就會回來。」
「不是的。」川穹道,「其實我和姐姐遇見過了。」
「遇見過了,那……」
「我們是在北邊那座軍營里遇見的。」
有莘不破和桑谷雋均是心頭一震:「北狄軍營?」
川穹說:「我本來好好地飛著,突然被軍營中一個女人不知用什麼法術給叫住,我一時不察,掉了下來。他們包圍了我,我向他們討水喝他們也不理我,好像還要害我。接著姐姐就來了。她要救我,但也打不過那個大鬍子和那個女人。」
桑谷雋急道:「那你姐姐怎麼樣了?她……難道也落在始均厲那廝手裡了?」
「始均厲?是那大鬍子嗎?他可真兇。」川穹道,「姐姐眼看就要掉下來了,她見我危險回護我,她有了危險我自然也要保護她。我本來想帶著姐姐一起走的,但那女人好厲害,趁著我用功的時候突然偷襲,我一陣睡意湧上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但我臨睡之前應該是把姐姐送走了吧。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送去了什麼地方,所以才要去找她啊。」
桑谷雋舒了一口氣,又道:「你說你把燕姑娘送走,用的是洞天派的神通嗎?」
「大概是吧。」
羿令符一直不說話,心裡把川穹的言語反覆咀嚼,沒發現什麼不自然的地方,聽到這裡才問道:「照你這樣說,你應該是落入北狄手裡,後來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川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後來彷彿有人要刺探我的內心,卻反而把我驚醒了。我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被困在一片寒氣裡面,動也動不了,於是穿越出來,才看清他們是把我凍在一塊大冰里。」
「刺探你的心?」羿令符追問道,「是誰要刺探你的心?」
「是和我關在一起的一個女孩子。」
有莘不破啊了一聲跳起來:「難道是雒靈?」
姬慶節在有莘不破、桑谷雋面前表現得從容不迫,但離開他們之後卻馬上忙得焦頭爛額。邰城的庶政、前方的軍情都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他決斷,因此沒時間去參加有莘不破的誓師宴。對於有莘不破決定出馬前去對付北狄,他其實並不贊成,然而也知道自己攔不住他們,只好廣布眼線,探取消息,希望為接下來的這場大戰鋪平道路。
這時他接到前方傳來的一份諜報,還沒聽完就大吃一驚,把政務、軍務都晾在一邊,叫道:「快請有窮商隊諸君!罷了!我親自走一趟!」
「雒靈?」川穹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嗯,很溫婉的一個女孩子,不過她沒開口說過話,聽了我的話,只是點點頭,或搖搖頭。她是你朋友嗎?」
有莘不破聽川穹說雒靈都不說話的,心想是她沒錯了,回答川穹道:「她……是我妻子。她沒什麼事情吧?有沒有受傷?」
「看起來沒什麼事情。只是手腳被人用絲綢捆住了。」川穹說道,「我本來想帶她一起走的,她卻不願意。」
「絲綢?絲綢怎麼能捆住她?」有莘不破又開始急躁起來,「再說,她為什麼不願意?」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桑谷雋道:「或者雒靈被什麼法術給禁制住了。如果川穹試圖連她也帶走,多半會觸動什麼禁忌,把始均厲和那大祭師惹來。」
有莘不破點頭道:「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羿令符正想問什麼,轅門外姬慶節直闖了進來,阿三等不敢攔阻也攔不住。姬慶節進來就道:「壞事了,前方諜報,那北狄打算拿……拿俘虜作祭祀!夫人也在其中。」
有莘不破道:「夫人?」
「唉,就是雒靈!」
「什麼?」有莘不破怒髮衝冠,喝道,「他敢!」
姬慶節道:「我本來堅持要慎重,不過現在也沒時間讓我們慢慢想對策了。咱們準備一下,這就去救人。」
有莘不破道:「還準備什麼!反正原本就打算吃完飯動身的,現在就走!」
羿令符身形一晃,擋住了去路:「等等!」
「等什麼?」
「這是個陷阱,沒發現嗎?」
「陷阱?」有莘不破叫道,「是陷阱我也得跳進去。」
羿令符道:「先問清楚,幾句話工夫,誤不了事。」他轉頭問姬慶節:「他們要在哪裡祭祀?」
「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西北二十里的亂石崗。」
羿令符又問道:「是不是有人在那裡做一些旗幟、土堆、骨架之類的東西。亂石崗間有沒有迷霧之類的異象?」
「有。」姬慶節道,「其實我也猜到了這是一個什麼陣法。多半是要引我們進去。甚至這消息也可能是他們故意放出來的,不過……」
桑谷雋接著道:「不過,就像不破剛剛說的那樣,對方拿雒靈做誘餌,我們就算知道是陷阱也只能跳進去了。」
羿令符沉吟道:「這一點我也知道。只是看對方布陣的地理位置,只怕不僅僅是陷阱這麼簡單。嗯,是了,我們衝進那陣勢的時候,也就是他們進攻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之時!」
姬慶節心頭一緊,知道羿令符所言有理。
羿令符道:「究竟那陣是主力,還是說對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的攻擊是主力,目前還說不清楚。但現在沒時間讓我們細細思慮了,只能兵分兩路:不破、桑谷雋和我去救人;姬兄進駐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羋壓坐守商隊。」
羋壓叫道:「不行!」
羿令符冷然道:「你傷勢可還沒痊癒,若不想坐守商隊,守護邰城,我就讓桑谷雋用天蠶絲把你包住,讓你睡覺養傷!」
羋壓吐了吐舌頭,滿肚子不悅:「算了,我還是坐守商隊吧。」
姬慶節有些不安,道:「雒靈是在我邰城出事的,現在要救她,我若不能出一份力氣,實在不安。」
羿令符道:「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關乎邰城的安危,我們的屬下也駐紮在城內,有姬兄主持大陣,我們才能放心去救雒靈。難道,姬兄不相信我們三個的實力嗎?」
姬慶節這才答應:「好!三位一齊出手,一定馬到成功!」
羿令符向川穹望去:「川穹小哥,有沒有興趣和我們去看看始均厲在搞什麼鬼?」羿令符雖然沒見識過川穹的本事,但見他英秀內斂,又是藐姑射的嫡傳,心想若能得他幫忙,只怕抵得上一個江離。
川穹卻搖頭道:「我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就不去了。你們走後,我也要出城去找我姐姐。」
羿令符不以為忤,有莘不破卻跳腳道:「你們婆媽完了沒有啊!」
羿令符點頭道:「正好是酒足飯飽,出發吧,到融父山十二連峰前,看到那陣法再說。」
川穹忽然道:「等等!」接著他右手向左掌伸了進去,彷彿他的左掌是虛空的。跟著反手抽出一柄劍來。
羋壓叫道:「是常羊伯寇的天狼劍。哦,不,應該是雒靈姐姐的天心劍!」
川穹道:「我和那個少女臨別時,她讓我帶給她的朋友的。我想,應該就是你們了。」
有莘不破看到天心劍,想到雒靈懷著身孕卻被敵人捉走,心裡忍不住一酸……
幻陣迷雲
燕其羽睜開眼,發現自己被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川穹卻沒有陪在自己身邊。她想起空間扭曲的一剎那,背後的川穹好像突然暈倒並跌了下去,馬上明白過來:弟弟為了救自己而失陷了!
「感應到了!」她分不清東西南北,但卻能憑直覺感應到另一根白羽的存在,「弟弟,撐住啊!」
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外,左邊二十里是沼夷布下的幻陣迷雲,右邊的平原上是始均厲布下的重兵,八千胡騎踏草嘶鳴,威勢驚人。
「不能讓他們衝過來!」姬慶節想。他知道,八千胡騎是始均厲的王牌,每一個騎士都不是普通的騎士,在強悍之中帶有某種巫靈的氣息。
「八千巫武雙修的騎士嗎?」連羿令符看到那氣勢也倒吸了一口氣。這八千胡騎每一個他都不放在眼裡,但聯合起來的氣勢就非同小可了。
桑谷雋也是一陣驚訝:「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這些胡騎每一個的修為都不淺。要訓練出這麼多巫武雙修的士兵,只怕連夏都和亳都也未必能做到吧!」
羿令符道:「你看仔細!那些騎兵的眼神不對!」
「眼神?我可沒有你那種眼力,這麼遠就能注意到他們的眼神。羿老大,你解開謎團吧,他們的眼神怎麼了?」
羿令符道:「他們的眼神給人一種茫然的感覺。嗯,這些人只怕是受到一些不正常的訓練,也許他們的靈魂都不完整。」
「那是什麼意思?」
「我也說不清楚。」羿令符道,「大概是有人用了些什麼手段造成的吧。這八千人每個人可能都有缺陷,不過戰鬥力應該很強吧。如果雒靈在就好了,也許她能把這八千人瞬間放倒。」
姬慶節聽了大吃一驚,他從眾人的言語中早猜出有莘不破的那個情人不是普通人,但聽了羿令符話仍覺得難以置信,連桑谷雋也瞠目結舌:「瞬間放倒這八千人?別開玩笑了!咱們幾個加起來也未必能做到!」
羿令符道:「我猜雒靈或許能做到,並不是因為她的實力比我們強這個原因。」
姬慶節道:「是因為有莘夫人精通御心之術吧。」
羿令符點了點頭,桑谷雋卻皺眉道:「能不能別叫什麼有莘夫人,我聽著怪彆扭的!好好一個女孩子,被人拐騙也就罷了,還……」他突然想起雒靈失陷敵陣,這時可不是開玩笑的好時機,於是偷眼看有莘不破,他卻沒有慍色,只是滿臉憂慮,心道:「不破向來開朗,能不開心這麼久,也算難得。」
「也許……」有莘不破彷彿沒有聽見桑谷雋的話,接上姬慶節的話說,「也許對手就是因為知道雒靈是他們的剋星,這才預先設計暗算她!哼!」他望著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外的胡騎,躊躇道:「看這氣勢!姬兄一個人只怕對付不了。」
姬慶節笑道:「有莘兄過慮了,我擺開這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別說這八千人,就是八萬人也闖不過來!」
羿令符嘴唇動了動,終於沒有開口。有莘不破道:「真的?可我還是有些擔心。你看他們駐足不動,分明是等著我們幾個分兵才肯動手。我現在擔心的,是始均厲再次召喚出應龍來。羿老大上次是將那條爬蟲嚇跑,但這種事情可一不可再,如果始均厲再將那爬蟲召出來,可就是頂麻煩的事情了。」
姬慶節道:「這點有莘兄也不必擔心。小弟聽家父說過,始均厲每次召喚應龍,相隔的時間至少得十日以上,若要保證自身負擔不至於過重,最好是在一個月以後,並且一年之內不能連續召喚三次。現在時間未到,始均厲應該還無法召來應龍。」
有莘不破還要說什麼,桑谷雋突然大叫一聲,眾人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只見遠空一片白羽,隨風飛入迷雲幻陣中。桑谷雋高聲呼叫,但離得那麼遠哪裡聽得到?他心裡發急召喚來天蠶幻蝶,迎風而去。有莘不破叫道:「桑谷雋!」
桑谷雋頭也不回,一甩手丟下一個蠶繭,瞬間化作另一翩幻蝶——那是留給有莘不破乘坐的。
有莘不破知道沒時間猶豫了,對姬慶節道:「保重!」接著也跳上幻蝶飛向迷陣。
羿令符皺了皺眉頭,嘆了一聲,對姬慶節道:「無論如何,至少拖到我們出陣!」
姬慶節道:「放心!」
燕其羽不是看不出那迷霧的古怪,也不是沒望見羿令符等人,相反,正因為看見了他們,覺得有大援在後,因而勇氣大增,徑自向迷陣的中心飛去。
沒進迷霧之前以為進去之後會不辨東西南北,誰知道進了那片迷霧,她眼前反而一片開朗。「弟弟,姐姐馬上就來!」她風馳電掣地前進,但對那白羽的感應卻越來越飄忽。「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再飛一陣,她竟然無法感應到白羽了。「怎麼會這樣!那片羽毛是我的翅膀所化,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啊,我怎麼會感應不到?」
她舉頭望天,天朗氣清;低頭看山,山川佳秀。可這麼壯麗的天地,卻讓人感覺不到一點生機。
燕其羽看到的是大好河山,但姬慶節卻知道那個地方其實很荒涼。
「迷霧中的那片亂石崗,究竟是什麼陣勢呢?」看著幾個新結交的朋友一一衝入迷霧中,姬慶節才露出憂慮的神色。申屠畔等八個族長、將軍走上前來,聽候調遣。
申屠畔道:「大人,我……我們……」
「我們一定能守住的!」姬慶節道,「只要始均厲不出手,我們一定能守住!」
「如果始均厲出手呢?」申屠畔這句話,眾人都想知道卻又不敢問,因為那答案太過可怕。
「如果父親出關,我們也能守住!」
眾人聽了都很振奮,但姬慶節隨即道:「但父親應該不會出關的。」
「為什麼?城主到底……」
公劉在譜繫上可與桑鏖望並列為天下八大方伯,但邰國早亡,他以流亡之中一城數十村鎮之地,不願自尊自娛,只允許下屬稱他為城主。
姬慶節沒有回答,只是說:「但父親不出手,始均厲一時間也不會出手!」
眾人心頭又是一振。只要有公劉存在,無論他是否出手,始均厲都會忌憚三分。
「所以,我們只要在始均厲忍耐不住之前打擊這八千胡騎,讓他失去大獲全勝的信心,就能讓他猶豫不前,這場仗就多了三分把握!」
「打擊?那我們豈不是要主動出擊?」
姬慶節道:「主動出擊不是上策,我的意思是放一小半人馬進入內陣聚殲,把其餘人馬攔在陣外!」
申屠畔驚道:「但是若讓其中一部分進入內陣,有可能打亂這個大陣的中樞,也有可能讓他們穿過這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直達邰城城下!」
「如果我們能控制住進入內陣人馬的數量,那麼利用內陣的迷局應該能守住中樞。雖然仍有可能讓其中一部分穿過大陣,但就算如此,穿過來的人也不會太多,不會對我們造成致命傷害。這個險值得一冒。」
申屠畔道:「為什麼不把他們全部攔在陣外?」
姬慶節道:「這些巫騎兵明顯附著些邪靈,一齊衝擊起來,雖然未必能馬上攻破這個大陣,但形勢陷入僵持的話,始均厲可能會試探性地出手。一旦他出手了卻沒有見到父親的反擊,馬上就會大舉進攻!我們一定要在始均厲下定決心進攻之前斷其一臂,讓他知道痛!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望著那迷陣,道:「其實我們的運氣已經很不錯了。如果不是上天賜給我們這幾個朋友,始均厲有那來歷神秘的大祭師相助,只怕就算望見父親的雲氣也要強攻!」
一個將軍道:「希望那幾位公子能夠早些救回有莘夫人,協同我們守陣。」
姬慶節喝道:「這是什麼話!有莘兄他們替我們分去大半的壓力,我們早受其恩惠了!保我邰城,護我華族,正是我等的責任!男子漢焉能事事期望旁人代勞!」
眾族長、將軍一齊挺直腰桿,大聲道:「正是如此!」
申屠畔聽了姬慶節的話,也是一陣熱血上涌,那句豪言壯語脫口而出。然而,話出口之後,內心隨即一陣空虛。那種自己也不敢承認和面對的痛苦纏住他的心臟,令他瞬間幾乎沒法挺直腰桿。
姬慶節見他神色忽而有異,問道:「申屠大哥,你沒事吧?身體不適嗎?」
「沒,我沒事。」
突然一個將軍道:「來!來了!」
八千胡騎終於動了,不動則已,一動便如萬鈞雷霆齊震、五百山嶽倒塌!八千人分成八隊,每一隊都籠罩在一股陰森的妖異之氣中。八支隊伍,就如八支巨大的戈矛向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插來。
見了這威勢,連幾個身經百戰的族長和將軍也不禁心中戰慄。「真的守得住嗎?」每個人心中都有疑問。雖然每個人都知道抱著這種疑問上陣大大不利,但在這種情況下卻無法自我排遣!看姬慶節,他的眼神也有少許不安,這更加重了眾人心中的陰鬱。
憂心忡忡的姬慶節眼中神光一閃,似乎想起了什麼,微笑道:「我突然想起一個女子給我說過的一句話來。」
他的八個屬下聽到這句話無不愕然。
姬慶節道:「那些夜晚,我手頭有一大堆事情,其中更有幾件大事我總懷疑自己能否勝任。這種壓力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便喝酒解愁,但一喝酒便把事情給耽擱了,於是更煩,煩了更想喝酒,更不想做事。那個女子聽了我的話之後,說,『你不妨試試在喝第一口酒之前,先把那一大堆事裡面有把握的一件做了。』我照她的話做了,結果我一做上手就停不下來——正如喝了第一口酒便停不下來一樣。最後我熬了個通宵,事情都做完了才記起那壺酒來,但拿起酒壺,卻沒喝酒的興緻了。」
眾人聽他突然插了這麼一段,都有些不解,不知這些話和眼前的形勢有什麼聯繫。然而姬慶節眼神中的畏懼已經消失了,只見他指著陣前的胡騎道:「扯遠了。大家開始做事吧。」
八人一起大聲應諾,然後分頭行事。
姬慶節聽八人喝聲中已無畏懼,似乎受到他的感染也忘記了害怕,將麒麟鉞一拄地,喃喃道:「蓮蓬啊,你又幫了我一次。」
十年彈指過
燕其羽正自彷徨,突然聽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燕姑娘!」心頭一喜,回頭果然看見了桑谷雋。
桑谷雋驅使幻蝶飛近前來,道:「燕姑娘,你怎麼能這麼魯莽就闖進來!」
燕其羽沒有回答他這句貌似責備、實則關心的話,只是道:「其他人呢?就你一個進來?」
「我先一步過來了,這地方好古怪,多半有什麼幻象,其他人卻不見了。」
「嗯。本來我感應到了白羽的氣息,進來之後反而沒法感應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你有辦法打破這幻象嗎?」
桑谷雋搖了搖頭,道:「這該死的地方,我東西闖蕩,好不容易才遇見你!」
燕其羽一陣黯然:「那該怎麼辦?我們總不能在這無邊無際的地方彷徨吧。川穹都不知怎麼樣了。」
兩個人一個驅風,一個御蝶,從東海飛到西山,從南嶺飛到北方,竟然看不到半個人影!
燕其羽道:「不得了,我們一定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也許這裡根本就是一個幻境!」
「幻境?」
「是啊。」桑谷雋道,「你想,我們來這裡都過了多少日子了,休息了行動,累了再休息,一路來不停地飛翔尋找,現在我都快忘記我們是要找什麼東西了!」
「找什麼東西?」燕其羽一陣茫然,「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在這裡,日子會過得這麼快!」
「幻象,一定是幻象!」桑谷雋說,「也許在這個世界里,時間也是一種幻象!」
燕其羽駭然道:「時間也是一種幻象?那怎麼可能!」
「我也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做到的,可應該有這個可能吧。」
「萬一……」某個念頭已經在燕其羽心裡盤旋了一段時間,她一直不敢說出口,這時候終於說了出來,「萬一我們一輩子就在這個地方出不去,該怎麼辦?」
桑谷雋叫道:「我們該不會這麼倒霉吧?不行!得趕快想辦法!」
可有什麼辦法呢?如果一個人一旦認為整個世界都是幻象,甚至生命本身都是幻象,那他還憑什麼去擺脫這一切?
「難道……」燕其羽顫聲道,「我們要到死才能擺脫這個地方嗎?」
桑谷雋驚道:「燕姑娘!千萬別這麼想!也許這樣會墮入敵人的詭計!」
「那我們該怎麼辦?」燕其羽說,「每天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日子,除了知道自己確實還活著以外,我們什麼也做不了——甚至,我們連自己想做什麼都快忘記了!」
「燕姑娘!不能放棄!」
「嗯……」燕其羽勉強振作,她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狂風,造成無數次海嘯;桑谷雋引發了一場又一場的地動,崩塌了無數山峰!可這個世界除了被他們倆糟蹋得一片狼藉以外,還是一片孤寂。
有一天,燕其羽驀然在桑谷雋鬢邊看見兩絲白髮,大吃一驚:「桑谷雋!我們來這裡多久了?」
「多久?我不記得了。」桑谷雋道,「好久了吧。」
「你……你看看我!」
「你怎麼了?沒什麼啊,和往常一樣。」
「沒什麼?和往常一樣?」燕其羽急道,「我的意思是,和我剛剛進來的時候相比!」
「和剛剛進來的時候……那是變得很不一樣了。畢竟我們已經來這裡好久了。」
「我……我頭上有沒有白頭髮?」
「白頭髮?沒有啦,你……還早呢。」
「可是,可是你有白頭髮了啊!」
「是嗎?」桑谷雋摸了摸自己的鬢角,喃喃道,「原來我們進來這麼久了。」
這些年相處下來,燕其羽已經不在桑谷雋面前掩飾什麼了,話裡帶著哭音:「進來這麼久了,可我們什麼都沒做!難道,難道我們要這樣待到死不成!」
「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桑谷雋說,「其實就算在外面,我們又能怎麼樣?除了多一些人,日子還是這樣過啊。就算能在人群里出類拔萃、建功立業,到頭來也不過如此罷了。」
「到頭來也不過如此?」燕其羽喃喃道,「那我們還生下來幹什麼?給造物主當扯線的玩偶嗎?」她突然想起了仇皇:「我以前總想逃脫仇皇的控制,就是因為不想做一個玩偶。為了得到所謂的自由,我甚至冒著被他殺掉的危險!可現在想來,我這樣子活著和以前又有什麼不一樣?我是自由了,可以天南地北到處飛——可我還是覺得這活法不是我想要的!」
桑谷雋道:「那你想怎麼樣活著?」
燕其羽被他這句話問得怔住了:「我想怎麼樣?」是啊,就算離開這個明顯是幻象的世界,回到那個現實中的世界,她又能怎麼樣?追求權力,樹立威名,還是建立事業?或許那些男人會這樣來打發他們的一生吧。可自己呢?自己到底想怎麼樣?
「燕姑娘……」桑谷雋彷彿想到了什麼,「其實,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
「浪費?」
「嗯,這些年來,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向你開口,因為總想找到我們想找的東西,或者離開這個世界以後再提,可現在……也許等不到我們找到我們要的東西,我們就已經老了。也許要到死我們才能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所以我……」
燕其羽知道桑谷雋想說什麼。一直以來她都避免自己去考慮這個問題,可也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她不想桑谷雋說出口,因為她不知自己該如何抉擇,也不知自己會如何抉擇——然而她卻沒法讓桑谷雋不開口。
「燕姑娘……我,我們……我想,假如我們這輩子什麼都沒找到,既找不到那快被我們忘記的東西,也沒法擺脫這個世界,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把握好身邊的一些……一些我們能夠抓住的東西?」
燕其羽不說話。
桑谷雋結結巴巴地說:「燕姑娘,你……我……」
燕其羽一閉眼,一股狂風捲起,把她垂直吹起,直向天心!
桑谷雋在下面叫道:「燕姑娘!你幹什麼?」
燕其羽咬牙道:「我突然想明白了!這些年來我們東西南北、山川海岳都闖過了,就只剩下一個地方沒試過,那就是天頂!出口一定是在那裡的!一定!」她也不知道桑谷雋是否能夠聽見,只是催發自己所有的力量,調動天地間的靈力不斷地向上飛去。桑谷雋的幻蝶能達到的高度比她矮得多,可即使是最強烈的罡風也有極限在!燕其羽漸漸覺得呼吸不暢,周圍似乎連風也沒法攪動了,她還在努力著:「堅持!堅持!也許再進一步就成功突破了!」
然而到了最後,她再用功也沒法前進,她甚至發現自己的身體不是在往上升,而是在往下掉!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失敗了嗎?」她的意識開始模糊,連撐開眼皮的力量都沒有了,「就這麼往下掉,是走向死亡,掉下地獄嗎?死了以後,是否就能離開這個世界?還是仍然是附屬於這個世界的一個幽魂?可就算真的能離開這個世界,又怎麼樣?」她終於完全不省人事。
在黑暗中睡了不知多久,久得像沒有盡頭,她睜開眼,還沒看清楚眼前的東西,耳朵先聽見一聲歡呼!桑谷雋!是他!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最終陪在自己身邊的還是這個男人,這個自己寧肯追逐死亡也不願面對他表白的男人。
燕其羽看明白了周遭的一切:這分明是桑谷雋為她營造的一個溫馨的地方——全部用天蠶絲織成,不像一個房子,而像一個窩,或者說一個巢,更確切一點說,這是一個超級大蠶蛹。蠶蛹裡面,只剩下自己和眼前這個男人。
「你終於醒了!」
燕其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眼前的桑谷雋明顯老多了,眼角竟然有了皺紋,兩鬢的白髮多了幾倍。
「你那天嚇死我了!還好我接住了你,你太亂來了。」
「對不起。」
「沒什麼啦。」桑谷雋說,「不過你要答應我,以後別再干這麼衝動的事情了。我……我寧可一輩子不出去,就在這裡陪著你。」
燕其羽心中一陣感動,說不出話來。
「其實這個地方也沒什麼不好的。」桑谷雋說,「就我們倆,雖然寂寞了些,不過,有一個人陪著,不就夠了嗎?外面那個世界,雖然人多得像河裡的泥沙,但大多數人連找到一個讓自己不孤獨的人都不能夠!」
「桑……」燕其羽一陣哽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這樣接受他嗎?也沒什麼不好的。兩個人一起老去,就算最後沒活出點什麼東西來,也勝於一個人一生孤獨。
「燕姑娘……我……」桑谷雋鼓起勇氣,「答應我,好嗎?」
燕其羽還沒有開口,可她那默許的眼神卻讓桑谷雋兩眼放光。不知為什麼,燕其羽很能理解眼前這個男人的狂喜之情。她心中一陣安慰:畢竟,能遇見這麼一個因自己一個眼神而如此狂喜的男人,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了。「我還能苛求什麼呢?」
她張了張口,桑谷雋很激動地等著她的答案,因為兩個人都知道,這句話一出口,就能定下關乎兩人一生的大事。
「我……我答……」
突然,外面一聲鷹鳴,燕其羽臉色一變,腦子還沒想清楚,人已經奔了出去——晴空萬里,只有遠處的一個黑點!是他!一定是他!
她奔回天蠶蛹,想拉桑谷雋出來:「桑谷雋!他……」突然整個人呆住了:蠶蛹中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對面一道裂縫,破裂的絲綢被漏進來的風吹得啪啪作響。一種揪心的痛把燕其羽整個人籠罩住了。那道裂縫讓她彷彿看見了剛才那片刻間桑谷雋臉上的抽搐。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她想呼叫,可卻叫不出來。何況,真的不是那樣的嗎?
燕其羽頹然坐下。她伏倒在地上,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愛如浮雲
不知在什麼時候,不知在什麼地方,雒靈無聲地嘆息了一聲:「第一個。」
羿令符一進到這個地方就知道周圍充滿了幻象——姬慶節說過,這裡是個亂石崗,而不是眼前所見的莽莽荒原。不過,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想起了什麼。
是了,大荒原,有窮南部的那個大荒原!那是他少年時馳騁田獵的樂園,也是埋下一生遺恨的傷心地。
「是為了勾起我的回憶嗎?嘿!果然是心宗的手段啊!」前後左右都沒有見到人。先他一步進來的桑谷雋和有莘不破都沒見到,但羿令符反而心安。因為他清楚,如果現在見到同伴的話,實在很難說見到的人是不是真的。
然而自己該怎麼樣出去呢?他取出一支箭,朝天虛發,久久不見那箭落下,心道:「難道連時空都被扭曲了?不對,心宗沒這本事。除了聚集四門精要的崑崙,不可能有這樣的地方。難道這整個世界都是心幻嗎?那可就麻煩了,無論做什麼都是白搭!」
「在想什麼?」
羿令符一回頭,看見了江離。他怔了一下,隨即意識到這個江離不是本人,而是存在於自己心裡的那個江離。
「嘿!出現的人居然會是你。」
「或許是因為在你心裡,我是最好的商量對象吧。」
羿令符承認。其實,和這個江離說話,與自言自語沒什麼區別。
「雒靈在就好了。」江離說,「我們對這陣法卻完全沒有著手處。」
「何必事事依賴別人?」羿令符淡淡道,「只要保持鎮定,心田不亂,對方也奈何不了我們。那大祭師要同時困住我們四個,只怕精神的損耗也很嚴重吧。」
「只怕也沒那麼簡單。」江離說,「一般來說這種心幻都會製造許多妖魔鬼怪的幻象來打擊人,讓人恐懼、憤怒、絕望……可這裡卻沒有。」
「只要守得靈台清明,就沒什麼可怕的。」
「靈台清明?」江離道,「就算你的修為高深,但你的感情呢?」
羿令符心中突然一痛。
江離道:「你還是有破綻的。大概接下來出現的,就是你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吧。」
羿令符突然怒吼道:「走!」
江離嘆道:「我只是稍微提起往事,你就沉不住氣了?」
羿令符冷笑道:「我叫你滾,是因為你現在所說的全是誘人入魔的話。」說著他拿起弓箭,對準了江離。
「死靈訣嗎?」江離道,「那確實能殺死我——無論我是真實的,還是幻象。可是你別忘了,我可是你心裡的江離啊。你殺了我……」
羿令符截口道:「就會把心裡的江離給殺了,是不是?」
「應該是這樣的。」江離說,「至於會造成什麼後果我也說不清楚,但總歸不是好事吧。」
羿令符冷冷道:「你在我心裡死掉最好,很多事情辦起來我反而能放開手腳。」
江離嘆了一口氣,道:「真的是這樣嗎?嗯,大概是真的吧。」說完他轉身,慢慢消失,說:「我和你的關係並不深,你要驅逐我不難,可是……」
江離的幻象消失了,那句話還沒說完,但羿令符卻知道這句話的後半截是什麼意思。
「大概接下來出現的,就是你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吧。」羿令符喃喃自語,重複著「江離」的話,嘿了一聲道,「江離!無論真幻,你總能這樣直接命中要害!」因為就在「江離」消失的地方,一個人影浮現出來。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羿令符嘆了一聲,扭過頭去。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轉回頭來。
眼前的銀環褪去下半身的蛇皮,化作壽華城時的模樣。
銀環看著他,眼睛充滿了欣慰:「你終於……找回自己了。」
羿令符冷冷地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
羿令符就要說「我不和你說話是因為你是假的」,然而想了想,最終忍了下來沒有說。
「在壽華城……」銀環回憶著,「你無數次幾乎就要振作起來,但終於沒有。你在有窮之海內的突然覺醒,在別人看來似乎顯得很突然,但我卻知道你不是。那幾年裡,我不知道用了多少法子刺激你,你也無數次想動用你的弓箭,但最後那道堤防,你最終沒有闖過來。你始終不願拉響你的復仇之弦……唉,我到底應該高興,還是悲傷?」
羿令符還是沒有開口,他的眼神也漸漸平靜下來。如果雒靈看到他這定力,一定會讚嘆不已吧。
「但你最終還是出手了,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的兄弟,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守護。我很高興,真的,比看到你為了殺我而動手更高興。所以我才跳進有窮之海……」
「你可以消失了!」羿令符冷冷道,「沒錯,你的存在對我而言是個沒法解開的死結。但再複雜的恩怨,也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完結。」
銀環一陣黯然:「你是說,時間……」
「還有死亡!」羿令符道,「你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不再牽挂你,無論是情意,還是怨恨。你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一個完結了的過去。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走吧,就像剛才那個江離一樣消失吧。」
「是這樣的嗎?」銀環的眼神更加黯淡了,羿令符卻無動於衷。
「是這樣的嗎?」說話的不是銀環!聽到那個聲音,羿令符全身劇震!他告訴自己不能回頭,但他的頸項還是出賣了他!羿令平就站在他的背後,怨懟地望著他:「這妖女在你心裡真的已經完結了?那你為什麼不舉弓把她殺了!」
羿令符的心開始滴血,他的弟弟——儘管他明知那只是一個幻象——卻仍尖銳得讓羿令符難以抗辯。「殺了她啊!這可是個好機會!你在這個地方殺了她,以後就能徹底地忘掉她!那你就真的解脫了。」
羿令符沒有動手。
「還是說,」羿令平的話像一杯毒酒,「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有忘記她?根本就捨不得她?這妖女的肉體是死了,可她卻仍然在你心裡活著!」
羿令符的手開始發抖,羿令平卻沒有停下:「同時活在你心裡的,還有父親,母親,還有我那個嫂子,以及你那還沒來得及看到這個世界就死掉的兒女!這些人都死在對面那妖女的手下,而你卻讓他們死後仍然不得不和這妖女做鄰居!你……」
羿令符暴喝道:「不要說了!」
「呵呵,不要說?」羿令平大笑道,「你憑什麼阻止我?就憑你比我強?」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哼,就算在你心裡,我也僅僅是這麼個無理取鬧的形象,對吧!我就是要打擊你,怎麼樣!」羿令平的臉笑得有些僵硬,「其實你要阻止我,根本就不用動箭,對吧?你手裡還捏著一張王牌呢,把它掀出來啊。把它掀出來,你就連殺掉我的理由都有了!」
「不!」
「不?為什麼不?因為你知道,你根本就沒有資格殺我!沒錯,我害死了父親,可你也害死了母親!你憑什麼來處置我?哥哥。」
「別再說了!」
羿令平笑了,笑得很凄涼:「我只不過是個幻象,是的,你心中的一個幻象。改天你看到我——我的真人的時候,你會怎麼樣對待我呢?你也不知道吧?如果有人揭破了那層皮,比如那個什麼都知道的江離,把這件事情公佈於世,那些自詡正義的人逼著你執行家法,你該怎麼辦?」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羿令符道,「爹爹是自己去世的。他臨終前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
「明白?」羿令平冷笑道,「明白的只有你吧?你在找借口!嗯,你為什麼找借口呢?是因為顧及兄弟之情?不,不對,你是因為顧念這個女人。」
「不是。這根本就沒關係。」
「沒關係?怎麼會沒關係?你一天不忘掉這個妖女,你就對母親有愧!那你就沒資格來殺我!你不殺我,只是因為你不想忘記那個妖女!」
羿令符想否認,但他大汗淋漓而下,連開口的力量也沒有了。
「哥哥……」羿令平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羿令平道:「很簡單。舉起你的箭,用死靈訣把眼前那個女人解決掉!那就什麼都解決了。說不定連這個什麼心幻都破掉了!」
羿令符顫抖著伸手,取弓,拔箭。如果桑谷雋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大吃一驚:這個鷹眼男人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箭尖閃現點點寒光,寒光上是將發未發的恩情與怨恨。
銀環看著箭尖,這一次她沒有閃躲,也沒有求饒,反而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羿令符的身子漸漸安寧下來,手漸穩,弦已圓。眼見箭將飛出,羿令符卻突然整個人鬆弛下來,那一箭還沒射出就已經連弓一起跌落在地。羿令符沒有看羿令平,也沒有看銀環,而是望著一個無人的虛空,黯然道:「北狄祭師,你贏了……」
仇人
「沒想到第二個是這個鷹眼男人。」雒靈很小心地守護自己的想法,以防被沼夷竊取,「沼夷這個陣法很厲害啊,讓每個人暴露心裡脆弱的一環,再把念頭往壞處牽引。嗯,不過羿令符居然沒有完全上當。下一個會是誰呢?桑谷雋,還是不破?」
桑谷雋手按地面,感受大地的每一次細微震動。
「這個世界是假的!」他感受到的震動是如此熟悉,熟悉得和最近的一次幾乎完全相同,「大地的每一次震動都是完全不同的,但這次……嗯,這震動是留在我記憶中的震動。嘿,這麼說來,這個世界也是我心裡的世界了。」
他舉目望去,芳草茵茵,鳥鳴聲聲,分明是小扶桑園的翻版!
桑谷雋和自制力極強的羿令符不同,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獄裡面,他明知那些土偶是假的,卻依然看得如痴如迷。
「也許心宗的人真是我的剋星呢。」桑谷雋想了想,隨手摸了摸身體的某處——那裡,藏著有莘羖(gǔ)給他的「虎魄」。「還不到用的時候吧。而且,我還不是很理解這個東西。」
突然,林木間一個人影閃過,桑谷雋一驚,他驚的不是那人影的速度或敵意,而是那人影給他的熟悉感覺。
「姐姐!」
他沖了過去,但樹木後面卻什麼也沒有。
「我分明感應到了的,是姐姐,而且不是二姐,是大姐!」
儘管明知道可能只是一個幻象,見到了多半有害無益,但他還是想看看。找了不知多久,他終於忍耐不住了,右手撐住地面,口裡說:「萬岳千山,聽我號令,地動!」
一場空前絕後的大地震,把方圓三千里全部夷為平地。地皮翻了過來,淹沒了所有的花草樹木,只剩下光禿禿的岩石戈壁、黃沙黑土。桑谷雋放聲大笑:「果然是個幻境!嘿,要是我在現實中也有這麼厲害就好了。」
他登上大地的最高點,終於望見另一個高地上隱隱約約有一個人影。
「大姐!」桑谷雋招來幻蝶,飛了過去,隨著他漸漸飛近,他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那人背對著他,但桑谷雋已經知道不是他大姐——哪怕只是一個幻象。
「原來如此!」他滿臉的親切盼望化作咬牙切齒的猙獰!那人之所以會給他桑谷馨的錯覺,僅僅因為披著一件天蠶絲袍!袍子的質地不是普通的天蠶絲,而是將桑家嫡系血脈抽絲剝繭后織就的幻靈天蠶絲。
「嘿!好,很好。這個幻境居然能讓我提前看到仇人!北狄祭師,我應該感謝你才對。」天蠶幻蝶飛近那高地,在披著袍子的那人不遠處停下。桑谷雋喝道:「妖女,回過頭來,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那人背上雖然披著又寬又大的天蠶絲,但仍看得出是個女子。她背對著桑谷雋,很安寧地坐著,聽到桑谷雋的呼喝,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
桑谷雋一見之下,幾乎跌下幻蝶,轉過頭來的居然是雒靈。
「嗯,有個問題啊。」雒靈心道,「沼夷為什麼要一個個對付呢?萬一在對付其中一人的時候其他人趁機逃出去,或者攻進她陣法的核心怎麼辦?是了,我太高估她了。她不是不想一起對付,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對付羿令符的時候,她已經顯得有些吃力了。奇怪,她有四個幫手,再加上三十三萬怨靈,按理說不應該這麼吃緊才對,難道她和師父的差距竟然有那麼大?啊,不對,不是她太差,而是我們太強了!看來這些日子大家的進步都很快啊。這樣的話,等她對付完桑谷雋,只怕就沒剩下多少力氣了。」
桑谷雋收攝心神,怒道:「媽的,北狄祭師,這挑撥離間的伎倆也太明顯了吧。喂,那個,那個假的雒靈,快把你身上的袍子除下來,要不然我看得久了,只怕連真的雒靈也會討厭。」
那雒靈和真實中的雒靈一樣,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站住!」
桑谷雋追了上去,眼前人影一閃,被一個男人擋住了。原來是有莘不破!
桑谷雋怔了一下,怒道:「假貨!滾開。」
有莘不破也怒道:「誰是假貨!」
桑谷雋指著他背後的雒靈道:「就算你不是假貨,背後那個也絕對是!你給我走開。」見有莘不破一動不動,桑谷雋怒道:「就知道你是個假貨!也罷,我就把你們兩個姦夫淫婦都殺了,免得給真的不破和雒靈丟臉!」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頭:「桑谷雋,你真的要和我動手?」
桑谷雋哼了一聲,手一晃,骨鞭在手,向有莘不破抽去。有莘不破揮刀擋開,兩人都是一震,有莘不破倒飛出去,桑谷雋則跌下幻蝶。
「這麼厲害,難道你是真的?」
有莘不破不悅道:「我當然是真的。」
「真的更好。」桑谷雋說,「你背後那個雒靈是假的。你讓開,我替你清理障礙。」
有莘不破回頭看了看雒靈:「不,她是真的。」
「你昏了頭嗎?」桑谷雋高聲道,「你沒看見她披著什麼!天蠶絲袍!用我大姐的生命織就的天蠶絲袍。」
「那又怎麼樣?」
「怎樣?那天蠶絲袍在我仇人手上,怎麼會是雒靈披著?所以,那雒靈是假的!」
有莘不破搖了搖頭:「那是她一個故人送給她的。」
「故人?」桑谷雋呆住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狂笑起來,「我懂了,我懂了!他媽的,這個世界里他媽的全是幻象。林木是幻象,山石是幻象,你有莘不破,她雒靈全都是幻象!媽的,為什麼會這麼真實!」
有莘不破聳了聳肩:「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桑谷雋卻是一副痛苦的神色:「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想起這件事情?沒錯,我早就聽說過,夏桀那個天殺的寵妃,不也是心宗的妖孽嗎?哼,我一直不肯去想這件事情,就是不想因此對雒靈產生罅隙啊。為什麼今天卻讓我看見雒靈披著天蠶絲袍!」
他用骨鞭指著有莘不破道:「你走開!我知道你是假的,可是……你最好自己走開!」
有莘不破搖了搖頭,一步也不退卻,雒靈走近前來,躲在有莘不破的背後。
「好!」桑谷雋咬牙切齒道,「都給我去死吧!」
他在這個世界用起任何玄功都得心應手,但對面的有莘不破也一樣。桑谷雋召來泰山當頭壓下,有莘不破就用「法天象地」化作巨人把山頂開,桑谷雋召來地火焚燒千里平原,有莘不破便引氤氳紫氣化出數十個大旋風把火吹亂。
「真沒想到,在這裡也贏不了你。」桑谷雋的力量已經到達極限了,而對面的有莘不破也開始喘氣,「有莘不破,我知道你是假的,可是,如果在現實的那個世界里,要是發生類似的事情,你會怎麼做呢?」
有莘不破沒有說話。
「嘿,大概也會像在這裡一樣吧。」桑谷雋的臉漸漸堅毅起來,就像在巫女峰被有莘不破等人逼入死角時一樣,「我們是好朋友,可是對我來說,親人的仇不能不報。就算這裡是一個幻境,就算你只是一個幻象!嘿,不破,來吧,如果你可以的話,把玄鳥叫出來,讓我看看你們商王族守護祖神的威風!衣被天下,護我山……」他的語聲突然一窒,就像被什麼東西掐住脖子一樣。
「護我……」他努力著,卻沒法出手。有什麼東西攫住了他的心,不准他繼續下去!「雒靈……原來是你。哈,果然,我一個人,鬥不過你們啊。要是江離在這裡……唉,罷了,他大概也會幫你吧。」
桑谷雋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他單膝跪地,左手撐住地面不肯屈服。這個時候,會有誰來幫他呢?羿令符?師韶?季丹洛明?這些人都對他很好,但要讓他們在有莘不破和自己之間作出選擇,他沒把握。加入有窮行伍之後,桑谷雋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獨。
「除了我的親人,還有誰會站在我這一邊?」突然,遠空飛過一片芭蕉葉。「燕姑娘!」桑谷雋一陣狂喜,卻叫不出口。燕其羽似乎看見了他,又似乎沒看見他,總之風中的芭蕉葉沒有停留,漸飛漸遠,終於消失在白雲間了。
桑谷雋的心臟一陣絞痛,他閉上眼睛,終於倒下了。
「那女孩子居然是本門弟子!」沼夷暗暗覺得不妥,可已經沒餘力去查清楚了。有窮商隊那個叫有莘不破的首領已經憑直覺闖向心幻大陣的邊緣,如果不把他扯住,被他闖出一片天地來,之前的一切將付諸東流。
「沒辦法了,先對付這個男的吧!」
朋友,百姓,孰輕孰重?
有莘不破背劍橫刀,在無數屋宇間亂闖。
「他媽的!這裡怎麼有這麼多房子?」
「不破,你怎麼說髒話,才出去混了多久,就學得這樣粗魯了!」
有莘不破沒有回頭,光是聽見那個聲音就已經嚇破了膽子!他第一個念頭就是逃,但卻被那個聲音叫住了:「讓我見到了你還想跑嗎?哼,都這麼大的人了,你還想頑皮到什麼時候?」
有莘不破嘆了口氣,轉過身,垂頭喪氣地走過去:「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裡,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心宗高手布下的陣勢,雖然厲害,卻還難不倒我。跟我來,這就回去吧。」
「不要。」
「不要?你離家玩了這麼久,還不知足啊。你知道你爺爺,還有你兩個叔父有多想你嗎?」
「我……師父,你教過我的,做事不能半途而廢。我幫助姬家,都出手了。邰城無數同胞在那裡,我不能說走就走。」
「嗯,這句話說得很好,有君王之度。」
聽到「君王」兩個字,儘管是嘉獎,有莘不破卻有些不高興:「再說,也該先把雒靈救出來。」
「雒靈?是獨蘇兒的徒兒?」
「是啊,師父。」提到雒靈,有莘不破有些興緻了,「她是我的……嘿,妻子。」
「妻子?誰給你主持的婚禮?沒你祖父允許,你就敢私自成親?真是亂來!你都多大了,行事還這麼糊塗!」
有莘不破有些臉紅:「儀式什麼的不重要。」
「你真這麼喜歡她?」
「嗯。而且……她有身孕了。」
「什麼?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那我回去幫你在你爺爺面前說說吧。不管怎麼樣,回去以後,禮節還是要補辦一下的。」
有莘不破聽到「回去」兩個字,有些怔了。
「那女娃兒既然有了契之血脈,這件事便馬虎不得。如今天下大勢越來越向我們傾斜了。你這些日子以來雖然胡鬧,但送走了九尾,夏人母族祖脈塗山氏沒有幾百年是恢復不了元氣了。巴國因你而拱手,也算是默認站在我們這一邊了。姬家有復興的跡象,經此一事,也必臣服。朝鮮乃我國後院。八大方伯中只有昆吾還冥頑不靈!它悖逆天運,焉能存活?一旦覆滅,再扶持季連氏代昆吾為祝融正宗,則普天之下,除夏人甸服之外盡入我王之手。嗯,不破,你的婚禮辦得隆重些,令各方來賀,也讓天下人看看民心所向,天道所歸。」
「雒靈還在那大祭師手裡呢。」
「這有何難?為師在此,還怕誰來!我們救了她便回去。」
「不!我不要。」有莘不破本能地抗拒著,「我不回去。」
「不回去?那你想幹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師父,你讓爺爺把王位傳給叔父吧。」
「這是什麼話!你兩個叔父病痛纏身,當年歸藏子卜過一卦,說他們難有子嗣,且壯年早逝,只怕這預言不幸應驗了。就算你爺爺把王位先傳給他們,遲早也要落在你頭上。」
「我……我還有事情做。」
「事情?什麼事情?」
有莘不破彷彿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有一個好朋友——比我性命還重要的朋友,他被都雄魁那廝……」
「不許用這些江湖言語!都雄魁怎麼說也是前輩高人,你對他再怎麼厭惡也不能無禮!」
有莘不破吐了吐舌頭:「被都雄魁……前輩擄走了。所以,我無論如何要去救他。」
「你說的這個朋友,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他叫江離,是太一正師大人的徒弟,說起來也是師父您的師侄。我和他不但有朋友之誼,而且還是師兄弟來著,不能不救!」想起江離的身份,有莘不破心裡又多了兩分指望。師父既然到了,那北狄大祭師多半手到擒來,費不了什麼事。就算江離那邊的事情困難得多,在救人之後說不定自己還能趁亂逃跑。然而他錯了。
「江離么……是你師叔繼若木之後收的徒弟吧。他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不擔心?」有莘不破急了,「他可是被都雄魁那廝……都雄魁大人抓住了啊!那血祖兇橫殘暴,江離在他手裡都不知道會被折磨成什麼樣子!」
「我說不用擔心就不用擔心。江離既然是你師叔的傳人,他就不會坐視不理。」
「可是,都雄魁大人多半是把江離擒到夏王都去了呀!那裡可是他的老巢。要不這樣吧,師父,你聯繫上師叔,大家一起先到夏都把人救出來,其他事情……救人以後再說好嗎?」
「這數十年來,血宗在夏都雖然經營得不錯,但太一宗在那裡的根基更深!而且太一宗和夏王室有很深的關係,你師叔要救他的傳人,道理上先站住了腳。鎮都四門誰敢對他不敬?登扶竟也沒理由阻止他。甚至夏桀也未必會來干預這件事情。單他一個都雄魁,未必能占祝宗人的上風!」
有莘不破聽得幾乎絕望了。其實這些事情他心裡也隱隱猜到了,然而他一來不願意推脫救援至友的責任,二來不親眼看見江離無恙實在不放心,所以這時沒法去反駁師父的推論。眼見師父就要出手摧毀這個心宗的大陣,他心裡隱隱盼望著那個心宗高手能多抵擋一陣,可是嘩啦啦一陣響動之後,那無數房宇已經被眼前人舉手間摧枯拉朽地毀掉了。空中一個人掉了下來,正是那個大祭師,只見她狼狽地在地上掙扎著,惡狠狠地盯著有莘不破旁邊的男人。
「果然,沒什麼人能贏得了師父。」有莘不破心裡更是絕望,「難道我就要這樣跟他回去?不!不!」
「不破,你叫什麼『不』?」
原來有莘不破心裡想著,口中竟然忍不住叫了出來。他彷彿下定了決心:「師父,我絕不回去。我要像季丹大俠那樣,做一個遊俠,一個自由自在的遊俠。」
「不可能。」
「為什麼?我根本就不想坐上那見鬼的王座!」
「每個人都有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但並不是一切都能如願。那些掙扎在貧困愚弱中的人,他們天天盼望著能坐上那個位置,金銀滿山,錦衣美食,可他們卻得不到。不破,從得不到這一點來說,你的處境和他們是一樣的:上天給了你這樣的身份、這樣的運勢、這樣的能力、這樣的胸襟,你就必須負起相應的責任。你是天命所歸,這一點沒人可以改變。」
「我可以!」
「可以?哈,你憑什麼認為你可以?」
「我不坐上去,難道你逼著我坐上去?」
「我逼你?不用我逼你。不破,我問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會被姬家的事情纏住?」
有莘不破猶豫了一下:「我看見胡人在屠殺同胞,忍不住出手,誰知道一沾手就甩不開。」
「這就是了。你不忍,這就是仁人之心了。」
有莘不破搖頭道:「不是,這哪裡是什麼仁人之心!是個華夏子弟都會這麼乾的。」
「你說不是就不是吧,反正重要的不是你說了什麼,而是你做了什麼。我再問你,你覺得這事麻煩嗎?」
「那當然!」有莘不破道,「要不是被這事給拖了後腳,說不定我已經追上血祖了。雖然我打不過他,但只要能纏住他,說不定能等到羿令符他們趕上來合圍。」
「嗯,你覺得麻煩,但還是為了這同胞的性命而忍耐了下來,是不是?那我再問你,如果有比這些人多十倍、一百倍的人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你願不願意為了拯救他們剋制一下你自己的心性呢?」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有莘不破道,「可是師父啊,我沒你說的那麼偉大。我……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我也只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偉大的不是你,是你座下的王位!那是一個動一動就千萬人頭落地的位置。你爺爺已經老了,你若任性一走,商王族的軍民向誰效忠去?到時候非天下大亂不可。」
有莘不破遲疑道:「那就學堯舜……」
「不可能!政治是一個比人心還複雜的東西,不是某個人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的。當前無論是從百姓的政治習慣看,還是從各國的利益格局看,都不可能重現你所幻想的禪讓制度。」
「反正,」有莘不破咬牙堅持著不肯放棄,「總有辦法的。我還有時間。」
「不破啊,徒兒啊,年輕的時候,我也有過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沒辦法,人總要向現實低頭的。這也是一種成熟。我原本以為你在外面闖蕩了這麼久,也該長大了。怎麼還是這樣天真?」
「天真?天真有什麼不好?長大了又有什麼好處?我寧可永遠天真下去。」
「你再這麼不切實際地固執下去,早晚會撞得頭破血流。」
「我不怕。」
「那你的朋友呢?」
「朋友?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個自了漢啊。你周圍有很多人在保護著你——不管你願不願意,也不管他們是處於真誠,還是出於別的什麼考慮,他們都會保護你,甚至會為了你而自陷危險之中。這你也不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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