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書妄言還反應了一會兒,才發現紀霜雨是說了句洋文……
這一下可真是猝不及防,把他和周斯音都給整得有點哭笑不得,還作director解,你這個explain有點突然啊!
書妄言半晌才道:「失敬失敬,居然是位……director,你也留過洋么?」那他可真是太走眼了!
紀霜雨淡定道:「沒有,自學的。」別說沒有,就算有,現在也只能說沒有吧,這個時空的紀霜雨不但沒留洋,學校都沒去過。
這會兒在番菜館打工的侍應生也可能學會洋文,沒讀過書,夠努力就行,學會了可以多賺洋人的錢嘛,周斯音就認識一位文盲掌柜是如此做上來的。
書妄言忍不住道:「可是,你的發音很好。」
紀霜雨嘆了口氣:「可能這就是聰明吧……」
書妄言:「……」
周斯音不語,即便紀霜雨的解釋說得過去,天賦是沒有道理可言,他仍覺得有奇怪之處,就像紀霜雨相識以來,通身給他的感覺,頭髮,氣質,談吐,能力,一切都好像不是表面上那樣簡單,明明在戲班工作,還膽大包天地扮成弔死鬼到處跑……
好怪的一個人!
而書妄言也是真好奇了。
即便國內目前活躍的那些專職電影導演,水平也有限,畢竟發展時間還很短,至今還沒有國產影片的票房能超過引進片。
紀霜雨有勇氣把這個制度搬到戲曲舞台,足以叫人驚奇了。目前票房還很火爆,不知道,他在其中究竟出了幾分力。
不論紀霜雨家境如何,是怎樣學會洋文的,和他做導演的水平其實無關。書妄言留洋時看過一位海外導演的報道,大意就是導演是教不出來的。
一部作品,代表了導演的審美,即便在一些以製片人為中心的國家,導演的作用仍是不可或缺的。
一般人看影片,更多注意到演員,書妄言這種文人,就會關注到編導。
紀霜雨目前給書妄言留下的印象就很新奇神秘。
書妄言本來是抱著找茬的心態來,事先都沒怎麼了解過這齣戲,現在心態有了微妙的轉變。
他看著紀霜雨道:「我聽過一種說法,戲劇應是具有導演風格,導演也是具有影片的氣質,那麼,很期待紀先生是什麼樣風格,是不是也這樣……風趣了。」
「獻醜獻醜。」紀霜雨嘴裡謙虛著,表情卻張揚自傲得很,看得書妄言憋笑,心說還真是個妙人。
「我這裡面,還有段地府的戲,剛都催了,我這就要去後台等著,上去扮弔死鬼啦。」紀霜雨想告辭了。
周斯音叫住他,「等等。」
紀霜雨看他神情凝重:「?」
周斯音正色道:「你要上台了,還敢說『鬼』字?」
紀霜雨:「……」
戲班的禁忌多,有些字也是不讓說的,尤其在上台前,比如鬼,傘,塔等等,要用其他字替代。像之前徐新月就用魂子、吊吊等代稱過弔死鬼。
紀霜雨知道這個禁忌,這會兒沒注意順嘴就溜出來了,沒辦法,這個行業擁有幾乎全社會最繁瑣的禁忌規則,他很難時刻注意到。
他乾笑道:「沒事的吧。」
周斯音皺眉道:「你們班社供的是哪位尊神,你回去得上柱香。」他之前就是被紀霜雨給嚇得……摔倒了,實在太害人了!
紀霜雨有點好笑地道:「後台供著祖師爺和關公吶,也有演員私下自己供胡黃白柳灰、五通神之類的大仙。」
華北地區很多供奉動物神靈的,胡黃白柳灰就對應了狐狸、黃鼠狼、刺蝟、蛇和老鼠,在戲班這樣的地方,許多職員都拜動物仙。
五通神呢,也是一種民間信仰,因為「五」通「武」,武行演員就會祭祀。
紀霜雨想,說好的現在社會倡導科學,打擊迷信呢?神怪戲都有文人批評,好多人比他在現代娛樂圈遇到的投資人爸爸要講科學多了,那些人開機不知多少講究。
這個周斯音,看起來也很囂張新派的樣子,上過洋學堂,懂外語,崑崙書局本身又是長於引進西學,連他們家的老太爺都很開放的樣子,他本人居然這麼迷信?
難怪之前被紀霜雨嚇暈那麼誇張了,原來自己就篤信鬼神之說……
好怪的一個人!
紀霜雨看向書妄言,想找點支持:「這位先生,您不是留過洋,應該不信吧?」
我去,狐狸怎麼可能成仙啊!
書妄言沉吟:「你不想給關公上香么,那你知不知道上帝……」
紀霜雨:「…………」
行,小眾的竟是我自己。
不愧是群魔亂舞的時代,什麼人都有。而且也是,西方就是挺講信仰的。
「好的,我去上香了,等下地府戲有點刺激可怕,二位小心。」紀霜雨飛快瞟了周斯音一眼,說完就溜了。
周斯音:「……」
「哈哈好,嚇死我吧。」書妄言傻樂了一下,這才看到周斯音臉色很差,「寶鐸兄,怎麼了?」
周斯音沒好氣地道:「上去!看完趕緊回去寫稿!」
……
書妄言的戲票是官座,也就是最好的座位,在二層,等於現代的包廂。
兩人抱著不一樣的心情坐下等待開場,這場除了他們,更多的是廣大戲迷。眼下,場內有的戲迷就在交流。
「我是場場來的,你們不知道吧,應老闆最近,幾乎每場表演得都不大一樣!」
「我還以為只有我發現了呢,而且,場上怎不見檢場人走來走去討人嫌了。」
「要我說,雲青改的那個唱腔也是驚艷得很,『不堪秋氣系此身』一句綿綿悲腔,唱得聲淚俱下,賺了我大把眼淚啊。從前未見過何人這樣唱,想必是新琢磨出來的,只這句,值錢!硬裡子(優秀的配角)!」
演員不是機器,有些演員還會現掛,臨時從場下抓包袱,但總歸是大差不差的。
此時有些名角,在地上灑白灰面,然後在上頭上演步法,演完一遍,再演第二遍。兩次留下的腳印,步數一樣,連尺寸也差不多。
而這位戲迷說的,是指應笑儂的唱工、表演程式,甚至劇情上的改變。
這種改變,就是紀霜雨在臨場導戲了,這些演員每天能消化多少,都會讓它在台上和觀眾見面。應笑儂作為主角,他的改變較為明顯。
每場都來,還懂戲的觀眾,就能注意到這種差別,一旦注意到,還真是想多看幾次。
正是時,台上面幕已拉開了,表演開始。
書妄言趴在欄杆上盯著瞧,情節剛開始,他卻已經覺得有意思了。
其一是燈光的運用,對情節、人物塑造如此巧妙。
其二正是之前下頭戲迷也提及的細節,場上沒有演員以外的人走來走去了。
這時候的台上可沒那麼清凈,檢場人走來走去搬桌子、安排道具,跟包的給演員遞水喝,都是公然上台的,觀眾得自覺無視他們。但想也知道,這有多破壞氣氛,多齣戲。
但今日這出《靈官廟》,絕無這些情況。就算有變動,也是利用各式各樣的帷幕、道具移動等遮掩,不讓觀眾看到。
這是個□□慣了,有人改革掉,觀眾也是大聲呼好。
書妄言撫掌笑了,「這位導演是怎麼說服這些檢場人和名角的,好啊,把這亂糟糟的人清了,真是爽快不少。」
——紀霜雨帶著檢場人控制機關,竅門都教給了對方,搞得人家連喊師父。這都是能換飯吃的手藝,有這種情誼在,紀霜雨只是讓對方別在場上公然亂走,人能不答應?
再往後,故事展開,書妄言更是無話說了,他,挑不出錯!
有位電影大師說過,電影的沉悶就是殺人。
其實所有藝術形式都是如此,現代人回看老電影,都會覺得很是拖沓。就是日後戲曲在改革中,也會將多餘的情節刪去。
紀霜雨也大刀闊斧整理了劇情,留下精華,塑造人物用經典的一兩個橋段即可。
時間上減少了一些,但整個故事反而顯得更暢快,讓人印象深刻了。也虧得這些演員,臨場排戲都能記住新的,畢竟都是吃飯的本事。
因此,書妄言非但挑不出錯,只覺得這劇情結構流暢精緻,是他從未見過的爽快,就連一些西洋短片節奏也沒這樣好。
起承轉合,大小高潮的分佈,樣樣得當,雖然演的是鬼神戲,卻毫無腐朽封建氣息!
劇情拖沓之處刪了,錯漏之處補了,連思想,也與時俱進了。
比如之前有個橋段,是一位受害人死了后,他的妻子自白了一番后,選擇跟隨自盡,成為過去台上一個淚點。
但新的劇情里,這位妻子沒有自盡,反而發誓維權,要挑戰神靈,在最後她也的確用實際行動,幫助了王靈官。一時淚點變熱血了。
書妄言不禁評道:「時下有開明人士大批鬼神戲愚民,提倡禁演。可是此戲說的是鬼神,演的卻是反抗,是自強,反倒更能無形之中教導不識字的觀眾了。」
完全沒有他最痛恨的陳腐氣息,在一些關節處,形式更是新穎!
比如靈官廟有好幾個香客,那燈光先照在台下,香客先演完,便沉默不動,燈光轉到神位上,換做靈官表演,而後再切換到另一人。
「這個手法好,明快新穎,也好理解!」書妄言誇道,這大大加快了舞台上的節奏。
周斯音也嘆息般地贊道:「蒙太奇。」
「蒙太奇……」書妄言這才恍然大悟,「啊……原來是把影戲技巧搬到了舞台上,確實是那個味兒啊!」
他忍不住一拍大腿了,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居然還能這樣!
他第一刻都沒想到!
一場多景,雖然是現場表演,這裡的確利用燈光切換,在舞台上呈現了蒙太奇手法。
蒙太奇是經典的電影理論,但是也不是每個導演都能用好吧,至少在華夏電影界,脫離一個遠鏡頭拍到底的單調技術都還沒多久。
書妄言也愛看影戲,有時還會看點國外的理論性文章,能不能借鑒到自己的小說里來,增強畫面感。周斯音說了他也立刻反應過來,還更覺得絕妙,大家都想借鑒影戲,看人家這處理的。
而整場其他觀眾,都只覺得新奇,也能理解,卻不知道這是借自西洋電影。
至於布景,就更不必說了,原就是這齣戲一炮走紅的關鍵之一。
這舞台把布景用得極妙,還巧用各式幕布帳幔,前幕、底幕、紗幕、蝴蝶幕……尤其層層垂折幕。
在這裡,許多布景好像不只是呆板的物體,更是歲月流逝,是天人交錯,無形之中,便把時空變換交代給了觀眾。
整齣戲手法很創新,卻不突兀,布景審美更是充滿古典優雅,與戲曲配合得天衣無縫,渾融圓滿,令書妄言連連叫絕!
……
快到落幕時,周斯音說了句去買些茶水。
書妄言還沉浸在劇中,隨便揮了揮手,都沒質疑為何不直接叫茶行送。
周斯音走到院子里,京城居民最愛種花,無論王公貴族還是市井之民,院中總是四時有花,此處便有淡淡的臘梅香,沁人心脾。
透過花枝向上看,夜色太濃,半輪霜月藏進雲里,看不清天空,卻能聽到頭頂掠過清亮的鴿哨聲,與整條街大小戲園中傳出的悠揚曲笛聲交織在一起,極為相似。
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周斯音仰著面,雪花便落在他深刻的五官上,頃刻融化,他呵了口氣,好似帶著淡淡的憂鬱——
媽的!媽的!
那地府的場景燈光還真陰森,他憋了好一會兒,趕緊出來透透氣。
這時候,不知道什麼東西蹭了下周斯音的後背,他不經意一回頭,便看到一條舌頭杵在面前。
周斯音:「!!」
脊背發涼!汗毛倒豎!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道具舌頭。是紀霜雨和他的道具舌頭。
這人正用玩弄著舌頭,一下一下甩他背上。
周斯音:「………………」
這會兒觀眾都在專心看結局,院子里並無他人。
紀霜雨看到周斯音躲在這裡,就來打了個招呼,還懷疑地道:「周先生,害怕啦?」
周斯音微笑自如:「不怕。」
他徐徐伸手,兩根手指精準地捏住了紀霜雨還在彈動的長長的假舌頭。
內心:瘋了!!我瘋了!!!
「哦,不怕啊?」紀霜雨往後一仰頭,就把舌頭抽出來了,語氣隨意,表情看起來半點兒也不相信。
除去那舌頭,他的形象真如煙雲堆養出來一般,比霜月更為皎潔。
只可惜,他此時故意把帽子給摘了,一頭白髮露了出來,輕雪旋落在他發間,彼此不分,形象就更具非人感……
紀霜雨笑道,「周先生,那你覺得好看么……這齣戲。」
他分明未靠得太近,然而一霎間,臘梅香遠,他發間細雪的冷冽之氣卻近了。
周斯音:「…………」
周斯音再看到紀霜雨這個形象,瞳孔驟然一縮,心臟也猛跳了兩大下。他忽而想起書妄言說的那句,戲劇代表導演的風格,導演也擁有影片的氣質。
無論其他,這整出《靈官廟》,倒確是和紀霜雨一樣出人意料,又刺激……
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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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們南方的小年了,繼續祝大家小年快樂,都吃什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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