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商國儲君有莘不破獨身闖夏都
英雄所謀
羿令符問燕其羽:「桑谷雋走的時候,你有沒有去送他?」
燕其羽搖了搖頭。
羿令符道:「他應該很希望你去送他的。」
燕其羽道:「他也是到夏都去?」
「嗯。」羿令符道,「據說當初曾有高人在川口攔住了他,但這次,多半再難有什麼人能擋他的駕了。」
燕其羽道:「那他會不會很危險?」
羿令符微笑道:「你蠻關心他的嘛,桑小子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看著羿令符的笑容,燕其羽竟然怔住了。
「怎麼了?我臉上沾什麼東西了?」
「沒……不是。」燕其羽道,「我好像從沒見你笑過。」
「哦,是么。」羿令符道,「年紀大了,臉上的肌肉也僵硬了,就沒年輕的時候笑得多了。」
「年紀大了?你今年多少歲?」
「忘了。」
燕其羽瞄了一眼他那亂糟糟的鬍子:「如果你把臉刮乾淨……」
羿令符搶著道:「刮乾淨了,人家會不認得我的。」
燕其羽撲哧一聲笑了,跟著又怔住了。
「怎麼了?」
燕其羽道:「我好像也很久沒笑過了。還是說我從來沒笑過?」
「不會啊。」羿令符道,「在劍道那次,我就聽你在天上笑得很大聲。嘿,連有窮饒烏也不放在眼裡,那時候的你,可狂妄得很吶!」
燕其羽雙眉一揚,手中羽毛飛出,在城牆外颳起一陣旋風。
羿令符微微一笑,道:「你好像找回一點當初的銳氣了。」
燕其羽搖頭道:「找不回來的,過去了的,永遠找不回來的。」她手一揚,白羽飛回,旋風止息:「不過,我至少要抓住現在的自己。」她頓了一頓,道:「你剛才好像邀我一起東行?」
「嗯。」
「好,我答應了。」
羿令符道:「雖然我很希望你能同行,但能知道為什麼你會這樣決定嗎?你是想去救江離,還是想去幫桑谷雋?」
「都不是。」燕其羽的眼神也變得鋒銳起來,「我只是想看看,那個威震九州的大夏王都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龍潭虎穴!」
羿令符靜靜地看著燕其羽,晚風雖勁,卻拂不亂她的短髮。
燕其羽忽然道:「你說川穹現在在想些什麼呢?」
「不知道。」羿令符道,「不破和桑谷雋在想什麼,我總能猜到大半,但你弟弟川穹,還有江離,他們的心思,我卻總拿捏不準。」
「宗主,在想什麼?」
聽見河伯東郭馮夷的叫喚,江離回過神來,道:「哦,沒什麼。」
河伯不敢再問,只是稟道:「宮裡的人傳出話來,娘娘已經醒來了。這是娘娘讓人交給宗主的書信。」接著手一呈,一道水蓮花托著一截龍骨飛到江離面前。
江離接過龍骨,彈開一層香料,顯出若干字跡來。
東郭馮夷道:「娘娘有什麼吩咐嗎?」
「不是。」江離道,「她是給我帶來了一些西陲的消息。」
「西陲的消息?娘娘怎麼會知道?」
「這點我們無須知道。」
東郭馮夷忙應道:「是。」
江離道:「如果娘娘所傳達的信息確切,那麼有莘不破他們也該出發了。」
「出發?回亳都嗎?」
江離面向西方,道:「應該不是。我想,他大概會來王都。」
東郭馮夷驚道:「他敢來?」
「他沒什麼不敢的。」江離嘆道,「如果他能理智一些,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吧。」
東郭馮夷不知道江離在感嘆什麼,卻也不好問,只是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在王都以逸待勞。」
「不行。」江離道,「我們必須在甸服邊界截住他。」
「為什麼?」
江離道:「有莘不破要來王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不見得所有人都會同意他這麼做。五百里甸服藏龍卧虎,不知隱匿了多少傾向於東方的高手。有莘不破做事不嚴密,多半沒法在五百里的行程中藏好自己的身份。」
「他暴露了身份又怎麼樣?」
江離道:「他一暴露身份,就會有人阻攔,會有人去通風報信。別人無所謂,如果是被我那師伯搶在前頭,或者季丹洛明聞訊趕來干涉,都會令事情徒增變數。」
「我知道宗主的意思了。」東郭馮夷道,「咱們就在甸服邊界把他抓了。我這就去傳令。」
「傳什麼令?」
東郭馮夷道:「到卿府請令。宗主,是要調動王師,還是直接從邊境遣將?」
「調兵遣將幹什麼?」
「捉拿有莘不破啊。有窮商隊人雖不多,但卻是一支勁旅,怕要五千精兵才能壓制住。尋常兵卒,一萬人也未必能困死他們。各處隘口嚴防密守,估計要動用六萬到八萬人。」
江離淡淡道:「捉一個莽夫,何必這麼大費周章?再說,他也不是動用軍隊便捉得住的。」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離喃喃道:「桑谷雋知道了仇人的蹤跡,多半再難在有窮商隊待下去。燕其羽不會主動介入這件事情。雒靈……以她的性格多半也不會出面攔他,最多和他一起來。羿令符……羿令符……這個男人會怎麼做呢?」他沉思半晌,又道:「嗯,以有莘不破的執拗,羿令符多半也攔不住他。如果明知攔不住,這個男人多半就不會攔他了。雖然他會有什麼后招暫時難以猜測,但這些后招大概也會安排在有莘不破進入甸服之後。」江離一拍手掌,道:「只要我們能在甸服邊境拿住有莘不破,大事可定。」
東郭馮夷道:「那要出動多少人?」
「人多沒用。」
「甸服西境南北千里,各處隘口總要布置人把守。」
「不必。他只有一個人,守也守不住。」
東郭馮夷驚道:「一個人?」
「嗯。」江離點頭道,「他又不是不知道王都之行的危險,難道你認為他會讓朋友屬下跟著他來王都送死?以他的性格,一定會一個人來王都碰運氣。我猜他的安排,就是讓羿令符率領商隊,護送雒靈回亳城,而他自己則一個人來闖王都。」
「如果是這樣,我們如何攔截他?」
江離道:「從邰城往東,有兩條路。第一條是轉而向北,經過北荒,兜個大圈進入朝鮮,再轉而向商國地界。若他從這條路走,我們攔不住他。不過,有莘不破不會從這裡回去,雖然他多半會安排人帶領有窮人眾從這條路回國,但這批人我們不用理會;第二條是向東,渡過大河進入甸服,只要我們在大路兩旁安下眼線,多半就能發現他的行蹤。」
「大路?」東郭馮夷訝然道,「他會走大路?」
江離道:「這傢伙大大咧咧慣了,有時候想事情不會太過仔細。再說他又是個迷路王,這一點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在甸服之外,他一定不會走小路,而是沿著大路東進,等進了甸服他才會小心地匿藏行蹤。所以,在甸服之外找他反而比在甸服之內容易,這也是我決定在甸服邊關攔住他的一個原因。」
東郭馮夷道:「他如果只是一個人,那可就好辦了。」
「不好辦。」江離道,「他若是拖家帶口的,就得被迫和我們正面決戰。但孤身一人,逃起來沒有牽挂,反而容易得多。再說,這傢伙寧折不屈,逼得急了,只怕同歸於盡的事情也幹得出來。有莘不破若是死了,商人定會傾國前來報仇——這可不是我的初衷。」
「宗主的意思,是要生擒?」
「這個擒字,說得太劍拔弩張了。如今雖然戰火已起,但我認為雙方尚有轉圜的餘地,這一次,能不動手最好。」江離道,「如果我們赤裸裸地把他抓回來當人質,一來東人在面子上掛不住,二來成湯行事素以公事為先,很難預料他會就此屈服於我們的威脅之下。我是希望有莘不破以方伯質子的身份,風風光光地進王都來。只要商人覺得還有可能救回他們的儲君,就會小心翼翼地保持對我朝的表面臣服。如果我們處理得好的話,可以在一段時間內令東西雙方處在一種微妙的和平中。」
「和平?」
「嗯,和平。」江離道,「如今天下大勢,已經傾向於成湯。若非如此,他敢在昆吾邊境磨刀擦盾嗎?現在決戰於我朝不利。我希望用有莘不破的一條性命,來換取幾年時光。多一天的緩衝,我們便能多恢復一分元氣。若能拖到成湯老死,歸附他的諸侯離心,那我們便有機會重新收拾天下。」
東郭馮夷道:「我沒和有莘不破交過手,不過正如宗主所說,此人性格剛強,寧折不屈,既然如此,要生擒他已經不易,要在不動手的情況下把他帶回王都,只怕難以辦到吧。」
「確實很難。」江離道,「但他這次到王都是有所為而來,也許這個理由能讓他行事之時慎重三分。所以,假如我們布下的局面能有足夠的威懾力令他喪失鬥志,那還是有可能令他不戰而降的。」
東郭馮夷道:「既然如此,待我會齊東君[23]和雲中君[24],三人一齊出手。」
江離微笑道:「只有你們三個,只怕還困不住他,更別說能震懾得他失去戰意。」
河伯眉毛揚起:「宗主認為我們三個老傢伙也困不住他?」
「你認為你們三個能否困住我?」
「這……」東郭馮夷道,「宗主天縱之才,豈是他人能比!」
江離淡淡道:「我和有莘不破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不過我相信他不會比我差到哪裡去。」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離道:「拿我的令帖去長生殿,請都雄魁大人出手吧。」
目標,夏都!
前方已經是岔口,一條路向東,一條路向北。
蒼長老執意向北,這次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順著台侯的性子東行了。「假如台侯固執己見,我便……」他想了許多說辭和方法,出乎他意料的是,有莘不破卻沒說出向東走的話來。蒼長老暗暗高興,以為有莘不破終於開竅了。不過有莘不破也沒有說讓商隊向北而行,這又讓蒼長老暗暗擔心。於是他找到羿令符,希望他能說服有莘不破。
「放心吧。」羿令符道,「這件事我有分寸。」這便塞住了蒼長老的話頭。
商隊在歧路上停留了兩天,有莘不破白天爬到高處東望發獃,天黑了就鑽入松抱陪雒靈,跟誰也不說話。羿令符則和他相反,白天在鷹眼的車頂上睡覺,誰也不搭理,入夜之後便跑到有莘不破白天站過的地方,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蒼長老跑去探口風,話還沒說完就被羿令符堵住了:「你把商隊的秩序弄好,其他事情用不著你擔心。」
羋壓上去問「羿哥哥,你這兩天在這裡幹什麼?」卻被一句「小孩子家管這麼多事情幹什麼」給氣走了。
這時春意已淡,這晚白月半圓。燕其羽按下風頭,落在羿令符身邊,劈頭就問道:「我們大概還要在這裡耽擱多久?」
「你很急?」羿令符的語氣很淡,看不出半點情感起伏變化。
「當然,川穹走了這麼久還沒消息,我能不擔心嗎?」
「放心吧。我看不破也快忍不住了。」羿令符道,「大概也就這兩天里,他會下定決心的。」
「東行就東行啊,下什麼決心?他不像這麼婆婆媽媽的人。」
羿令符道:「如果只是東行,他大概不會有什麼猶豫,但要和雒靈分別,總有些兒女情長的。」
「分別?」燕其羽奇道,「難道他打算把雒靈留下?」
「不是把雒靈留下,而是想單獨上路——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
「單獨?他想一個人去闖夏王都?」
「是。」
燕其羽忍不住道:「大家一起去,力量不是大很多嗎?」
羿令符道:「沒用的,就算雒靈沒有懷孕,就算桑谷雋沒走,我們這幾個人也沒法撼動夏都五百年的根基。所以還是一個人去好,至少目標小一些。」
「那豈不是很危險?」
羿令符道:「如果不破進了夏都,估計連逃出來的機會都不大。」
「逃出來也不行?以他的本事,如果下定決心要逃的話,就算是血池也未必能困住他。」
羿令符淡淡道:「夏都不是血池。」
燕其羽怔了一下,道:「如果是這麼危險的話,作為朋友,你也不勸他一聲?」
「沒用的。」羿令符道,「就算我綁住他,甚至把他的腳打斷也沒用。只要他一天不死心,就是用手爬也要到夏都走一遭。」
燕其羽冷笑道:「冒這麼大的風險,最後卻可能一點用處也沒有——難道他不知道這一點嗎?」
「知道了他也會去碰碰運氣。」羿令符嘆道,「所以,我只能讓他去了。希望經過這一次,他能長大。」
「長大?他都快當爹了!」
「是快當爹了,可惜到現在還存著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羿令符道,「其實江離未必需要他去救,可這一點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就算要救,最妥當的辦法其實是回亳都,一面探聽好有關江離的消息,一面廣通聲氣——如果能由江離的師父出面解決問題自然最好;如果行不通,則由不破的師父、江離的師父邀請四方高人,如季丹大俠,甚至雒靈的師父等一起向血祖施壓,如果是夏王不肯放人,則由不破的祖父用國力去做交涉!」
燕其羽道:「這樣能成功嗎?」
「有七八成的機會。」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這樣做?」
「大概因為他覺得還沒走到這一步。」羿令符冷笑道,「不到大事臨頭,他大概還會繼續這麼妄想下去!」
「幼稚!」
羿令符淡淡一笑,道:「其實我們也好不了多少。我們說他幼稚,只不過我們是旁觀者罷了。」
燕其羽愣住了,細細咀嚼這句話,一時竟然無語。
羿令符道:「他會有清醒的時候的,等他碰了一鼻子灰,疼了,流血了,懂得人生有很多東西不是自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嘿!就會清醒過來。」
「如果是別的事情,也許有這個機會讓他清醒。」燕其羽道,「可是這次……你認為他去了夏都還能活著出來?」
「不能。」
「那就算他到時清醒了又有什麼用?」
羿令符沉吟道:「如果我是夏都方面的決策人,我不會殺掉有莘不破,甚至會給予表面的禮遇。」
燕其羽奇道:「禮遇?夏商不是已經勢成水火了嗎?」
羿令符道:「國與國之間的事情,很多時候大家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偏偏都裝作不知道。夏人現在跟商人撕破臉皮沒有好處,最好是利用有莘不破讓商人暫時不敢挑釁,並承認夏王共主的地位。」
燕其羽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聽著怎麼那麼彆扭。算了,你別跟我談這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總之,你是說夏人就算捉到有莘不破也不會殺他,是吧?」
「是。」羿令符道,「所以在這中間我們應該還有機會把他從夏都救出來。」
「一定要從夏都救出來?」燕其羽道,「就不能在他進入夏都之前截住他?」
羿令符冷冷道:「不讓他去走一遭,不讓他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他不會死心的。嘿,經過這次,他大概會想通很多問題,定下心來去做他該做的事情!」
「可是……」燕其羽道,「你認為你能把他救出來?」
「有可能。」羿令符道,「我剛才說過,夏人可能會給不破以表面的禮遇,在進入夏都之後、不破遭到徹底軟禁之前,還有一點空隙可以鑽的。不過,具體該怎麼做,還有些環節需要推敲。」
燕其羽道:「看你的樣子,倒像是一切都考慮好了。」
「只是想了個大概。只可惜我一個人孤掌難鳴。」羿令符道,「桑谷雋離開我們,比我預想中提前了。有些事情,我本來想請他幫忙的。現在……」他頓了頓:「我只能求你了。」
燕其羽默然半晌,道:「求我什麼?」
「求你幫我把不破送出夏都。」
「送出夏都?」燕其羽笑道,「你認為我有這麼大的本事?」
「我會安排的,如果你肯答應的話。」
「你呢?你為什麼不親自送他?」
羿令符淡淡道:「你們走時,我正應付另一件事情,難以分身。」
燕其羽逼視著眼前這個男人:「莫非你想用自己的命,來換有莘不破的命?」
羿令符大笑道:「你別想歪了。換?哈哈,我的命在夏人眼裡一文不值!再說,你認為我會為了一個非親非故、只相處了一年的朋友去送死?」
「會!」
羿令符沒想到燕其羽會回答得這樣斷然,狂笑一窒,隨即又笑道:「好吧,就算我這麼偉大,可是要殺我也不容易啊。我出師以來,可從沒人能讓我吃虧。」
「但你也說了,那裡是夏都。」
「雖然是夏都,可對不同的人危險性是不一樣的。」羿令符道,「對有莘不破,他們會傾盡全力,但對我或者桑谷雋,他們可就沒什麼興趣了。所以我和桑谷雋就算身處夏都,活下來的機會仍然很大。更何況我還有一個大靠山在。」
「大靠山?在夏都?」
「對。」羿令符道,「就是傳我箭法的那個男人。現在就在夏都的某個地方。有他在,我不會吃虧的。」
有莘不破躊躇著走出松抱,竟然看見姬慶節。
「怎麼是你!」他一陣驚喜,隨即冷靜下來,「你不會是拋家出來的吧。回去回去!我說過,這件事情我自有主張,你不用進來摻和。」
姬慶節微微一笑,道:「我不是拋家出走,其實是我父親讓我來的。而且慚愧得很,我也實在不夠朋友,因為我還是決定在豳原等你們的好消息。」
有莘不破怔了一下道:「那你今天來……」
姬慶節道:「爹爹為你佔了一卦,說你此行有驚無險。他的卦象向來萬無一失,所以我也放心得很。」
有莘不破大喜道:「真的嗎?那太好了。我師父說起你們姬家的占卜向來讚不絕口。有你給我帶來這個好預言,我便能大大安心了。」
姬慶節微笑道:「還有第二件禮物。」
「哦?」
姬慶節雙手捧著一個包,立在西邊,面向有莘不破道:「這是我爹爹獻給你爺爺的,請你代為收下。」說著他單膝跪地,交給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接過來,觸手鬆軟,似乎是泥土,打開來一看,還真是泥土。泥土上面,撒著粟、黍、稻、麥、菽。看著這抔泥土和數十顆穀粒,有莘不破連心也為之一沉。他知道,自己沒法再遲疑下去了。
分崩離析
姬慶節來訪的第二天,有莘不破就失蹤了。有窮上下不免一場大亂。
看著羋壓、四長老那一張張急切的臉,羿令符卻鎮定如恆。
「雒靈呢?」羿令符問。
「雒靈姐姐還在松抱睡覺,她……她只怕還不知道。」
「不知道?」羿令符冷笑道,「嘿,她倒沉得住氣。」他取出一片竹篾對蒼長老道:「按照這個單子,把銅車和貨物分成兩撥。」再取出一片竹篾,對昊長老道:「把這上面的人叫齊,中午之前到那個小谷去,我有話要說。」跟著對旻長老和上長老道:「讓其他人整裝待命,隨時出發。」
「出發?」
「對,北上。」
四長老都現出喜色,羿令符淡淡道:「去辦事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安排。」
四長老離開之後,鷹眼的車頂上只剩下燕其羽和羋壓。羋壓嘟著嘴道:「羿哥哥,不破哥哥往北邊去了嗎?只怕不是吧。」
「嗯,他應該是往東邊去了。」
羋壓站了起來:「那我們還不趕快追上去!不破哥哥一個人去夏都,很危險的。」
「我們這裡的人,全涌去夏都也沒多大作用。」
「那……」
羿令符取出一塊龍骨,道:「不破的意思,是要我們護送雒靈回亳都。」
「雒靈姐姐有身孕,是該護送她回去,可是不破哥哥那邊我們就不管了嗎?」
「當然要管。」羿令符道,「可是單單憑我們的力量,未必能把他從夏都救出來。就算出了夏都,只怕也出不了甸服。」
「那怎麼辦?」
「怎麼辦?只能搬救兵了。」
「好!」羋壓叫道,「我去請我爹爹來。」他隨即又搖頭:「不行,只怕來不及。」
羿令符道:「我們得兵分三路。第一路,護送雒靈回亳都。雒靈懷孕不久,還能自己照顧自己。這件事情四長老便做得。第二路,支援不破。一來拖延時間以待救援,二來盡量把他從夏都搶出來。這一路人馬由我親自率領。第三路就是橫過甸服去亳都求援了。」他嘆了一口氣道:「可惜桑谷雋不在,燕姑娘又要到夏都尋川穹,我竟想不出有誰能越過重重險阻到亳都報信。」
羋壓大怒道:「羿哥哥,你當我羋壓是死人嗎?」
羿令符道:「要穿越甸服去亳都求援,一路上險阻重重,需要獨當一面的魄力、智慧和冷靜。你年紀太輕,還是留在我身邊的好。」
羋壓呼地跳下鷹眼,叫道:「羿令符,你別看不起我,下來和我單打一場,你贏了我,我就服你。」
羿令符淡淡道:「你這麼衝動,叫我怎麼把求援的重任交給你。」
羋壓怔了一下,心想自己這樣確實不堪委以重任,當下收斂脾氣,跳上車來道:「騶吾長途賓士,一日千里,現在再沒比我更合適的人了。羿哥哥,我一路上一定小心謹慎,不會出錯的。」
羿令符再三不許,道:「你不認得道路,如何去得?」羋壓不住地表決心,幾乎把鷹眼的車頂都給踩破了,羿令符才道:「好吧。」說完取箭張弓,朝著東南天空斜斜射出。跟著取出另外一支較短的羽箭,對羋壓道:「這是子母箭。我射出去的是母箭,橫跨千里,當落在亳都附近。你一路向東南行走,多走荒野小道,莫走大路。如果迷失了方向,這支子箭會給你提示。」
羋壓見羿令符答應讓自己去求援,心下大喜,把子箭收好了。羿令符道:「到了亳都,你直接去闖王宮。若有人攔你,就把畢方召喚出來。你應該可以召喚畢方了吧?」
「畢方?如果遇到一個小衛兵也召喚畢方嗎?」
羿令符道:「召喚畢方不是要幫你打架,是要表明身份。畢方出現后,伊尹大人一定會親自見你,這支子箭,你要親手交給他。」
「可我怎麼知道那人是伊尹大人呢?」
「你知道的。」羿令符笑道,「不破不過偷了點皮毛,就用那篇什麼《至味之論》把你哄得一愣一愣的。若是伊尹大人親臨,嘿嘿……」
羋壓笑道:「我知道了,到時我煮道菜考考他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
羿令符微微一笑,不置與否,只是淡淡道:「你吃點東西,準備一下就上路吧。」
「還吃什麼東西!」羋壓道,「我這就走。」說著跳上騶吾,飛躍而去。
見羋壓遠去,燕其羽道:「幹嗎不讓他用七香車?」
羿令符道:「若乘七香車,只怕進甸服沒多遠就會被發現。騶吾善走山道,羋壓年紀雖小,人卻聰明機警,只要能小心些,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
「可是現在才讓他去找救兵,來得及嗎?」
「或許來得及。」羿令符道,「我會想辦法拖延時間的。」
燕其羽疑惑道:「可就算亳都的援兵及時趕到,就能把夏都壓制住?」
「應該還不能。但或許能把離開夏都的不破帶出甸服。」
燕其羽默然半晌,忽然道:「如果現在我反悔不幫你了,你怎麼辦?」
羿令符淡然道:「無論你幫不幫我,我還是要往夏都走一遭。」
「沒有我你也有把握?」
「沒有。」
燕其羽咬著嘴唇道:「徒勞無功你也要去?」
「是。」
「我懂了。」燕其羽突然大聲道,「你罵有莘不破幼稚,其實你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的。」羿令符還是那麼平靜,「不破還在妄想,而我卻早知道自己有什麼樣的結局了。」
雒靈坐在七香車上,手撫天心劍。
「他還是走了。」雒靈很不高興,「為什麼不帶上我?」
有莘不破走的時候,並沒能瞞過雒靈,她一直躲在車裡,希望心上人進來叫上她一起走。但有莘不破最終把她留下了。「讓羿令符護送我回亳都?」雒靈看著有莘不破刻在貝殼上的字,心中一陣冷笑,「那個男人會聽你的話才怪!」
江離在夏都,師姐在夏都,桑谷雋和不破一前一後,應該也都會去夏都……那個地方,可真熱鬧啊。「我要不要也去湊湊熱鬧呢?」
「夏都的這趟渾水,你最好別去。」
雒靈抬起頭來,看見了羿令符。有時候她不禁想,這個男人的眼睛是不是也能看破別人的內心呢?
「我知道,如果你要去,沒人能攔得住你。」羿令符道,「可是無論如何,你總得替你懷著的孩子考慮。」
雒靈冷笑。
羿令符卻視若無睹:「不破的事情,我會想辦法。不過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沉默了一會,終於道:「我對你們心宗沒什麼好感,你的死活本來不關我的事,不過,假如我這次失敗了,而你又能為不破生下一個兒子的話,那不破作為質子的價值就會大大降低。那時候,你就有第二次救他出來的機會。」
雒靈眉毛尾梢微微動了動,就像被輕風拂過。
羿令符道:「我至今不知令師傾向於哪方,你師姐長伴夏王枕邊,你又籠住了不破的心。可牆頭草是不能永遠做下去的,還是早點選擇的好。」說完這句話,羿令符掉頭就走。
雒靈突然開口道:「等等!」
羿令符微微一震,回頭訝然道:「原來你早過了閉口界了。」
雒靈不接他的話,眼睛里彷彿盛著一池秋水,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道:「聽你剛才所說的話,倒像你是一個滿腦子只有利害關係的男人,可真的是這樣嗎?」
羿令符移開了眼光,雒靈道:「你為什麼不敢看我?怕泄漏心底的秘密嗎?」
羿令符冷冷道:「我有沒有秘密都不關你的事。再說,我應該不是你所關心的男人吧。如果不是因為不破,我們之間沒必要有任何關聯。」
「既然這樣,你來找我幹什麼呢?」雒靈悠悠道,「商王族血脈能否延續,關我何事?」
「那不破的性命呢?」
「性命?我要他的性命幹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意。」
羿令符道:「他的人若死了,你知道他的心意又有何用?」
誰知雒靈卻道:「若彼此真心,是生是死又有什麼關係?」
羿令符默然良久,道:「你的心思,我不懂,也不想費精神去想。我只想問你,眼前的路你打算怎麼走?向東,還是向北?」
「我不知道。」雒靈道,「總之,你的事我不想管,我的事,你也少管。」
「不破的事呢?」
「他的事……」雒靈輕輕嘆息一聲道,「誰知道呢。」
夏王都,九鼎宮,四維殿。
鎮都三門的掌門出發之後,九鼎宮更顯冷寂。江離來四維殿訪川穹,但見洞天閣大門緊閉,微一遲疑,轉身回了主殿。
「他大概是想置身事外吧。那樣最好。」
四下無人,江離跳上巨鼎,躺在鼎沿,頭枕雙臂,哼著小曲望著屋頂。這象徵著神州權柄的神器,彷彿就是他家的一件尋常傢具。如果大夏六卿看到這景象非勃然大怒不可,但江離卻不覺有什麼不該。
「有窮商隊的旅途,也該結束了吧。」
龍門山圍殺
大河已在眼前。滔滔河水從北向南奔流而去。寬闊的河面中漂著一葉扁舟,一個漁翁在河水湍急處撒網,幾次撈空,他卻依然不肯放棄。
有莘不破立在岸邊,高聲叫道:「這位老丈,勞煩渡我過河。」那漁翁似乎有些耳背,有莘不破連叫了三次才聽見,他搖櫓移舟,靠近岸邊,笑道:「小哥好大的嗓門,可是要過河?」
「沒錯。」
漁翁笑道:「這河水可闊哩,水流又急,若不是遇到我,只怕小哥三年也過不去。」
有莘不破笑笑,道:「是,是,有勞。」說著便跳上了船。
漁翁搖櫓向東,河水湍急,每向東面進得一尺,先被河水往南面衝出一丈。
有莘不破指著河邊門一樣的高山道:「好山!老丈,這山可有名頭?」
「有!有!這是龍門山!」
有莘不破驚道:「龍門山?就是大禹劈開的龍門山嗎?」
「沒錯!當年九州洪水滔天,天降禹王理水,溝通天下水脈。這條大河走到此處卻被這座龍門山阻住,禹王奮起神威,化作巨熊,把這龍門山拱作兩半,這大河才得以通暢!」
「這傳說我也聽過。」有莘不破笑道,「還聽說每隔十年,便有無數鯉魚逆流而來跳龍門,跳過了便成龍。」
漁翁哈哈大笑:「沒錯沒錯。不過魚就是魚,龍就是龍。那些逆流而來的魚兒,都是心存僥倖。跳過了自然是一步登天,若是跳不過,不免在龍門山上晒成魚乾!老朽這把年紀了,成龍的鯉魚還沒見過一尾,倒是龍門山上的魚乾見得多了。」
有莘不破心中一動,道:「老丈,這裡的水可急得很啊,你怎麼選這裡撒網?只怕難有收穫吧?」
漁翁道:「不在急流險灘之上,哪裡等得來大魚!」
有莘不破哈哈大笑道:「不錯!有理,有理!」眼見走了這麼久也沒到河心,有莘不破道:「似這樣走法,要走到幾時?風來,風來!」他此刻修為已臻化境,不必動刀,氣隨心動,氤氳之氣衝天而起,陰陽對沖,在西邊的河面激成一陣小旋風,風力把小舟向東岸盪來,不過片刻便撞上了岸邊礁石。有莘不破一躍上岸,那漁翁抱著木櫓叫道:「你這小哥好沒道理,我好心渡你過河,你竟然弄什麼妖法起風,可把我的船給撞壞了!」
有莘不破笑道:「別裝了,我才上船,你兩句話就露底了。老頭子你到底是誰,報上姓名來!若是無名之輩,小爺我還懶得動刀呢。」
漁翁哈哈大笑,整條大河好像活了一樣,大浪翻湧,一股巨浪把他托起。他居高臨下指著有莘不破道:「小兒輩現在才發現嗎?可太晚了!」
有莘不破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河伯東郭馮夷!老頭,怎麼你還沒死嗎?」
東郭馮夷「哼」了一聲,激起滔天巨浪,向岸邊逼來。
有莘不破笑道:「你要在河心就動手,還佔著幾分地利。現在才和我破臉,哈哈,沒你的好果子吃。不過小爺有事,不陪你玩了。」轉身往東南跑去,沒跑出幾步,突然感到口乾舌燥,再跑出幾步,連眉毛也焦了,心中一驚:「這東郭馮夷不是一個人來的!」抬頭一看,東南方向上竟然多了一個太陽!「東君!」
東郭馮夷笑道:「小子還算有點見識。」
有莘不破腳下停了一停,轉向東北方向掠去,結果熱氣未散,濕氣卻瞬間大盛,只見空中一片烏雲滾滾而來,片刻間把晴朗的天空遮住了一半。
有莘不破一見,便知多半是鎮都四門中的雲中君到了。以一敵三,有莘不破自忖不敵,但身陷重圍,反而激起他的鬥志。他手按鬼王刀,立定當場,環顧左右,見正東方那座山甚是突兀,心念一轉,大聲叫道:「山鬼也來了嗎?現身吧!」
前後左右四個聲音聞言一齊大笑,前方那聲音竟然十分熟悉!聽到這個聲音,有莘不破手心竟然沁出冷汗:「難道是他!」
東面那山一陣扭曲,就像一口鼓滿氣的布袋漏了氣一般,慢慢平扁下來,攤在地上,原來是龍門山的影子。影子中走出一人,雙目炯炯,不怒自威。
看見這人,有莘不破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是都雄魁大人。」
都雄魁贊道:「不錯不錯,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連站也站不穩,現在居然還能在氣勢上和我抗上一抗,進步好快啊。」
有莘不破背上已經濕透了,勉強提聲叫道:「能勞都雄魁大人三番兩次來為難我這個小輩,有莘不破的面子可真不小!」
都雄魁笑道:「小王孫啊,你也不用跟我耍嘴皮子了。沒想到你進步這麼快,要是只有我一個人來,說不定你還有逃跑的機會,現在卻說什麼也沒用了。你還是乖乖跟我回夏都去吧。看在你舅公的分上,我絕不為難你。」
有莘不破奇道:「你和我舅公不是死敵嗎?」
「是啊,還是不死不休的死敵。」都雄魁嘆道,「但你要知道,修為到了我這份上,要找一個死敵可有多難。」
有莘不破點頭道:「那倒也是。」
都雄魁嘆息說:「更何況,我和有莘羖是從少年時代就互相看不順眼的,從小到老,幾十年的恩怨,何其刻骨銘心!聽到他故去,我可難過得好幾天坐立不安。放眼天下,英雄又弱一個。唉……」
有莘不破想起舅公——那個有莘氏故事中的絕代英雄,那個奶奶成天念叨的骨肉親人,心中不由一陣黯然。
都雄魁道:「小王孫啊,跟我回去吧。你不想到夏都看看嗎?放心,我保證你在夏都不會掉一根毫毛,就是大王要為難你,我也絕不答應。」
有莘不破心中一動:「要不要先順著他,等到了夏都再設法聯繫江離……」但他隨即看到南方幻日、北方烏雲步步進逼,心中犟氣發作,不願低頭。他按緊鬼王刀大聲道:「都雄魁大人,我自知打不過你,不過要我不戰而降,有莘羖沒這麼窩囊的外孫!」
都雄魁眉頭一皺,道:「小孩子家怎麼這麼不知進退!」
東郭馮夷眼見佔盡優勢下有莘不破也不肯投降,不耐煩道:「宗主,這小子既然不識好歹,我們……」
突然天際一聲鷹鳴,打斷了東郭馮夷的話。一頭雄鷹凌空飛近,一個盤旋,衝出了烏雲的圍堵,飛臨有莘不破頭頂。東郭馮夷心中一驚:「宗主這次可失算了!」都雄魁卻連連冷笑,背負雙手,半點也不著急。
有莘不破眼見龍爪禿鷹突然出現,不喜反驚:「羿令符沒收到留下的書信嗎?怎麼還是跟來了,不知道來了幾個人。」
天高雲闊,河水洶湧,卻不見羿令符的身影。東郭馮夷等正自疑惑,猛地見龍爪禿鷹爪子上抓著一物,卻是有窮至寶「有窮之海」!禿鷹一聲鳴叫,丟下有窮之海,放出一道光華,十八輛銅車、三十七匹風馬沖了出來。銅車、風馬落地,馬上繞著有莘不破圍成圓圈,把有莘不破團團護住。為首一人腰盤巨蛇,背負雙弓,胯下馬蹄錚錚,繞著剛剛布下的陣勢走了一圈,鷹眼睥睨,竟不把幻日、烏雲、巨浪放在眼裡。
風馬經過有莘不破身邊時,他冷冷地看著馬上男子,怒道:「你來也就算了,帶他們來幹什麼?」
羿令符也不理他,竟縱馬向都雄魁走來,朗聲道:「大夏東方方霸、商王座下偏將羿令符護送我國王孫前往夏都朝見天子,前面擋路的是何人?有何貴幹?」
都雄魁一怔,隨即笑道:「天子聽說小王孫遊歷東歸,恐怕地方上諸多怠慢,特令老夫前來迎接。」
羿令符點頭道:「既如此,還請在前引路。」他又回頭下令道:「整頓行伍,隨天使東行。」說完馬上向有莘不破施禮:「儲君,請上車吧。」
有莘不破盯著他,雙眼通紅,彷彿要把他吃了。
車隊中走出兩個老者,竟是蒼、昊兩長老,一齊施禮道:「儲君,請上車吧。」
有莘不破突然放聲大笑,笑聲中帶著哭音,指著羿令符道:「你……你好!」說完一拂衣袖,步入主車。
車行轔轔,徑向東南。
舊時相識
大夏王都是九州樞紐,天下貨物,一入城門就要漲三成價錢。
小無賴馬蹄在巴國拒絕有莘不破之後,帶著哥哥馬尾到處浪蕩,尋找出人頭地的機會。一個月前來到王都,還沒站穩腳跟,兄弟倆便把西南道上積攢下來的錢財全花光了。
「哥,我看我們還是出城吧。這裡不好混。」
「嗯。」馬尾啃著最後一個麥餅,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兄弟倆就要出城,誰知城門口的盤查突然比平時嚴厲十倍。一些地痞流氓還沒出城就被莫名其妙地扣了起來,在王都干過幾次偷竊的馬蹄心虛,拉了馬尾就往回走。「奇怪,莫非王都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成?」
走不多遠,驀地聽見一個人嘟噥了一句什麼,聲音有些耳熟,急忙轉頭看時,卻瞥見兩個背影匆匆離去。馬蹄喃喃道:「奇怪,這兩個人的背影好熟。」他來王都日淺,放眼過去全是陌生臉孔,遇到熟人反而是第一次,當即叮囑馬尾道:「你到爛口巷子等著,我有點事情辦。」
馬尾哦了一聲,也不問什麼,轉身就走。馬蹄遠遠跟著那兩個人,跟了一會兒,前面兩個人腳步加快,幾個轉彎,突然消失。
馬蹄正自疑惑,突然拐角處有人出手扣向他的咽喉。馬蹄沒受過什麼正規的武技訓練,靖歆雖然收了他做徒弟,卻一點功夫也不傳給他。倒是從祝融火巫那裡偷學到一些扎基的功夫,還有那塊半懂不懂的秘籍,這一年練下來,倒也有了幾分本事。他臨危一閃躲開,跟著腳向偷襲的人踢去。那人身形一避,跟著反撲,手法十分嫻熟。兩人近身扭打,一個照面同時看清了對方的樣貌,一齊叫道:「是你!」
原來這人真是馬蹄的熟人,竟是有窮商隊松抱車的車長阿三。角落裡閃出另外一個人,老得像一隻熟蝦,卻是有窮在壽華城收留的百歲老人、年紀大得連本名都忘記了的老不死。
馬蹄輕聲叫道:「你怎麼在這裡!」然後鬆開了手。
阿三也問:「你呢,你怎麼在這裡?」臉上神色也緩和了很多。馬蹄待在有窮商隊的時間很短,雖然最後沒有加入,但在向有莘不破求情時阿三卻幫過他大忙。阿三也喜歡馬蹄做事的拼勁,一來二往,兩人算是有幾分香火之情。
「我一路做生意,沒想到在夏都蝕了本,正要出城,沒想到城門對外地人的盤查突然嚴了起來。」馬蹄把自己的經歷說得十分堂皇,又道,「你呢?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聽說東人不久就要造反,現在王都對和東方有關的人——特別是商人非常小心呢。你們怎麼在這個時候來王都?」
阿三看看老不死,一時決斷不下是否該說實話。
馬蹄察言觀色,故意驚道:「城門突然查得那麼嚴,不會就沖著你們倆吧?」
阿三道:「不會,我們這兩個小人物,也值得夏都的人這樣大動干戈?」
「你們兩個?怎麼你們不是和商隊在一起的嗎?難道……難道阿三哥你也脫離商隊了?」
阿三怒道:「你胡說什麼!我阿三生是商隊的人,死是商隊的鬼。」
馬蹄沒想到他會這麼激動,怔了一下,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是小弟我亂說話。這麼說,商隊也來王都了,藏得可真好,我一點兒消息也沒收到。」
「商隊還沒來,不過……」阿三臉上有些頹然,「不過可能也快了。」
聽到這個消息,馬蹄心頭亂跳。有窮商隊到了哪裡,哪裡就免不了一場混亂。雖然那個讓自己又害怕又妒忌的有莘不破好像無論面對什麼人都能佔盡上風,但這裡是大夏都城,藏龍卧虎,高手如雲,他有莘不破再想獨冠群雄,只怕沒那麼容易。聽到有窮要來的消息,馬蹄已經把出城的事情完全丟在腦後,滿心想著怎麼在這件事情上渾水摸魚,於是忙問阿三:「那你這次來,是探路?」
阿三哪裡猜得到他的心思,搖頭說:「不是。唉,馬蹄兄弟,你雖然是朋友,但終究不是商隊的人,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說。」
馬蹄忙道:「這個兄弟理解,理解。不過現在這形勢,你們倆要在這王都落腳,只怕有些麻煩吧。」
阿三嘆了一口氣,點頭說:「我們昨天剛來,在客店住了一晚,但後來才知道那個客店離衛所太近,想另外找個下腳處,誰知道城中各處突然戒嚴了起來,那些人聽了我們的東方口音,都不大敢收住。那些人那副樣子,我們也不敢住他們的店,正想先出城避避風頭,誰知道城門也查得嚴了。」他又想了想,說道:「馬蹄兄弟,你來夏都做生意也有些日子了吧,在夏都應該有些門路,哥哥我現在是舉目無親,你無論如何得幫這個忙。」
馬蹄心念一轉,道:「阿三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過我生意蝕了本,就是找到房子也沒錢幫阿三哥你……」
阿三截口道:「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你哥哥我好歹也是有窮的車長,一點積蓄是有的。就是王都第一流的客店,我也能讓我們三個住上一年半載。」在有莘不破接掌有窮商隊之前,阿三並沒多少積蓄,但這一年走下來,有窮商隊早已富得流油。有莘不破對屬下十分厚待,阿三是松抱的車長,加上他掌管的是台侯的座車,是有莘不破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因此又比其他車長不同。他現在的身家,就是到了富甲天下的亳都也能做個小富翁了。
馬蹄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心裡還是認為阿三多半來是給有窮公幹,花的是有窮商隊的公款,決心在摸到大魚之前先撈點小錢,便道:「阿三哥,如果你錢財上沒什麼問題,那我建議你別住客店了,就租一處房子住下,買好柴米油鹽,把門一關,就是個把月不和人打交道也沒問題。不用每天跟客店老闆小二打交道,省下許多費用不說,而且也安全得多。」
阿三大喜道:「好主意!老叔,你覺得呢?」
老不死朝馬蹄打量了兩眼,嘟噥著道:「也只能這樣了。不過馬蹄小弟你可知道哪裡能租到安全清靜的房子嗎?」
馬蹄笑道:「我剛好知道有個好地方,東南坊間有個地帶十分清靜,沒什麼人走動。一年前那裡有幾間房子轉手,那新屋主是剛進城的一對年輕夫婦,買下房子后改成一所帶閣樓的院子。後來住了半年,覺得兩個人霸了那麼大的地方浪費,就要把其中兩間騰出來租出去。不過這夫婦兩個聽說有些怪癖,要的房價又高,還有人說那裡鬧鬼,所以到現在也沒租出去。」
老不死瞪眼道:「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我踩過點啊……哦,我的意思是,我曾想把那兩間房租下來,不過後來因為對方要價太高且不肯鬆口,所以沒租成。不過之前還是在鄰居那裡打聽了不少消息。」
阿三道:「多花點錢倒沒問題,只要安全清靜。」
馬蹄拍胸口保證說:「那裡絕對安全。一來地方僻靜,二來周圍的人都不喜歡管別人家的事情。我猜測這對年輕夫婦只怕也是心裡有鬼,才挑這樣的地方、有這樣的行止。」
阿三一聽有點不放心了:「心裡有鬼?你是說他們不是正經人家?」
老不死卻道:「那樣更好。心裡有鬼,多半便不會來向我們問東問西。就算看出我們些蹊蹺來,也不敢貿貿然跑去官府告我們。」
馬蹄忙道:「對!對!老叔這話對極了!」
當下三人把事情議定,馬蹄在阿三那裡支了錢,便跑去求租。他原來是和屋主通過氣的,當初雖然決定不租,也沒把話說死,這次願意照屋主的價給錢,又答應入住之後決不問東問西,便當場敲定了。從頭到尾,阿三連屋主的面都沒見過,馬蹄過手抽了四成租金,跟著又說要幫阿三、老不死買些鋪蓋食物,又支了一筆小錢走了。
老不死關上門,對阿三道:「你真相信這傢伙?」
「馬蹄兄弟應該信得過。這人做事實在。再說,我們現在也沒其他辦法。」
老不死道:「我看這樣,我們一共租了兩間房,他來的時候,我們在左屋一起擠擠;他一走,我們就在右屋睡,萬一這小子有什麼歹心,緩急之間也有個應付的餘暇。」
「有必要嗎?」
「還是小心一點好。現在不比在商隊的時候,要真遇到高手,我們可應付不來。」
阿三聽到他提起商隊,臉上一陣黯然。
老不死道:「我說,那天在小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天被叫去的都是上沒老下沒小的自了漢。羿首領跟我們說這次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可能有命去沒命回來,所以大家一定要想清楚。」阿三哭喪著臉,道,「他還想了幾個辦法,一個個測試我們的膽子和決心。我當時一個害怕,腳退了半步,就被羿首領勒令出谷,我再怎麼求他也不肯把我劃到往東邊來的隊伍里。」說到這裡,阿三連連咬牙:「我從小就被人看作窩囊廢,這次……這次我說什麼也不能窩囊!」
「所以你偷偷離開商隊,到夏都來?」
「嗯。所有進小谷的人裡面,只有我一個被刷了下來,要真的隨大隊回亳都,我這一輩子就再也別想抬起頭來做人,連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可是就憑我們兩個,能幫上什麼忙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阿三道,「我只知道我無論如何得來。如果到時發生戰鬥,說不定我能趕上。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要和兄弟們死在一起。倒是你,明知道有危險還跟我來。」
老不死笑道:「說實在的,當時我正在撒尿,看見你鬼鬼祟祟的還真嚇了一跳,再聽你說要來夏都更是大吃一驚。不過老頭子我也不後悔,我可不是彭鏗[25],人家那是神仙,我一個俗人反正活了這麼久,就是把命送在這裡,我也賺了。」
阿三靜靜看著他,有些感動:「老叔,你和剛來商隊的時候不一樣了。」
「是啊。商隊的首領個個都是英雄,我們有幸能做他們的跟班,再怎麼差,也不能讓人看做窩囊廢啊。」老不死一挺腰,「我當時頭腦一熱,決定要和你一起來夏都的當口,突然覺得自己年輕時候的勇氣回來了。嘿嘿,就好像找回了一百年前的自己。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真過癮啊。」
密室神奇夫婦
馬蹄別了阿三和老不死,揣著錢到爛口巷找哥哥馬尾。路上買了一大堆吃的,交給馬尾之後說:「你別到處亂跑,我辦完事之後就來找你。」
他安置好了哥哥,便到市集購買日用諸物,然後向東南坊間走去,路上尋思著:「這兩人不知道來夏都幹什麼,阿三人老實,老不死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都不是幹探子的料。把這兩人交給夏都官家,只怕也不是什麼大功勞,最多撈點賞錢。」想想這些天來聽到的傳聞,又尋思著:「如果我把這兩人賣了,跟有莘不破的梁子可就結定了。這有莘不破不知是什麼身份,總之是東方的大人物。要是東方人造反成功,那有窮商隊的勢力只怕就更大了,還是不要得罪他們的好,先從阿三手上撈點錢花,該怎麼處置,看看情況再說。」他心念已定,就換上一臉笑容,來敲阿三的門。
開門的是老不死,他和阿三商量過之後,覺得馬蹄應該還可以信任,臉上也和顏悅色得多了。馬蹄取出酒肉道:「這一頓,算是我請阿三哥和老叔的。」於是,三人放開了吃,阿三堅持著不肯飲酒,馬蹄卻沒什麼忌憚,一瓶酒全給他倒進肚子里去了,竟當場醉了。
阿三對老不死說:「我說馬蹄兄弟是可以信任的,他要有個二心,敢在我們這裡喝醉?」老不死也點頭稱是。這時天色已晚,兩人也一起歇了。
這兩間房子頗為簡陋,屋內沒什麼家什,幾乎是空屋。三人席地而睡,幸好此時是春夏之交,夜間涼快,三人都是在外浪蕩慣了的人,有個遮頭的屋子便能睡得安穩。睡到半夜,耳朵貼著地面的阿三彷彿聽見地底傳來哀號,首先醒轉,身邊有人動了動,原來馬蹄也醒了過來,說:「半夜三更的,誰在那裡鬼叫!」
阿三道:「馬蹄兄弟,你醒酒了?」
「哈!我的酒量大著呢,就這點酒還醉不了,不過頭有點痛,阿三哥你睡著,我出去看看附近哪家人半夜裡在鬼叫。」
阿三道:「只怕不是左鄰右舍。你聽,現在沒什麼聲音,要把耳朵貼在地上才聽得到。」
「說起來,還真的沒什麼聲音。」馬蹄俯身把耳朵貼在地面,才隱隱聽到有些奇怪的人聲。阿三搖醒老不死,這老人的耳力可比有些功夫在身的馬蹄和阿三差得多了,貼緊地面也沒聽見什麼。
「可我還是能聽見啊。」
「我也能。」
老不死聽得心中發毛:「你們說,這房子不會是不幹凈吧?」
阿三膽子也不大,背脊發冷:「是啊,馬蹄兄弟,你不是說過,這房子鬧過鬼嗎?」這鬼字從自己口裡說出來,心裡又怕了幾分。
馬蹄的酒已經醒了八九分,他的膽子比其他兩人大得多,冷笑道:「別人怕鬼也就算了,你們可是有窮商隊的人,也怕這東西?」
阿三道:「要是和首領們在一起,我什麼也不怕。妖魔望見羿首領老遠就嚇跑了,鬼怪見到江離首領都得低頭做奴才。可現在只有我們三個。」
馬蹄嘿了一聲說:「強將手下無弱兵。你們是商隊的健將,我是你們商隊的朋友。嘿,我看這鬼叫也沒起多大的禍患,多半只是小鬼,我們對付得了。你們等著,我這就去看看。」
老不死囁嚅道:「要不,我們別理他們就算了,反正他們也沒來招惹我們。我連鬼叫都聽不見。」阿三也說是。
馬蹄仗著酒膽逞強:「那不行,這房子是我給阿三哥找的,這幾個小鬼讓你們睡不好覺,那不是存心落我面子嗎?我這就去把他們抓出來!」說著就要開門出去,阿三壯著膽子說:「我和你一起去。」
馬蹄道:「不用,阿三哥你回去睡吧,人多了,我還怕讓那幾個鬼怪逃了呢。」
阿三其實還是怕,也不勉強,道:「那好吧,不過你小心些。對了,這把刀你拿著。這是長老加持過的破邪刀,鬼也能殺得死。」
馬蹄接過,揮手道:「行了,你先睡覺去吧。只要耳朵不貼地面應該就不會被鬼哭吵到。」說著帶上門,一路貼著地面尋那地底鬼哭的來源。馬蹄此刻已經是有幾分本事的了,雖然在有莘不破、江離等眼裡依然不值一哂,但跟常人相比不但耳聰目明,而且手腳靈便。他一路尋著尋著,竟發現那地底鬼哭是從房東的閣樓方向傳來的,當下翻過那不高不矮的圍牆,進了院子再貼緊地面聽,果然更明顯了。他爬上窗戶溜進閣樓,屋內靜悄悄的全無人聲,床上也沒人睡覺,心想那聲音多半不是鬼哭,而是那對年輕夫婦搞的鬼。
「是了!地下室!這房子一定有地下密室!」祝融火巫精擅機關,馬蹄居然也偷學到一點皮毛,再加上有那時而傳來的聲音做引導,不多時就找到了地道的入口。他小心拉開作為掩飾的櫥櫃,一步步走進地道,走下了幾十步,一路卻無機關。
進了地道之後,那「鬼叫」聲更加明顯了,一聲「鬼叫」之前,必然有一下鞭打聲響。馬蹄此刻已經全無酒意了,細心察辨,聽出痛叫的是個男人:「看來是房東私設刑罰,在折磨什麼人。」
他好奇心起,繼續摸進去,終於看到了燈光從一個拐角處折射過來,那男人的呻吟聲甚至呼吸聲都已如在耳邊。馬蹄知道那地下密室應該就在前面了。他悄悄走過去,露半邊臉偷看,只見室內共有兩人:一個男人赤條條被綁在一個柱子上,身上橫七豎八的全是鞭痕;持鞭鞭打他的人背著馬蹄,看那體形應該是個女子,看那身形,很可能就是那總蒙著臉的女房東。
馬蹄看那女子揮鞭的姿勢和落鞭的力度,心道:「這女人就是會功夫,本事也有限得很!」認定自己應付得來,馬上大為放心:「看這閣樓的擺設,這女人有錢得很。她行事又這麼藏頭藏尾,多半有不可告人之事。現在被小爺我抓住了痛腳,還不敲你一筆大的!」於是他吹了聲口哨,現身走了出來。
那一男一女看見他都驚呆了,女人回過頭來,馬蹄一見她的臉也驚呆了:他沒想到一直包得密密實實的女房東這麼年輕漂亮。他財心未歇,色心又起:「看來我最近運道不錯,這一趟說不定能財色雙收。」當即眯著眼笑道:「房東太太,原來你這麼年輕漂亮啊,早知道我就該叫你聲姐姐。」
那女人看清楚是他之後竟不害怕,冷冷道:「原來是你,闖到我家來幹什麼?」
馬蹄笑道:「沒辦法啊,姐姐你在這裡私設刑罰,搞得我兄弟睡不著覺,我還以為鬧鬼呢,進來一看,原來是姐姐在這裡私設公堂。嘿嘿,要是傳出去,不知官府會怎麼處置。」
那女人冷笑道:「我在家裡打我老公,官府管得著我?」
馬蹄聽得愣了:「老公?」向綁在柱子上的男人看去,這時離得近了,發現他十分年輕,容貌頗為英俊,若非全身都是傷痕,和眼前這女人倒也算得上郎才女貌。
那男人看見馬蹄,臉上惡狠狠的全是凶色,臂上肌肉墳起,看樣子就要把繩子掙斷。那女人卻突然說:「等等。」轉向馬蹄道:「你剛才以為是鬧鬼,現在知道了真相,打算怎麼做?」
馬蹄見那男人的樣子多半不好惹,那把柄也變成子虛烏有,沒法威脅人家,壞心眼打消了七八分,笑道:「原來是姐姐在打自家老公,那我自然不好多管閑事。嘿嘿,姐姐你放心,我出去后不會亂說話的。」
那女人嫣然笑道:「我也不怕你亂說話,不過,你既然來了,不如就幫我個忙吧。」
「幫姐姐的忙?不知是什麼忙?」
那女人揚了揚手中的鞭子:「幫我打他!」
「啊!」馬蹄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打他?」
「對,我打得沒力氣了,但他似乎還覺得不過癮。你就幫幫我的忙,少不了你的好處。」說著她把鞭子甩給了馬蹄。
馬蹄揚了揚鞭子,鞭上點點斑斑全是血跡:「姐姐的意思,是要我幫你打老公?這好像不大好吧?」
「有什麼不好?」
馬蹄笑道:「你是他老婆,打是情,罵是愛,打完之後他也不會把你怎麼樣。但我和他可什麼都不是,只怕今天我奉姐姐的命打完了他,明天他一鬆綁,就要來找我算賬。」
那女人咯咯笑道:「你放心,你打他,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怪你!」
「高興?」
「是啊,他喜歡人打他,你打得他越痛他越過癮。」
馬蹄訝然笑道:「有這種事?」
「要不信,你打一鞭試試。」
馬蹄第一次遇見這種奇事,心中蠢蠢欲動,走上兩步,對那男人道:「這位大哥,我這可是奉命行事,你要是不樂意,可隨時開口,我馬上住手。」
那男人卻只是冷冷地盯著他,什麼話也不說。
馬蹄笑道:「既然大哥沒什麼意見,那我就動手了。」他手腕揮動,往男人的胸膛上抽了一鞭,這一鞭只用了三分勁力,但力道已經比那女人大得多。被綁住的年輕男子又沒運氣抵抗,結結實實地吃了這一鞭,皮膚上登時泛起一道血痕。
那男人大叫一聲,聲音里果然帶著三分痛快。
馬蹄大笑道:「原來這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賤骨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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