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 章|謀烏金張儀潛楚 發橫財王親抱團
在嚙桑的客棧里,當蘇秦的車馬最終消失在視野之外時,張儀的心丟了。
張儀跌跌撞撞地回到客舍,關上房門,任由淚水灑落一時,開始追悔起自己的決絕來。是的,他為什麼不去聽聽蘇秦究竟想說些什麼呢?他不遠數千里奔波至此,難道僅僅是為擺出一盤棋嗎?他一路上思考過不止多少次見到蘇秦后他該如何去做,譬如他應該先開一個玩笑,然後是個擁抱,然後是……但當蘇秦真的走到跟前,真的在他面前坐下時,他為什麼沒有任何錶示呢?他為什麼只是與他互相對眼呢?蘇秦與他有仇嗎?難道不是蘇秦在處處幫他嗎?
對了,他為什麼沒有問個明白,在蘇秦回山時師姐對他說過什麼沒?師姐愛的是他蘇秦,也應該得到回報。蘇秦會不會愛上師姐呢?蘇秦與雪公主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與師姐才是一對。他進山是為師姐嗎?難道不是為師姐嗎?如果不是,他為什麼要進山呢?真心祝福他們!他張儀是配不上師姐的,他張儀只配香女。
想到師姐與香女,張儀心頭一陣酸澀。他那麼愛師姐,師姐卻愛蘇秦。香女那麼愛他,他卻……
然而……
蘇秦都講了些什麼呢?合縱沒錯,縱橫對峙,無非是誰主沉浮的事,但他煞費苦心悟出的共生目標卻為哪般?什麼是共生呢?人能共生嗎?萬物能共生嗎?天道是共生的嗎?如果天道共生,萬物就不會相剋相殺,蟲子就不應該啃草木,羊就不應該吃草,狼就不應該吃羊,鷹就不應該抓兔,貓就不應該捉鼠……
唉,這個蘇兄呀,為什麼就不理解先生之教呢?『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怎麼能解作共生呢?出山之際,先生明明指出天下只有兩條相安之道,一是天下一統,二是列邦共治。列邦共治怎麼能是天下共生嗎?天下共生,人還要不要吃肉?人在吃肉時是吃死屍呢還是殺生?
然而,先生的偈語,不解作共生,又作何解呢?這個真得好好思量一番,待自己心平氣和時,就到終南山裡冥想他三日,誰也不讓打擾,只讓香女伴在身邊……
張儀七想八想,折騰整整一宵,於翌日晨起傳令返程。
車過函谷關后,張儀挂念香女與兒子開地,讓公子華回宮奏報,自己輕車拐入寒泉谷,哄兒子張開地三日,方在香女的催促下返回咸陽。
張儀回來得真正湊巧,魏章從漢中回來了。
聽聞張儀回府,魏章登門拜望,走到門外,方才想起紫雲公主,只好踅回去,下帖子請張儀前往他的府中作客,說有要事稟報。
張儀原本不想在府中多待,即讓小順兒駕車趕至魏章府宅。
魏章仍舊住在秦惠王賞賜給陳軫的府宅,因久未回來,宅中結出許多蛛網。魏章正在指使僕從清掃,見是張儀登門,抱歉地笑笑,引他到後花園的石凳上坐下。
「先說巴蜀!」張儀直入主題。
「巴地基本平復,陳庄逃往巴山,在巴人手裡了,」魏章應道,「巴人待他甚好,視若上賓。如果王上要他腦袋,怕得開出一個好價碼。」
「屍子可有音訊?」
「屍子說,巴人推出新王,願意臣服於秦,但秦王須將巴水、烏水以東的山地及鹽泉永遠歸還巴人,秦人不得涉足。作為回報,巴人承諾,巴鹽所產,五分之一貢給秦人,五分之二賣給秦人,另外五分之二,由巴人自行作主。」
「奏報王上沒?」張儀問道。
「在下剛回,本欲入宮覲見,聽聞相國回來,就想聽聽相國之意,再行奏報。」
「如實奏報,聽王上旨意。漢中如何?」
「照舊,但楚人換將了。上庸楚人也有異動。」
「嗯。」張儀點頭,「如果與楚人開戰,由你做主將,勝算可有多大?」
「兵力一比一,完勝;兵力二比一,七三;兵力三比一,六四。」
「看來將軍信心十足呀!」張儀笑了。
「在下的信心有個前提……」魏章頓住。
「什麼前提?」
「兵器。」魏章起身,回到宅中,拿出一把槍頭及幾支矢頭,攤在石几上,「就是這些。在下此番回來,主要是為它們。」
張儀審視槍頭與箭矢,目光落在矢頭上,拿在手裡端祥一陣,看向魏章:「奇怪,在下所見的箭矢皆是雙羽,這幾個卻是三羽。」
魏章又從袖中摸出一隻矢頭,遞給張儀:「這個是雙羽的。」
「對的,」張儀瞄一眼,「這兒可有講究?」
「雙羽箭矢更鋒利,但不夠精準。三羽的飛行平穩,命中率極高,可謂是射哪兒中哪兒。兩軍陣上,箭為長距離擊殺兵器,准與不準差別巨大。如果射不中,浪費箭不說,更誤事。戰機稍縱即逝,若射不中再換箭就晚了。戰場上,晚一瞬就是致命的。」
「說的是。」張儀點頭,盯住魏章,「兵器怎麼了?」
「數量不夠。」魏章應道,「在下忖過,楚國人多,我們若與楚人比拼人數,所有男人都上戰場,也不抵楚人的三分之一,因而必須改善兵器。只要利器在手,士氣就會高漲,兵士就會勇銳,就會有恃無恐,就能做到以一抵眾。」
「差多少?」
「差多了。」魏章指著矛頭,「這種矛頭與一般矛頭不一樣,它由烏金鍛成,雜以錫、鎳等,堅硬無比,尋常銅器無法與之相抗,堪稱是方今天下最銳利的兵器,只可惜數量太少,在下只配備兩萬銳卒。假使配足五萬銳卒,楚卒即使有十五萬也不在話下。」
「這個容易,讓工坊趕製就是了!」張儀應道。
「趕製不難,」魏章輕嘆一聲,「難的是烏金短缺。」拿過矛頭,「就說這個矛頭吧,是一般兵士所用,重三斤三兩,九成是烏金。銅、鎳、錫還好,只這烏金……」
張儀自也曉得烏金的事。天下能產烏金的主要是楚國、韓國與趙國,尤其以韓地宜陽與楚地宛城、趙地邯鄲為最。趙地遙遠,其他不說,單是運費就吃不消。韓地宜陽的烏金又大多供應韓國最大的兵器生產中心陽翟,只有少量出售予秦國,且還要經過魏國地盤,遭到關稅盤剝。更可氣的是,自蘇秦合縱之後,縱親意識較強的韓國對秦防範日嚴,尤其是近兩年,在公孫衍與白虎的干預下,宜陽烏金供應越來越少,一度斷流,秦國只能轉向楚地烏金。但楚國曆來將金屬、皮革等視作戰略物資,由王室專控,嚴禁出關,秦國要想獲取大量烏金,的確不是易事。
「這樣吧,魏兄,」張儀起身,「你我這就覲見王上!」
二人入宮,惠王正在接待義渠使臣,遂將他們安置在偏殿,約過一刻,快步進來,先將魏章擁抱一下,然後與張儀見禮。
魏章將巴蜀情勢簡略稟報,重點提請兵器改造,將新近配製的矛頭與箭矢一一展現給惠王,末了道:「王上,短兵相接,勁力相當,勝負就在兵刃上,只要能比敵方鋒利一點點兒,就是生與死的差別。烏金經過鍛煉,可成精鋼,其利無物可敵。此矛此矢,末將只要配置五萬銳卒,就可抵楚矣!」
「唉,」惠王沒有多看矛與矢,顯然對此知情,輕嘆一聲,「不瞞二位,寡人正為此事上火啊。宜陽所產烏金,前番有魏人作梗,今番是公孫衍,他曉得我們的軟肋在哪兒,也吃准我們了。」
「王上,」張儀拱手道,「臣有一請,望恩准!」
「莫提請字,你說就是。」惠王看向他,一笑。
「臣想去於城住幾日。」
「好呀,想住幾日?」
「具體不好說,少則三月兩月,多則三年二年。」
「這……」惠王以為聽錯了,收住笑,盯住他,「你確定是三年二年?」
「是呀,時間短了怕是不夠用。」
「你要做啥?」
「保家呀。」張儀輕嘆一聲,「唉,聽說楚人看中您封給臣的那塊地了,正在調兵遣將。如果楚人打來,把臣的那六里地奪走,臣就沒個根了。」
惠王一下子明白了張儀的用意,緊張的表情松馳下來,略一沉思,拱手回禮,笑道:「寡人允准。無論如何,老窩不能讓端了,是不?」略頓,盯住張儀,「去那麼久,可要帶上於城君夫人與小公主喲!」
「臣確實想帶,卻捨不得!」
「為什麼?」
「萬一楚人打過來,將她們母女倆擄走,臣豈不是賠大了?」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好吧,你們的家事,寡人管不上。啥辰光動身?」
「臣還有一請呢!」
「說。」
「臣想做點兒小買賣,請王上墊付本金。」
「你做買賣?」惠王眼睛眯縫起來。
「不做怎麼辦呢?」張儀兩手一攤,一臉苦相,「王上封的那塊地,狹小不說,還貧瘠,臣連自己都養不活,拿什麼來養活老婆娃子呢?」
「說吧,」惠王盯住他,傾身,「寡人要墊多少本金?」
張儀閉目,屈指算一會兒,抬頭:「大概是這個數!」伸出五個指頭。
「五十兩足金?」
張儀搖頭。
「五百兩?」
張儀再搖頭。
「總不會是五千兩吧?」惠王臉上現出驚愕。
「是五千鎰。」張儀語氣平淡。
鎰是兩的二十倍,莫說是惠王,即使魏章也驚得攏不住口。
「這……」惠王發會兒呆,兩手一攤,「你這本金有點兒大了,寡人削皮碎骨也湊不出呀。」
「王上可以分批出借,先借臣兩千五百鎰。」
「嘿,」惠王盯住他,「寡人的庫房裡滿打滿算也就兩千五百鎰,你是吃准了呀!」
「放在庫里會爛的,」張儀一本正經,「王上若是放貸給臣,待臣賺到錢,就還王上以高利。王上賺到錢,再貸給臣,臣再還王上以高利,幾個來回折騰下來,臣不過是賺了點兒油鹽錢,真正發大財的依舊是王上呀!」
「嗯,」惠王裝模作樣地捋捋鬍鬚,看向張儀,「那也得看看你是做何買賣?」
「犁鏵。」
犁鏵是烏金鑄的,楚人用以耕地,也對外出售,屬於民用非管制產品。因而,當張儀說出這兩個字,惠王與魏章無不振奮。一隻犁鏵約三斤來重,差不多可以打制一枚槍頭,虧得張儀想出這個主意。
「這個買賣不錯。」惠王一拍大腿,「有楚產犁鏵在手,關中乃至蜀地,拉犁的耕牛怕就不夠用嘍!」
「可以用馬!」魏章接上一句,話中自是有話。
「呵呵呵,若是此說,這筆生意可以成交。」惠王看向張儀,「於城君幾時動身,寡人為你餞行!」
「臣還有一請!」張儀沒完沒了。
「講。」
「這個人,」張儀指向魏章,「臣想請他為於城君看門守戶!」
「成。」
郢都楚宮,後晌未時,懷王在前殿處置完畢朝事,信步走向後宮,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踏進鄭袖的宮院。
在懷王的後宮,除幾個王后與貴妃之外,能夠享受宮院待遇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寵妃,一類是任何生下子嗣的妃子。
鄭袖一入宮就享受專寵,一年之後又為懷王誕下一子,因而受賜一個等同於貴妃待遇的三進宮院,位置也很顯赫,可謂是顏壓群芳了。鄭袖生子那天,喜訊報至懷王,剛好文學侍從屈平在側,懷王就讓他取名。屈平喜歡蘭花,順口說出一個「蘭」字,懷王題下,為鄭袖的孩子定名為羋蘭。
光陰匆匆,子蘭轉眼一歲多了,出奇聰明,嘴巴更甜,天天纏著懷王,問出各種為什麼。哪天懷王不來,他就哭鬧。一次子蘭候到天昏,仍未看到懷王,就偷偷溜出宮門找他,在偌大的宮院里跑迷路了,驚動所有宮人打燈籠將整個宮城翻了個底朝天。鄭袖哭暈,懷王更是滿宮院找,邊找邊扯嗓子喊「子蘭,子蘭,父王在這兒呢……」,一直鬧到二更天,才有宮人在靠近宮牆邊的一處僻靜角落裡尋到他,已靠在牆角睡熟了。
當宮人將仍在熟睡的子蘭遞給懷王並奏報在何處尋到時,懷王心疼得抹淚,破天荒地摟住他睡了整整一夜。
自那日起,無論多忙,懷王都要在一天中抽出些許時間來鄭袖的宮院里陪子蘭玩耍一會兒,這在他的子嗣中可謂是獨此一例。
懷王還沒走到,子蘭已經飛跑出來,撲他懷裡。父子回到宮中,親昵一時,前殿守值宮人入報,說是屈平出使回來,在前殿候旨。
懷王起身欲走,子蘭扯住不放,鄭袖笑道:「久聞屈大夫詩才橫溢,賤妾能否一睹尊容呢?」
「倒是好哩,」懷王笑道,「愛妃有所不知,子蘭的名字還是屈大夫給起的呢!」
懷王傳旨,宮人引屈平至。
懷王抱著子蘭,於前庭客室接待屈平。
君臣見過禮,屈平詳細稟奏此番的出使情況,尤其是與齊達成盟約的事,包括一些細節。
得知秦相張儀也去赴會,懷王驚道:「不是縱親的相會嗎,他怎麼去了?」
「臣也不知。」屈平應道,「觀蘇子反應,似乎他也不知情,看來是張儀不請自到的。聽聞他來,昭陽大人就約田相國與公孫相國春獵去了。但張儀並未到盟約之地,蘇子候不到他,於第四天前往嚙桑鎮上他的下榻處,直到後晌方才回來,召臣,與臣講起楚國之事。」
「楚國的什麼事?」
「與秦國的事。蘇大人說,張儀的下一步必是謀楚,秦、楚將在商於有場大戰,且楚國不會佔上風!」
懷王倒吸一口冷氣:「他還說什麼?」
「蘇子說,」屈平模仿蘇秦語氣,「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為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後,已成一隻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敗。若想與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制,化掌為拳;二是堅持合縱,與齊為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陣以待!」
「蘇子把楚國看明白了,」懷王沉思一會兒,看向屈平,「看來,與秦之戰,真還是不容樂觀哪!」
屈平正要接話,鄭袖端一盤乾果及一些點心出來,款款走到懷王跟前。屈平急欲迴避,已是不及,跪地叩首,頭不敢抬。
「呵呵呵,屈平呀,」懷王手指鄭袖,笑道,「寡人這就介紹給你,她就是鄭妃,子蘭的娘親!」轉對鄭袖,「這就是你常念叨的屈子,楚國第一才子!」
「臣見過鄭娘娘!」屈平叩道。
「屈子請起!」鄭袖落落大方,「這是本宮親手剝的乾果,請品嘗!」
「臣……」屈平再次叩首,沒有說下去。
「屈子平身!」懷王笑吟吟地揚手,「寡人本欲在前殿見你,是鄭袖聽聞你來,聞你才情,想一睹尊容,寡人才請你到這兒來的。」
「謝鄭娘娘偏愛!」屈平叩過,起身,在客席坐下。
「屈平哪,給鄭妃吟一首,讓她見識一下大楚第一才子的丰采!」懷王邀道。
「這……」屈平怔了下,閉目有頃,拱手,「臣為娘娘吟一首古韻!」端正身子,正正衣襟,字正腔圓,用鄭音吟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屈平剛剛吟出三句,鄭袖已是熱淚盈眶,哽咽接吟: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咦?」懷王驚愕地盯住鄭袖,「愛妃這是……」
「稟王上,」鄭袖以袖抹淚,「屈子所吟,實乃臣妾家鄉小調,臣妾……聽聞鄉音,想到父兄,想到鄭人,情不自禁……」
鄭袖緩緩起身,取過她的琴來,撥弦兩聲,對屈平道:「屈大人,請再吟一遍,小女子為大人奏樂!」
屈平知鄭袖為鄭女,吟其家鄉之風,卻於無意中觸動了鄭袖的內中情結,也是心動,遂在鄭袖的琴聲中,復將此詩連吟三遍。
屈平、鄭袖一吟一彈,將懷王的興緻勾引出來,當即召宮尹擬旨,賜鄭袖宮為南宮,援筆題寫「南宮蘭庭」四字,吩咐宮尹製成匾額,掛於宮院。
楚王後宮設東、南、西、北四宮,入四宮者皆立為後,排序上,南宮僅次於東宮。
鄭袖喜極,拜過題字,拉過子蘭,雙雙跪地,叩謝王恩。
正喧鬧間,門外一陣響聲,宮尹報說,鄂君求見。
鄂君已入弱冠,為懷王的庶長子羋啟,也是懷王所出的第一個兒子,其母曹妃因為生他而晉為西宮,立為後了。
懷王傳召,鄂君子啟如一陣風般旋進,撲地叩道:「兒臣叩見父王,叩見娘親!」
「平身!」懷王招手。
「兒臣謝過父王,謝過娘親!」子啟起身。
「幾時回來的?」懷王問道。
「稟父王,兒臣剛剛回郢!」子啟朝外招手。
兩名宮人抬起一隻禮箱走進,放在子啟跟前。
子啟打開,從箱中拿出一隻由河狸皮毛製作的裘衣,雙手呈給鄭袖:「這是子啟特別孝敬娘親的,您看合身不?」
「天哪,」鄭袖兩眼睜圓,接過來,審視裘衣,小心撫摸,「真漂亮!」站起來,穿在身上,來回走幾步,看向懷王,「王上,您看合身不?」
「哈哈哈哈,正合身!」懷王笑道。
時已暮春,天氣和暖,鄭袖扭過幾個來回,香汗已出,小心脫下,朝子啟道:「謝鄂君!」
子啟又從箱中摸出一個小箱子,全是玩具,一一擺在几案上,看向子蘭:「蘭弟,這裡的東西全是你的,看看好玩不?」
子蘭盯住箱中之物。
子啟一個一個拿出來,擺在懷王前面的几案上,多是不倒翁、蹦蹦狗、跳跳虎等一觸即動的機械裝置,極其逼真,還有幾隻外形像鳥、一吹就響的哨子。子啟一個一個表演給子蘭,子蘭樂得又蹦又跳,懷王、鄭袖自也是滿心歡喜。
眼見懷王一家其樂融融,屈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尷尬,子啟瞥見懷王剛題的「南宮蘭庭」,看向懷王:「父王,這幾個字是題給娘親的吧?」
「讓你猜照了。」懷王笑道,「從今日始,南宮就是後宮!」
子啟轉向鄭袖:「兒臣賀喜娘親,哦,錯了,兒臣賀喜母后大人!」
第一次聽到「母后」二字,鄭袖樂不合口:「鄂君哪,只幾個月沒有看到你,個子就又長高了。聽你父王說,你這次是回封地了,講講看,你的封地都有什麼好景緻,讓本宮聽個稀罕!」
子啟講起封地的事兒,大多是些民間傳說與奇聞異事,鄭袖樂得哈哈大笑,屈平卻是如坐針毯,逮到懷王的目光,緊忙丟個眼色,站起。
屈平本欲告辭,懷王這也想起屈平尚未講完嚙桑的事兒,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頭:「呵呵呵,讓子啟一攪和,竟把我們的正經事兒誤了。走,前殿敘去。」
見懷王要走,子啟急道:「父王,兒臣還有一事呢!」
「何事?」懷王扭頭。
「兒臣回來時,剛好王叔也從封地回來,說是父王有召。見兒臣進宮,王叔一起來了,這在前殿候著呢!」
「哎呀,你該早說才是!」懷王責怪他一句,拔腿就朝外走。
子啟別過鄭妃,與屈平緊緊跟后。
三人走到前院,屈平拱手:「王上,您與王叔說話,臣就……」
「也好,」懷王笑笑,「嚙桑的事兒,寡人改日尋你!」轉個身,在子啟的陪同下急步進殿。
王叔就是紀陵君,為懷王胞弟,名楸,字朴華,與懷王熊槐皆為威王后所生。楸少小伶俐,比兄長更討威王歡心,傳聞威王在立太子時率先考慮的是楸。然而,楸不為長子,立幼不立長後患較多。熊楸也明事理,多次向母后表白心跡,說他志在商賈,不想當太子,能夠扶助兄長是他心愿。威王憂心內亂,這才定心,立子槐為太子,封子楸為紀陵君,掌管工尹、農桑、商肆等。
紀陵在郢都北郊,離郢都不過數十里車程。威王封他此地,就是不想讓他遠離自己。紀陵君讓儲位的事經由母后之口傳給太子槐,太子深為所動,處處也都讓著弟弟。紀陵君位正年長,加之深得王心,自然成為眾王親的頭羊,楚國無論發生何事,新老王親大多以他的馬首是瞻。
威王崩后,槐王繼位,紀陵君更是全力配合王兄,無論懷王有何號令,紀陵君都會號召周邊的王親封君予以鼎持。懷王對這個弟弟就更倚重了,大凡重大國事,先要徵詢弟楸意見。尤其是此番征伐商於,因為征伐商於就是與秦開戰,而以紀陵君為核心的不少王室封君,包括自己的兒子鄂君啟,封地皆在荊、襄、宛、鄧、上庸、方城、丹陽等地。如果與秦開戰,無論是出兵還是出資出人,這些地區都是前沿,首當其衝。懷王已就此事多次徵詢弟楸,此番召他回宮,是要與他謀議決斷之前的最後細節。
見過虛禮,懷王開門見山:「楸弟,兩個好消息。一個是,近日昭陽與齊相田嬰在嚙桑達成盟約,魏國連失龐涓與張儀,已失勁力。我再無後患,可以全力對秦!」
「臣弟賀喜王兄!」紀陵君拱手。
「另一個是,」懷王回個拱禮,接道,「蜀相陳庄已在巴地,與巴人甚善,密使人入郢,有意投我,助我奪回巴蜀之地。」
「臣弟賀喜王兄!」紀陵君再次道賀。
「機不可失,」懷王握拳,「東有桑丘之敗,南有巴蜀之亂,秦人已過商鞅盛時,在走下坡路了。而我東收吳楚,南取黔滇,北得襄陵,氣勢正盛。此時收回商於,是天賜良時!」
「王兄欲以何人為將?」紀陵君問道。
「昭陽薦舉景翠,臣弟意下如何?」懷王問道。
「可以。」紀陵君點頭,「景將軍有勇有謀,更對商於失守耿耿於懷,用他為將,想必他會刻盡職守。兩年前,他就到臣弟府中,與臣弟謀議如何收復商於的事。」略頓,「臣弟已向眾親宣達了王兄的諭旨,沒有人提出異議,都在積極籌備。臣弟封邑小,願出勇士二千。近年營商,錢多少賺一些,願出金五百鍰。眾親見臣弟率先出資出錢,也都報出數額。」從袖中摸出一小捆竹簡,「這是大家自報的,請王兄過目!如果不夠,臣弟另行努力。」
懷王接過,見兵員總數已達五萬,獻金已過五千鍰,連連拱手:「有這五萬眾,外加景翠所部六萬,王師三萬,昭陽又從宋、齊邊境增調銳卒五萬,合兵一十九萬,可與秦人一戰矣。」
「不瞞王兄,」紀陵君感慨,「只要商於還在秦人手裡,臣弟就睡不踏實。尤其是於城,如果秦人從於城出征,乘筏沿淅水、丹水等河谷直下水口,入漢水,郢都就無一處安全,我將防不勝防啊。」
「楸弟說的是。」懷王亦是感嘆,「於城十五邑是在先王手中失去的,先王崩后,久久未曾瞑目,臣知先王記掛何事,向先王起誓收回商於,將秦人趕出藍田,封死於關中,先王方才合上眼皮。寡人自即位始,一刻不敢忘記所誓,此時機終於到了!」
「商於之恥是我大楚之恥,王兄所誓,亦為眾親所誓!」紀陵君應道。
「謝楸弟並眾親!」懷王拱手。
「說起眾親來,」紀陵君拱手回禮,「臣弟有一請,也求王兄恩准!」
「楸弟請講!」
「楚地廣博,各有封邑,各立規矩。先王使臣弟過問工尹、商賈諸事,這些年來臣弟再三察審,深感交通不便,物運不暢,各地出產不能應時調度。為解此窘,近日臣弟與啟侄、安皋君、陽君等籌資立起一個商隊,以統一境內車船,平抑物價,方便王兄調用!」紀陵君看向子啟,「啟侄,將奏本呈你父王審核!」
子啟雙手呈上奏本。
懷王接過,略略翻閱一下,放在案頭:「既為楸弟所奏,籌辦就是。」
「父王,」子啟奏道,「王叔之意是,此商隊為王室專享,特此奏請父王恩賜幾個金節,詔告各地封邑,無論車船經過誰家邑地,或邊境關卡,均不得核查並徵稅。車船運營暫歸工尹掌管!」
「要幾個金節?」懷王問道。
「這個,」子啟看向紀陵君,目光徵詢,「王叔,得幾個?」
「請王兄暫賜十節,可分作車節與舟節,每節使用限舟船五十艘、輜車五十輛,俟不足用時,再請王兄加賜。」紀陵君應道。
「准奏,交工尹依楚律鑄制。」懷王做出一個準允手勢。
昭府正庭,一群宗親約十幾人圍在昭陽的几案前,几案上擺著懷王剛剛頒發的舟車統籌詔令。
「娘的,吃獨食呀!」項雷一臉震怒,咚一拳擂在几案上。
「這麼一來,」昭魚憂心忡忡,「今後的買賣沒法做了。」
所有目光看向昭陽。
「唉,」昭陽輕嘆一聲,轉對昭睢,「陳上卿說是這幾日回來,到家沒?」
「到家了。今晨路過他家,聽門人講,上卿是昨晚上到的,洗過塵已經小半夜了。」
「你這就去,有請陳上卿。」
昭睢匆匆出去,約小半個時辰,方引陳軫過來。
「呵呵呵,」未及進門,陳軫的笑聲就飄進來了,「知軫者,莫過於昭大人,軫昨晚回來,今晨就有喜訊,正說向您報喜呢,昭睢竟就登門了。」
「哦?」待他進來,昭陽讓好席位,拱手見禮,問道,「道何喜事?」
「自從吃了嚙桑的鴨子,嘿,」陳軫壓低聲音,喜不自禁,「我家那個白妞呀,真還懷上身孕哩!」
「哎喲喲,大喜,大喜!」昭陽連連抱拳。
「唉,」陳軫輕嘆一聲,「不瞞大人,在下勞碌大半生,歷險不少,終究是一事無成,眼見年近半百,竟然連個娃子也沒搗騰出來,」吧咂幾下嘴皮,「嘖嘖嘖,沒想到嚙桑的鴨子,竟還有此奇效,一路上我家白妞連吐三天,鬧騰人,在下還以為她吃壞肚子了呢,今晨請來醫師診治,醫師一搭脈,嘿,一迭聲向在下道喜啊。昭大人呀,在下若能有個后,不絕宗祠,死也知足哩!」
「哈哈哈哈,」昭陽長笑幾聲,「若是此說,在下倒是有個主意。再過幾年,待昭某打到宋國,佔了徐州,就報奏大王,將那嚙桑封賞予你,所有鴨子盡歸上卿享用。在下另外奏請大王,賞賜上卿美姬十名,生他一堆娃子,如何?」
「哈哈哈哈,」陳軫亦笑起來,連連拱手,「軫謝大人成全!」
「唉,」昭陽斂住笑,發出長長一嘆,「上卿大喜,昭門卻是大悲呀。」
「哦?」陳軫看去。
昭陽將案上的詔令遞過去。
陳軫看畢,推還給他,緩緩問道:「敢問大人,悲從何來?」
「這……」昭陽怔了下,「有這道詔令在,王親就可獨享天下交通之利,我們誰也沒得爭了!」
「爭什麼呢?」陳軫盯住他問。
「除了利,還能爭什麼?」昭陽苦笑,「我們的舟車收稅,他們的舟車不收稅,有誰會租用我們的舟車?僅此一項,王親就卡死我們的脖子了!」
「敢問大人,」陳軫盯住他,「假若沒有這道詔令,大人就可如王親一般在楚國為所欲為了嗎?」
「這……」昭陽又是一怔,良久,幾乎是喃聲,「昭陽不敢!」
「這就是了。」陳軫以指節輕敲几案,「武王之時,天下皆是大周的,方今之時,天下皆是諸侯的。在你們楚地,天下皆是楚王的。既然都是楚王的,楚王想怎麼做,他就會怎麼做。昭大人哪,凡事要想開一些。錢是賺不完的,地是征不盡的,人生卻是有限的,該樂就樂一樂吧,大可不必爭長論短。」
「你說這些,理倒是理,可這……」昭陽苦笑一聲,「上卿有所不知,那些王親,個個都是貪吃的人,恨不得將天下之寶盡入其囊,將天下之女盡入其室,將天下山水盡入其治!」
「唉,」陳軫長嘆一聲,又敲幾下几案,「大人還是未想通啊!」
「在下何處沒有想通?」
「軫少年之時,也曾狂妄,每到晚上,軫就會仰望星空,想啊想啊,恨不得天下權位皆運於掌,天下美女皆歸己享。後來入魏赴秦,弄權就勢,方知一切虛幻。莫說是天下美女,就連一個白妞,軫也搞她不爽啊。」
「這是兩碼事兒!」昭陽辯道,「在楚國,有王親,有宗親。王親與宗親,各有各的活法,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王親吃封地,宗親吃薪俸。薪俸從何而來?從關卡、交通、稅賦中來。大王頒發此旨,就等於剋扣宗親薪俸,任由王親從宗親口中奪食,宗親不甘,楚或生亂哪!」
「亂了就要求治。大人想想,在你們楚地,何人善治?還不是你們宗親嗎?」陳軫陰陰一笑。
昭陽吸入一口長氣。
「哈哈哈,」陳軫笑道,「昭大人,昭兄,昭老哥,不要再計較長短了,天下本來就是王親的嘛。譬如說昭大人您,有妻有妾,有女有子,昭門若有好處,您會如何分配呢?不是也要依據個親疏近遠嗎?妻生與妾生、妾生與婢生、長子與幼子、聰慧與樸實,大人您能端得平嗎?再就是大人之子與大人兄弟之子、旁門之子,事理是同樣的,對不?」
「兄弟說的是!」昭陽釋然,拱手,「關於這道詔書,在下如何應對,還請兄弟賜教!」
「大人要應對的不是這道詔書,當是商於之事。」
「商於之事已成定局,在下謹遵兄弟所囑,舉薦景翠為將。蒙大王允准,景將軍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兵馬,制訂方略呢。兄弟還有何囑?」
「甚好,甚好,」陳軫連贊兩聲,壓低聲音,「就軫所知,秦相張儀到商於了!」
昭陽震驚。
楚地雖然廣闊,真正屬於楚王的並不多。時至懷王,楚國依舊沿用周初的分封制,在春秋之後的兼并過程中,只要吞併一片地方,楚王就會封賜給子嗣或功臣。之前已經封過的不說,單自楚文王始,至楚悼王,分封的公侯就不下二百。這些諸侯各立制度,各養兵馬,互相征戰,漸漸坐大,嚴重製約王權行施,因而悼王重用吳起改制,用魏國之法對封君權力予以約束,楚國由此空前強大,四戰擴地逾兩千里。但在悼王崩后,吳起遭到各地封君聯手射殺,吳起之法大多被廢,封君勢力再度膨脹,至懷王時,已是尾大不掉了。
這些封君大體上分作兩類,一類是最近幾代楚王的嫡系子孫,稱作王親;另一類是三代或五代之前歷代楚王的嫡系子孫,大多以封地為姓,如屈、景、昭三氏等,可稱宗親。無論是王親還是宗親,實際上均為先祖有熊氏的嫡傳骨血,也都有各自的封地。老的封君皆有子嗣,其所得到的封地也就越封越小,最後往往淪落為一個一個小家。如果哪一家的子嗣不肖,他的這一枝也就漸漸消亡了。因而,在楚國大地,封君越新,勢力越大,尤其是近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封君,地盤與勢力往往是最大的,在朝中地位也是老舊封君難以企及的。
新舊封君在郢都大多設有府邸,這些府邸往往佔據郢都最好的位置,交換買賣也是常有的事。
由於楚威王的偏愛,紀陵君的府邸在郢都所有封君中是最大的,位置也是最好的。紀陵君既好客,又樂於助人,因而,其府邸總是人來人往,被所有人昵稱為王叔。楚室王親,無論新舊,其在郢都的社會地位大多以在王叔府邸的走動次數、所坐席次與言辭親疏為基本度量,這也是懷王不得不倚重王叔的緣由之一。
在紀陵君府中行走最勤、席次最佳的約有五個封君,一是鄂君子啟,二是彭君子正,三是射皋君子嚴,四是新野君子由,五是紀沮君子夏,其中鄂君子啟的年紀與輩分均為最小,走動卻是最勤,與紀陵君的言辭也最是直接。
由於子啟的特殊身份,紀陵君就將懷王的舟、車金節全部授予他,由他統轄,子啟在王親中的地位本就顯赫,這下子再度飆升,超越彭君,躍升為王親中除紀陵君外的二號人物。
於這些王親而言,車船隻是運載工具,他們的真正產業是工、礦、農、貿、皮革、服飾等凡是能夠賺錢的渠道。
十枚金節由王宮巧匠用青銅精鑄而成,鑲金錯銀,極盡精美。
金節送達之日,紀陵君府前車馬喧囂,在郢都的王親能來的全都來了,一為賀喜,二為接洽生意,有約訂運貨契約的,有將家藏鍰金作為本金直接投給王叔經營的,也有將子女送給王叔學藝謀事的。
眾人正在忙活,射皋君匆匆進來,將紀陵君扯到一邊,悄聲耳語。
「車家那小子訂購犁鏵?」紀陵君的眼睛眯縫起來,眉頭微皺,「多少?」
「十萬隻。」
「十萬隻?」紀陵君眼睛大睜,盯住他,「你沒有聽錯吧?」
「據那小子說,這還只是今年的量。」射皋君應道,「運往關中和蜀地,說是賺頭不小。」壓低聲,「那小子是原國尉車希賢的兒子,聽他講,商君要車希賢謀反,車希賢無奈,只好為先秦公殉死。方今秦王感念他的忠誠,對他家格外照顧。那小子許是厭惡秦國朝政,只想做個商賈,這幾年在咱這地盤裡幹得不錯,咱們對秦國的生意多是與他做的,他也注重履行契約,從不拖欠咱的款項,是個好客戶。」
「沒說什麼價嗎?」紀陵君平靜下來。
「說了,價錢要與您談。」
「一個毛頭小子,讓子啟去就是了。」
「不是姓車的,是訂這批貨的人。」
「不會是甘茂吧?」紀陵君看向他,「聽說他在執嬴虔的職守!」
「不應該是他。」射皋君應道,「聽那小子說,甘茂在巴蜀平亂呢。無論如何,這是一筆大買賣。」
「好吧。」紀陵君點頭,「轉告那小子,十日之後,我在封地恭候。」
紀陵君的封地位於郢都正北不足百里處,方約二百里,轄區之內陸路有兩條,皆是重要衢道,一條通南北,一條貫東西,水陸則四通八達,堪稱是郢都北側的防護大邑及交通樞紐。南來北往客,東西南北貨,大多經由紀陵君的地盤。
這且不說,更有幾代先王的遺骨禮葬於此,是謂紀陵,建有先王祖廟,一些重大祭祀,楚王也須駕臨禮拜。
紀陵君的府衙是個大邑,就叫紀陵,位於封地中間略偏西北,剛好處在兩條陸路衢道的交接處,另有兩條水道環衛,邑中有男女人口逾三萬,多是紀陵君的僕役、養士及常備軍卒。
旬日之後,一行兩輛駟馬華車緩緩駛入紀陵邑,在紀陵君的府宅大門前面停下。
射皋君從頭一輛車上跳下,入內通報。
紀陵君、鄂君、彭君三人迎出,第二輛車上的秦國客人已在車前恭候。
二人皆是衣著華貴,一前一後站著,一看就是鉅賈大賈。
站在前面的是車衛秦。
「王叔,」射皋君指車衛秦,「這位就是咸陽大賈車公子,在郢都開有字型大小!」
車衛秦朝紀陵君深鞠一躬:「晚輩車衛秦拜見王叔!」
紀陵君拱手回禮,仔細端祥他,微微點頭,「嗯,早就聽聞車公子大名,說是生意做得不錯啊!」
「謝王叔謬獎!」車衛秦再鞠一躬,謝過,讓到一側。
紀陵君直面站在車衛秦身後的真正大賈。
顯然,這個當是從咸陽來的能夠談價的訂貨人。
那人的目光直射過來,盯住紀陵君。
本欲致禮的紀陵君頓覺一股肅殺之氣撲面射來,緊忙斂神護體,回以同樣目光。
二人互視。
約過兩息,車衛秦拱手:「王叔,這位是晚輩主公,從咸陽來!」
「熊楸恭迎遠道貴賓!」紀陵君收住目光,走前一步,拱手。
張儀回以一笑,拱手:「咸陽張儀見過王叔!」
聽到「張儀」二字,在場諸人無不震驚,即使居中聯絡的射皋君也是呆了。這些年來,作為鬼谷門的弟子,張儀與蘇秦攪動列國,縱橫天下,出盡風頭。尤其是這張儀,前有滅越傳奇,後有昭門和氏璧迷案,再有十個月征滅巴蜀,再有相魏數年,攜手龐涓伐趙攻韓,兩戰齊人,鬧得可謂是驚天動地。
然而,這麼一個在列國炙手可熱的人,竟然會躬身來到楚地,與大楚王叔洽談區區一筆交易的價格!
紀陵君吸入一口長氣,再次拱手:「熊楸不知是張相國駕到,有失遠迎了!」
「王叔客氣!」張儀回禮,「儀冒昧登門,有擾王叔寧靜。聽聞王叔寶地清幽,為人高潔,儀不勝嚮往,今日得睹,幸甚!」
紀陵君與張儀互為客套一番,攜手走進府門,在迎賓室里按照賓主席次坐定。
「相國乃百忙之人,」又是一番虛禮過後,紀陵君直入主題,「不遠千里光臨寒舍,可有教授羋楸之處?」
「唉,」張儀長嘆一聲,「儀不過一介寒士,承蒙秦王厚愛,得執相事。相者,輔也;輔者,國也;國者,民也;民者,生也。秦地山多田少,糧食短缺,民生艱難,儀欲開荒拓地,以解民難,卻苦於勞力短少。」指車衛秦,「近日聽車公子講出一則喜訊,說是楚民多用犁鏵耕地,可以借用畜力,不僅省力,更是事半功倍。儀不勝欣喜,特別奏請秦王,前來購置犁鏵,解脫民苦。還望王叔念及秦民苦艱,廣發慈悲!」
「相國有此悲憫之心,實乃秦民之福。敢問相國,欲購多少犁鏵?」
「秦地有戶逾百萬,另加蜀地有戶逾三十萬,兩地共計百三十萬,每戶暫計一隻犁頭,秦地也需百三十萬隻,是筆不算小的買賣喲!」張儀給出數字。
紀陵君再吸一氣,看向鄂君等人。
幾人臉上閃起亮光。
「的確是筆大買賣,」紀陵君點頭,「只是楚地產量有限,恐難供應呀。再說,楚民也是需要犁頭的。相國恤憐秦民,羋楸不德,總也不能不憐楚民吧?」
「這……」張儀眼珠子一轉,長笑一聲,「哈哈哈哈,王叔果是痛快之人。在下此來,只為做買賣,價錢好商量!」傾身,盯住紀陵君,「王叔,您開價!我們先訂第一批貨,十萬隻!」
紀陵君看向鄂君、彭君等人:「你們的庫里有沒有十萬隻?」
彭君搖頭。
「稟王叔,」鄂君啟接道,「宛地庫房約有三萬隻,各地店鋪累加起來,可收三萬,餘下四萬,如果開足各地爐火,三個月內當可交貨!」
「是嗎?」紀陵君閉目有頃,「張相國,你聽見了吧。如果你們要貨十萬隻,我們就要從各地店肆的庫房裡調運。一是調運緩慢,二是運費昂貴,這個三嘛,楚人若買犁頭,可就沒有貨了。」
「王叔,」張儀依舊笑意盈盈,「在下既然走這一趟,就不能空手而回,是不?這樣吧,所有損失全部算上,您開個價!」
「唉,」紀陵君長嘆一聲,「張大人實意要做這筆生意,羋楸想不成全也不成呀。」看向鄂君啟,「子啟,就照張大人說的,你們這去核計核計,看該賣多少錢為宜?」
鄂君啟應一聲,與彭君、射皋君走到側室,約過一刻鐘,三人走出。
「稟王叔,」鄂君啟拱手,「眼下店價為一隻犁鏵十銖鍰金,若是依張相國方才所言,計算各項損失,每隻犁鏵該當一十六銖。」
「張大人,」紀陵君看向張儀,「這個價如何?」
「車公子,」張儀看向車衛秦,「生意上的事,本相外行,啟公子的定價,你也核計一下,看看運到咸陽是否還有利金。無論如何,虧本的生意是做不得的!」
「稟主公,」車衛秦應道,「衛秦已經核算過,若按每隻十六銖算,利金是有的,只是不多了。」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看向鄂君啟三人,「諸位君上,有錢大家賺,對不?在下講個數,每隻按十五銖,成不?」
「成成成,」鄂君啟迭聲叫道,「十萬隻犁頭,三個月——」
紀陵君輕輕咳嗽一聲,止住鄂君啟。
「王叔,在下聽您的!」張儀盯住紀陵君,臉上掛笑。
「呵呵呵,」紀陵君笑道,「張相國金口既出,羋楸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就按十五銖吧。只是這時限——」
「這樣吧,」張儀應道,「就依啟公子方才所言,第一個月交貨三萬,第三個月交貨三萬,第六個月交貨四萬,怎麼樣?」
「怎麼樣?」紀陵君看向鄂君。
「成成成。」鄂君啟連連點頭。
「就依張相國所言。」紀陵君盯住張儀,「既然是生意,就該有個付款的規矩……」
「契約立起,即付三成,起貨之日,再付三成,其餘四成,運抵秦境點驗之後,一次付清,如何?」
「成。」紀陵君轉對鄂君,「子啟,你們這就去吧,與車公子立個約。」轉對張儀,「時交初夏,萬木蔥蘢,張相國願否與在下後花園里賞個小景呢?」
「儀樂於從命!」張儀拱手。
伐秦在即。
紀陵君府的演兵場上,預備出征的二千勇士正在訓練陣勢,發號布令的是將軍庄嶠。
庄嶠的家世堪稱顯赫,先祖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由於是庶生,其先祖的封地很小,因而在庄王崩后,其先祖為壯大聲威,就用庄王的謚號為姓。但其後世並未因為這個謚號飛黃騰達,相反倒是越來越弱勢了。及至庄嶠謀事,因武功而被紀陵君看中,用作貼身護衛,在征巴之戰中立下大功。之後紀陵君推他為主將,引王師與秦人戰於巴蜀,受挫敗后,庄嶠再回紀陵君封地。
兩千勇士是庄嶠從數萬兵勇及各地聞名投靠紀陵君的食客中一一挑選出來的,庄嶠更是深通兵法,熟知軍事,尤其是在對秦之戰中失利,讓他思考更多,也更謹慎,對兵士的訓練也抓得更緊。
這幾日的科目主要是陣勢變化,二千士兵正在巨大的空場上演練各種陣勢,由圓到方到棱,由收縮到擴張,由進攻到防守,由追擊到退卻。
離演兵場不遠處的一個小山頂上,默默地站著兩個半大後生,年齡差不多,約有十五六歲,無不衣著華貴,身佩名劍,一看就是公子哥兒。
從山頂上望下去,整個演兵場盡收眼底。庄嶠站在將台上,頭頂揚著一面綉著「庄」字的將旗,身邊是侍衛及傳令的鼓手、旗手、號角手等,再外圍是執戟士及弓箭手。庄嶠發出一個接一個的指令,鼓、鑼、號角、各色旌旗等精確無誤地將他的指令傳達給二千將士,將士們按照庄嶠的指令或進或退,或左或右,或刺或御。
兩個後生顯然也做過分工,一個專看演陣,邊看邊解說,另一個則用石塊、木棒在地上專心擺圖。
又一個陣勢演畢,庄嶠傳達號令,將士們中場休息。二千將士就地朝一個方向躺下,井然有序,兵器擺放整齊劃一,每名兵士器不離手。
兩個後生感嘆一番,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研究起陣圖來,將木棒、石塊按照方才場地上的演練,一一重擺一遍。
許是他們過於專註,對身後一個美少女的走近毫無知覺。
美少女躡手躡腳地走到二人背後,猛然發出「啊」的一聲。
兩個後生被驚到了,幾乎是本能地朝前撲倒,剛好撲在他們的陣圖上,將陣勢攪了個一團糟。
「哈哈哈哈——」美少女大笑起來。
「姐?」兩個後生這才明白髮生什麼,爬起來,拍打身上的灰土,臉脖子通紅,不無抱怨地叫道。
被他們稱作姐的少女名叫羋月,已經及笄,身體發育完全成熟。兩個後生是她弟弟,一個叫羋戎,一個叫魏冉,都是一臉稚氣,尚未長成。
「就你們這點兒膽量呀,」羋月在他們跟前坐下,指二人點評道,「嘖嘖,本姐……嘖嘖……」
「姐,」羋戎不服,「你這是偷襲,乘人不備!」
「嘖嘖嘖,」羋月搖頭,「看來戎弟是至死不悟呀!」
「我咋不悟了?」羋戎急了。
「本姐問你,」羋月盯住他,「如果你與對手狹道相逢,以命相搏,誰是贏家?」
「這還用說,」羋戎應道,「戰勝的那個是贏家!」
「不是。」羋月再次搖頭。
「咦,」羋戎瞪大眼睛,「難道是戰敗那個?」
「冉弟,你說。」羋月看向魏冉。
「最後活著的那個!」魏冉應道。
「聽見沒?」羋月得意地看向羋戎。
「戰敗就是死了呀!」羋戎不解。
「戰敗怎麼能是死了呢?」羋月解道,「戰敗是戰敗,死了是死了。」指二人,「譬如你倆,是好兄弟,有朝一日各為其主,狹路相逢,冉弟把戎弟戰敗了。冉弟念及兄弟之情,上前好心救助,戎弟突然拔出短刀,一刀扎在冉弟心臟,最後是冉弟死了。」
「姐姐姐……」羋戎急赤白臉,「你把戎弟當畜生了?戎弟不可能這麼做!」
「姐知道你不可能,姐是說如果!」羋月笑道,「給你換個例子。相軍相爭,戎弟與一個花白頭髮的人對陣。那人打不過戎弟,受傷了,躺在地上非常痛苦。戎弟悲憫,必起惻隱之心,上前救助他,不料那人趁戎弟不備,拔出短刀,猛地扎向戎弟心臟,於是戎弟……」佯作死狀。
羋戎深吸一口冷氣。
「姐!」魏冉盯住她。
「冉弟,有啥就說!」羋月看向他。
「求您一件事!」魏冉的目光轉向演兵場,久久不動。
「說呀!」羋月等急了。
「求您對舅公講個情,准允冉弟……」魏冉指向演兵場,「站到那些人中間!」
「姐,還有我!」羋戎急切補道。
「嘻嘻,」羋月笑了,「就你倆呀,黃毛還沒褪掉呢!」
「姐,」羋戎嘴一撅,「你咋能這般瞧不起人呢?舅公十八歲就引兵征巴了!」
「扳指頭算算,你幾歲了?」羋月一個一個扳指頭,故意拖長聲音,「加上虛月,一十有五!」
「十五咋了?」羋戎不服。
「十五是個毛孩子呀!」羋月笑了。
「姐,十五已經不是毛孩子了!」魏冉接道,指向庄嶠,「庄將軍從舅公征巴時,年僅十三!」
「對呀,對呀,」羋戎來勁了,「聽舅公說,庄將軍十三歲就跟他征巴,首戰就殺死三個巴人!」
「喲嘿,」羋月將二人輪番看一遍,「你倆倒是攀上庄將軍哩!」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前天晚上,是啥人半夜三更為啥事睡不去,摸到本姐的房間里求香火哩?」
「我……」羋戎脖子一硬,「是蚊子咬得睡不著!你們都有帳子,憑啥不給我倆裝帳子哩?」
「哈哈哈哈,」羋月笑道,「你打聽一下,這府里上下,有哪個男子裝帳子的?連蚊子咬一口都受不了,如果是條蛇,又該咋辦?這到戰場上,遇到的可就不是蚊子嘍!就你倆這膽量,嘿,本姐我……」
「姐,你等著,」羋戎轉身就走,「看我這就抓條蛇給你!」
「慢慢慢慢,」羋月拖長聲音,慢條斯理,「本姐來此,不是讓你去抓蛇的!」
羋戎站住。
「想不想聽一個重大事件?就在眼皮底下?」羋月壓低聲音,故弄玄機。
「想想想,」羋戎急湊過來,「姐,快說!」
「就這辰光,」羋月看向遠處的紀陵君府宅,聲音更低,好像身邊有人偷聽似的,「舅公在陪一個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貴賓!」
「啥人呀?」羋戎急不可待。
「嘖嘖,」羋月越發賣弄,「要是說出來,怕得把你倆嚇死!」
「快說呀!」羋戎求道。
「是個秦國人!」羋月並不著急,將二人輪流看一遍,「你倆猜猜。要是誰能猜住,本姐……有個獎賞!」
「秦人!」羋戎忽地站起,「正要伐他去呢,看我宰了他!」
「嘖嘖,」羋月嘴一撇,「就你這副身架子,誰宰誰呀!」
「姐,是不是秦公?」魏冉問道。
「秦公是貴體,哪能輕易出窩哩?」羋月目光鼓勵,「再猜。」
「難道是張儀?」魏冉略一思考,目光沉定,「應該是他!」
「喲嘿,」羋月盯住他,不可置信,「冉弟,你還真行啊!本姐咋個賞你呢?」眼珠子連轉幾轉,招手,「過來!」
魏冉挪過來一點。
「眼睛閉上。」
魏冉閉上眼睛。
羋月扳過他的頭,在他的額頭及左右臉頰各吻一口,印出三團唇紅。
張儀此來並不單單是為烏金,結交紀陵君、鄂君及其他王親才是真章。
午宴豐盛,張儀喝多了,一覺醒來,已是傍黑。紀陵君安排張儀在客舍住下,由於事涉機密,對外嚴格封鎖消息。
翌日晨起,王叔陪張儀進早餐,正說話間,一陣腳步急響,羋月如一陣風般跑進。
「羋月?」紀陵君眉頭皺起。
「舅公!」羋月嘴上叫著,眼珠子盯向張儀。
張儀的目光也看過來。
羋月欺前一步,走到張儀跟前,彎下腰,兩隻大眼圓睜,似乎要數他有多少根鬍子。
「羋月?」紀陵君提高聲音。
「嘿,你就是張儀嗎?」羋月如同沒有聽見紀陵君,顧自盯住張儀問道。
聽到一聲「舅公」,張儀已知她的身份,指指自己的臉,呵呵樂道:「在下張儀,這張臉好看嗎?」
「能把舌頭伸出來看看嗎?」羋月再問。
太過分了!
紀陵君面上掛不住,虎起臉重重咳嗽一聲:「羋月,快出去,不可胡鬧!」
羋月尚未反應,張儀的舌頭就已伸出,一直伸到極限。
望著張儀的長舌,羋月目瞪口呆,良久,吧咂一下嘴皮子:「嘖嘖嘖!」
「要不要拿個尺子量量?」張儀收回舌頭,朝她一笑。
「好咧!」羋月一陣風兒跑了。
「這這這……這孩子,」紀陵君連連拱手道歉,「沒個禮法了!」
「嘿,」張儀抱拳回禮,壓低聲,「不瞞王叔,在下在她這年紀,還數過客人的滿口牙齒呢!」
「呵呵呵,」紀陵君尷尬地笑笑,「若是此說,相國倒是與這個野丫頭投緣!」
話音落處,羋月又一陣風兒跑來,手裡拿著個量尺,蹲到張儀跟前:「張客人,小女子可是真要量嘍!」
張儀使勁伸出舌頭。
羋月量過,「嘖嘖」又是幾聲,在尺子上做好記號。
「是多長?」張儀來勁了,「我真還沒有量過呢!」
羋月湊近尺子,審看尺寸,喃喃:「天哪,三寸有三!」
「這麼短呀,」張儀做個苦臉,「我一直以為有四寸呢!」
「這是從口外量的,若是加上口內,恐怕……」羋月頓住。
「說的是!」張儀順手拿起一根箸子,張開口,將箸子伸進舌頭下面,一直伸到舌根上,另一手拉住舌梢,一直朝外拉,然後卡住,笑道:「量這根箸子!」
「天哪,」羋月量過,讚歎,「五寸七,真是條巨舌!」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不瞞你說,張儀別無他能,就靠這條舌頭吃飯,不長能行嗎?」
「羋月,快出去吧,舅公與客人還在談事情呢!」紀陵君將手指向戶外。
「好咧!」羋月將張儀量舌的箸子揚一揚,「張儀大人,這根箸子就送給小女子吧!」一溜煙兒跑了。
張儀盯住她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
「唉,」紀陵君長嘆一聲,「這孩子,簡直是——」
「她是王叔的外甥女?」
「是哩,」紀陵君苦笑,「唉,原本是個苦命的孩子,可這孩子……硬是把苦活成樂,到哪兒都是她的笑聲。」
「說說她,」張儀來勁了,「是怎麼個苦命?」
「說來話長,」紀陵君放下箸子,看向張儀,「她的母親是在下阿姐,名叫羋嫣,我們姐弟在宮裡長大,阿姐總是護著我。後來阿姐嫁往魏國,為上將軍公子卬夫人,生下她和她弟弟。之後的事你也知道,安國君為娶秦公主,廢去阿姐的夫人名位。再后是河西之戰,秦公主歸秦,公子卬兵敗,卻被封為安國君。然而,安國君並沒有恢復阿姐的名位。之後是龐涓襲取陘山,魏、楚交惡,阿姐長久鬱悶,生病過世,臨終前囑託他們兄妹說,如有可能,就投奔在下。再后公子卬戰死於河西,安國君府沒落,其他妾室就欺負他們兄妹,他們兄妹,魏月與魏戎,還有一個叫魏冉的,出走入楚,投奔在下。在下將他們姐弟改回母姓,姐為羋月,弟為羋戎。魏冉的生母是宋室公主,不想改姓,依舊姓魏。」
聽到「公子卬」三字,張儀眼前浮出正在於城候他的魏章,心頭一陣驚喜。
「唉,」張儀將這股驚喜強力壓住,亦出一聲長嘆,「亂世多難,難為他們三個了。」略頓,「觀羋月公主已經及笄,敢問王叔,公主芳齡幾何?」
「虛齡二九。」
「可有婚約?」
「唉,」紀夫君又是一嘆,「這孩子你也看到了,生活艱難,反倒磨出一個無拘無束的野性,身世漂零,偏又氣傲,尋常少年不中她眼,也難鎮住她。眼見一天一天過去,今已及笄三年,這都成個老姑娘了,卻無父母為她作主,只有我這個做舅公的,干著急卻也拿她沒有辦法。無論如何,我都狠不下心來強求她呀!」
「呵呵呵,」張儀笑道,「好女不愁嫁,王叔大可不必憂心。哦,對了,在下想起一事,聽聞王叔的寶地有個寶山,說是風光不錯,在下……」
「已有安排了,再過半個時辰,我們就乘車前往。」
「在下欲請羋月公主姐弟三人一起賞游,不知王叔——」張儀盯住紀陵君。
「呵呵呵,」紀陵君淡淡一笑,「若是此說,羋楸就不陪了!」
「謝王叔!」
半個時辰后,兩輛輜車載張儀及羋月姐弟三人前往紀山,駕車的是紀陵君的御者與車衛秦。
望著車馬遠去的塵埃,鄂君啟笑道:「王叔,張相國不會是看上我這表妹了吧?」
「如果是,你意下如何?」紀陵君反問。
「呵呵呵,」鄂君啟興奮起來,「聽說她早餐時拿尺子把張儀的舌頭拉出來量過,可有這事兒?」
紀陵君笑了。
「叫我看,」鄂君啟接道,「表妹怕是看中張相國了。啥針穿啥線,還甭說,他倆倒是對眼哩!」
「這個張儀,」紀陵君微微點頭,「真還是個大才!這事兒若是真的成了,不僅是你表妹的福分,也是咱楚國的福分!只可惜,」輕嘆一聲,「前些年,昭陽做出那事,怕是傷透張儀的心了。如若不然,王叔就把他薦給你父王,由他來做楚國令尹,豈不是好?」
「昭陽那條老狗,」鄂君啟恨道,「父王早就看他不順了。王叔,啟想定了,這就奏請父王,請回張儀,拜他為令尹,將昭陽老夫踩在腳下!」
「唉,你呀!」紀陵君搖頭。
「王叔,我說的不是氣話!」鄂君啟握拳,「他拿下襄陵是真,但所有店肆也都不能全是由他昭家開吧?不久前,我派人趕赴襄陵,想在街上開個鹽肆,嘿,費老鼻子勁才算搞到一個小店面,他昭家守得那叫個針潑不盡啊。八個邑呀,王叔,整整十萬人,單是鹽金之利……」頓住話頭。
「呵呵呵,」紀陵君笑道,「你呀,真還年輕。魚向前游,蟹向橫行,還有那蝦,是朝後退的。」
「王叔?」鄂君啟急了。
「張相國的訂金何時可到?」紀陵君轉過話題。
「三日之內由車衛秦交付,」鄂君應道,「我讓他直接送到郢都王叔府宅。」
「送到你射皋叔的府宅吧!」
「侄啟遵命!」鄂君啟略頓,壓低聲音,「不瞞王叔,這次賺大了。那犁鏵出廠價才五銖,十銖是店鋪的價。王叔您談到十五銖,賺兩倍利呢!我讓彭叔算過,單是這一筆十萬隻,就能凈賺五萬兩足金,也就是二千五百鎰,天哪,前後不過六個月,我們幾個算過,如果趕緊些,三個月就能全部交貨,單是賺的錢就要比往年一整年的所有生意加在一起還多!」握拳,「真叫個,上天送財來,想不發家都不成哩!」
「呵呵呵,」紀陵君笑道,「張相國也是個猴精的人哪。他們將這犁鏵運到咸陽,可以說是獨份買賣,想賣多少錢就是多少錢。秦人以農治業,有這犁鏵與沒這犁鏵大不一樣喲。」
「是哩。」鄂君啟應道,「待他們的糧食打得多了,吃不完時,小侄就到秦國,將他們的糧食搗騰出來,裡外里再賺一筆!」
二人扯會兒閑筋,彭君與射皋君來了。四人進到府里客堂,彭君將雙方已經具簽畫押的契約呈給紀陵君。紀陵君瞄上幾眼,見秦方畫押的是車衛秦,楚方畫押的是彭君,笑笑,將契約遞還彭君,就如何履約進行籌劃。
日頭過午,張儀他們才從紀山興緻勃勃地趕回來。紀陵君吩咐開宴,幾位封君並羋戎兄弟陪同宴席。
起初張儀不過是講些紀山勝地的好玩之處,酒過三巡,才將話頭轉回,看向紀陵君,拱手道:「王叔,在下有一求請,趁沒喝醉,先說給王叔!」
「相國大人不必客氣,」紀陵君拱手回禮,盯住張儀。
「在下此求是為兩位公子的,」張儀指向羋戎、魏冉二兄弟,「二位公子年紀雖小,卻志存高遠,渴望疆場建功,聽公子講,近日王叔有雄兵正在演練,他們甚想加入行伍,卻因年齒未獲批准,特托在下向王叔求情!」
紀陵君看向羋戎二人,見他們果是目光期盼,遂嘆一聲,看向張儀:「不瞞相國,非楸不肯,實乃楚有王制,不冠者不可入役。律製為先王所制,羋楸不敢違怫!」
「舅公?」羋戎急叫一聲,剛要爭辯,張儀「呵呵」笑出幾聲,截住他的話頭,「二位公子所求不過是參與演練,非入冊籍,因而不算是違怫王制。」
「這……」紀陵君閉目有頃,「既是此說,倒是可行。」看向羋戎,「羋戎,就依張相國所言,你二人得空去找庄將軍,參與演練!」
「謝舅公!」羋戎、魏冉雙雙跪叩,轉對張儀,叩首,「謝張大人!」彈起身子,扯上魏冉飛跑而去。
望著他們歡快跑走的樣子,幾人皆笑。
「嘖嘖,」張儀望著他們的背影,贊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看到他們,在下……唉,想當年,河西尚未入秦,龍將軍招募兵役,在下已在應徵冊籍,欲應徵建功,可先母她……強將在下送往洛陽,如若不然……」顯然是想到娘母,淚水出來。
「張大人有個好娘親哪!」紀陵君接道,「如若不然,張大人或就喋血河西,再沒有今日之功了!」
「謝王叔讚譽先母!」張儀拱手謝過,盯住紀陵君,「此番入楚,在下感慨頗深。眼下風平浪靜,可儀所經之處,楚人無不在冒著熱日排兵演陣,運糧備戰。如此勇武之國,如此勇武之民,實讓秦人汗顏哪。」
「咦?」鄂君啟接道,「秦人怎麼汗顏了?」
「唉,」張儀長嘆一聲,「秦人哪,上至秦王,下至臣民,沒有一個想打仗嘍。」
「咦?」鄂君啟的聲音拖長,眼睛睜圓,「為何?」
「連續多年,秦人飽受戰亂之苦。先是商君,不恤民苦,一意征伐,與魏戰於河西,再與貴國戰於商於。及至新君繼統,先有蘇秦縱親六國伐秦,後有在下遠征巴蜀,再後有司馬錯遠征齊國,無論是王室還是臣民,全都打累了。不瞞王叔,」張儀略頓一下,「自從桑丘潰敗,還有巴蜀叛亂,秦人無不厭戰了,都想種種莊稼,有吃有喝,過幾年安生日子。這不,聽聞楚地犁鏵方便耕作,秦王特使在下前來與王叔洽談,任憑花光國庫,也要讓秦民戶戶都有犁鏵使用啊!」
張儀道出這個原委,幾位王親面面相覷。
「看到楚人如此憂患,在下深有所動,此番回去,看來得勸勸秦王,農閑時節,也不可荒廢練兵呀!不久之前,蘇秦約六國之相會於嚙桑,在下聽聞音訊,即刻動身,欲到嚙桑與六國之相共謀天下相安之事,豈料緊趕慢趕,仍舊遲到一步,唉……」張儀再出一聲長嘆,「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六相之會,仍舊是為秦國。看來這秦人哪,」搖頭,苦笑,「真叫個樹欲靜而風不止呢!」
張儀一番言辭,聽起來情真意切,幾位王親皆是感動。
「張大人,」紀陵君拱手,「沒想到秦王是此胸襟。犁鏵之事,張大人盡可放心,上午我等謀議過了,定能如期交貨。至於邦國軍務,實乃朝廷之事,非楸所能左右。不過,俟機緣合適,楸也會將秦王並張大人心思轉奏大王。無論如何,楚、秦皆為大國,和則兩利,爭在兩傷。」
「和並不難,」射皋君接道,「根結在於商於之地。公孫鞅襲占於城十五邑,楚國上下無不視為國恥,張大人若能勸說秦王歸還所佔城邑,秦、楚和睦不在話下!」
「射皋君說的是,」張儀拱手,掃瞄眾王親,「商於之事,在下也是清楚的。商於本為楚地,商城由先楚王送給秦公,屬於友情,只這於城十五邑,商君確實不該貪圖。俟在下回到咸陽,就向秦王曉以大義,儘早歸還於城十五邑。至於商城諸邑,由於涉及到先楚王所贈,只能是從長計議!」
張儀之言既在理,又切實可行,幾位王親紛紛點頭。
紀陵君拱手:「有勞張大人了!」
「說到這兒,」張儀看向紀陵君,「在下還有一事,懇請王叔允准!」
「張大人請講!」
「儀觀羋月公主品端貌正,聰慧伶俐,非人間凡品。儀有意為公主保媒,不知王叔意下如何?」
「這個,」見他不是求婚,只是保媒,紀陵君顯然失望,看向張儀,「敢問張大人,所保之媒是哪位公子?」
「不是公子。」
「哦?」紀陵君略怔,身體前傾,「他是何人呢?」
張儀朝西北方向略略拱手,一字一頓地說出一個幾乎令在場諸王親瞠目結舌的名字:「秦王嬴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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