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離坐鎮九鼎宮,為大禹的江山恢復元氣
血戰融父山
「朋友……」一想起那些朋友,有莘不破心口一熱,「不用擔心,他們都很有本事。而且,我也會保護他們的。」
「你怎麼還這麼幼稚啊。能威脅你的絕不是普通人所面對的危險啊。不破,難道你要等到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等到你的朋友都因為你的任性而煙消雲散,才肯長大嗎?」
有莘不破聽到這兩句話心頭大震:「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朋友離散……」他突然想起了在師父密室里找到的那具殭屍:「難道,在那具殭屍的眼睛里看到的,就是我的結局?不!不!」
他掙扎著,卻沒法自己解開這個心結,身子一陣搖晃,就要跌倒。
「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姬慶節望著那片迷霧,喃喃自語。然而他已經沒心思去擔心他的朋友了。北狄的衝擊一浪猛似一浪。
背後,他的副手南宮馮道:「少主,如果真要打開一個缺口,現在也該動手了。不然只怕始均厲忍不住要動手了。」
姬慶節點了點頭,傳下號令。
融父山十二連峰一陣移動,陣法的變動給八千北狄巫騎兵帶來一陣迷惑,幾個將領都抱著謹慎的態度,但一個變數還是發生了:那頭從血池裡逃出來的靈獸、三天子障山大盜札羅的坐騎窫窳(yàyǔ)不知從哪裡闖了出來,帶著成百上千頭獙(bì)獙[6]、軨(líng)軨[7]、(dōng)[8]等各種奇異怪獸攻入融父山十二連峰變動時產生的破綻。三隊北狄巫騎兵緊隨其後也沖了進來。
「三千人!」姬慶節皺起了眉頭。雖然這個破綻是故意露出的,但放進來的敵人數量卻顯然超過他的預料。「南宮將軍,你親自主持。一定要把他們困死在陣里。」
「那這裡……」
「這裡有我在!」
南宮馮領命去了。那三隊巫騎兵進入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之後便被切割開來,但仍有一隊緊緊跟在窫窳後面。窫窳憑藉直覺沒有向大陣的核心闖,卻向南方衝來。姬慶節大吃一驚,但陣前有五千巫騎兵步步緊逼,陣內還要料理正向內陣衝擊的兩隊人馬,他已經沒有餘力去收拾窫窳了。
「怎麼辦?邰城現在防務薄弱,如果被他們突破大陣逼近邰城,這一千人加上那怪物,可抵得上數萬大軍啊!」
接著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那隊巫騎兵在拉婆門的率領下,跟隨窫窳突破了連峰大陣的邊界,進入了這個近乎不設防的地方。
「哈哈!好!就讓我們先端了公劉的老巢!」拉婆門並不回頭攻陣,卻向邰城瘋狂衝去。這一千巫騎兵個個頭頂瀰漫著黑氣,一千人加在一起便凝成一片黑雲!邰城缺少大將,城頭的箭射將下來,都被那片黑雲反彈開去,哪裡能奈何得了他們!窫窳一衝一拱,低矮的城牆馬上坍塌,城頭的將領幾乎剎那間陷入絕望。
拉婆門狂笑聲中,率領人馬在城中左右衝突,所到之處寸草不留。
姬慶節遠遠望著邰城冒起道道濃煙,心裡直滴血,幾次就要率眾回援,但終於忍住了。他知道一旦放棄這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就算來得及救回邰城的根本,西北華族也再無阻擋始均厲鐵蹄的屏障。
「殺!」與其說他是發令,還不如說他在泄憤,「給我殺!陣里的兩千人,一個也別留下!」
拉婆門漸漸逼近邰城的內城,在這些巫騎眼裡,那內城也不過是大一點的屋子罷了,他們又以為公劉被牽制在前方的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因此全無顧忌。然而他們不知道,在內城之前,還停著有窮商隊的銅車。
四大長老眼見事態緊急,趕忙聚集眾人會議。以身份論,這裡自然是以羋壓為首,但在眾人眼中,羋壓只不過是個小孩子,哪裡能夠決斷大事?不過禮儀上還是要通過他來發令的。
蒼長老道:「得趕快布開車陣!」此刻有窮的車隊雖然也粗粗圍攏,但邰城中並無一塊足夠大的空地讓車陣從容布開,因此只是扭扭曲曲地連在一起,處處都是破綻。
昊長老卻道:「這地勢,哪裡布得開?」
羋壓雖然聰明,但遇上這等大事,一時也沒主意。突然一個人道:「用『天火焚城』,把前面這片民房燒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羋壓背後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白衣人,他雖然和眾人站得很近,但所有人都有一種看不清楚他面目的錯覺。
只有羋壓大喜道:「大頭!你什麼時候來的?」
幾個長老聽了羋壓的話,知道這人是友非敵,心中微微放心。
大頭微微一笑,道:「得快,等那些人衝進來就來不及了。」
羋壓快步跳上最前沿的車頂,看了一眼前面的民房道:「要是用『天火焚城』,那裡面的平民怎麼辦?」
「你讓『天火焚城』慢慢壓下來,裡面的平民見了一定會逃走的。」
羋壓知道這樣多半還是會傷害不少人,有些猶豫地道:「要不,等來犯的敵人靠近,我用火龍、火鴉解決?」
「看那片黑氣,來犯的不是普通士兵,你又傷勢未好,只怕一時殺不幹凈,被他們闖進來,你的屬下非傷亡慘重不可。」見羋壓還在猶豫,白衣人道,「大丈夫臨機決事,要果斷,不要婆媽!」
羋壓一咬牙,道:「好!」手一指,無數火龍、火鴉、火鵲向天空衝去,在那片民房上空聚攏成一個巨大的火球。這個「天火焚城」儘管規模略嫌弱小,但在普通人眼裡還是很恐怖的,躲在房裡的平民見了,爭先恐後地逃了出來,自相踐踏,火還沒壓下來,先死傷了不少人。
那邊拉婆門見了這異象也頗為驚疑:「邰城中還有高手!他要幹什麼?」他率領巫騎兵左右衝突,一時卻不敢向那巨大火球衝去。
天火焚城終於壓了下來,邰城各種建築都頗為簡陋,這片民房更是不堪一擊,剎那間便被壓塌燒平。羋壓見還是有不少人來不及逃出來,心中不安。旁邊蒼長老催促道:「羋首領!」
羋壓反應過來,點了點頭,蒼長老傳下命令,早就執戈待命的有窮勇士驅使(mǐn)牛,拉動銅車,向北軋來。羋壓驅趕火勢向北燒去,漸漸前推了百步之遙,形成一道火牆。牛蹄車輪滾過灰燼,也碾壞了不少屍體。
「布陣!」
這聲號令好生響亮!拉婆門粗通華語,聽到火牆後傳出這個聲音,心知不妙,率眾衝來,一時間卻被火牆擋住。有窮商隊趁著這段時間已把車陣布開,有窮勇士心頭一安,士氣百倍。
羋壓漸感虛弱,幾乎連站都站不穩,然而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商隊的最高指揮,不能退卻,就勉強立定。而那火牆,卻漸漸止息了。
拉婆門率眾衝來,窫窳一馬當先,卻被騶吾撲上來咬住脖子,兩頭猛獸在陣地中央翻滾廝殺。窫窳身體龐大,騶吾遠為靈活——這一年來和羋壓相處得久了,得到主人重黎之精的培育,竟然還能噴火。
蒼長老喝道:「放箭!」第一輪箭雨射下,全無效果。
昊長老驚道:「有妖術!」
蒼長老喝道:「用辟邪之箭!」
有窮箭手一起取出畫有符咒的羽箭,一起拉弓,一起震弦!蒼長老在箭發的同時喝道:「辟邪!」有窮箭手精擅連珠箭法,有窮四老輪流念咒施法,箭雨一陣接一陣,竟似沒有間隔一般。
巫騎兵已經衝到五十步外,但每沖近一步,便有數十人落馬,衝到三十步外,人馬竟然損失了接近兩成。拉婆門大驚:「邰城還有這樣的勁旅在!」這時已經離得近了,他看到眼前那堡壘竟然是青銅築城,防禦森嚴,心下更是吃驚,不敢強攻,只得後退。待撤到百步開外,又損失了過百人。
四長老見敵騎退卻,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他們幾個用以發動辟邪箭的法力也已消耗殆盡。
桑家的將領右進寶道:「不能停下,得逼過去進攻,不給他們造成壓力,他們會再次來騷擾的。」
「進攻?怎麼進攻?」阿三道,「就算我們的精銳跨上風馬也不過百來騎兵!寡不敵眾,而且那些胡人有妖術,沒有辟邪箭,我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
右進寶道:「看我用挪地之術!」
如果桑谷雋在,動一動手便山崩地裂,左招財、右進寶沒有這本事,但兩人聯手后,令車城北邊的地面稍稍下陷,南邊的地面則稍稍隆起,就像一層又一層的土浪,推著車城緩緩向前移動。
拉婆門正想從側翼進擊,突然見眼前那銅城竟然向自己逼來,不禁叫道:「見鬼!這些華族,古怪東西真多!青銅做的城堡居然也會動!」
雙方這麼一對峙,邰城的駐城將領得到了一點時間整頓兵將,漸漸圍攏在有窮車城兩旁,隨著車城的移動向拉婆門逼來。邰城兵將攔不住巫騎兵的鐵蹄,但人數也有近萬,依託著這個銅城前進,足以給拉婆門造成不可戰勝的壓迫感。
「罷了,這麼一鬧也夠了。回去吧。」拉婆門長嘆,卻不筆直向北,而是帶隊在城中左右衝突,殺掠來不及逃到車城後方的平民。窫窳見車城逼來,也舍了騶吾,跟隨胡騎大肆破壞。
羋壓眼看著胡騎在自己眼皮底下殺戮平民,想噴火,卻吐不出半點熱氣來,回頭想向白衣人求援,卻再找不到那神秘男人的蹤影。
邰城將兵有一部分不顧命令沖了過去,卻瞬間被那隊巫騎兵衝散殺敗。銅城移動緩慢,比不上巫騎兵的靈活,但仍把他們一步步逼出了城。
在遠方,姬慶節關門打狗的行動也已經接近尾聲,然而他卻一點也不高興,直到看見遠處一道孤直的狼煙衝天而起,才轉憂為喜:「居然守住了!太好了!」
一死重千鈞
拉婆門臨退之時,命令屬下活捉了數百邰城的老弱平民,驅趕他們向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衝去!
「怎麼辦?」南宮馮問道。
姬慶節知道,如果要把這隊巫騎兵困死,就得先對那些平頭百姓動手。他嘆了一口氣道:「放他們回去。」
「可是,就算放他們回去,胡人也未必會放過這些百姓。」
「我知道。」姬慶節說,「明知是徒然,我也沒辦法向子民動手,這大概就是我們和那些蠻族的區別吧。」
南宮馮也感到無奈,只得放拉婆門等穿過大陣。拉婆門退出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之後,北狄方面也收兵了。
這一仗下來,北狄損失了近三千精銳,而邰城也遭受到嚴重的破壞,雙方都覺得損失慘重。姬慶節正在煩惱時,屬下來報:「申屠族長出陣救人去了!」他不由得大吃一驚:「救人?救什麼人?」
「那隊巫騎兵擄走的幾百個人裡面,有不少是申屠氏的人。聽說有人看見申屠族長的兒子也在其中。」
姬慶節怒道:「糊塗!糊塗!這個時候出陣,哪能救人?枉自送死罷了。」
南宮馮道:「要不要派人接應?」
姬慶節苦笑道:「接應就有用嗎?再說,我們還有餘力去接應嗎?」
姬慶節煩惱的時候,始均厲那邊也暴跳如雷。這八千騎兵可是犧牲了五萬北狄精銳,大祭師沼夷耗時三年才培養出來的,此外所耗費的人力物力更是不可勝計,沒想到才開仗就損失了超過三成,而公劉居然到現在還未出手。
「這見鬼的融父山十二連峰,真不好對付!」始均厲正遲疑在進退之間,屬下報告:「營前抓到一個姦細,他自稱是申屠氏族長申屠畔,求見大王。」
「申屠畔?把他宰了祭旗……且慢!」始均厲轉頭問拉婆門,「你們衝進陣的時候,這傢伙是不是其中一個主持將領?」
「是,屬下遠遠望見他了。」
「好,你親自把他請進來。」
申屠畔跟在拉婆門後面,雙眉緊鎖。「姬慶節那毛頭小夥子,果然不能依靠!」然而自己該怎麼辦?真的能救回兒子和族人?
「你就是申屠畔?」
申屠畔驚醒過來,一抬頭見到了高峰般的始均厲。一種強大的壓力使他忍不住就要跪伏,但他立刻想起了一個身著粗衫的老人,心道:「他們北狄現在是強大沒錯,可我們軒轅子孫自有自己的高貴處,不可輕易妄自菲薄。」這念頭只支持了一會兒,他隨即想到自己早已背叛華族,哪裡還能得到公劉的精神支持?雙膝一軟,終於跪倒。
始均厲似乎笑了:「你這次來,可是要告訴我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的破綻?」
申屠畔心中一顫,這當然不是他此來的目的,但要救回兒子和族人,怎麼可能不出賣些重要的情報?
「怎麼,為什麼不說話?」
「我……我只知道很少的一部分內容。」
「哦——」始均厲似乎微感失望,隨即道,「不要緊,說來聽聽。」
「大王,申屠畔萬死,能否先見見犬子?」
始均厲皺了皺眉頭:「什麼?」
「犬子……我兒子和許多族人讓拉婆門大人擒拿過來了,我想……」
始均厲的聲音冷得像十二月的冬風:「你敢跟我講條件?」
「不……不敢!」
始均厲神色稍緩:「你放心,你既然投靠我,申屠氏一族便算是我族新民。我不會為難他們的。待此事一了,便把他們編入我族行伍。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編入北狄的行伍?申屠畔突然一陣茫然。當初在危急之際答應了北狄方面的條件,但現在想想,自己的族人還能習慣從衣冠重歸蠻夷嗎?特別是在被公劉喚醒了華夏正溯的強烈意識之後。
「怎麼?」
「這……我……」
如果始均厲善加引誘,也許申屠畔很快就抵受不住,可惜他的耐性並不好,再加上方遭新敗(在他看來),心情更是惡劣。淺陋之民族,視武力高於一切,始均厲暴躁之下想到的不是誘惑,而是威脅:「把他的族人給我帶來!」
申屠畔心中一震,眼見就要見到自己的族人了,但眼前這個酋長的聲音里似乎飽含怒氣,到底是福是禍,可真難以預料。
百餘人被綁成一串,蹣跚走近帳前。申屠畔聽見腳步聲,臉上一熱,忽然站了起來,始均厲見他不得命令自行起立,心下更怒。
申屠畔還沒細看,一個稚聲已經叫了起來:「爹爹,爹爹!真是你,你來救我們對嗎?」
北狄的衛士喝道:「別吵!」
這百餘人里申屠氏的人佔據了大多數,內中一個老人見識較廣,見申屠畔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也沒有綁縛,以為是邰城方面派來的使者,抗聲道:「族長,您回去對公劉大人和慶節大人說,華族子孫都是不怕死的好漢!不要因為我們這些老弱受到牽制!」
「啊,爹爹,你是慶節哥哥派來的嗎?哼!你放心,小達謹記您的教誨,丘爺爺不怕死,我也不怕死!」
始均厲大聲冷笑,申屠畔心中一陣絞痛,看看自己的兒子,臉上全是傷痕,看來吃了不少苦。然而那雙望向自己的眼睛卻單純地充滿信任和希望。申屠畔只看了這一眼就不敢再看——他不敢想象兒子知道真相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怎麼樣?想好沒有?」始均厲的話里充滿了不耐煩。
剛才那個申屠氏老人大聲道:「族長,千萬不能為了我們答應任何屈辱的……」他還沒說完,始均厲怒氣大發,一個北狄衛兵會意,一棒把老人的腦袋砸得稀巴爛。
俘虜們一陣騷亂,但在刀棒之下終於恢復了平靜。小達今天見到不少殺戮,但此時還是嚇哭了,口中說道:「爹爹,小達不怕,小達不怕,我只是心裡難過。」
申屠畔看著那個倒下的老人,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始均厲冷冷道:「你可以慢慢想,從現在開始到輪到你兒子,還有一點時間。」
申屠畔一驚,馬上悟到他這句話的含義,慘呼道:「不!」
拉婆門親自走過去,舉刀大聲道:「跪下的,不殺!」他的華語說得不是很好,但人人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最靠近他的一個女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割斷了喉嚨。
拉婆門踏一步殺一人,每一步踏出都會頓一頓,每個人都殺得極有節奏。集體的恐懼讓整個俘虜隊列又是一陣騷亂。這時候只要有一個人跪下,馬上會跪倒一大片。但他們看到處於領袖地位的申屠畔屹立著沒有跪,便都硬頂著。百餘個面臨死亡的人看到各自眼中的恐懼,又拚命地為其他人打氣。小達大聲叫道:「我不怕,我不怕,我不跪,我不跪。」可他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和他綁在一起的一個小女孩一句話也不說,用手撐住他,不讓他跌倒。
「哼,不錯嘛,頭兒骨頭軟,底下的人骨頭卻都硬得很。」
這句話彷彿刺中了申屠畔的心臟。始均厲道:「你今天既然不肯開口,當日何必向我投誠?你既已向我投誠,何必死不開口?別人有為公劉效忠的立場,你卻早丟掉了,不是嗎?快點說吧,免得你族人枉死。」
一些俘虜聽了這幾句話,開始懷疑地看著申屠畔。小達也怔住了,叫道:「爹爹……」
「爹爹……」這聲稱呼是這樣的軟弱。申屠畔沒敢看兒子,但聽了這句叫喚也馬上知道自己的兒子也在懷疑了。
「爹……爹爹……」
申屠畔陡地跳了起來,沖著小達暴喝道:「不許這樣叫我!」
小達驚傻了,如果不是身邊有個女孩子咬牙撐住他,他非跌坐在地不可。
申屠畔紅了眼睛,一瞬間什麼也顧不得了,個人的生死榮辱,族人的長遠利益,全部拋在一邊。他抽出藏在鞋底的一柄小刀向始均厲撲去。
始均厲也呆了呆,然後輕輕地伸手一擋,一股寒氣把申屠畔瞬間凍斃。但他這一衝之勢甚猛,竟然撞到了始均厲身上,再被始均厲震開,碎成十幾塊后,跌落在地上。
現場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步步殺人的拉婆門。小達大叫一聲要撲過來,卻被扯住。拉婆門舉刀就要砍下他的腦袋,一直待在小達旁邊的女孩子挺身過來,卻哪裡能阻擋這一刀的來勢?兩個弱小的身體一起斷成兩截。
一直溫順的俘虜們騷亂了,當然,騷亂的結果是一個個人頭落地,最後只留下十個人——這十個人是留下來清理屍體的。
十個倖存者在大刀下把同胞的屍首一件件撿起來,堆成一堆。他們知道,自己也僅僅是比同伴們晚走一步罷了,等這繁瑣的撿屍工作一完成,便是自己下黃泉的時刻。這十個人都顯得很害怕,但手裡抓著族人的屍體,也沒向那群野蠻人跪下,因為死去的人正在看著他們呢!
就在他們準備受死的時候,屍體堆上突然出現一個美少年。美少年掃了一眼周圍的情況,嘆道:「唉,又弄錯地方了。」
拉婆門大驚:「是那坐芭蕉葉飛的小子!」
始均厲正要出手,美少年周圍的空間一陣扭曲,他本人、屍體還有那十個倖存的俘虜一起消失了。
始均厲看著屍體消失后那空蕩蕩的地面,喃喃道:「他們華族子孫,還真是難以理解……」
他說的是川穹嗎?也許不是。
深仇大恨
川穹的突然出現讓姬慶節大吃一驚,隨即想起這美少年可能就是從邰城來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路上,有莘不破讓他留意的「燕其羽的弟弟」。
「川穹?」他口中問道,眼睛卻盯著那堆屍體——還有十個茫然的華族平民。
「嗯。」川穹沒有問姬慶節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只是道,「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坐在芭蕉葉上的女子?短頭髮。」
「你是說燕其羽嗎?」
「嗯。這裡好像很多人都認識我姐姐。」
「我是邰城的姬慶節。你姐姐是我的貴客。」對於姬慶節,他好像聽誰提起過。然而他留意的是這個姬慶節下面那句話:「她進那個迷陣有一陣子了,有莘不破、桑谷雋和羿兄他們也都進去了,到現在還沒出來,我正擔心呢。」
「啊!那片迷霧嗎?」
「對。是北狄祭師布下的陣勢,裡面一定機關重重。雖說他們幾個都身懷絕技,但進去這麼久也沒消息,實在讓人擔心。」
川穹喃喃道:「我和有莘不破他們分別是要去找姐姐,誰知到頭來卻是他們先遇上了。」說完一轉身,就要凌空邁去。
姬慶節叫道:「等等。你能跟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嗎?」說完他指著那堆屍體。
「我也不知道,我誤闖那些胡人的大營,順手把他們帶出來的,那不是還有幾個活著的嗎?你問問他們吧。」說完便消失了,跟著出現在那片迷霧的邊緣。
姬慶節雖然聽有莘不破提起,但見到這神技還是怔了怔,喃喃道:「有莘兄的朋友,真是一個比一個奇特。」
川穹俯身望著眼前的迷霧,心中有點猶豫:「好像是個很複雜的地方啊。是胡人軍營里那個女人布下的嗎?多半有些古怪。要不要現在就進去呢?還是再看清楚些?」這些日子和各種人打過交道以後,川穹也開始在行動之前用點心思了。
就在他猶豫的片刻,心幻大陣起了劇烈的變化。
有莘不破心情正自低落,背後的天心劍突然震動。他驀地清醒了幾分:「雒靈!是你在向我傳遞什麼信息嗎?」
他抬頭再看眼前的師父,心中起疑:「師父的言論怎麼和我預想中一模一樣啊,一般來說,他的話總比我心裡能想到的道理更高明些才對,而且每次總是把我往樂觀和善意的方向上引,難道……」
他突然拔出鬼王刀,向師父砍去。
「不破!你瘋了嗎?」
鬼王刀一個照面就被奪走了。有莘不破一呆:「真是師父啊,別人可沒這麼厲害。」然而背後的天心劍又鳴叫起來了,有莘不破再次警惕:「不對!剛離家的時候,我和師父的差距是很遠沒錯。可這一年多來,我的功力突飛猛進,師父所達到的境界卻早已進入穩定期,一停一進,不可能還是那麼大的差距!」
想到這一點,有莘不破把天心劍拔了出來,天心劍一出鞘,眼前的景象——包括人和物,登時出現扭曲!
「幻象!果然是幻象!」
有莘不破倒轉天心劍,往地上一插,伊摯、沼夷、坍塌的宮殿全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怪石嶙峋的山坡。
沼夷心頭大震:怎麼回事!是誰破了我的大法?
她眼前一晃,閃過一個黑影。
「誰!」
黑影轉過身來,卻是一個全身裹在黑袍中的女人。
沼夷不禁失聲叫道:「師姐!」
「師妹,好久不見。」
「是你!原來是你壞了我的大事!」沼夷厲聲叫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眼前的女人笑著說道:「來看你啊。你一走,我一個人在谷里可寂寞了。」
沼夷怒道:「少在這裡假惺惺!當年若不是你引誘得他去做什麼長生夢,我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
「嘖嘖,妹妹你可真冤枉我了。我何時對妹夫用過心術了?我不過一不留神,泄漏了不死果的傳說而已。」
沼夷怒氣更甚:「你沒用心術?哈!你一不留神?可你的『一不留神』卻毀了我一生!我當時什麼都不要了,連掌門的位置也不跟你爭了,只想在壽華城做個小婦人,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對我?」她越說越激動。「那場變故之後,我就知道我完了!我一口氣迷死了十幾萬男人,每天晚上看著那些男人的怨靈在我夢裡飄來飄去,我竟然不覺得討厭!窫窳來告訴我我兒子的消息,我居然也不怎麼激動。見到了殺子的仇人,我居然也沒有強烈的報仇衝動——我活成這個樣子,到底算什麼啊!」
黑袍下的女人低笑道:「那不是很好嗎?什麼也不動心,這是很高的境界啊。」
「見鬼!」沼夷幾乎怒吼起來,「如果本門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這個鬼樣,那就是活見鬼了!獨蘇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嘿,你這些年過得也不怎麼好吧。哼!是了,你被有莘羖甩了,於是瘋了,才來拆散我們,是不是?」
對面的女人卻沒被她激怒:「是嗎?」
沼夷大笑道:「一定就是這樣!就像那次變故后的我一樣,看不得天下有情人得償所願。看見別人好,我心裡就難受!你也是這樣的!一定是!哈哈,真是好笑,師父千挑萬選,最後竟然把掌門的位置傳給了你這樣一個瘋女人!」
黑袍下的女人雙眼突然冷了下來:「你今天的話太多了。」
沼夷大笑道:「你要幹嗎?殺我?哈哈,來啊,來啊。活到現在,我實在很想看看死後的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
「那你就去死吧!」
姬慶節遠遠望見那迷陣的霧氣消散,跟著感覺到有莘不破等或強或弱的氣息,知道這一仗是贏了,心中大慰,問起申屠氏倖存者在北狄軍營的見聞,不禁為申屠畔而唏噓。
南宮馮道:「不能讓申屠畔白死!我們反攻吧!」
「反攻?我們所依賴的是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出了這個陣勢根本就沒法和始均厲抗衡。」
「城主呢?他老人家到底……」
姬慶節道:「爹爹的意向,其實我也只是一知半解。無論如何,在可能的情況下我們不要想著去依靠他老人家的力量!」
眼見對方動手,沼夷卻在一種奇特的心境中放棄了抵抗,閉上了雙眼待死,突然心裡又一陣抗拒,倏地退開,叫道:「破!」
黑袍女人突然消失了,卻有幾個年輕人呈弧形包圍著自己,正是有莘不破、羿令符、燕其羽、桑谷雋,以及那個藐姑射的傳人。
「心幻居然被反彈了回來!」沼夷心中一驚,除了有莘不破和川穹,其他幾個人都有些頹靡。有莘不破卻似乎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大步向她走來:「雒靈呢?快還給我!」
沼夷感到拘囚雒靈的方向傳來一陣只有心宗高人才能感覺得到的竊喜,心道:「剛才的獨蘇兒是假的,只是我的心魔!這下真是陰溝裡翻船,我竟然被獨蘇兒的徒弟給騙過了!這小妮子現在全不掩飾自己的心聲,當我是死人了嗎?」
此時心幻大陣已破,北狄四祭師也早被制伏。眼見有莘不破拿著天心劍逼迫過來,沼夷知道今日敗局已定,取出一片白羽,冷笑道:「小子,和獨蘇兒的徒弟在一起,小心被她吃得骨頭也不剩下!」說完她在白羽上注入心念,隨手拋出,向拘囚雒靈的地方飛去。
羿令符在破陣之後便一直面無表情,這時才道:「不破,跟著那片羽毛!」
有莘不破舍了沼夷,跟隨而去。川穹道:「姐姐,我去把羽毛撿回來。」說著也追著有莘不破去了。
破陣之後桑谷雋發了好半天呆,這時聽川穹叫喚燕其羽,醒轉過來問道:「燕姑娘,你沒事吧?」
燕其羽不敢看他,也不敢不回答他,嗯了一聲,道:「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今天……太累了。」
那邊有莘不破跟著白羽,在羽毛跌落的地方舉劍虛劈,斬破幻象,果然見雒靈被絲綢捆住手腳,坐在地上。他心頭狂喜,把刀劍都丟了,衝過去撕裂綢緞,把她抱了起來不停轉圈。
尾隨而至的川穹撿起白羽,看著雒靈擱在有莘不破肩頭上的笑臉,一陣惘然:「她為什麼笑得這樣高興?」
雒靈小口張了張,似乎就要說話,有莘不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道:「哎喲,不好,忘了你懷孕了。靈兒啊,為什麼你有身孕了卻不告訴我?要不是燕姑娘,我還完全被蒙在鼓裡呢。你不知道,這兩天我可多擔心你!羿老大一開始老說不用擔心你,那是他不知道你懷孕了。這兩天沒吃什麼苦吧?可別動了胎氣。」
川穹對這些男女情事不甚了了,然而見雒靈眉開眼笑的俏臉突然黯淡了下來,也猜到有莘不破大概是說錯什麼話了。至於有莘不破到底說錯了什麼,這個時候的他還不懂。「他們的事情,他們自己解決吧。」說完川穹拿起白羽,轉身就走。
他背後那對男女,相擁著卻看不到對方的臉,也猜不透對方的心。
塵與埃
羿令符等精神不濟,有莘不破救雒靈心切,川穹立場超然,沼夷趁著這個機會竟然施展心幻逃了。
她的體力並沒有明顯弱化,可心幻大陣被破的那一刻被雒靈通過天心劍反攻,心魔重生,雖然守住了最後一關沒有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但這次失敗對她信心打擊之重卻是遠超自己意料。
「必須想辦法殺了那個小妮子,不然我被這種失敗的陰影壓著,永遠沒法保持寧神凈念的心境。」
「你連神寧念凈都沒法保持,心裡又存著陰影,還妄想能勝過她?」
「誰!」
一道幽影閃過,一個美得令人情願為之瘋狂的女子,披著一領華麗得令人心碎的絲袍。
「獨蘇兒!不,你不是!」
「我當然不是。你若是在感應我之前先看我一眼就不會說出這麼荒謬的話來。」麗人笑道,「我們心宗總是這個壞習慣,不先用眼睛,先用心。」
「我們心宗……你也是獨蘇兒的徒弟?」
「嗯,說起來,我似乎還應該叫你一聲師叔。不過師叔啊,你這次也太窩囊了吧。我那個小師妹才多大年紀,你居然敗在她手上。虧得師父當年還常在我面前盛讚你功法玄深呢。」
沼夷忽然知道眼前這個麗人是誰了,但警惕之心不減反增:「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應該在大夏王都享福嗎?」
「享福?」麗人道,「別人不懂也就罷了,師叔你還不知道嗎?陪伴著一個手握大權的男人,真的是一種享福嗎?」
沼夷眼中一陣黯然:「你說的沒錯。有時候,那也是一種痛苦。」
「師叔你都有這種感覺,更何況是我?唉,夏王都,可遠非壽華城可比。」
沼夷道:「可我還是感到你過得並不痛苦,是嗎?」
「那當然。」麗人笑了,那笑容美得連精通惑術的沼夷也感到一陣迷離,「畢竟他是那樣好的一個男人,對我又是那樣千依百順。我這一生最慶幸的,就是遇見他。」
沼夷不禁呆了。當年……她不也這樣嗎?
「師叔……」麗人道,「當年你一定也像我這樣幸福過,後來為什麼又……」
「別提了!」沼夷似乎有些激動,「都是命!」
「命嗎?」麗人喃喃道,「如果命運也給我安排一個不好的下場,那我該怎麼好?」
沼夷突然狂笑起來:「沒辦法的,沒辦法的。」
「但我們說不定也會幸福的,不是嗎?」
「幸福?」沼夷狂笑道,「不可能!心宗的女人只有三種結局:被心愛的男人拋棄,被心愛的男人殺死,和心愛的男人一起死!獨蘇兒沒逃過,我沒逃過,你也不可能逃過!還有你那個小師妹,她也沒法逃過!」
「沒法逃過?完全沒可能嗎?」
「完全不可能!」沼夷的眼睛里閃爍著報復的快感,眼前的麗人和她沒有什麼仇怨,但她卻看不得對方幸福快樂:「這就是宿命,千百年來誰也沒法打破的宿命。」
麗人的眼睛一陣黯淡,但慢慢又恢復了先前那種沉醉的幸福光華。
沼夷忍不住道:「你不信我的話?」
「我相信。」麗人道,「可那又怎麼樣呢?就算我以後遭遇躲不開的不幸,我畢竟曾經快樂過了,不是嗎?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是一種永恆的存在了。不幸可以摧毀我們的將來,但是它沒法改變我們幸福的過去,因為它已經過去了,已經是一個事實了……師叔,你說是嗎?」
「不!不是!」沼夷吼道,「你經歷過那段苦難之後你就會知道,過去也是可以改變的!」
「改變的只是對過去的看法吧。」麗人道,「也許你現在回想起當年的幸福時光也會覺得痛苦,但那並不是過去改變了,而是現在的你改變了。師叔,用一種脫離的心態想想,其實,當年你也曾經很滿意那段生活,不是嗎?」
沼夷沒有介面,彷彿幾十年前的歡聲笑語正一一在眼前晃過。沒錯,那個時候的自己的確很快樂——正因如此,反而令現在更加痛苦。
「師叔,想起來了,是不是?其實,我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女人罷了。一生中有過一次曾經的幸福,不已經是一種慶幸了嗎?比起來,人世間多少人連這種短暫的歡愉也沒有過。」
「可那也太短暫了,既然讓我們擁有過,為什麼還要讓我們失去?既然明知我們一定要失去,為什麼當初我們不懂得拒絕?」
「我們不是不懂得拒絕,而是拒絕不了。師叔,你想想你和他的初遇……你其實明知沒有好結果,但也無法拒絕,不是嗎?」
沼夷徹底迷離起來,初遇?那是她一生中最脆弱的一刻,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她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想起那一刻的心情了?一年?十年?二十年?不知什麼時候,她的眼睛濕潤了:「哈哈,我……我那時候可真傻……」她似乎在呻吟,又似乎在嘆息,然後眼帘垂下,兩滴眼淚滾了下來,眼睛卻再也沒有睜開。
麗人舒了口氣,轉身笑道:「師父,弟子這招『傷心訣』用得如何?」
「唉,你師叔最終沒法拒絕那一刻。」岩石后垂下一道身影,「雖說她被雒靈所傷,但若不是那次際遇如此刻骨銘心,又哪裡會這麼容易中招。」
「嗯。」
「往事已成時空中的埃塵,多說無益。為師沒多少時間了,你快去把你師妹找來,不要讓別人發現你,特別是別驚動公劉。」
「我知道。只是師叔的遺骸怎麼辦?」
「等藐姑射來了,請他一併把我們送往崑崙吧。說到底我們也是師姐妹,有她陪我走完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程,彼此都少幾分寂寞。」
姬慶節見有莘不破等平安歸來,甚是欣慰。
不管是羿令符還是桑谷雋,似乎都還沒有完全擺脫心幻大陣的影響,只有有莘不破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一見到姬慶節就叫囂起來:「反攻!反攻!慶節兄,大反攻!」
姬慶節看看羿令符,看看桑谷雋,再看看燕其羽和雒靈,道:「不如先歇歇吧。羿兄和桑兄似乎都疲倦得很。」
羿令符沒說話,桑谷雋強打精神,道:「我不要緊。」
有莘不破道:「不能等了。那個什麼北狄祭師趁我去救雒靈逃了,但現在多半還沒恢復過來。胡人少了她——還有那四個祭師,實力想必大挫,我們得乘勝追擊!要等羿老大他們恢復過來,那大祭師多半又要擺弄什麼陰謀。」
桑谷雋附和道:「有理。」
姬慶節依然持重:「但是始均厲……」
有莘不破道:「羿老大看樣子沒什麼精神,就讓他在這裡坐鎮。你、我和桑谷雋,還有……」他轉頭問燕其羽,「燕姑娘,你怎麼樣?」
從心幻大陣破滅之後,燕其羽便一直向陪伴在身邊的川穹講述姐弟倆誕生的經過和遇見有窮商隊眾人後發生的故事。這時候聽有莘不破問起,她還沒說話,川穹先搖頭,道:「你們的事情,我們不想插手。」
有莘不破一聽呆住了,燕其羽也是一怔。
桑谷雋道:「這畢竟關係到西北華族……」
「可那關我們什麼事呢?」川穹道,「在天山,姐姐和你們聯手,只因為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但現在,始均厲對我們來說只是一路陌生人罷了。西北華族是你們的同胞,但和我們沒有一點關係。我們不屬於任何民族。我們僅僅是我們,兩個被人造出來的人而已。我甚至連自己為什麼懂得思考都不知道,連自己那點可憐的記憶從哪裡來都不知道。」
有莘不破忍不住道:「但我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或許是吧。」川穹道,「但還沒有朋友到要幫你們殺人。是吧?」
這下不但有莘不破,連桑谷雋也懵了。羿令符卻道:「不破,他說的沒錯。當初我們邀燕姑娘同行,雙方並沒有互相承諾什麼。至於天山上的事情,彼此恩怨兩清,各不拖欠。」
「可是……」桑谷雋道,「大家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他望向燕其羽,燕其羽卻低著頭沒看他。
川穹道:「姐姐。我們還是回天山吧。這裡人太多。我不大習慣。」
桑谷雋大是緊張,心裡哪肯放他二人走,但挽留的話卻堵在喉嚨里吐不出來。幸好聽燕其羽小聲道:「我……很累。想歇歇。」桑谷雋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有莘不破聽出燕其羽有不舍之意,忙趁熱打鐵:「不如先回車城歇歇吧。在那大祭師的幻陣裡面,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燕其羽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川穹嘆息了一聲:「既然如此,我陪你進城吧。」
有莘不破對雒靈道:「靈兒,你也先回去歇歇吧。」
雒靈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川穹嘆息一聲,道:「既然這樣,大家一起走吧。」
看著三人一起消失的地方,有莘不破吐了吐舌頭,說道:「燕其羽這弟弟長得好,本事也了得,就是有些不近人情。莫非我們什麼時候一不小心得罪了他,惹他生氣了?」
刑天之屍
桑谷雋靠在羿令符的身邊,有氣無力地道:「羿老大,你真的那麼累嗎?咱們不去幫不破不要緊?那個北狄祭師……」想到在心幻大陣中的危險,他后怕得冷汗滲出。
羿令符低低地嗯了一聲,好一會兒,才說:「那個北狄祭師,現在已經不足為懼了。」
「為什麼?」
羿令符道:「難道你沒看出她已經在雒靈手下吃了大虧?我聽說心宗的人最怕的就是心靈出現破綻,現在的她估計內心深處已經埋下了失敗感,面對我們的時候,多半已經無法像之前那樣發動心幻了。」
桑谷雋喜道:「若這樣,那就不用擔心了,有不破一人去,也足以橫掃千軍!」
羿令符低著頭,看著從有莘不破那裡借來的天心劍。剛才有莘不破問他要幹什麼,他沒解釋,有莘不破也就不再問了,很乾脆地就借給了他。
「你好像還忘記了一件事情。」羿令符說。
「什麼事情?」
「應龍!」
桑谷雋心中一凜,道:「不錯……應龍……應龍……」
「雖然北狄祭師被我們打敗,但是應龍……只要始均厲一天還能召喚應龍之魄,那麼我們就很難確保必勝。」
桑谷雋道:「像應龍這樣的始祖神獸,不可能頻繁召喚的,所以我們還有機會,就是趕在他恢復召喚能力之前動手圍攻,將他置於死地!」
「那也不算萬全之策,如今已經過去好幾天了,我們並不知道始均厲是否已經恢復,就算他還未恢復,我們也未必能夠趕在他恢復之前圍殺他。」羿令符道,「而且你別忘記,人在生死一瞬時通常能夠爆發出超常的力量。如果在我們圍殺始均厲的最後時刻他忽然將應龍召喚出來,那我們所謀划的一切不但功虧一簣,而且所有圍攻他的人都可能會被拖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那怎麼辦?」
羿令符說道:「其實更踏實的做法,是尋到一種能夠與應龍對抗的力量!」
「與應龍對抗的力量?」桑谷雋沉吟道,「蠶祖並不以戰鬥見長,以我現在的功力就算勉強召喚出來只怕也未必能夠抵禦應龍,不破如果能召喚玄鳥……」
「他的功力還不能確保召喚出玄鳥。」羿令符說,「如果依靠運氣的話,那又太過冒險。」
「這又不行,那又不行,那麼……」桑谷雋笑道,「老大你一定有別的辦法,對不?」
羿令符輕彈天心劍,聆聽著劍鳴,道:「刑天之屍!」
「刑天之屍?」桑谷雋道,「你是說……常羊山?」
「是。」
「老大你想找出刑天,用來對付應龍?」桑谷雋忽然微微地興奮起來,道,「炎帝手下的最強戰神對戰黃帝手下最強的神獸……那會是多麼華麗的戰爭啊!不過……就算刑天現在還沒死,老大你知道怎麼找到刑天嗎?」
「刑天是不死國的人。」羿令符道,「不死之民,只要心不腐朽,人便不死。刑天是否還活著,就要看他對軒轅一系的憤怒是否已經平息。如果他心中的憤恨還未平伏,那麼……」
羿令符舉起天心劍,道,「這把劍,或許就是釋放他怒火的鑰匙。」
「天心劍?」桑谷雋眼睛一亮,道,「天狼劍!」
「對,這是刑天後裔的遺物。」羿令符說,「我有個預感,它會幫助我們找到刑天!」
「如果羿老大你上次的猜測沒錯的話,刑天很可能就是被鎮壓在常羊山的山底。」桑谷雋道,「我這就潛入常羊山!看看刑天還在不在!」
「你還是先休養一下吧。」羿令符道,「你帶來的人,都通曉地行之術吧?就讓他們先去打探,若他們尋不到痕迹,我們再去不遲。」
離魂夢
燕其羽抱膝而坐,突然聽見北邊殺伐之聲大作。雖然隔得老遠,仍能想象到前方戰況之激烈。
「弟弟,你是不是很不喜歡他們?」
「他們?」
燕其羽想了想,不提羿令符也不提桑谷雋,道:「有莘不破他們。」
「我很喜歡他們啊。」川穹道,「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他們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特別是雒靈和有莘不破。我一見到雒靈,就好像遇見一個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至於有莘不破……」川穹出了一會神:「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些什麼東西把我們牽扯住了。」
燕其羽奇道:「但你怎麼卻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因為我害怕啊。」
「害怕?」
「嗯。」川穹說,「我也不知道在害怕什麼。我好像感到,如果和他們走得太近,會被扯入一個沒法掌控的未來。」
「為什麼?」
川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姐姐,我們還是回天山去吧。」
「回天山?」
「嗯。我雖然對天山沒什麼印象,但聽你說起,應該是個空曠寂寞的地方吧。我想那或許更適合我們。」
「就這樣走?」
「你還有什麼牽挂不成?」
燕其羽幾次想開口,終於沒說什麼話,只是道:「我有點累了,想歇一歇。」
川穹這一天第三次嘆息:「好吧,姐姐。」
他走出了銅車,這時已是深夜,日間被襲擾的邰城已漸漸安寧下來。有窮商隊在蒼長老的整頓下秩序井然。為了防止突襲再次發生,經過賓主雙方的協商,有窮商隊把車城擋在城牆的缺口後邊,成為邰城最前沿的防線。
川穹去「一品居」看望羋壓,他正抱著騶吾呼呼大睡呢,心想雒靈多半也已經休息了,不好打擾,便獨自一人來到一處僻靜無人的城牆上。他用玄空挪移術,來去無聲無息,什麼人也沒驚動。偶爾有衛兵巡邏走過,因早被知會過川穹是「有窮商隊的朋友」,又知道這群人特立獨行,雖然友好,但怪癖特別多,所以也沒來打擾他,反而因為他的存在而對這一帶的安全更為放心。
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的方向時不時傳來震動。川穹估測那距離,發生衝突的地方應該還在連峰大陣以北。「有莘不破他們真的在反攻。現在是夜裡,居然也不肯停下來。」
然而對這場戰爭川穹並沒有過深地陷入,他的思緒重新回到燕其羽身上:「姐姐割捨不下的,應該是他們中的某個男人吧。嗯,應該不是有莘不破……是桑谷雋,還是羿令符?」
一陣異樣的風吹過,川穹警惕起來。雖然在沉思之中,他的觸覺依然敏銳:「有異狀。是那群胡人嗎?他們居然還有餘力來偷襲?」
更令川穹吃驚的,是他居然沒發現對方的藏身之處!
「一定在這個方向的。」川穹五指虛張,一伸手,一個無形的空間把身前方圓五十丈的空間給罩住了,「無論你用什麼隱身法,也休想瞞得過我。」
他的手指緩緩收攏,那個普通人看不見的空間也慢慢收縮。儘管什麼也沒看見,但他對那個人存在的感覺卻越來越明顯。
那個空間收縮、收縮、再收縮,收縮到方圓十丈的時候,川穹感到手心碰到了什麼東西。「找到了!」他心裡一喜。有個念頭趁著他這一喜的情緒波動誘使他輕敵,這念頭只干擾了川穹一彈指工夫,但在這一瞬間,川穹感到有什麼東西從他的指縫間溜走了。
「糟糕。」他急忙收掌,卻只抓到一根蠶絲,「居然讓那人跑了。是誰呢?這麼神出鬼沒的。難道是那北狄的大祭師?嗯,有點像,對方就是擾亂了我的心神,才讓我這個天羅地網出現了一點破綻。」他轉身向城牆內部:「應該是進了有窮車城吧。好厲害,居然一個人也沒有驚動!我是要喚醒眾人警惕,還是……」川穹考慮了一下,終於決定暫且不打草驚蛇。一陣空間扭曲之後,這個美少年便消失在夜幕當中。
雒靈睡不著。
有莘不破來救她,一開始讓她很高興。「不過,他究竟是緊張我,還是緊張他的孩子?」
男人們在前方和強敵拚命,這個快做媽媽的女子卻躲在她的小天地中胡思亂想,直到被一聲呼喚驚起。
「師父?不,不是。師叔?不,難道是……師姐?」
一縷幽魂飄了進來,顯現出一個麗人的幻象。
「師姐,真的是你!」
「是我。」麗人微笑道,「小師妹,幾年不見,你長這麼大了。」
「師姐……你怎麼會來這裡?而且,你這是……」
「我用了離魂。」麗人道,「我的真身現在還在夏都王宮裡呢。沒辦法,師父召喚得急,我那邊又脫不開身,只能用這個辦法了。」
除了一直困擾住自己的感情問題,再難有什麼事情能引起雒靈心靈的起伏。但師姐妺(mò)喜的這句話仍讓她產生了些許艷羨:「夏都離此千萬里,師姐你居然能魂游至此……您的魂游物外已經完全練成了嗎?」
妺喜微笑道:「哪有,要不是虧了這天蠶絲袍,我哪能跑這麼遠?只怕在半路上就魂飛魄散了。好了,閑話少說,師父召見,快和我去見她。」
「哦。」雒靈道,「師父突然召見我們,是有重要事情嗎?」
妺喜臉色端凝起來:「只怕……師父前往崑崙的日子快到了。」
雒靈驚道:「什麼?這……」
「這是喜事來著。」妺喜道,「雖然我們不知道靈魂渡過弱水之後,會達到什麼樣的境界,但師父既然已經決定棄世,想必已經窺破其中的奧妙了。」
「嗯,」雒靈點頭道,「但對還沉淪在這個世界的我們來說,面對的卻是和恩師永別。」
「小師妹啊,這些以後再說吧。雖然有天蠶絲袍作為靈魂的憑藉,但我也不能離開肉身太久。而且,師父好像和洞天派宗主藐姑射有個約會,我們得快點去和師父會合。」
「是。」雒靈就要起身,妺喜忽然道:「等等,我剛才進來的時候,在外面被一個小夥子擋了一陣子,好像是洞天派的傳人。」
「嗯,叫川穹。」
「是朋友?」
「不是很熟。」雒靈猶豫了一會,道,「不過我對他有一種奇怪的感應,也許因為彼此是四宗傳人的緣故吧。」
「那最好還是連他一起瞞過。小師妹,我去引開他,你從另一個方向出來,我們在那個什麼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前邊會合。」
雒靈想了想,道:「不,師姐,我們一塊走吧。」說著她閉上了眼睛。妺喜還來不及說什麼,便訝異地發現雒靈已經靈魂出竅。
雒靈聽妺喜心聲有異,問道:「師姐,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沒想到你居然也練成了魂游物外。」
兩道幽魂飄出銅車松抱。守護在車外的阿三正在打盹。剛才銅車中的那一番對話,除了精通心語的高手,凡胎肉耳是聽不見的。幽魂繞開了方才川穹守著的那段城牆,從另一個地方飄出城外。然而她們才剛剛越過城牆,川穹的身影便出現在城牆邊上。
「這就是心宗的功夫嗎?」川穹從藐姑射的那根頭髮中讀到若干相關的知識,「雖然好像是無形無色無味的魂靈,但經過的時候還是會讓空間產生一種微妙的波動。要不是這樣,連我也發覺不到他們。」他撫摸了一下掌中的那根天蠶絲:「這東西真是個寶貝。竟然輕得像風,而且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換顏色——甚至變成透明的。」
他把蠶絲收起,感應著兩道幽魂在前方引起的空間失衡。
「再不追上去,就脫離我的感知範圍了。要不要追呢?」川穹心裡略一盤算,「嗯,去看看吧。雖然不一定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用玄空挪移術慢慢地靠近妺喜和雒靈,但路上一直保持一定的距離。幽靈穿過融父山十二連峰大陣的時候顯得更加謹慎,特地繞了個小彎,避開留守陣中的羿令符和桑谷雋。但川穹卻沒有這個顧慮。他一隱一現地直線追蹤著,在大陣中和桑谷雋擦身而過。
這時,桑谷雋正在囑咐左招財、右進寶,讓他們潛入地底去尋找刑天的墳墓。忽然間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桑谷雋看著川穹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的地方怔怔發獃。
「怎麼了,世子?」左招財問。
「沒什麼。」川穹的出現並沒有引起桑谷雋的疑心,反正燕其羽這個弟弟向來就神出鬼沒。引起桑谷雋疑心的是川穹身上藏著一縷讓桑谷雋心碎的氣息:「天蠶絲!大姐的天蠶絲!這次,應該不是幻覺!可為什麼會出現在川穹身上呢?」
「我要離開一下。」桑谷雋交代道,「你們這就去辦事,如果有什麼發現而我還沒回來,就去向羿令符首領稟報。連峰大陣這邊,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我去辦點事。」
「是有敵情嗎?」左招財警惕起來。
「不是。」桑谷雋道,「只是我的一點私事。」在天蠶絲微弱的感應消失之前,桑谷雋沉入了地底。
這個子夜,竟然連山嶽也不得安寧。
生死兩徘徊
川穹一路跟著妺喜和雒靈的魂魄,來到這月色下的荒山。這裡離心幻大陣的原址不遠,陣法雖然破了,但殘留的怨靈仍把周圍渲染得鬼氣森森。川穹不敢走近,遠遠望著月色下顯現出來的三條幽影,心道:「這三個影子,看來都是離開肉身的魂靈。」
他走近一些,見那三個幽魂似乎在交談著什麼,自己卻一句話也沒聽見。
「是心語吧。」川穹從頭頂那根頭髮中讀到了一些信息。突然,這根頭髮有些發熱起來,這種情況可從來沒有過。「唉,怎麼回事?難道我是病了嗎?」但他很快就知道不是。那根頭髮之所以發熱,似乎是和什麼東西產生了感應。川穹直覺地抬起頭,望向天空:一陣熟悉的空間扭曲過後,一個頎長的身影出現在月光下。沒有風托著祂(tā)[9],沒有雲載著祂,然而祂就這樣憑空站在空中。這人來得這樣突兀,卻又讓人感到祂和整個夜空和諧無比,彷彿祂已經和整個天地融為一體——這個人的出現,便和日出日落、月缺月圓之類的天象一樣自然。
「藐姑射!」川穹從來沒見過藐姑射,可他知道這人就是藐姑射。他獃獃地盯著天空看,突然想起了季丹洛明——那個威猛的男人,提起藐姑射的時候總是一副很複雜的神情。
「獨蘇兒,」藐姑射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那不像是人類的聲音,甚至不像生靈的聲音,而是像風聲雨聲一樣的天籟,「可以走了嗎?」
「唉,你來得可真快。」這個聲音卻和藐姑射的截然不同。川穹覺得自己不是「聽見」了這個聲音,而是「想到」了這個聲音。
藐姑射道:「我們約定的不就是此時此刻嗎?」
「嗯,沒錯。不過……你好不容易出來散心,就不去見見你徒弟?」
川穹暗中吃了一驚,空中藐姑射的聲音也出現了些許起伏:「徒弟?」
「嗯,洞內洞與世隔絕,你在那裡沒感應到還說的過去。但如今近在咫尺,難道……你不會到現在還沒察覺到那小子的存在吧?」
「難道是在說我?」川穹才轉過這個念頭,眼前一花,藐姑射已站在自己面前。
「藐……藐姑射?」驀地見到這素未謀面的「師父」,川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跟我來。」藐姑射說完這句話,一轉身消失了。川穹猶豫了一會,終於也踏入了那片尚未消失的空間扭曲中。
「這就是洞天派。」雒靈望著那兩人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了江離。在天山血池附近的那個小谷中,她和江離有過一次深談。江離當時那個模模糊糊、還沒成形的想法,雖然沒有說出來,但雒靈還是感應到了:「他大概是想集結四宗傳人來改變命運之輪。不過……有用嗎?」
「靈兒,別家的事情,莫想太多了。」
「是。」
「為了你師叔,我們可已經耽擱了不少工夫。現在藐姑射被徒弟的事情絆住,一時半會脫不開身。我們得趁他們回來之前把事情交代完。」
「師父……你今晚就得走嗎?」
「嗯。為師已經在這個世界徘徊了太久,也累了。這麼多年過去,連少年時候的恩怨情仇也看得淡了。但你們兩個,仍然讓我放心不下。」
妺喜道:「師父,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小師妹的。」
「嗯,你能這樣想為師很高興。但只怕將來未必能夠如願。喜兒,你應該知道靈兒那個情人的身份吧?」
「聽過,」妺喜道,「是成湯的孫子吧。」
「不錯。夏商之爭勢同水火,只怕到時候你們也會被卷進去。」
妺喜不說話,雒靈卻道:「那是他們男人的事情,我不管!」
妺喜忽然道:「師父,師叔曾說,我們心宗的女子到頭來都沒好收場,要麼被心上人拋棄,要麼被心上人殺死,要麼就和心上人一起死——絕對逃不過這三種結局。真是這樣嗎?」
這句話就像一塊石頭投進雒靈的心井,把平靜的井水都攪亂了。
「是的。如果說男人便是我們的一切,那我們心宗的女人可以說個個都沒好下場。」
妺喜忍不住道:「難道就完全沒有辦法避免嗎?」
「有。有三種法子,第一個辦法是避免遇上這樣的男人。據說只要你不陷進去,就沒事了。」
「據說?」
「嘿!沒錯,這僅僅是據說,因為從來沒聽過有哪一個師尊前輩未曾遇到令她心動的男人——這到底是我們這些女人的幸還是不幸?」
雒靈有些黯然,妺喜繼續問道:「第二個法子呢?」
「第二個法子就是背叛師門,拋棄心宗的立場和對靈魂長存的追求,據說也能避免這個劫數。」
妺喜怔住了,雒靈道:「師父,第三個辦法是什麼?」
「第三個辦法,就是重生。」
「重生?」
「嗯。如果他拋棄了你,你只要能重新振作,便是心靈的重生。如果他殺掉你,你只要能復活過來,便是命運的重生。」
妺喜道:「被他拋棄……那就算振作起來,這個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雒靈卻沉吟下來,忽然又想起了在天山時與江離的那一番談話,說道:「我們又不是血宗,死了便死了,哪裡還有復活的希望?」
「喜兒,靈兒,這些事情,師父也幫不了你們。不過,你們要收好小水之鑒。它能幫你們對付有莘羖留下來的虎魄。」
妺喜忍不住道:「師父,虎魄有那麼可怕嗎?」
「可以說,那是你們的剋星。你們的修為還沒有像為師這樣,達到能徹底捨棄肉身的地步。除非是在崑崙那時空混亂、靈氣充塞的地方,否則靈魂離開肉身久了都會煙消雲散。所以一旦遇上虎魄,我只怕你們倉促之間難以應付。唉,有莘羖,你臨死還要留一個難題給我,真是冤孽!喜兒我還放心些,我擔心的反而是靈兒。」
「師父你放心吧,」妺喜道,「虎魄在桑谷雋手中,他要對付的也應該是我。不會犯到師妹身上去。」
「雖說如此,但……哦,了不起。」
妺喜一怔:「了不起?」
「嗯,這孩子真是了不起,居然藏得這麼好。」
妺喜眉毛一挑,神察領域布開,便察覺到西南方的地底有人!
「誰?」
「是桑谷雋。」看著師姐追了過去,雒靈有些猶豫,「我要不要也過去看看呢?」她這句話問的不是師父,而是自己。
「靈兒,喜兒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
「可是,師姐畢竟是……」
「你聽我的,不要管。你師姐在夏都這麼多年,陰謀詭計、大風大浪見得多了,一顆心早已煉得剛硬無比,我不怕她會發生意外,但你對有莘不破的情感卻始終處在失控的邊緣。唉,雖然為師明知道你此刻出了什麼問題,卻沒法幫你。」
兩句話工夫,妺喜已掠了回來:「這小子好快,竟然讓他給逃了。」
「桑谷雋的事情,你們以後自己解決吧。現在師父把最後兩件東西交給你們。第一是師父的『心維』,他日可以用來開啟崑崙之路。第二是『靈幻』,展開之際能讓你們幻化出為師的假象,哪怕遇上都雄魁或伊摯也能瞞個一時半會。無論是『心維』還是『靈幻』都只能用一次。『靈幻』或可用來保命,而以『心維』開啟崑崙之路則是掌門的象徵——你們姐妹倆各選一項吧。」
妺喜遲疑了一下,道:「妹妹先選。」
雒靈道:「姐姐為長,當做掌門。」
妺喜道:「妹妹你真的選『靈幻』?」
「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又怎麼擔得起掌門的重擔?」
「既然如此,這『心維』姐姐我就接下了。」在能勘破人心的師父面前,妺喜也不掩抑自己心中的滿意,「師父,我們選好了。」
「哦,喜兒繼承『心維』、靈兒繼承『靈幻』嗎?唉,我原來以為會反過來的。」
妺喜目光閃動了一下:「師父是想讓小師妹來繼承師門大統?」
「不是,為師只是想起那個預言罷了。」
「預言?」
「嗯。現在既然你們已經選擇,我也不怕影響你們的選擇。當初連山子、歸藏子強看命運之輪時我也在場,我替你們姐妹倆問了。那命運之輪說,你們兩個,維護師門者為師門所累,維護情人者為情人所累。為師門所累者與情人鴛夢難圓,為情人所累者對師門忠貞不遠。」
「忠貞不遠?」妺喜道,「師父你是說……背叛師門嗎?」
「嗯,不過背叛就背叛,有什麼要緊的?」
這句話說得兩個徒弟都驚呆了。
「如果你們倆都能和心上人幸福圓滿,那……那才是我最樂意看到的啊!至於心宗的存亡盛衰,乃至那代代相傳的終極理念——要不要都無所謂。」
「師父……」雒靈的眼睛竟然有些濕了。
「傻孩子,你怎麼可以哭!記得,從今夜開始,再不許真的掉眼淚了!不要讓人知道師父已經走了,這樣都雄魁一干人等會對本門存三分忌憚。也不要再讓別人看到你們脆弱的一面。女人太過堅強不一定是件好事,但我們在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孤弱,我們所愛的男人偏偏又總是這樣的搶手,我們只能把我們的脆弱藏起來,要不然,怎麼在虎狼成群的男人堆里活下來啊!」
其情何所始
「這是哪裡?」
「天上。」
「天上?」川穹聽到這個答案吃了一驚,向下望時,果然自己身處高空之中。夜色里隱約看到地面上沙塵滾滾,卻是有莘不破和姬慶節正與始均厲斗得厲害。
川穹以前不是沒有到過高空,但每次都是坐著姐姐的白羽所幻化的芭蕉葉,而不像此刻這樣凌虛而立,腳下空蕩蕩一無所有。
「是怎麼做到的?」川穹隱約感到藐姑射營造了某類空間,然而一時還想不通其中的奧妙。
藐姑射對川穹的詢問一點回答的興緻都沒有,只是默默看著川穹的頭髮。
「他怎麼樣了?」
「他?」川穹隨即想到藐姑射問的是誰了,「你是問季丹?」
「除了他,這個世界還有誰值得我問起?」
兩人相對沉默著。
藐姑射道:「怎麼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嗯,那……他是不是變了很多?」
「變?」川穹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只見過他一次啊,他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以前?」藐姑射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傻傻的,愣愣的,嗯,身上有點臭。」
「你們認識很久了?」
「不久。」藐姑射說,「就像在昨天一樣。」
「昨天……」
「是啊,昨天……師父要殺我,我躲了起來。不管我躲到哪裡,師父總能找到我。後來煉把師父給攔住了,兩人吵了起來……」
這幾句話里川穹有好幾個地方聽不懂,他忍不住問道:「你師父為什麼要殺你?煉又是誰?」
藐姑射停了停,道:「我師父為什麼要殺我,我當時也不是很懂。煉……是給我頭髮的那個男人。」
川穹恍然大悟:「就是季丹的師父!」
「對。」藐姑射道,「說到哪裡了?哦,師父和煉打了起來,弄得天翻地覆,師父竟然動用了宇空……」
「宇空!」川穹驚呼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驚呼,然而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頭頂那根頭髮卻不自主地跳了跳。
藐姑射道:「你能發動宇空了?」
川穹搖了搖頭。藐姑射道:「我想也沒那麼快。」
「宇空是什麼?」
「是個名字。這個名字其實是其他宗派的人給取的,後來我們自己聽多了,也就跟著說。其實沒多玄,就是造出一個空間通道,通向一個最黑暗的地方。」
「那和我們經常用以空間挪移的玄空挪移法有什麼不同?」
「沒什麼不同。」藐姑射道,「天地間的運作說到底是很簡單的,只不過天底下那些自詡聰明的傻瓜被種種假象給迷惑住了,這才造出一個個亂七八糟的名字來。宇空,其實原理和最基本的玄空挪移術是一樣的,只不過是把那空間裂縫弄大一點,而通往的地方和別處有所不同罷了。」
川穹道:「你剛才說的那個最黑暗的地方是不是很可怕?」
「嗯。」藐姑射道,「那是一個至黑之地。沒有人能到那個地方去,也沒有人能參透其中的奧秘。」
「你也沒去過嗎?」
「去了。」藐姑射道,「但只在邊緣外待了一陣就回來了。」
「為什麼不進去?」
藐姑射嘆了口氣,道:「我現在跟你講了,你也是不懂的。有機會的話,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到那裡你就會發現,太一宗所追求的什麼超越時間的永恆全都是痴人說夢!天地何曾永恆過?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要毀滅它也是反手之間而已。」
川穹驚道:「毀滅這個世界?」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叫道:「宇空?」
「是啊,」藐姑射說,「我們把通向至黑之地的那道空間裂縫再弄大一點,嗯,大到超越我們控制能力之後,大到它不再需要我們追加力量也能自己伸張了。然後,來自至黑之地的強大吸引力就會慢慢吞噬這個世界的東西:風啊、雲啊、雷啊、火啊、土啊、光啊什麼的。吞噬的東西越多,裂縫就越大、越不可控制——一直到最後把我們這個世界都吞滅掉。」
「那……那我們呢?」
「我們?」藐姑射很平靜地說,「也一樣會被吞滅掉啊。」
「那豈不是自殺?」
「可以這樣說。四大宗派的『終極滅世』,其實都是自殺。」
川穹忍不住道:「為什麼大家要發明這種自我毀滅的東西?」
「太久遠的事情了。當初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家都已經不大清楚了,大概,是追求永生過程中不小心發現的東西吧?」
「追求永生?」川穹一聽大奇。
只聽藐姑射道:「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天下玄術剛剛合流,四大宗派還沒分家的時候,人們不斷地探究天地的秘密和生死的奧秘。其中一個目的,據說是為了追求永生。就在這個問題上,四種不同的意見產生了。」
「所以就成了這四大宗派。」
「當時還沒這個叫法。」藐姑射說,「總之那四撥人各執己見,吵吵鬧鬧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三家都說自己找到了永生的途徑,但其實都是在做夢!如果他們能領略到至黑之地那生生滅滅的至理,大概就不會再執著於各自那點坐井觀天的妄想了。唉,現在跟你說這些幹什麼,說了你大概也不懂的。」
川穹真的沒怎麼聽懂,然而又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能理解些什麼。
藐姑射繼續道:「我們這一派的祖師前輩探究九天之外的奧秘,手段越來越高明,在某年某月某天,某人竟然在一不小心之下發現:可以利用通往至黑之地的通道把整個世界都毀滅。後來這個秘密流傳出去以後,別人就根據這項玄術可能產生的後果,叫它宇空。真是好笑啊,長生夢破滅了,自殺夢倒是圓了。太一宗的『宙逆』,血宗的『流毒』,心宗的『無是非』,估計也都是這麼來的。」
「那我們每一代洞天派的傳人,是不是都有人能使用宇空?」
「大概是吧。」
「那這個世界豈不是很危險?」
「危險?」
「萬一我們有一代傳人想不開,發動了宇空,那這個世界豈不是就……」
「就完了。」藐姑射淡淡道,「但那又有什麼打緊的?就算我們不發動宇空,過個一萬萬年,或一萬萬萬年,這個世界也會有灰飛煙滅的一天。」
「但這個世界畢竟能存活到萬萬年之後。」
「反正始終是要走向滅亡的,萬萬年和一天有很大的區別嗎?」見川穹發獃,藐姑射道:「對我們來說也許有,但對浩渺的造化來講,根本就沒區別。我想,當年我那個師父在啟動宇空的時候,雖然旁人目之為瘋狂,然而這也只是旁人不理解他罷了——也許連煉也不理解他。」
「他當年啟動了宇空?」其實這件事情剛才藐姑射提到過,不過那時候川穹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那……為什麼現在……」
「因為被煉阻止了啊。」藐姑射道,「煉為了我,竟然對你祖師爺出手。唉……」
藐姑射說得平淡無奇,川穹心中卻充滿了擔憂:「後來呢?他們怎麼樣了?」
「後來?死了。」
「死了?誰死了?」
「都死了。兩個人抱在一起死掉了。」藐姑射說,「據說我們這一派都是這樣子的啊。」
「我們……」川穹顫聲道,「難道我將來也會這樣?」
「嗯,如果你遇到一個讓你沒法控制自己的人的話。不過,你未必有這個機會。」
「為什麼?」問了這句話,川穹突然害怕起來,「你要殺我?」
「是。」
「為什麼?」
「因為歸藏子的眼睛暗示過,你一出世,季丹就離死不遠了。」藐姑射道,「我暫時還不想他死,所以只好殺掉你了。」
「你說我會害死季丹?」
「嗯,大概是吧。」
「不!」川穹道,「我不會的。季丹對我那麼好,我怎麼會害他?」
「也許就因為他對你好,所以你才會害他。」藐姑射淡淡道,「我不會讓當年的事情重演的。趁現在季丹不在,孩子,叫我一句師父吧。」
藐姑射的言行每每讓川穹難以理解,但他仍叫了聲「師父」。
「嗯,很好。」藐姑射道,「現在我跟你說說至黑之地的情形。那個至黑之地,外人不知道的,都叫它無底洞。一些人還以為那是個和幻獸差不多的東西。你現在的功力,是很難到的。就算是我,現在能到達的也僅僅是離它很遠的邊緣地帶。其他人到了那裡,嗯,哪怕是祝宗人、都雄魁和獨蘇兒也沒法保住性命。但你的話,大概還能支持個若干時候。」
「師父,」川穹道,「你跟我講這個幹什麼?」
「我要送你過去。」
「送我過去?」川穹有些膽怯,「那我還能回來嗎?」
藐姑射道:「要憑空回來,我估計你還做不到。但如果這個世界有個很強的媒介讓你感應到,也許可以。」
「很強的媒介?」
藐姑射道:「就是一個能超越重重空間阻隔讓你感應到他存在的人。不過,我估計你很難在這個世界找到一個如此親密的人。因為,就算是我和季丹之間也沒有這樣的感應啊!」
「我懂你的意思了。」川穹道,「就是說我如果去到那裡就一定回不來了,是吧?」
「嗯。」藐姑射說著,伸出手,似乎想撫摸川穹的頭髮。
川穹一閃避開了,道:「師父,我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在你動手之前。」
「說吧。」
川穹道:「我……」他只開口說了一個字,整個人突然消失了。
藐姑射怔了一怔,隨即莞爾:「這孩子看起來這樣純真無邪,原來也會騙人。」
其人何所在
川穹騙過了藐姑射,用玄空挪移大法趁機逃走。匆忙間他只求逃得越遠越好,也不知道自己逃到了什麼地方,身子一動,獸皮衣服卻被什麼東西勾住,定睛四顧,才看清原來是片森林。
「這是棄林[10]。」川穹驚得呆了,聽聲音竟然是藐姑射!「幾百年前有個女人在這裡扔掉一個孩子,誰知道剛好遇見有人開荒伐林,孩子活了下來。唉,邰人遷走之後,這裡的樹木又長得這樣繁盛了。」
如果姬慶節在此,馬上會意識到藐姑射說的是他老祖宗的事情,但川穹卻哪裡有心思聽藐姑射講故事,趁著對方還沒動手,一閃逃走了。這次卻站在一個大土堆上,泥土中隱隱有紅光滲出,那紅光中隱含的殺氣,竟讓川穹打心裡覺得害怕。
川穹喃喃道:「這莫非是個墳墓?看這泥土草木的樣子,裡面的人怕死了幾百上千年吧,怎麼還會有這麼強烈的殺氣?」他不敢踩踏這雖死猶雄者的墳頭,慌忙要爬下來,還沒舉步,只聽藐姑射的聲音道:「過了這麼多年,這蚩尤冢[11]還是殺氣衝天的老樣子啊。都死了近千年,還不肯服氣嗎?」
川穹心中一凜,一步跨出,卻不是走下墳墓,而是走入一座大山之中。眼前出現了一座人形石像,上面長滿了青苔。那石像似乎是個女體,一副回首眺望的樣子。石像的面部表情早已被歲月磨平,卻仍然讓川穹心中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哀怨。他不知道,這就是九尾狐塗山氏的回望石。
「這個女人很可憐,是不是?雖然幾百年來享用著國母的祭祀,不過那大概也沒法抵消夫離子散的悲怨吧!」
藐姑射!祂竟然還是跟來了!川穹一咬牙,再次遠逃,這次卻是一腳踏入水中,原來是條河流。他轉頭四望,沒有見到任何身影,才舒了一口氣,竟又聽見那個聲音道:「這蒲川的河水,還是這麼清澈。當年簡狄[12]在這裡沐浴,不小心吞下玄鳥剛生下的蛋,回去竟然懷孕——據說商人的始祖契就是這樣來的。」
川穹幾乎絕望了,然而他決定做最後一搏!這次的玄空挪移他幾乎耗盡了真力,然而一腳踏出,還是河水。「難道我已經連玄空挪移都用不了了嗎?」
然而他很快知道不是,腳下的水比剛才多了幾分清涼,兩岸綠竹成蔭,竹上斑斑點點,猶如淚痕。
「你在嗎?」川穹嘗試著問。
「在。」
聽到這個聲音,川穹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水中,幸好他所在的地方水位低淺,流水只沒到他的胸口。
「這裡很漂亮,」川穹已經完全絕望,知道這裡多半是自己在這個世界最後看到的景色了,「這個地方叫什麼?」眼見無幸,他的心反而平靜下來。
「這裡是湘水。當年舜[13]帝南巡,在這附近駕崩。他的兩個妻子娥皇[14]、女英[15]奔喪到此,傷心欲絕。據說這些竹子上的斑點,都是她們留下的淚痕。」
「那個舜帝一定是個好男人吧。」川穹道,「我死了以後,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這樣傷心難過。」
「大概不會吧。」藐姑射道,「因為大家都不會知道你的死訊,只是以為你失蹤了而已。日子久了,應該就會漸漸把你給淡忘掉。何況……這個世界上有會懷念你的人嗎?」
川穹能想到的只有燕其羽,心中一陣黯然,朝空處道:「師父,你到底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我都看不到你。」
藐姑射笑道:「你不該問我在什麼地方,你應該問你自己在什麼地方才對啊。」
川穹不解道:「我在什麼地方?我不就在湘水邊上嗎?啊——不對!」川穹腦袋一熱,讀到了頭髮上記載的某條某目,醒悟過來,喝道:「現!」
什麼湘水,什麼河岸,什麼湘妃竹……一剎那間全都消失了。川穹舉目四望,才發現自己原來站在藐姑射的手掌之中。那浩蕩北流的「湘水」,不過是藐姑射的一道掌紋而已。
川穹嘆道:「我自以為逃出了千萬里,原來根本就沒有跳出你的手心。」
藐姑射道:「等你見到了至黑之地,你就會知道萬里之寬廣和巴掌之狹小,其實也沒多大的區別。」祂的手心突然變成一個黑洞,川穹無立足之處,登時跌了進去,眼前一黑,通往華夏世界的通道關上了。
「我已經死了嗎?」周圍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然而就在這面對死亡的片刻,他卻變得異常敏銳起來,「那是什麼感應?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
那遙遠的感應讓他產生強烈的求生欲,本來已經消耗殆盡的靈力,突然洶湧地迸發出來。
川穹只覺腦袋一沉,幾乎虛脫,在臨近昏迷之際,一個聲音點燃了他的精神之燈。
他慢慢醒轉,神智漸漸清醒,跟著聽到另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卻比第一個聲音蒼老多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個人顯然都不是藐姑射!
「……馮夷得宗主感化,如今已經大徹大悟。從今日起重歸鎮都四門,雖然老朽,願鞍前馬後……」
川穹不知道那人在說些什麼,但眼睛卻漸漸看清楚了周圍的環境:這是個好大的屋宇,屋宇中間聳立著一座祭台,一個人站在祭台上,一個人跪在祭台下,剛才說話的大概就是這兩個人吧。
雖然祭台下那老者離得更近,但川穹的第一感覺卻是向祭台上那人望去:「好漂亮的一個少年啊,他是我的兄弟嗎?如果不是,為什麼會給我這樣奇特的感覺?」
那少年也同時向他望來,眼神中也帶著詫異。
「……如今,四門獨缺山鬼,不知宗主……」老者絮絮叨叨說著什麼,突然發現氛圍有異,驀地轉過身來,看見了川穹,大喝道,「什麼人,竟敢擅闖九鼎宮!」
「九鼎宮?」川穹道,「這座屋子叫九鼎宮啊。」
老者神色猙獰,踏上一步就要動手,祭台上的少年卻道:「且慢。」那老者的年紀比少年大得多,但對那少年的話卻十分順從,斂手退在一旁。
「你是誰?來這裡幹什麼?」
「我叫川穹。我也不知道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
「川穹……」少年喃喃道,「這名字好像在哪裡聽到過。啊,我想起來了,你是燕其羽的弟弟!」
川穹點了點頭,那老者叫道:「燕其羽——不就是當日傷了宗主的那女人嗎?宗主,這人是天山血池的餘孽,待我把他拿下!」
那少年卻沒答應。
川穹道:「你和我姐姐有仇?」
「有些過節,也不算什麼大仇。」
「那你要對付我嗎?」川穹鼓了鼓真氣,卻覺得全身空蕩蕩的。
那少年卻搖了搖頭,對那老者道:「東郭門主,你且退下。」
那老者一愣,道:「宗主……」
那少年微笑道:「你怕他對我不利嗎?」
「這……」老者一笑,道,「這小子能有多少斤兩!諒他在宗主手底下玩不出什麼花樣來。不過這人能悄無聲息地進入九鼎宮,只怕有些過人之能,宗主可得留心。」
那少年淡淡道:「知道了。」
老者不敢違拗停留,行了禮退出去了。
大門合上,偌大的宮殿里只剩下兩個人,這種冰冷的氛圍讓川穹突然覺得有點熟悉,似乎在記憶的某處存在著相似的情景。
少年走下祭台,眨眼間便到了川穹面前。川穹心道:「來得好快,又走得這樣從容,卻不像是用了縮地法。」
兩個俊美不相上下的年輕人同時打量著對方。這時近在咫尺,川穹對眼前這少年的感應更加強烈了。
「原來是他!」川穹心道,「師父說這世界上不會存在這樣的人,可偏偏存在!可我為什麼會對他有這麼強烈的感應呢?難道他是季丹的傳人?也不像啊。」
川穹默然無語,對面那少年也在沉思。
「我感覺你就像我的兄弟。」少年道,「你真的是燕其羽的弟弟?」
「嗯。」
「你的名字,我聽羿令符提到過一次。他還交代過我,要我把一根羽毛交給你,可惜我沒做到,真是對不起。」
「是這根嗎?」川穹取了出來——這根羽毛從心幻大陣中取回以後,燕其羽仍堅持讓川穹帶在身上。
「對。」那少年道,「命運真是神奇,它最終還是回到了你身邊。」
川穹嗯了一聲,道:「你認識羿令符?」
「以前的一個朋友。」
「以前?現在不是朋友了嗎?」
「我不知道。」少年說,「也許不久后我們會有一場衝突吧。你呢?你怎麼認識羿令符的?」
川穹道:「我是感應著姐姐的羽毛去找尋她。誰知道姐姐沒找到,先遇見了他們。」
「他們?」
「嗯,羋壓、桑谷雋和羿令符他們。」
「在天山遇見的嗎?」
「不是,在邰城。」
「邰城?是邰墟,還是西北邰人遺族建立的那座土城?」
「邰墟是什麼?」
「是邰人走後留下的城池遺址,現在已經變成一座廢墟了。」
「嗯,那裡應該不是廢墟,邰城裡的人很多。」
「你什麼時候遇到他們的?」
「前天。」
「前天?他們怎麼走得這麼慢!」那少年喃喃道,「莫非是受到什麼阻滯不成?」
「喂,」川穹道,「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那少年沒有說話,川穹又道:「見到桑谷雋他們,我總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卻沒你這麼強烈。」
「我也一樣。」少年道,「或許是上輩子結下的緣分吧。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了,我叫江離。」
人事全非
「哦,你就是江離!」
「你認識我?」
「嗯,有一個人和我初次見面的時候,就對我大叫一聲『江離』!我一直以為自己和你很像……」川穹打量著江離,「原來不像啊,為什麼他會認錯人呢?」
「是誰這麼魯莽?」
「他叫有莘不破。」
江離登時呆住了。
川穹道:「嗯,你認識羿令符他們,應該也認識他吧。」
「當然認識……」江離的眼睛彷彿看到了逝去的歲月,「一個幼稚的男人。」
「幼稚?」
「嗯,整天做著不切實際的夢想。」
「有夢想不好嗎?」
「問題是他的妄想會害死很多人。」
川穹道:「你剛才好像說過,你以前是羿令符的朋友,那應該也是有莘不破的朋友吧。」
「對。」江離道,「我認識有莘不破還在羿令符之前。嗯,可以說他是我踏入俗世后認識的第一個人。」
「那你怎麼看起來對他很不滿的樣子。他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嗎?」
「沒有。」江離搖頭道,「他對我很好。」
「那……」
「然而這個世界並不需要一個只懂得關心一兩個人的君王。」
「君王?」
「他有帝王之相。」江離道,「有家世、有運氣、有膽量、有魄力!甚至他並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麼魯莽——他其實是有智謀的,如果他願意坐下來思考的話。」
「他有這麼好嗎?」川穹微笑道,「我原來只是覺得他很可愛而已。」
「可愛?一點都不可愛。在某些情況下,他是很殘暴的。」
「每個人都有變得殘暴的可能啊。」
「但是他不可以。」江離道,「天下間的好事都被他佔盡了,可他偏偏又太過任性,自制力又差。若任他胡鬧下去,只會弄得天下大亂。」
「真是這樣嗎?」和有莘不破接觸的情景在川穹腦中一一閃過,「嗯,我和他也不熟,也許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吧。不過你說的那些東西,比如天下大亂什麼的和我沒什麼關係,所以我想就算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我也不會討厭他吧。」
川穹似乎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繞著祭台走了一圈,道:「這屋子好悶。」
「沒錯,是很悶——留著幾百年積下來的無奈,哪能不悶呢。」江離道,「幾天前,我一覺醒來,便發現自己躺在這個地方。歷代祖師前輩留在這祭台上的記憶在眼前一一閃過,讓我理解到他們的許多無奈與苦楚。這個地方一方面要維繫太一宗的正統,一方面要輔佐夏王室的政統,兩個擔子都重似千斤,卻又自相矛盾——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
川穹道:「撐不下去就別撐了。或者扔掉一個,不就輕鬆了。」
「扔掉一個?」江離喃喃道,「我身上流淌的是王族的血,心裡掛懷的是太一宗的道——你叫我扔掉哪一個?」
「可你自己也說撐得很吃力,要是不扔掉一個的話,遲早兩樣都完蛋!」
「我知道。」江離嘆了一聲,說,「可是既然背負了這使命,就總得想法子撐下去。就算我將對抗的是天命,我也要儘力一搏!」
「江離,」川穹呼喚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或許我應該敬重你吧,可是我又覺得你這樣子太累了。」
「不管怎麼樣,我可不像那不負責任的有莘不破!若他肯上心一點,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那或許我會選擇另外一條道路。」
「什麼道路?」
「就像你所說的那樣,卸掉其中一個擔子,輕輕鬆鬆只理太一宗的事情。」江離道,「可惜他太讓人失望了,長到這麼大還在做那少年時就該做完的夢!」
川穹道:「你們真好,還有少年時的夢可以回憶,我卻連少年的經歷都沒有。我的腦袋幾乎是一片空白。好像我忘記了許多事情,或是說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江離,你有沒有試過忘記一些事情的經歷?」
「有。不過不是忘記了一些事情,而是找回了一些塵封的記憶。不過,在找回那些記憶以後我反而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些什麼似的。我醒來后的這幾天常常很彷徨,不過有一個念頭一直支持我走下去。」
「什麼念頭?」
「一個很深刻的念頭,這個念頭告訴我:不要怕,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就算撞個頭破血流,也一定要了結心愿。」江離微笑道,「或許我曾經做過一些連自己也忘記了的事情吧。不過我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念,相信冥冥中有些安排會幫助我闖過最後的難關。」
「最後的難關?」川穹想起了藐姑射的話,「那我的難關呢?有沒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麼闖過去?」他提了提真氣,發現靈力已經恢復了些許,道:「我好像可以走了。這就告辭吧。」
「走?」
「嗯,難道你要留下我不成?」
江離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嗯,請說。」
江離道:「九鼎宮非外派所能擅入。你是洞天派的傳人吧?」
「嗯。原來你早看出來了。」
「這九鼎宮裡,對四大宗派的各種記載很多。」江離道,「四派雖然同源,但發展到今天卻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隔閡。你無緣無故闖進來,本來我是不應該輕易放你出去的。不過……我不想和你動手。」
川穹道:「我也不想和你動手。」
「但九鼎宮的事情,我卻不想在我這一代泄漏出去——儘管我也不知道你在這片刻里探視到了多少東西。」
川穹道:「你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將九鼎宮的事情外傳?」
「是。」江離道,「也不要跟人提起我接掌九鼎宮的事情。」
「嗯,好吧。雖然我也不太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還有一件事情。」
「嗯?」
江離道:「你和有莘不破是朋友吧?」
「算是吧。」
江離道:「我想問你:如果有一天我和他起衝突,你會幫誰?」
川穹道:「有莘不破雖然也算是我朋友,但跟他吃頓飯,幫他一些小忙可以,但還不到要幫他打架殺人的分上。你們倆要是起衝突,我不會插手的。」他直視江離的眼睛:「你要對付他?」
「嗯。」江離道,「我要利用他來保持東西雙方和平的局面,為大夏恢復元氣爭取時間。所以在有莘不破來到夏都這段時間,你能不能先在這裡住下?我看得出你的身體也還沒有恢復,需要有個地方靜養。」
川穹沉思片刻,終於道:「好吧。」
燕其羽其實沒有睡著。她根本就睡不著。北方殺伐之聲時起時歇,但川穹出去以後就再沒回來過,「他去哪裡了呢?如果說是在外面守夜,為什麼完全感覺不到他的氣息?」
燕其羽撫摸著手中的白羽:「另一片白羽的氣息變得好遙遠,弟弟,你又跑到哪裡去了?」
川穹跟在江離後面,在一個殿堂中停下。
「這裡是四維殿。」江離道,「據記載,四派中的高人如來作客,一般都會在這裡歇息。」他指著其中一個大門道:「心宗的前輩和血宗的前輩都曾入住,就只有洞天派的高手沒來過。你是第一位。」
川穹掃了一下四道緊閉的大門,道:「為什麼有四個門呢?你們太一宗是九鼎宮的主人,難道也住在這個地方?」
江離道:「太一館是虛設的,用以陪襯三派,同時表示太一宗對其他三宗的尊重。不過,聽說幾十年前我師伯伊摯來夏都的時候曾住在這裡。住進太一館的,他是第一個。」
川穹道:「那他現在還住在裡面嗎?」
「當然沒有。」
「那太一館現在住著誰?」川穹道,「雖然大門緊閉著,但我可以感到裡面有個驚天動地的人物在。」
江離望著那道用符咒緊緊封閉的大門,出了一會神,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道:「確實是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他在這裡已經住了好多年了。這個人原來在這裡,我也是昨天才剛剛知道。不過,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吧。」
川穹也不追問,便向洞天館走去。他走著走著突然停步,屏息閉目,似乎在感應著什麼。
「怎麼了?」
「有人打開了一個空間通道,通向一個好奇怪的地方。啊,那地方和至黑之地完全不同,那麼縹緲,那麼恍惚。」
「空間通道?」江離問道,「是貴門中人嗎?」
「對,應該就是祂。」
「祂?」
「我的師父……那個叫藐姑射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