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 章|亂燕宮子之用狠 陷絕境天香使毒
在易王將府宅歸還蘇秦的第三天,子噲奉燕王之命回到薊城,入住他的太子宮。
子噲入宮謝恩,在宮門外面候足一個時辰,方有宮人回稟,說易王正在歇息,要他不必覲見。子噲曉得父王不想見他,不無悲傷地回到宮裡,卻見有人正在候等。
定睛細看,是父王尚在太子東宮時的老宮尉袁豹,與子噲早是老友了。
袁豹依據禮儀遞呈請帖,是蘇秦的手書。
子噲隨袁豹來到蘇秦府上,見宴席已備,蘇秦恭候。
宴席很簡樸,兩塊胙肉,一隻雞,兩盤素菜,一壇酒,也無人作陪。
許是好幾年沒有見到蘇秦,許是近幾年過得實在太苦,子噲杯酒未沾,毫無食慾,只將兩行淚珠不住點地灑下。
就在蘇秦安撫太子噲的當兒,燕王后使身邊的黑雕潛出後宮偏門,溜進秦使驛館,將宮中變故一五一十地講給公子疾。
其實,所有這些,公子疾也早曉得了,當即吩咐她放風給燕易王,說他對燕王的出爾反爾深感失望,決定離開薊城。
次晨,公子疾一行作別驛館,大張旗鼓地離開薊城,卻在出城十數里后,尋個無人之機,拐向一條小道,潛入一處由黑雕經營的隱蔽網點,靜靜地窩在那兒。
受易王之命負責監督子之的共有十人,六人是易王內宮主宰紀九兒的心腹,四人是御史大夫鹿毛壽安插進來的。自從武陽歸來之後,可能是在地宮受到驚嚇,紀九兒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對宮裡的事情沒有之前上心了,監控子之更是一總兒推給鹿毛壽,由他統籌。
鹿毛壽督察得極是殷勤,每天晚上都要親臨現場巡看,表揚宮人執事辛苦,找茬兒將自己安插的幾個人一頓臭罵,訓誡,罰他們執夜勤,同時獎勵紀九兒的心腹到薊城的賭場里自在逍遙。這些宮人曉得鹿毛壽是易王的寵臣,也就放心由他,樂個自在。
在秦使出走的這天晚上,鹿毛壽在又一頓臭罵之後,照例留下三個最不順眼的人執夜勤,而他安排的一個「表現出色」的人帶足銀兩,與眾宮人前往賭家去了。
眾人走後,鹿毛壽將三人安排妥當,自己趁夜色閃進子之的柴扉。
子之輕敲屋門。
子之開門,將他讓到舍中,鑽進一個地窯。
地窯里掌著燈,案上放著子之女人烤的胡地羊腿,肉香味撲鼻,再旁邊是一壇酒與兩個酒爵。
二人對面坐下,子之笑著,用胡刀割下一大塊烤肉,遞給鹿毛壽,斟滿酒。
「主公,」鹿毛壽接過酒,「這兩天發生三件事,一是殿下昨天回來了,入宮覲見,燕王不見,昨晚應邀到蘇秦府中小聚;二是今日王后哭哭啼啼,說是她的娘家人走了;三是紀九兒自武陽歸來之後,與之前大不相同,似乎魂不守舍。」
「市被怎樣?」子之問道。
「已得我王信任,眼下是西門尉,掌管西宮門。」
「甚好。」子之微微點頭,舉爵,「宮城四門,有一門足矣。」
「關鍵是殿下,」鹿毛壽一臉憂心,「他似乎是真的不想當太子。」
「由不得他!」子之說完,似覺不妥,補充道,「據太后所述,殿下是先君選中的儲君,本要傳位給他的,不料想……」止住話頭。
「嗯,」鹿毛壽接道,「俟殿下繼統,主公主內,蘇秦主外,燕國或有出頭之日!」
「呵呵,」子之淡淡一笑,「對了,蘇代回來沒?」
「沒。」
「你覺得蘇代這人如何?」子之盯住鹿毛壽。
「交道不多,覺得挺像他哥,頗有城府。」
「俟他回來,就通報一下,我和他搭夥做了筆生意,得問問他是賠了還是賺了。」
「好的,主公,毛壽安排。」
眼見燕國基本安定,蘇秦挂念趙國,遂在自己的府宅上掛起「六國縱約司燕邸」的匾額,由燕國太子噲守司,留下袁豹襄助,之後與飛刀鄒驅車駛往邯鄲。
探得蘇秦離薊,公子疾潛回薊都,向易王遞上拜帖。
見秦使仍在薊城,易王震驚,傳旨偏殿覲見。
「聽說王叔要回秦國,寡人心裡不是個味呀,想為王叔餞個行,使人召請,卻是遲了,說是王叔已經離開。寡人……唉……這些天來,早晚念及此事,總是引以為憾哪。不想王叔這又回返,寡人……呵呵呵……」易王頓住話頭,臉上現出乾笑。
「唉,」公子疾長嘆一聲,「聽聞大王一夜之間改了旨令,不再廢立,臣疾……守在薊城,就是自取其辱。臣疾本欲辭別大王,可……思來想去,一是見到大王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二是大王已聽蘇子,臣……臣與蘇子曾有舊交,今日冤家路窄,萬一在朝堂中遇到蘇子,也是尷尬。」
「王叔今又返回,是……」易王頓住話頭,目光徵詢。
「臣疾之所以返回,是有一事徵詢大王,討個確信,否則,臣回咸陽,難以向王兄復命!」公子疾目光如劍,射向易王。
「王叔欲問何事,但請講來!」
「臣疾別無他問,只想親耳聽到大王說一說儲君廢立的事,好回咸陽向王兄奏報實情。否則,臣疾回到咸陽,回奏王兄,說燕王已經明旨廢太子,改立子職,卻又出爾反爾,王兄萬一震怒,由此引發兩國爭端,那時大王反說是臣疾誤解大王之意,臣疾豈不是……左右不是人了嗎?」公子疾二目如炬,逼視易王。
「這……」易王說不出話,看向紀九兒。
紀九兒也被公子疾的言辭震懾,一時呆在那兒。
「燕王,」公子疾改了稱呼,「秦使嬴疾只求一句利索話,由燕王親口說出,僅此而已!」
「寡……寡人……」易王支吾半天,再次看向紀九兒。
紀九兒靈機一動,跑到一側,拿出蘇秦帶來的秦卒在韓搶糧的畫面,呈遞易王,小聲:「王上,這個?」
易王大喜,接過畫,看向公子疾:「唉,不瞞王叔,寡人本已聽信王叔,改立子職為太子,不想蘇秦歸來,給寡人看了這個,」遞給紀九兒,「呈王叔過目!」
紀九兒將畫遞給公子疾。
公子疾展開,審視良久,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王叔所笑為何?」易王盯住他。
「為這幅畫啊!」公子疾抖動手中的羊皮,再次長笑,「哈哈哈哈!」
「此畫有何好笑?」易王傾身,盯住他。
「臣疾敢問大王,這是畫的什麼呢?」
「聽蘇子說,這是韓人所畫的秦卒搶糧場面。你看上面的旗號,有『秦』『司馬』等旗號呢。」
「哦?」公子疾又是一番細審,抬頭,「敢問大王,是何秦卒在何處搶糧了?」
「咦?」易王盯住他,「就是前番司馬錯引軍在桑丘大戰齊人,秦人潰敗,輜重盡皆留給齊人,無糧可吃,退到韓地,餓得受不了,搶韓民的糧,被韓人畫出來了呀!」
「哈哈哈哈!」公子疾又是一番長笑。
「王叔又笑什麼呢?」
「此番是笑大王!」
「哦?」易王坐直身子,斂神,「寡人有何可笑之處?」
「臣疾本以為大王是個聰明之人,今日看來,大王是聰而不明啊!」
「何為聰而不明?」易王臉色沉起。
「聰是耳朵聽得見,明是心裡辨得清。」
「敢問王叔,寡人何處沒有辨清?」
「大王請再審審,」公子疾將畫遞給紀九兒,「此畫由羊皮精製而成,割裂整齊,加工精美,沒有任何異味。試問大王,韓國的邊民能用得起這樣的羊皮嗎?」
「這……」易王細審羊皮。
「再看畫面,」公子疾接道,「從畫面看,線條流暢,布局緊湊,畫工極好,敢問大王,這樣的畫工,韓國的邊民能畫得出來嗎?」
易王看向畫面。
「唉,」公子疾輕嘆一聲,「大王啊,耳朵好是好事,可心也得明啊,否則,臣子多了,口雜了,大王聽什麼,信什麼,不用心去細想深究,這要冤死多少臣民哪!」
易王面色尷尬。
「大王試想,」公子疾指向畫面,「如果秦卒搶糧,說明秦卒已經餓得不行了,看到糧食,那是多麼緊張的事,是瞬間就要完成的,能這麼站著,讓人畫下來嗎?再說,那些邊民,有幾個會畫畫呢?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宮廷畫師所為。這樣的羊皮,也只有宮廷畫師才有。就臣疾所知,這樣一塊羊皮,在鄭城是有店鋪可賣的,一塊羊皮要二十刀幣,而二十刀幣可買三斗粟米!王上啊,有哪個邊民舌得花二十刀幣去買塊羊皮,找個畫師再把秦人搶糧的場面畫下來呢?」
易王長吸一氣,眉頭擰起。
「大王宮中也有畫師,大王若是不信,可以叫個畫師審審此畫,是秦人在搶糧時邊民所畫,還是蘇秦所請來的畫師所畫?」
顯然,於易王來說,公子疾所言為常識,是不需要畫師驗證的。奇怪的是,當初蘇秦展示時,自己為什麼就沒有這麼想呢?
易王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大王啊,」公子疾趁火打鐵,「蘇秦本為無信之人,無信之人的話怎麼能聽呢?別人不知,蘇秦當年赴秦,臣疾與他有過多次交道。王兄新立,商君謀逆,遭王兄車裂。商君身死,國無可用大材。王兄立榜,招攬天下英才,蘇秦高車大馬趕赴咸陽,在咸陽城中大談帝道,講的全是謀逆之言,說什麼天下要一統於秦,要王兄帝臨天下,吞滅天下大小邦國,包括大王的燕國。這樁公案,天下是無人不知啊,因為當初他是開壇論道,聽他講解的天下士子多達數百。王兄是仗義之君,當初尚未稱王,仍舊是周天子所封的周臣,聽聞來自周室的士子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口出謀逆之言,心裡那叫一個火啊,是一定要殺他的。可大王知道,秦王是愛才之人啊,蘇秦自稱是鬼谷弟子啊,他與龐涓、孫臏、張儀齊名啊,王兄是愛才心切啊!再說,蘇秦是應王兄的金榜才高車赴秦的,王兄怎麼能殺一個應約之人而寒天下士子之心呢?於是,王兄放他走了。結果呢?此人離開秦國之後,不知感念不殺之恩,反倒是對秦國懷恨在心,蠱惑天下人心,污衊我秦國為虎狼之國,搞出一個轟轟烈烈的六國合縱來。結果如何?六國合力伐秦,卻兵敗於函谷關。之後呢?三晉打作一團,齊、燕紛爭,惟有秦國遠離中原紛爭,轉向巴蜀不毛之地。至於司馬錯引軍遠征齊國,臣疾早向大王解釋過,是王兄應齊王密約,與齊人演一齣戲而已,可大王偏就不信。就今日而言,六國之君,有誰還肯去信一個無信的蘇秦呢?可大王偏就信他!大王身為秦王賢婿,卻不聽翁國王叔之言,反聽一個有負其翁的不信佞人,豈不讓人好笑嗎?」頓住話頭,二目直視易王。
公子疾一番長論,字字戳心,驚得易王額頭汗出,胸口發悶,二目眩暈。
「雖然如此,」不知過有多久,易王總算是回過神來,朝公子疾拱手,「寡人仍有一惑,請王叔解之。」
「大王不必客氣,」公子疾回禮,「疾知無不言。」
「齊國。」
「齊國怎麼了?」
「照理說,蘇秦合縱對齊國有百利而無一害,齊王為什麼還要與秦人合謀?」
「臣疾敢問大王,蘇秦合縱對齊都有何利?」
「這……」易王語塞。
「唉,」公子疾嘆道,「大王啊,假設您是齊王,這且講講,合縱對您都有哪些利?」
「這……」易王再次支吾。
「未來不說,」公子疾舞動手勢,「就過去幾年發生在大王眼皮子底下的故事,臣為大王解析一下合縱對齊的『好處』!」
「寡人願聞。」易王傾身。
「六國縱親初成,魏王就要伐秦,奪回原本屬於秦國而被吳起奪去的河西之地。齊國既入縱親,就不能不出兵。但齊王根本不想伐秦,因為秦人與齊毫無瓜葛,齊人的真正對手是魏國,秦、魏起爭對齊只有好處。這不,蘇秦竟然以合縱之名讓齊國去幫助它的敵國攻打一個與己毫無瓜葛、只有益處的秦國,豈不是幫倒忙嗎?果然,齊王借口大王廢立,調轉槍口征伐河間。其實,征伐河間是假,不伐秦人才是其心。」公子疾侃侃解道,「大王啊,齊王才是一個明白的人。再后,縱親起爭,魏王使龐涓伐趙,蘇秦向齊求救,齊與魏才是對頭,齊王轉身就去打魏,那叫一個狠哪!再后,魏人伐韓,蘇秦再次向齊求救,齊人再次戰魏,打死龐涓。結果呢?齊人兩番為縱親出兵,得到什麼好處了呢?只得到一個好處,就是齊人戰死數萬,糧草被魏人燒空,齊國由一個富國變成一個窮國。好處讓誰得了呢?楚人。趁齊、魏大戰之際,楚人幾乎是兵不血刃地得了襄陵!大王啊,如果您是齊王,您會怎麼想?您還會相信蘇秦嗎?」
易王越聽越是在理,再次深吸一口氣。
「再說,」公子疾進一步分析,「蘇秦合的是縱。什麼叫縱呢?南北為縱。天下列國,擁車萬乘者僅有七國。在這七國里,何為縱呢?由南而北,分別是楚、韓、魏、趙、燕五國。東西為橫。何為橫呢?齊、魏、秦三國。在這三國里,偏偏齊、魏因黃池之戰結仇,互不相讓,引發連番大戰。為解此仇,王兄特使張儀入魏,出任魏相,與齊結交,只伐趙、韓,豈料蘇秦前奔后跑,兩番赴齊求援。齊王惦念黃池之仇,兩番相救,殺死魏國太子並龐涓。魏王氣昏頭,欲報仇,卻又力不勝逮,因為縱親國皆是他的仇敵,沒有人肯去幫他了。魏王無奈,只好求秦人出兵。張儀曾為秦相,也只好舍臉向王兄搬兵。張儀是王兄的妹夫,王兄看在妹妹面上,答應出兵,但這個兵只是出給魏王看的,因為王兄與齊王沒有任何仇怨哪。所以,在出兵之前,王兄就密函齊王,演一齣戲,既給魏王看,也給天下人看。」
「那……死傷兩萬人呢?還有輜重盡棄?」
「哪兒來的死傷兩萬人哪?」公子疾哂笑一聲,「大王為什麼不派人到實地查驗一番而偏聽蘇秦的一面之辭呢?大王試想,如果王兄真要伐齊,數千里征戰,為什麼只派出五萬人,且連輜重也沒有運送呢?大王想想看,五萬遠征軍,沒有任何輜重供應人員!遠征軍的所有供應,一半是魏人給的,一半是就地購買的。既然要做戲,本錢也是要花的。大秦國庫,其他不多,金銀有的是,因為蜀地有條水,叫金沙水,水中儘是金沙!秦人只需將那金沙撈出來,放到爐子里熔煉,金子就流出來了。秦國有的是金子,泗下有的是糧食。秦軍佯敗,這要撤退,這些糧食要它何用呢?正好送給齊王一個順水人情,因為齊人的糧庫全讓龐涓燒了,這辰光缺的正是糧食!」
「可……秦人為什麼一定要戰敗呢?」
「因為秦人不敗,魏王不肯依呀!」公子疾嘆道,「唉,大王呀,你試想想,如果你是秦王,魏王求你出兵,你是要打贏呢,還是要打敗呢?」
「當然要打贏了!」
「關鍵是,打贏之後,你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這……」易王抓耳撓腮。
「土地嗎?太遠了,齊王縱是肯給,秦國怎麼轄制呢?糧食嗎?秦人有的是。金子嗎?秦人有的是。人口嗎?齊人又懶又饞,還愛講排場!海鹽嗎?秦人有的是巴鹽。魚蝦嗎?運不到秦國就臭了。讓齊人認輸嗎?輸贏只是個虛名,我家王兄向來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公子疾逐條分析,「反過來說,如果秦卒沒有打贏,魏王臉上就倍兒有面子了!」
「這……」易王不解,「請的援兵卻吃敗仗,魏王為何臉上反有面子?」
「大王啊,你隨便想想,大魏武卒兩番敗給齊人,連所向無敵的龐涓都戰死了,我王能讓秦人打勝仗嗎?如果秦卒打勝了,就會顯出大魏武卒的無能,是不?反過來說,司馬將軍若是打敗了,魏王一看,哇,原來齊人真的好厲害啊,難怪龐將軍會……於是也就心服口服了!」
公子疾生拉硬拽出這番大理來,講得竟也是頭頭是道。
「唉,」燕易王聽進去了,悔之莫及,長嘆一聲,「這麼說來,蘇秦果真是個不信之徒,寡人……如果不是王叔,就又上他的當了!」
「王上啊,」公子疾打起親情牌來,「無論如何,您是王兄的賢婿,臣疾也算是一絲兒假也沒有摻和的親親王叔。親親王叔再犯糊塗,再不更事,總也不能損害賢婿的燕國啊。燕國只有好,只有富強,秦國的公主才能得到安全。秦國公主只有得到安全,才會開心。只有公主開心,只有公主得到安全,公主的阿大才會高興,公主的王叔才會開心,是不?大王想想,那個齊王僅僅為了一個親外孫,就不惜大動干戈,興師動眾地伐燕,取燕十城方才罷休。假若子職,還有王兄的掌上明珠,也就是大王的王后,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王兄會是怎樣的反應呢?王兄如果動起怒來,即使王叔也不敢去想會有何後果啊,因為王兄是個不顧一切的人。這些年來,大王也都親眼目睹了。六國合力未曾撼動秦卒分毫,巴、蜀數百年基業,更兼蜀道之難,可秦卒只用十個月,先滅蜀,后滅巴,拓地數千里,得口近百萬,蜀糧、巴鹽更是王兄的囊中之物啊。」
公子疾的宏篇大論,可謂是軟硬兼施,易王聽得心服口服,不再辯解一句,拱手應道:「姬蘇愚痴,謝王叔指點迷津。姬蘇該如何去做,還請王叔指點!」
「大王只須去做一事,廢太子噲,立子職!」
「姬蘇謹聽王叔!」易王轉對紀九兒,「召鹿毛壽!」
入夜。
當鹿毛壽將這個驚人的變故一五一十地稟報完畢,子之驚呆了。
子之兩手捂臉,兩個拇指按在耳後,來回使勁揉搓。
不知搓有多久,子之猛地抬頭,聲音很輕:「毛壽!」
「主公?」鹿毛壽小聲應道。
「干吧。」
「要毛壽怎麼干?」
子之起身,走到一個隱秘的角落,不一會兒又走出來,將一隻小銅壺遞給他。
毛壽接過,端詳銅壺。
「不可開塞!」子之警告。
鹿毛壽「嗯」出一聲,看向塞子。
是個軟塞,塞得很緊。
「毛壽,猜猜壺中何物?」子之問道。
鹿毛壽掂量幾下,搖搖,搖頭。
「你可曉得,先君是怎麼崩天的?」子之問道。
「這……」鹿毛壽遲疑一下,「毛壽不知,只是覺得,先君從孟津的縱親盟會歸來,突然就……」
「就是壺中之物。」子之聲音淡淡地給出謎底。
鹿毛壽倒吸一口冷氣。
「壺中之物是一種毒氣,由東胡一個巫人配製出來,沒有名字,也不知是由何物配製,無色,無味,無保留,人一嗅到就沒有了。」
鹿毛壽震驚:「主公是說,先君他……」看向銅壺。
「正是。」子之長嘆一聲,「先君一世英雄,臨終卻走得不好!」
「誰幹的?」鹿毛壽話音出口,旋即就皺眉了,「瞧我,凈問些不上套的。」
「你可曉得,先君為何得嗅此氣嗎?」子之問道。
「毛壽不知。」
「因為先君要廢儲君,傳其位予子噲!」
「明白了。」鹿毛壽握拳,「主公也要讓這個弒父者同受此報!」
「正是。」子之淡淡說道。
「毛壽有一事不明。」鹿毛壽盯住子之,「如此隱秘之事,是怎麼傳出來的?」
「是子噲講給我的。」
「哦?」
「姬蘇弒君之後稱王,遲遲不立其夫人田妃為後,而改迎秦女,欲立秦女為後。田妃與姬蘇早有嫌隙,姬蘇的所有活動均在她的關注之下,姬蘇毒殺先君的毒氣,田妃也得到一瓶。田妃欲毒殺姬蘇,立子噲為王,與子噲謀議時,子噲不僅不肯,還將其母惟一的一瓶毒氣揭開塞子,扔進水中。之後的結局你也曉得了,在新王立秦女為王后時,齊人施壓,田妃被賜死。」
「唉,」鹿毛壽長嘆一聲,「殿下什麼都好,就是心太軟了。如若不然,燕國就沒有這麼多的劫!」
「正是。」子之亦嘆,「眼下的難題是,燕國不能交在子噲手中,卻又不能不交在子噲手中。」
「怎麼辦,主公?」
「還能怎麼辦?」子之攤手,做出無奈狀,「送走惡王,立子噲!」指銅壺,「你將此壺納入袖中,設法與惡王獨處,悄悄出塞,將銅壺扔到惡王腳下。毒氣彌出,易王瞬息氣緊,必死無疑,且毫無徵兆,膚色如常。」
「可……」鹿毛壽盯住銅壺。
「拔塞之時,」子之將袖中摸出一物,「你將此物捂在鼻上,快步走出。之後,你再返回,收走此瓶,隱去。後面的事,我自有安排!」
「毛壽領命!」鹿毛壽接過捂鼻之物,審之,是一團絨毛,盯住它細審,顯然是怕它有所閃失。
「此為解毒之物,是那巫人制此毒氣時一併配製的解物!」
鹿毛壽放下心來,將那物體並銅壺小心收好:「主公,何時動手為宜?」
「遲誤不得了,就今宵,就這辰光!」子之握拳,「你馬上進宮,說有急事密奏惡王。俟覲見時,你就奏報我逃走了。惡王必定震驚,暴怒,你趁惡王發怒時,拋出此物。」起身,「走吧,從今日始,本公要離開此廬了!」
二人快步走出,在夜幕掩飾下直向宮城,在西宮門見到市被。三人議過各種細節,鹿毛壽入宮,市被派出幾個心腹武士,換作夜行服,遠遠隨在鹿毛壽身後。
於易王來說,廢立既定,事不宜遲。
易王召請老太師並兩個王室長輩,使紀九兒宣讀完廢立詔命,開始陳述廢子噲、立子職的緣由並廢立典禮等一應事宜。
守值宮人悄悄進來,小聲奏報:「王上,鹿毛壽急事稟報!」
「急事兒?」易王怔了下,看向紀九兒,「看看,什麼急事兒?」
紀九兒走出,不一時,進來稟道:「出事情了。是大事!」
「什麼大事?」易王一驚。
「是特大的事!」
「快,傳他進來!」易王急道。
「王上——」鹿毛壽一進門就撲倒於地。
「怎麼了?」易王急問。
「子之將軍他……」鹿毛壽欲言又止。
「子之?他怎麼了?」子之是易王最擔心的人,尤其是在這節骨眼上。
「跑了!」
太師與兩個長老面面相覷。
易王倒吸一口冷氣,看向紀九兒:「他跑哪兒去了?」
紀九兒也是震驚。
詔書已就,明日就要在大朝上頒布,子之卻在這個節骨眼上逃了,這是天大的事!
「臣也不知呀,」鹿毛壽一臉驚魂,「不瞞王上,燕國朝野,臣最不放心的就是子之將軍,每天晚上都要親往巡視。就在方才,臣去巡視,喊人不見,仔細查驗,方見大街的靠牆處躺著三具屍體,皆是……守望他的人。臣嚇壞了,拔劍衝到子之門口,見柴扉與舍門全是開的,舍內空無一人,也無燈光。臣連叫幾聲,沒有見人,返身欲走,卻被一物絆倒!」
「什麼物?」
「臣也不知,」鹿毛壽從袖中摸出銅壺,「就是此物!」拔出塞子,扔向易王,迅即掏出絨物捂在鼻上,轉身就走。
一切發生得太快,易王未及反應,也未及叫喊,只覺一陣氣緊,伸手捂在鼻子上,已是遲了。
紀九兒先是傻了,繼而反應過來,抬腳就踢銅壺,腳未踢到,人已栽倒。
毒氣迅速彌散,老太師及兩個王親長老、在場宮人盡皆中毒,紛紛倒地。
三息過後,宮中一切平靜。
鹿毛壽依舊用絨物捂住鼻子,復走進來,見所有人都不再動彈了,這才走到易王跟前,撿起銅壺,見易王案前放著紀九兒擬就的廢立詔書,拿起來,塞進衣袖,悄悄走出,掩上殿門,隱在暗夜中。
是夜,子職得立,王后興奮,早早就用香湯浴過,更將後宮布置一新,灑滿香露,只待易王過來,她好侍寢。
王后一直候到二更,易王仍未過來。王后曉得易王在召太師並王親長老談論廢立的事,也就不急,又候一時,已交三更,王后睡意朦朧,擔心易王過來時自己睡熟而失禮,遂使宮正前往前殿探看。
宮正走到前殿,見殿門關著,門外並無一人。
宮正覺得奇怪,上前悄悄推門,開出一道細縫,朝里觀望,見正堂的大門虛掩著,有光亮透出,院中卻空無一人。
顯然,易王仍在。宮正猜出他們仍在議事,就在門外守候。
宮正又守良久,卻未聽到任何聲響。
宮正大奇。
正常情況下,如果易王在此,殿門外面會有兩個衛士守值,偏殿也會有幾個宮人侍奉茶水。然而此時,殿門外面既無守衛,偏殿里也無燈火與宮人,甚至連個傳旨的宮人也沒看到,但見一切靜寂,人氣全無。
宮正納會兒悶,趨步走到正堂的大門前,又聽一時,仍無動靜,小聲稟道:「王上?」
沒有人應答。
宮正提高聲音:「王上!」
仍無聲音。
宮正急了,推門,打開一道細縫,立時呆了。
殿中,橫七豎八地倒著十幾具屍體。
「天哪!」宮正欲逃,卻兩腿發軟,一步一步挪到殿門外面,並不見一個人影。宮正不敢聲張,腿腳這也來了氣力,撒腿向後宮飛逃。
聽完稟報,已經脫衣在榻的王后,臉色瞬間慘白。
王后曉得,她正在歷經一場宮變,且這場宮變是由她的對手發動的。
「娘娘,怎麼辦?」宮正急道。
「快,快叫王叔!」王后回過神來,對一個貼身宮女悄囑一句,在宮女的侍奉下抖著身子穿衣,邊穿邊對宮正道,「傳鹿毛壽,不可聲張!」
當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趕到宮中時,王后並眾宮人已經守在內殿門外,誰也沒有出聲。
公子疾推開門,幾步跨到易王跟前,用手擋擋他的鼻孔,已無氣息。再試眾人,無一存活。
公子疾查看偏殿,除正堂之外,不見一人。
「王叔?」王后帶著哭腔。
「詔書呢?」公子疾搜索殿中,沒有尋到詔書,急問。
「誰知道呀?」王后應道,「應該是在御史鹿毛壽那兒,聽王上說,詔書是他寫的,我已傳他來了。」
「傳宮尉,宮城戒嚴!」
當值宮尉前去各個城門傳旨,來的卻只有西門尉市被,因為另外三個宮門的門尉已被市被控制。
走在最前面的是御史鹿毛壽,跟在他身後的是市被與數百甲士。
王后急迎上去,對鹿毛壽道:「鹿大人,快,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鹿毛壽佯作不知。
「王……王上……」王后指向殿門。
鹿毛壽與市被走進堂門,掃一眼,即刻退出。
市被朝眾甲士大叫:「聽令!」
眾甲士一齊看向他。
市被指著王后、所有宮人,包括公子疾:「把他們,全抓起來!」
眾甲士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在眾宮人的尖叫聲中,將在場的人全部抓起。
「鹿毛壽?」王后驚懼,大叫。
「臣在!」鹿毛壽走到雙手被執的王後跟前。
「有……有……有人弒……弒王……」王后連話也說不圄圇了。
「是的,娘娘,」鹿毛壽一臉沉靜,「在抓到兇手之前,先要委屈娘娘一時!」朝市被,「市將軍,將娘娘她們押在娘娘宮中,好生看待,宮城戒嚴,搜索兇手!」
「得令!」市被揮手,轉對眾甲士,「將她們押到娘娘宮中,嚴加看管!」
「鹿大人,」在甲士押走之前,王后扭頭,朝鹿毛壽叫道,「王上的詔命,可在你處?」
「詔命?」鹿毛壽佯作不知,「什麼詔命?」
「就是大王今天後晌讓你擬就的廢立詔命,都加過璽印了!」
「廢誰,立誰?」鹿毛壽明知故問。
「廢太子噲,立公子職呀!」
「回奏娘娘,」鹿毛壽微微拱手,「臣未曾受命,亦未曾擬過這樣的詔命!」
「鹿毛壽,你……」王后急了,帶著哭腔。
「帶走!」鹿毛壽看向市被。
王后又鬧又叫,自始至終未出一言的公子疾早已看出貓膩,曉得大勢已去,長嘆一聲,對王后道:「公主,甭與他們費口舌了!」
這一夜,整個薊城在繁忙中度過,街上到處是跑步聲、車馬聲、招呼聲,所有百姓曉得發生事情了,卻不知發生何事,無不在忐忑中度過。
及至天明,塵埃已經落定,親近子之的兩萬人馬分四路馳入城門,太子噲在子之及親子之的部分大夫的簇擁下走進宮門,王后、公子職及公子疾皆被拘押,公子疾的從人多被抓起,黑雕散隱,後宮及百官之家不知發生何事,無不人心惶惶。
日頭初升時,在子之主持下,稀里糊塗的太子噲於燕宮正殿登基即位。子之真也聰明,隻字不提易王死因,只對眾臣宣稱,先王突患重病,於昨夜薨天,依照燕宮舊制,由太子噲即正位。
無論是子之還是子噲,在燕國上下皆有口碑。先王既薨,一切都成過去,眾臣也就安心了,依序叩拜新王。
子噲發出的第一道旨令是,定先王謚號為「易」,為先王舉辦大喪。想想也是,易為變,先王之始及先王之終,真還是充滿變數呢。
接后三日,子噲連發幾道旨令,拜子之為相,轄制百官並三軍,拜鹿毛壽為上卿,任命將軍市被為宮尉,並按子之提供的名冊重置百官職守,薊城幾家死忠於易王的大戶均被抄沒。整個變動過程波瀾不驚,沒有腥風血雨。
三日過後,薊城解禁,新立百官上朝。燕國百姓皆知子噲仁善,得知是他為王,無不笑逐顏開。子噲隨即大赦天下,燕國舊貌換新顏。
在子噲即位的第三天,子之與子噲之間發生了一次重大衝突。
衝突的核心是如何處置王后及公子職。子之認定是秦使、王后謀害先王,改立子職為太子,因而,當以弒君罪悄悄處死王后、子職與秦使。子噲堅決反對。子噲看過現場幾人的屍體之後,已曉得他們死於何毒了,而這樣的毒只有子之才能搞到,王后與秦使是不可能得到的。
無罪而殺,必遭天譴。
爭至最後,子噲以不當燕王相迫,子之無奈,只好長嘆一聲,對子噲道:「王上,未來有一天,您終會為今天的仁慈付出代價,從而使燕國陷入絕境!」
子之傳令放走王后並子職,流放他們至武陽。至於公子疾,作為秦使,自也放行。
王后一行車馬在子之親信的押送下離開薊城之後,子噲即使其夫人駕王輦親赴武陽,恭請太后姬雪回宮,主持燕國宮政。
姬雪卻不肯回來,回來的是蘇秦。
縱親六國中,蘇秦最不想看到的是燕國內亂。這種情愫深深地置根於蘇秦的心底,一半是出自於對姬雪的情感,一半是出自於對老燕公支持他合縱的感恩。當變故發生,袁豹快馬加鞭,於中山境內追上來時,蘇秦的震驚可想而知。
蘇秦調轉車頭,朝薊都急駛,中間換馬不歇,星夜兼程,前後不過三日就已馳入薊城南門。
城門已經解禁,百姓秩序井然,蘇秦擔心的動亂並沒有發生。
蘇秦吁出一口長氣,放緩車速,馳往宮城。
蘇秦歸來,子噲喜極而泣,與子之一起將他迎入偏殿,將事件過程簡述一遍。
蘇秦支走他人,獨問子之易王的死因。
子之曉得瞞不過蘇秦,遂將如何毒殺易王的過程扼要述過。當年文公突然離世,死因蹊蹺。姬雪力主查出真兇,蘇秦之所以勸說她不可張揚,一是為穩定燕國政局,二是未能找到有力證據,因為先君文公生前與死後幾乎沒有差別,既見不出外傷,也驗不出毒素,完全像是急病暴斃。
「唉,」蘇秦長嘆一聲,對子之道,「一切皆是天命。當年子蘇逼死子魚,以此毒術害死先君,今得此報當是咎由自取。雖然,子蘇畢竟是燕國之王,更是方今王上的生父,身後之事不可逾禮。」
「這個自然,」子之保證,「在下已與王上議定了,為先王行大喪之禮。」
面對如此結局,蘇秦自也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子噲繼位是個不錯的結果,至少說是一舉挫敗了秦人的所有圖謀,使他可在未來一段辰光擱置齊、燕爭執,脫身處理三晉與楚國的事。尤其是楚國,已經是迫在眉梢了。張儀的下一目標必定是楚,而楚國若無蘇秦,就沒有人是張儀的對手。屈平雖說智睿,但過於稚嫩。陳軫雖說老練,但在楚國並無根基,尤其是楚王,對他當年為秦人效力之事存有芥蒂。在楚國,陳軫只有一個人可以借力,就是昭陽,但昭陽年邁,已是強弩之末不說,更不得楚王之心。
蘇秦在燕國又住幾日,協助子噲立其長子姬平為太子,立姬平生母趙妃為王后,主政後宮。蘇秦連續觀察旬日,見薊城並無大亂,子之行事也還有度,也就放下心來,辭別薊城,再次踏向邯鄲之途。
易王后、公子職諸人出薊城后,在子之手下的押送下來到武陽,交給武陽守褚敏。然而,第二日凌晨,二人就易裝換車,與公子疾一起,出武陽南門,涉過易水,越過邊境,拐入中山境內。
由於公子疾於此時打出秦使旗號,加之新舊交替,一切尚未就緒,燕國邊關未曾得到王命,秦使一行數車一路無阻地越過邊境關卡,進入中山。
嫁出去的公主不宜回門,再說,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無論是王后還是公子疾,也都是於心不甘。經過權衡,公子疾決定將王后並公子職送往趙國,一則趙地與燕地隔著中山,二則秦人可以通過河西地北入晉陽制趙,三則趙國有燕國公子在手,東可制齊,北可制燕,西可結秦,堪稱是一舉三得、皆大歡喜的妙子。
這樣想定,公子疾就引領車隊越過中山,直入邯鄲。
王后出行時帶著不少金銀珠寶,公子疾尋到合適位置,幫他們買下一處宅院,留下兩個得力黑雕守護,囑他們隱姓埋名,暫不暴露身份,方才動身回秦。
燕宮驚變,於姬雪倒是一次完全解放,因為武陽別宮的原有衛士全被撤換,她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宮門了。
然而,太后依舊是太后。為姬雪的名譽著想,蘇秦在返至武陽時,仍舊沒有出入別宮,而是在武陽包下一個偏靜的客棧,於天色傍黑時分,由飛刀鄒帶來姬雪,兩相廝守。不再有任何壓力的姬雪在蘇秦面前快活得像個孩子,一邊脈脈含情地看著他,為他彈琴,一邊聽他娓娓講述薊城宮變始末,好似他所述及的根本不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而是一些與她毫無相干的鄰家瑣事。
也是天意留人,這夜剛好下起大雨,之後瀝瀝拉拉又下幾日,蘇秦也就不再著急趕路,與姬雪連續相守七日。
無論於姬雪還是於蘇秦,這七日都是他們此生中最舒心也最放鬆的七日,在武陽這個偏靜的客棧里,由飛刀鄒與春梅守護於室外。
至第八日,天色大晴,道路也無泥濘。蘇秦掛記趙國,遂別過姬雪,踏上遠途。
趙國的事出在上黨。趙國新都邯鄲與舊都晉陽之間,隔著太行山。太行山為南北脈行,剛好絕斷了東西交通,好在有幾條河水穿流而過,形成幾條天然通道,由南至北,稱作太行八陘。
就八陘而言,溝通趙國新舊兩都(邯鄲、晉陽)之間的只有兩條陘,一條陘為井陘,在中山國境內,趙人必須借道中山。當然,中山也不是不肯借道,實際上,趙人的大部分物資及人員往來,都是經由井陘完成的,因為經由井陘,山路是最短的,成本是最低的。另一條在邯鄲西南,叫滏口陘,沿滏水河谷抵達武安。武安邑是趙國地盤,因而,滏水陘武安以東段歸趙國所有。然而,由武安向西的廣大地盤,則屬於韓國的上黨郡所有,趙國必須經由韓國國境,一路向北,直到橑陽、閼與等韓國城邑,之後再次進入趙國國境,直達晉陽。這條道趙國人最不想走,路遠不說,主要是得看韓人的臉色。但在更多的情況下,也即在與中山交惡之時,趙人就又不得不走。
韓人曉得趙人的艱難,總是力所能及地為趙人提供便利,甚至不設關卡,或設卡,但不收趙人的關稅。然而,畢竟是自己的脖子卡在他人手裡,趙人想不鬱悶也難。
百多年來,趙人軟里硬里,明裡暗裡,一直在嘗試從韓人手裡拿到橑陽、閼與的轄制權,韓人只是不肯。兩國幾番為這兩邑爆發戰爭,但韓人畢竟是正義在手,底氣更足一些,即使趙人暫時拿走,他們也要設法奪回。
近年趙、韓兩國分別受到強魏的擠對,二邑的轄權也就如變戲法似的來迴轉換。龐涓圍邯鄲時,橑陽、閼與在韓人手裡。龐涓再圍新鄭,兩邑中的一個關鍵邑,橑陽,被趙人搶佔。這辰光,魏國疲軟,韓、趙各無大事,於是韓人誓言奪回橑陽,並為此調兵遣將。趙人也不甘示弱,一面加強城防,一面調兵遣將。
對於韓、趙的兩邑之爭,蘇秦心知肚明,只是太行之東的事情更大,更多,一宗接一宗,使他無暇顧及上黨兩邑的局地紛爭。但這辰光,縱親兩國已經發展到兵戎相見,蘇秦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蘇秦回到邯鄲,不及洗塵,就入宮覲見趙雍。
迎出殿門的卻是一個胡人,身後站著同樣著胡服的肥義。
蘇秦怔了,定睛細審,方才認出是趙王,緊忙拱手:「臣蘇秦叩見大王!」
「哈哈哈哈,」趙雍長笑幾聲,上前攜住蘇秦的胳膊,「我就曉得你是這個表情!走,咱們屋子裡說去!」
較幾年前相比,趙雍完全長成了,英氣逼人。
俟君臣坐定,蘇秦盯住趙雍:「敢問王上,這……」
「蘇子回來得恰到關鍵處,」趙雍笑道,「寡人正欲出行,只差半個時辰你我就見不上面嘍!」
「王上這……」蘇秦略作遲疑,「不會是到上黨吧?」
「哈哈哈,差點兒是!」趙雍情緒極好,「不過,寡人有個更好的去處,上黨只能留待下次嘍。」
「更好的去處?」蘇秦盯住他,「是何寶地?」
「是比寶地還要寶的地喲!」趙雍幾乎是情不自禁了,「寡人一刻也不想耽誤,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呢!」
「臣賀喜王上喜得寶地!」蘇秦拱手,看向他的胡服。
「肥義,」趙雍看向肥義,「你對蘇子講講,蘇子不是外人,是趙國相國!」
「稟報相國,」肥義拱手,「臣陪王上假作胡人,擬過境中山入燕,由蒲陰陘進山,巡查一塊新辟的疆土!」
「新辟的疆土?」蘇秦怔了,「經由蒲陰陘?」
「因為它就在蒲陰陘的盡頭。」
「該不會是淶源吧?」蘇秦問道。
蒲陰陘的盡頭是淶源。蒲陰陘是由北向南橫斷太行山脈東出的第二條貫通山道,其盡頭的淶源盆地方圓數十里,盛產穀物與山貨。
蘇秦沒有去過淶源,但對這個地方是曉得的,因他不只一次聽子之講過。子之認為,趙、中山與燕,誰能控制淶源,誰就能控制北太行的樞紐。從子之在地上所畫的淶源位置圖上可知,由該處向北是飛狐陘,直通塞外胡地草原,這辰光為趙國的代郡。由該處向西,直通靈丘,這辰光也歸趙國了。靈丘是另外一個樞紐,向北,可通代郡,向南,可通晉陽與上黨。由淶源向東,則可經由蒲陰陘東出太行,直達燕國與中山國。
蒲陰徑東出太行的穀道為易水。易水分作三條,分別稱南易水、中易水與北易水,其中北易水、中易水皆在燕國境內,南易水則位於中山境,因而,無論是對中山還是對燕,蒲陰陘都是重中之重的交通要道,淶源盆地更是連接靈丘、代地與東出蒲陰陘的中轉補給所在,因而一直是中山、燕國與趙國的爭奪之地。
「嘿,」趙雍大是驚訝,「不愧是蘇子,連這麼個小地方您也曉得呀!」
「臣賀喜大王!」蘇秦再次拱手祝賀。
「哈哈哈,」趙雍笑道,「不瞞蘇子,真是一塊寶地呀。有此寶地在手,整個飛狐陘,西至靈丘盆地,北至代地,就完全打通了。至於蒲陰陘,眼下尚在燕人手裡,我得淶源,向燕人借道,就可南北夾擊,中山必破矣!」
蘇秦深吸一口長氣。
看來趙雍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上黨,而改在中山了。
果然。
「蘇子來得正好,」趙雍話鋒一轉,盯住蘇秦,「寡人此去巡遊,可能需要一些辰光,上黨的事,就拜託蘇子了!」拱手。
「敢問王上,」蘇秦回過禮,輕聲問道,「上黨之事,臣當如何處置?」
「依縱親之法,」趙雍言簡意閡,「和為貴!」
「王上英明!」蘇秦拱手致禮,「若是此說,臣倒有一策!」
「蘇子請講。」
「前番臣去鄭城,得知韓室有一公主,年方二八,賢淑智慧,貌若艷花,姿若蓓蕾。若王上有意,可使媒人前往聘親。王上若與此女得結百年之好,韓王不定拿上黨二邑作為嫁妝呢。」
「哈哈哈哈,」趙雍爽朗笑道,「寡人後宮正缺一名賢德韓女,這就勞煩蘇子走一趟,促成好事!」拱手作禮。
「由臣出面不妥!」蘇秦回禮,「王上可使樓緩!」
「傳旨,有請樓緩!」趙雍吩咐完內臣,轉向肥義,「肥義,寡人久未與蘇子敘話了,有好多大事待請教呢。巡行之事,暫緩幾日。」
「臣遵旨。」肥義應道。
蘇秦與趙王等議過趙國諸事,回到府宅時已交一更。府中燈火明亮,秋果迎出,說有貴客在廳中候他。
蘇秦急步進廳,見是墨家尊者屈將子。
見過虛禮,蘇秦支走秋果,讓她煮茶,關上房門,拱手笑道:「一看到前輩,就曉得有大事了。」
「是有一樁大事,」屈將子應道,「蘇大人前番吩咐老朽查訪魏王死因,歷經數月,總算查出來了。」
「哦?」蘇秦傾身,壓低聲音,「何人?」
「黑雕。」
「黑雕?」蘇秦顯然不太熟悉這個名稱,「是秦人嗎?」
「是的。」屈將子道,「秦王在終南山設立一個秘密場所,叫黑雕台,訓練大量間人,散佈於列國,彼此之間以鹰鵰聯絡,訊息傳送十分迅捷。」
蘇秦心頭猛地一震,眼前浮出公子華,在咸陽時曾聽他講過如何養雕的事。
「這些秦人有男有女,各懷絕技,皆是死士,其中一個叫天香的,早在安邑時,就是眠香樓的第一倡伎,迷惑了太子魏申,太子申之死與她有關。」屈將子的聲音不急不緩。
「老天!」蘇秦以手捂臉。
「之後涉及公孫衍案,眠香樓遭滅門,只有二人逃走,一是天香,二是地香。二人均逃到秦國,天香入黑雕台,成為黑雕台雌雕中級界最高的黑雕,地香則嫁給公孫衍,現在是公孫衍夫人。」
「這麼說……天香又到魏國了?」
「是的,」屈將子接道,「她到魏國,先守在太子申府中,在龐涓征伐邯鄲時逃走,趕赴趙國,勾上魏國副將魏嗣。天香才貌雙全,有媚術,魏嗣迅速被他迷惑。之後,她一直守在魏嗣身邊。馬陵之戰時,是她給太子申寫信,約他會於宋境。天香無故失蹤,太子甚是念她,見信即赴約,卻慘遭殺手。她殺死太子申,只有一個目的,扶魏嗣上位。魏嗣如其所願當上太子,但他的毛病是迷花戀柳,不久就與魏王舞姬趙妃勾搭成奸,致她成孕。趙妃曉得亂宮闈是死罪,眼見包不住,上吊自殺了。內宰查案,天香使人搶走屍體,殺死知情人。事情鬧大,終於驚動魏王,扯出魏嗣。魏王震怒,欲廢太子,立太子申之子為儲,天香搶先出手,毒殺魏王,沒想到用毒太過,連帶到張儀了。魏嗣如願繼統,後面的事就是大人所看到的。如果不出意外,不久之後,天香或會成為魏國王后,為魏王生育子嗣,傳承魏室香火。」
「老天,」蘇秦禁不住打個冷戰,「前輩可有證據?」
「大人請看這個!」屈將子摸出一隻雕牌,遞給蘇秦。
蘇秦審視雕牌。
「我們抓到一個她身邊的宮人,從她身邊搜出這個。這是一隻雕牌,散佈於天下列國的秦國間人,人手一隻,憑此牌彼此聯繫。黑雕之間,不認人,只認牌。」
「她……人呢?」
「死了。」屈將子應道,「她一直為天香傳遞情報,在被制服后,她什麼也不肯說,後來我們使用幻術,她無法控制自己,才一一說出。聽她所述,天香在成為魏王妃后已升作金雕,在黑雕台算是最高級別了。從幻術中醒來之後,她趁守護她的墨者不備,借口出恭,在鬆綁之際騰出手吞毒而死。」指雕牌,「她吞的毒就在這個牌里。」擺弄雕牌,現出牌中機關,指一些毒粉殘餘,「毒藥還有一些,劇毒,可瞬間斃命。」
「真是一樁天大的事,」蘇秦將雕牌納入袖袋,朝屈將子拱手,「在下代魏王,代魏國,代縱親列國,誠謝前輩!」
屈將子回禮。
「楚國怎麼樣?」
「旬日之前,老朽聽說,張儀已到商於了。」
二人扯起楚國的事,正扯之間,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與一聲咳嗽,接著秋果推門進來,在几案上擺滿茶點,作禮退出。
秋果快步回到自己房裡,閂上房門,拚命壓住心跳。
屈將子提及天香的話,她全都聽到了。
其實,在離開客廳之後,見身後的房門被掩起,幾乎是出於職業的本能,她迅速踅回,躡手躡腳,趴伏在離房門不遠處的暗影中,支起耳朵竊聽。
一直聽完天香的事,秋果才悄悄挪出黑影,潛回,整好茶點,進客廳擺好,如失魂魄般回到自己的房舍。
天哪,他們談的一定是她,在山裡面將她訓練幾個月的人,黑雕台中她的上司的上司,所有雌雕的訓練人與掌控人。秋果只沒想到,天香現已升為金雕,也就是說,與華公子平起平坐了。
這一夜,秋果失眠了。
她摸出自己藏在心窩處的雕牌,心底湧出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眼下蘇秦已經曉得黑雕台的事,這隻牌子是萬不可露出來的,否則,她就死定了。
她不怕死,但她……她不能如此這般地死在一直將她視作愛女的蘇秦手裡。
及至天亮,秋果尋機出去,潛往邯鄲黑雕的聯絡點,將事變扼要述出,由他們記下,寫作密報,飛傳大梁。
天香得報,嚇傻了。整整呆懵半個時辰,心眼才算活絡過來,尋思應策。
顯然,就目前的她來說,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放棄這兒的所有,逃回秦國,二是幹掉蘇秦。
天香曉得墨者的厲害。莫說是她,即使黑雕台全部動員起來,也不敢輕易向墨者開戰。但墨者的軟肋是,他們影響的只在下層,在民眾,對於宮廷,他們向來不插手,也不屑一顧。
真正危及她地位的只能是蘇秦,因為證據在他手裡,他也有足夠的影響力去說服魏嗣。近些日來,無論在床榻上,還是在朝堂上,天香敏銳地覺出,魏嗣開始厭倦她了。在床榻上,她的媚功越施展,魏嗣越退縮。這也難怪,後宮里美女如雲,從來不知養生的魏嗣,精氣已被掏空。至於朝堂上的事,魏嗣早對她的強勢干預忍無可忍,只是迫於她的壓力,不敢不聽而已。因而,只要蘇秦講出此事,無論有無證據,魏嗣都會聽信,都會順勢將一切過失污在她的身上,將她碎屍萬段而後快。
然而,是否除掉蘇秦,這是國家大事,遠非她所能決斷。
天香想定,將眼前危局寫作急報,親手放飛她的愛雕。那雕只用大半日功夫,就飛行逾千里,落足於終南山的雕台。
公子華不及讀畢,即叫備車,飛馳入宮。
這辰光,剛好公子疾由趙歸來,正在向惠王稟報燕宮劇變。
從開始入見到這辰光,公子疾有張有弛,說說停停,已足足講述三個時辰了。
自始至終,惠王未置一言。當公子疾講到他如何帶著燕後母子倉惶逃出燕境、馳入中山之時,惠王的神經終於松馳下來,眼裡滴出淚水。
是的。從兒時起,惠王不知讀了多少宮變書冊,聽了多少宮變故事,而今天,宮變就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他的寶貝女兒身上。他的嫡親女兒和他的嫡親外孫,就在這辰光,逃離本該屬於他們的宮殿,亡命於他國異鄉,成為故事中他時常為之哀傷、為之痛惜的落難之人,而身為強國之王的他,竟然是鞭長莫及!
於惠王來說,比二位嫡親浪跡天涯更為可嘆的是,他與張儀苦心經營近十年的這片黑子,本以為它能成為一枚刺入縱親後背的利刺,卻突然間以這般出人意料的方式,棋死刺出。
從公子疾的講述來看,燕國之變似乎與蘇秦無關。然而,無關也是有關。沒有蘇秦一而再地反對廢立,就不會有後面的一切發生。
二人正自傷感,公子華進來了。
「王兄,」公子華呈上天香的急報,「魏宮急報!」
惠王拆看完畢,兩手捂臉,任由急報從他手中滑落。
公子華揀起,遞給公子疾:「疾哥,你也看看!」
公子疾看完,給他一個苦笑:「真叫個禍不單行啊!」
公子華也早曉得了燕國的事,拳頭漸漸捏緊,良久,又鬆開,盯住惠王:「王兄,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惠王鬆開面龐,兩手一攤,「讓她回來吧。」
「這這這……」公子華急了,「如果天香回來,我們就全……」
「不讓她回來,你說怎麼辦?」惠王盯住他。
「要不,就依天香之方!」公子華目現凶光,「有這個人在,我們大秦……就無出頭之日!」
「我早說過,若殺蘇秦,就不是現在!只可惜……」惠王頓住,看向二人。
是的,當年,在那個風雪之夜,放走蘇秦的正是公子華,而說服他放人的則是公子疾。如今,蘇秦的存在卻讓二人各吃苦頭。
公子疾、公子華互看一眼,各自勾頭。
「再說,蘇秦若是這般死了,別人不說,你們的妹夫若是曉得,還不尋你倆拚命?」
公子疾、公子華再看一眼,閉目。
「還有,天下若無蘇秦,寡人也是……」惠王看向遠處,緩緩閉目。
兄弟三人不再說話。
時光凝結。
「好好想想,」不知過有多久,惠王打破沉寂,「看有沒有別的法子。」緩緩起身,「你們去吧,寡人累了!」
公子疾、公子華拱手別過,轉身離開。
「華弟,拿走這個!」就在他們走到門口時,惠王送出一個聲音。
公子華回頭。
「這個東西,」惠王指著公子疾放在案頭的急報,「寡人沒有看到。魏國的事情,寡人完全不知情!」
公子華聽得明白,回身,拿起急報,匆匆退出。
走出宮門,公子華扯住公子疾,小聲:「疾哥,你說,該咋整哩?跟當年一樣,王兄不肯決斷,華弟只聽你的!」
公子疾兩手一攤:「華弟,你這在說什麼呢?疾哥什麼也沒有看過,什麼也不知道!」轉個身,匆匆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公子華緩緩蹲在宮門前的台階上。
公子華苦思一夜,依舊想不出一個比天香之方更好的擺脫之法,但要殺蘇秦,卻又真的不是他的心愿。
無論如何,他救過蘇秦一命,更認可蘇秦的為人。從某種程度上,蘇秦與他,既是對手,又是朋友。再說,連王兄、疾哥都不想沾手的事,他怎麼能下手呢?
這且不說,如果這事兒讓張儀知道,又該如何?張儀會恨死他,會不恥於與他再見面,會……公子華不敢想下去。嚙桑之行,公子華近距離感受了鬼谷四子之間的情與誼,蘇秦與張儀,真就是比親兄弟還親,卻又相剋相殺……
但他們之間的相殺,不是這般陰損之方!
公子華的眼前浮出惠王,耳邊響起他的聲音:「還有,天下若無蘇秦,寡人也是……」
是的,天下若無蘇秦,還有什麼意思呢?張儀會覺得沒有對手,王兄會覺得無趣,包括他自己,也會覺得少個什麼。無論是玩蛐蛐,還是對弈,只有對手相當才成妙趣。於他們兄弟幾人而言,只有蘇秦這樣的人才是對手,也才配作對手。
然而……
雞鳴時分,一絲曙光陡然滑過公子華的心頭。
公子華提筆擬就一封回函:「香雕,已報上,上復不知魏事。雕台無決。若無良策,就回巢。金雕」
這是一個語意暖昧的指令。
天香得書,關門閉戶,對每一個字反覆琢磨,漸漸開朗。是的,大王不作決斷,就是決斷。金雕不作決斷,也是決斷。尤其是最後一句,「若無良策,就回巢」。此話已經擺明,只要她有「良策」,就可照良策行事。
什麼叫良策?何為良?良是一個不確定的數,可有一萬種解讀。換言之,此指令分明是在告訴她,她可以自作主張。
然而,自作主張是有風險的。她的建議是除掉蘇秦。如果除掉了,如果天下鬧起來了,秦王收不住場,她就可能成為替罪羊。她不懼死,但她不能這般死。她的家人都在咸陽,還有她的理想,她的清白,她的……
是的,她必須尋到一個「良策」,一個既能符合上意又能擺脫眼前窘境的萬全之策。
眼前的窘境只在蘇秦一人身上。蘇秦不能活著,可王上之意,並不想把事情鬧大,也即蘇秦不能死,或蘇秦必須死於不知不覺,至少不能讓天下起疑,牽扯到秦國。
然而,如何才能讓蘇秦死於不知不覺呢?暗殺是不可以的。她知道,蘇秦身邊不乏墨家高手。這些墨者不但保護蘇秦,更是連她也監視在內,要不然,他們怎能抓到自己身邊的小雕又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想到自己的身邊就可能隱有墨者,天香不寒而慄。
天香不再放心任何人,決定親自行動。
第二日,為防備墨者,趁天色尚未黑定,天香就與她的助手扮作尋常宮人,大大方方地走出後花園的偏門,來到大街上,轉悠幾條街道,在陰影中換過幾次衣飾,走進一個掛著「華山神醫、妙手回春」條幅的醫家。
迎她們的是個中年醫家,世代在終南山居住,擅長藥草、方術及蠱惑,名聲很響,後來舉家被公子華「請」入黑雕台,其父專職配製奇葯,他則被派往大梁,明開醫所,暗助天香。魏惠王所吃的葯,就是由他配製的,只是她在使用時加倍了劑量。
見天香親自來,醫家叩拜。
天香扶起他,講出困局。
醫家拿出一個小瓶:「主人可以試試這個。」
天香審視瓶子。
「前番出事之後,家父謹遵金雕叮囑,特別配置此葯,剛剛調試出來,是從終南山十二種蛇、蟲及十二種草木中提取的混合純液。」
「奇在何處?」
「奇在溶於水后無色無味,可作飲水。毒藥發作時無知無覺,不會如尋常毒品那般肝腸寸斷,吐血暴亡。」
「不會如魏王那般?」天香追問。
「再不會了。皮膚顏色一切如常,只是全身受麻,沒有感覺與知覺,動彈不得,就像睡熟了,至死都無痛苦。且毒在內中,尋常疾醫查不出來,只會以為是暴病而卒。」
「毒力如何?」
「巨大。據家父測試,」醫師指著小瓶,「此瓶中之物,三滴可死牛,二滴可死驢,一滴可死羊。」
「人呢?」
「一滴足矣。」
「多久可死?」
「要看劑量。如果人飲,三滴可於三息致死。兩滴可撐三天,一滴可撐半月。」
「幫我配一劑,兩滴。」
店家拿出一個新瓶,滴入兩滴,衝進去一些水,塞牢,交給天香。天香寫出一封密函,連同藥瓶等物裝入一隻錦囊,使其心腹帶好,在幾個黑雕護送下馳往邯鄲。
天香的心腹就是秋果初入雕台時引領她們訓練的那個女人,這些年來戰功顯赫,已佩鷹牌了。她扮作一個賣針線的,被秋果引進自己房中。她亮出鷹牌,將錦囊交給秋果,讓她當場拆看。
秋果拆囊,摸出一隻瓶子。
秋果不曉得瓶中是什麼,欲開塞子,被來人止住,示意她囊中還有東西。秋果又掏進去,摸出一塊絲帛,上面是天香的親筆字跡。
在雕台里,天香與秋果同吃同住三個月,傳授她許多絕技,包括房中術,可惜她卻無處施展。但無論如何,天香都是她的師父,也是雕台里她最最佩服的人。
讀完書信,秋果捂臉哭起來。
來人輕輕咳嗽,聲音威嚴。
秋果止住哭,看向來人:「阿姐,這藥水真的不會要他命嗎?」
「不會的,」來人安撫,「不過是讓他睡個長覺。」
「要睡多久?」
「他會一直睡。」
秋果閉目,淚水出來。
「秋果,」來人盯住她,聲音極低,卻字字威嚴,「還記得你初入雕台時的誓言嗎?」
秋果點頭。
「複述一遍!」
「我……」秋果擦去淚,複述誓言,「著雕裝,別黑翎,配狼牙,戴秦星!絕七情,斬六欲,向笑死,不偷生!九天浩蕩,任我翱翔;大地蒼茫,是我獵場;笑里藏刃,綿中窩針;貧富不移,寵辱不驚;不動如鍾,動若疾風;不殺則已,殺即斃命;光天化日,招搖過市;星辰殘月,照我英姿;龍潭虎穴,等閑逛之;火海滾湯,長歌跳之;父母生我,秦公養我;我以我身,祭獻秦靈;終我一生,永不叛秦;如若有背,金雕啄心!」
「秋果,這是金雕的命令,你報效國家、報效秦公的辰光到了!」來人拿過瓶子,詳細講述此葯的使用方法,之後燒掉錦囊並密函,留給她一些針頭線腦,聲音很大地告辭。
在秋果送她走出大門時,來人悄道:「秋果,我不會走遠,就在這邯鄲城裡住下,希望能在旬日之內聽到佳音……」
這一夜,秋果望著藥瓶,失眠了。
一邊是這個世界上與她關係最大的男人,一個她救過命的男人,一個她視作丈夫而對方卻視她為女兒的男人,一個她欲愛不成欲恨又不得的男人,一個她越來越愛、越來越離不開、又越來越不敢面對的男人;一邊是葯死這個男人的毒藥。
什麼永遠睡覺?秋果根本就不相信她們,因為她們是一群在黑雕台受過訓的人,是連死都不懼的人。世界上沒有誰比她們更狠。她們一定是要蘇秦死的。她們曉得她秋果不想讓蘇秦死,所以才說是睡個長覺。長覺是什麼?難道不是死嗎?
天將亮時,秋果尋到一塊木片,削成圓餅,一面畫個大人,一面畫個小人,捧餅於心窩,跪地禱道:「蒼天在上,秋果拋擲此餅。若大人在上,此葯由蘇大人喝。若小人在上,此葯小女子自喝。」
禱畢,秋果拋餅。
良久,秋果睜眼,視之,是大人。
秋果眼裡出淚,又禱一時,再拋。
又是大人。
秋果悲泣一時,再禱,再拋。
依舊是大人。
連擲三次,秋果曉得,葯殺蘇秦是來自上天的意旨。
既然是上天的意旨,秋果就別無選擇。
事已至此,秋果的確沒有選擇。自己生死事小,國家興衰事大。作為黑雕成員,她已經為她的秦國起過誓了。
顯然,是上天要蘇秦死,以成全她的秦國!
送走趙王,蘇秦惦念魏國的事,決定先到大梁,處理好天香,再由大梁赴郢,與張儀決戰楚境。
天色黎明,飛刀鄒與兩個僕從準備車馬,秋果如往常一樣打點好蘇秦的行囊。行囊里全是蘇秦在長途旅途中的生活必備品,諸如乾糧、發梳、乾果等。這些東西每次都是由秋果親自打理的。
秋果的案前擺著三件東西,一是蘇秦平素飲水的竹筒,一是那個從大梁來的女人交給她的藥瓶,再一是只瓷碗,裡面盛裝一碗清水。
秋果打開藥瓶的塞子,將藥水倒進清水裡。
果如那女人所說,藥水無色,無味,碗中的清水只是多出一圈漣漪。
秋果用箸子攪動壺,將藥水拌勻。
秋果將碗中水小心翼翼地裝進竹筒里,裝進大半筒。
秋果晃動竹筒,裡面發出咣咣聲。
秋果放下竹筒,盯住它,有頃,閉上眼睛,眼裡流出淚水。
猛然,秋果睜開眼,動作麻利地將竹筒里的水全部倒回碗中,再拿出一隻碗,將藥水分作兩半,一半倒進竹筒,另一半倒進她尋到的一隻空瓶子。
秋果將裝好藥水的瓶子塞緊,納入懷裡,再將竹筒的塞子塞上。
秋果將竹筒捂在胸前,心底誓道:「蘇秦,我的官人,秋果只能做到這些了!您喝吧,您大膽喝吧。如果您死了,餘下這半就是秋果的,秋果一路陪你。如果您真的如……如她們所說,只是睡了,睡個長覺。秋果向天地起誓,無論官人睡多久,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秋果……都會守在您身邊,為您洗澡,為您梳頭,為您更衣,喂您吃,喂您喝,直到有一天,直到您不再吃了,不再喝了,不再出氣了,秋果再喝下這瓶葯,陪您!」
秋果誓畢,又跪一會兒,心道:「蘇秦,我的官人,您千萬、千萬不要喝它!您即使渴死,也不要喝它……秋果……求您了……」
院中傳出蘇秦叫飛刀鄒的聲音與飛刀鄒的應答。
秋果打個驚怔,將竹筒麻利地塞進行囊里,一把拎起,匆匆開門,走出。
飛刀鄒不在,候在院里的是兩個僕從。
秋果將行囊放在車裡。
就在此時,蘇秦大步走出他的寢舍,飛刀鄒一手拎一隻大箱子跟在身後,裡面是蘇秦的常讀書籍及其他國際公務用品。
蘇秦向所有送行的人拱手道別。
望著車輛緩緩地馳出院子,秋果哭了。
車出邯鄲南門,走有兩個時辰,蘇秦口渴,從秋果收拾的行囊里拿出竹筒,感覺很輕,晃晃,見筒里只有小半筒水,尋思是秋果忘加水了,苦笑一下,仰脖喝下幾口,看向道路兩側,問道:「鄒兄,離漳水還有多遠?」
「前面就是河梁,不到二里了!」飛刀鄒揚鞭指向一個高堤。
「太好了!」蘇秦應過,仰脖將筒中水全部喝下,將竹筒放好,「過漳水時,歇個腳,舀點兒水,秋果忘備了!」
「好咧!」飛刀鄒應下,吆馬爬坡。
不過五息,蘇秦覺得肚子不適,舌頭髮麻,氣緊,急叫飛刀鄒停車,卻是發不出聲,繼而兩眼一黑,歪倒在車裡。
飛刀鄒躍馬上堤,及至河梁處,喝馬停車,跳到地上,笑道:「主公,河梁到了,竹筒呢,我下去舀水!」
蘇秦沒有應聲。
飛刀鄒看過來,見蘇秦歪在車上,二目閉合,以為他睡去了,就沒放在心上。
飛刀鄒尋到他的竹筒,走下漳水,見水流清澈,掬幾口喝下,習慣性地將竹筒灌上清水,晃蕩幾下,沖洗乾淨,而後灌滿清水,快步上堤。
「主公,水來了!」飛刀鄒將蘇秦的竹筒遞過去。
蘇秦沒有應聲。
「主公?」飛刀鄒覺得不對,搖晃他,已是不醒人事。
飛刀鄒撫他鼻孔,尚有氣息,摸脈,仍在跳動。探看四周,整條衢道上,視野里只他們這一輛車,幾個行人遠在二里開外,遠處田野里有一些勞作的農人,近處無一可疑人員。
飛刀鄒認定蘇秦也許是患急病了,不再多想,調轉車頭,沿來路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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