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 章|說靈肉先生釋疑 斬玉蟬痴女了情
雲夢鬼谷,夏日的凌晨清涼舒適。
旭日升起,但被高大的東山實實在在地擋在視線之外。幽深的山谷被東山龐大的軀體所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
早起的鳥兒或在跳躍覓食,或在吵鬧戲耍,沒有一個甘於寂寞的。
山洞裡依舊靜謐。
洞里亮著一盞燈,火頭不大,但整夜亮著,映照在拐角處的一道布簾上。
布簾將一處洞窟與主洞隔開。布簾之內,在靠左側石壁的地方架著一個木榻,榻上鋪著軟席,席上罩著一床陳舊卻不失潔凈的被衿,被衿下是裸著兩隻玉臂的玉蟬兒。
微弱的燈光透過布簾,映襯出玉蟬兒姣好的面容。
陡然,玉蟬兒的五官緊張起來,雙唇嚅動,想張開,卻又張不開。繼而是肢體,兩腳動起來,兩手想揚起,卻又揚不起,似有一股巨大的力憋在她的軀體里,欲動不能,欲叫不得。
玉蟬兒的額頭沁出汗珠。
玉蟬兒的嘴巴快速嚅動,手腳急劇抖動,汗珠變大,眼眶微顫。
玉蟬兒終於叫出聲來:「快……快……啊——」
隨著最後一聲緊張而又響亮的「啊」字,玉蟬兒打個挺坐起,大口喘氣,兩眼不無驚懼地掃視四周。
洞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人緊跑過來,掀開布簾,幾乎是衝進洞窟,聲音急切:「蟬兒姐?」
「師……師兄……」玉蟬兒繼續喘氣。
童子坐下,拉過她的手,緊緊握住。
玉蟬兒漸漸安靜下來。
又是一陣腳步聲,鬼谷子不急不緩走過來,站在布簾處。
「先生——」玉蟬兒改坐為跪,揖禮。
「你們……」鬼谷子盯她一會兒,「跟我來吧!」頭前走向洞口。
童子拉起玉蟬兒,跟在鬼谷子後面,走出洞口,來到草舍里。
天更亮了,光線透過兩隻窗子射進來,草舍里一片光明。
鬼谷子在他的席位上坐下。
童子、玉蟬兒互望一眼,各自坐好。
「蟬兒,」鬼谷子看向玉蟬兒,「說說,看到什麼了?」
「蛇。」玉蟬兒早已平靜下來,淡淡應道。
「多少條?」
「12條。」
「都有什麼蛇?」
「叫不出名字,有黑的,有花的,有藍的,有紫的,有白的,還有紅的……」
「還有什麼?」鬼谷子閉目,良久,聲音出來。
「還有奇怪的植物,全都沒見過。」
「它們怎麼了?」
「它們都在追殺……蘇秦!」
一陣長長的沉默。
「植物也追殺?」童子問道。
「是的,它們……那些蛇,還有那些兇惡的怪草,將蘇秦圍在中間,蘇秦無地可逃,讓它們纏住了,蘇秦……」玉蟬兒眼前再次浮出夢中場景,淚水出來。
「蟬兒姐,」童子笑道,「別是過於挂念蘇師弟了?」
「師兄,瞧你——」玉蟬兒臉上微紅,不無嗔怪地瞟他一眼,正要責怪,童子輕噓一聲,朝鬼谷子努嘴,斂神,進入冥思。
鬼谷子一動不動,兩眼閉合,似在神遊中,但眉頭緊擰。
玉蟬兒曉得鬼谷子神遊去了,馬上坐正,跟從先生進入冥思狀態。
邯鄲相府里,蘇秦靜靜地躺在寢室的木榻上,面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嘴巴微張,呼吸微弱。
榻邊是幾個墨者,匆匆趕到的屈將子正在搭脈。
相府的客堂,坐著幾個御醫,從他們的疲態看,想必是在相府里一夜未睡。
飛刀鄒緊張地注視屈將子的手。
秋果跪在榻邊,兩手抓住榻沿蘇秦的衣襟一角,悲傷欲絕,兩肩因抽泣而微微顫動。
屈將子放開脈搏,翻開蘇秦的眼,觀看眼白,還想掰開他的嘴唇,檢查舌頭,但未能成功。蘇秦的兩唇合得很緊,像是在拚命咬著什麼。
屈將子又搭一會兒脈,放下,緩緩走出,在客堂的席位上坐下。
幾個墨者跟出來。
飛刀鄒緊跟幾步,壓低聲:「師父,怎麼樣?」
屈將子搖頭。
「師父?」飛刀鄒急了。
「奇怪,」屈將子沒有理會飛刀鄒,看向其他幾個墨者,「老朽摸過不少脈,但從未摸過這般脈象,既不是死脈,也不是活脈,這……」看向飛刀鄒,「蘇大人在發病之前可有徵兆?」
「沒有。」飛刀鄒應道,「凌晨還是好端端的。我們是到魏國去,一路上並無異常。車近漳水,主公叫住我,問到漳水沒,我說前面就是。主公說,過漳水時停一下,加點水。過漳水時我停車,見他歪在車裡,我叫他,他不應,我以為他睡去了,就將他的竹筒拿到河梁下,裝好水,走上來時,感覺有點兒不對,再叫他,仍然不應,仔細審看,主公是昏迷了。我嚇壞了,摸主公鼻孔,還有氣,馬上掉頭回來。主公他……」
「蘇大人叫你時,喝水沒?」屈將子似是想到了什麼。
「這個……」飛刀鄒想一會兒,「不知道呢,是駟馬輜車,還隔著車篷,走得快,馬蹄聲、車輪聲很大,主公如果喝水,是聽不見的。」
「把蘇大人盛水的竹筒拿來。」
飛刀鄒取過竹筒,仍舊是滿滿的一筒水。
屈將子盯住竹筒,有頃,對飛刀鄒道:「抓只雞來!」
飛刀鄒出去,不一會兒,拎著一隻雞過來。
屈將子將雞的嘴掰開,倒水進去。
等有很長一會兒,屈將子將雞扔下。
雞受驚,撲騰幾下翅膀,飛跑而出。
屈將子追在雞後面走一會兒,見雞仍在活蹦亂跳,眉頭擰緊。
「師父,」飛刀鄒似是猜出什麼,「我……我見竹筒外面有點兒不幹凈,就浸在漳水裡洗了,又怕筒里的剩水不幹凈,就又舀水沖洗!」
「唉,」屈將子長嘆一聲,將竹筒交給一個墨者,「收起來吧。」轉對眾墨者,「走,檢查輜車,查驗車上所有物什!」
雲夢山草舍,鬼谷子神遊歸來,吁出一口氣。
聽到這聲氣息,童子與玉蟬兒也都結束冥思,看向他。
鬼谷子面色和緩很多,甚至掛起笑了,看向童子,聲音和謁:「你小子,入谷多少年了?」
「回稟先生,小子記不住了,」童子回一個笑,「只是覺得,好像不是個小子了!」
「呵呵呵呵,」鬼谷子爽朗地笑起來,盯住他,點頭,「是哩,是哩,瞧你這個頭,老朽該叫你大子了。」
「小子就是小子,小子不敢稱大子!」童子拱手。
「咦,你已覺得不像是個小子了,這又不敢稱大子,叫老朽怎麼稱呼你呢?」
「先生想怎麼稱就怎麼稱,想怎麼呼就怎麼呼,無論是什麼,先生一叫,小子必到!」童子調皮地沖他擠個眼。
「好好好,」鬼谷子連說三個「好」字,沖他豎起拇指,「好小子,沖你這句話,就可以出谷了!」
「先生?」童子的笑容僵住,震驚,盯住鬼谷子,又看向玉蟬兒。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幾聲,「叫小子是有點兒不妥了。從今天始,老朽就叫你大子吧。」
「這個……大子?」童子吐下舌頭。
「蟬兒,」鬼谷子看向玉蟬兒,「你來谷中多少年了?」
「蟬兒也不記得了,」玉蟬兒拱手,「只記得寒來暑往,朝朝暮暮。」
「說得好哇,」鬼谷子不無感嘆,喃聲重複,「寒來暑往,朝朝暮暮。」將二人來回打量幾番,「老朽叫你倆過來,是想問幾句話。」
「弟子恭聽!」玉蟬兒、童子雙雙改坐為跪,叩首於地。
「坐起,坐起!」鬼谷子揚手,「呵呵呵,你們這樣跪下,叫老朽怎麼問話呢。」
玉蟬兒、童子互望一眼,笑了,坐起來。
「如果老朽沒有記錯,」鬼谷子盯住玉蟬兒,「蟬兒入門,志在由醫入道。」
「是的,先生,弟子矢志,由醫入道。」
「你能說說這個『醫』字嗎?」鬼谷子聲音柔和。
玉蟬兒懵了。
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實則龐大的問題,一時真還無從說起。
「就解這個字吧。」鬼谷子笑臉盈盈。
「就弟子所知,『醫』字有兩個寫法,」玉蟬兒在地上寫出兩個「醫」字,一個是「醫」,另一個是「醫」,解道,「『醫』字從『匚』從『矢』,是指籃筐里有矢,就是裝矢的筐子。『醫』字從『醫』從『殳』從『酉』,殳指器械,酉指酒。由形義可知,『醫』字是救治受箭傷的人,『醫』字指的是具體救法,就是用酒清洗,再用刀具等器械救治受箭傷的人。」淺笑,拱手,「弟子望文生義了!」
「它還有一種寫法,」鬼谷子微微點頭,笑著補充,「是毉,下分不是酉,是巫。」
「用巫術治病?」
「醫不治病,只治傷。」
「是的,是的,」玉蟬兒迭聲應道,「病為內,傷為外。」
「你所說的病為內,它內在何處呢?」鬼谷子依舊笑吟吟的。
「內在於……」玉蟬兒遲疑一下,接道,「肌膚之內,就是說,病從內來。譬如臟器、腠里、骨節。」
「呵呵呵呵,」鬼谷子連笑幾聲,「看來,老朽的蟬兒只能是治個外傷嘍。」
「先生?」玉蟬兒眼睛睜大,眨巴幾下。
「好吧。」鬼谷子收住笑,「你是由醫入道的,老朽再問你,何謂道?」
玉蟬兒陷入更長的思考。她知道,尋常答案是應對不了先生的。
「你可依舊解字。」
「單純解字,」玉蟬兒眼珠子連轉幾轉,「『道』字有好多寫法呢。」
「都有哪些寫法?」鬼谷子笑吟吟地望著她。
「譬如說這三種。」玉蟬兒在地上寫出「道」(古體字)字的三種不同寫法。
「說說它們。」
「就字形看,第一個,兩邊是個『行』字,中間是個人,意指人在途中;第二個上下二分,上分是,人在途中,下分是只手,當是在指引行者方向,以導引行程;第三個寫法常見於書冊與銘文,尚在宮中時弟子就問過師傅,聽師傅說,這個字解起來很有意趣。」玉蟬兒頓住,似是回想一會兒,接道,「此字從辵,從首,辵為三行三止,首為初始,此字意指行人在始發之後,經過三行三止,終於抵達目的地。」笑笑,「當然,這些遠不是先聖之道。先聖之道,敬請先生導引。」
「說得好呢,」鬼谷子點頭微笑,「你來此谷,是由醫入道。時運在轉,習俗在變,今日之醫已不是專治箭傷了,也治內病。今日之道已不是人在途中了,也指天地法理。恍兮惚兮,其中有道,惚兮恍兮,其中有理。你看得見天,看得見地,卻看不見法理。但天地之道無處不在,天地法理無處不有,是不?」
「是的,先生,」玉蟬兒應道,「弟子恍然有悟矣。」
「悟出什麼了?」
「醫之道。」
「哦?」鬼谷子目光鼓勵。
「醫之道,不在醫傷,不在診病,而在破解傷病之謎,感悟生命之理,再由生命之理,感受生命之道,進而感受天地大道……」
鬼谷子給她個笑,微微點頭,輕輕鼓掌。
「先生,」玉蟬兒得到勉勵,聲音坦然許多,臉上卻浮出惆悵,「這些年來,弟子常與師兄琢磨傷病疾患,切磋針砭湯藥,探覓經絡之謎,感悟生命之理,醫術雖有長進,卻又總是隔著一層什麼。弟子就如在一片不知邊際的森林中尋覓一隻松鼠,有時,還沒看到松鼠的影子,自己竟先迷路了,東奔西撞,茫然不知所向;有時,弟子似乎看到它了,接近它了,可就在伸手去捉它時,它又倏然不見。」苦笑,「弟子之苦,還求先生解脫!」拱手。
「你這是鑽在深山野林了。」鬼谷子看向童子,「大子,在大山林里迷路,你該怎麼辦呢?」
「登高。」童子一口應道。
鬼谷子轉向玉蟬兒。
「請先生指點弟子登高的路!」玉蟬兒再次拱手。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路就在你的腳下。你毋須費力,只要三跳兩蹦,就可達到山巔了。」
「先生,怎麼達到?」
「老朽問你,你現在何處?」鬼谷子略頓,補充一句,「譬如說,你是在哪兒迷路的?」
「肝臟吧,它起了一個囊腫。」
「肝臟為什麼會起囊腫呢?」
「肝氣淤堵。」
「肝氣為什麼會淤堵呢?」
「腎氣不暢。」
「再推。」
「腎氣不暢是因於肺氣不足,肺氣不足是因於脾氣不好,脾氣不好是因於心氣過旺……」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來,「你若是倒過來推,心氣過旺是因為肝氣淤塞呀。」
「是哩,是哩,」玉蟬兒急道,「弟子急的就是這個,轉來轉去,依舊在這圈子裡,怎麼也跳不出來!」
「老朽問你,你說的這氣那氣,氣從何來?」
「這……」玉蟬兒尋思一時,「氣從鼻來。」
「鼻中生氣嗎?」
「鼻孔吸入天之氣,天之氣入肺,生出肺氣,肺氣入腎,生出腎氣,腎氣入肝,生出肝氣,肝氣入心,生出心氣,心氣入脾,生出脾氣,脾氣入肺,生……」玉蟬兒戛然止住。
「你說的是吸,呼呢?」
「是五氣倒回來?」
「倒過來就是逆氣了。」
「那……脾氣入肺,若是不倒過來,就……就直接出去了?」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不出去豈不憋死了嗎?」
「先生是說,」玉蟬兒若有所思,「所謂呼吸,就是天之五氣經由鼻孔,在人體里轉悠一圈,又出去了?」
「呵呵呵呵,」鬼谷子又是幾聲笑,「你這不是跳出來了嗎?」
玉蟬兒長吸一氣,陷入長思。
「你個大子,還有你個蟬兒,」鬼谷子不無慈愛地看向二人,笑咪咪地開啟他的說教,「欲知疾病,須知生命。何為生命?生者,地之活物也,命者,天之指令也。這下知道何為生命了嗎?」
「照先生所說,生命就是由天命所生的所有活物。」玉蟬兒應道。
「是啊,」鬼谷子油然慨嘆,望空揖拜,「所有生命皆拜上天所賜!」看向二人,「你們可以再推,什麼叫天呢?」
「天為陽,」玉蟬兒略一思忖,「天就是乾,就是日月星辰與無窮虛空。」
「地呢?」鬼谷子問道。
「地為陰哪,是坤,是我們腳下的大地。」
「你說的是《易》中之道,不是生命之道。於生命而言,」鬼谷子先指天,后指地,「此天非彼天,此地非彼地。」
「這……」玉蟬兒一臉茫然。
「生命者,天命生物。所謂天命生物,這兒的天不是上天的天,是生物本身的化育元素,這些化育元素是由不得生命自身的,是奉天之命。這些元素數量眾多,包括天,包括地,包括父,包括母,包括生命所出生的時辰、地點,也包括決定生命質量的體貌、智愚特色,等等,等等。」
「先生是說,凡是生命自身奈何不得的元素,都叫天命?」
「正是。」鬼谷子微微一笑,「你這曉得天了,老朽再問你,天又從何而來?」
「從道而來。」玉蟬兒脫口而出。
「是的,」鬼谷子贊道,「道又是個什麼呢?」
「道……」玉蟬兒遲疑一下,「就算是個無吧。」
「是的,你可以叫它作無,也就是說,天是個有,這個有是從無中來的。你可循依此序,再往回推。」
「道為無,無中生有,有為一,一為氣,氣化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生出和氣,和氣化生宇宙萬物,宇宙萬物化生出天地精氣,天地精氣化生萬類活物,是謂生命……」玉蟬兒推至此處,戛然而止,陷入思考。
鬼谷子輕輕鼓掌。
「先生,是否可以說,這種推演就是生命之道?」玉蟬兒問道。
「如你方才所解,道是一個旅程,三行三止,有始有終。但這不是先聖之道。先聖之道包含這個過程,也超越這個過程。它是一張巨大的網,它縱橫交錯,它密密麻麻,它涵蓋一切,它無所不容,它無邊無際,它無始無終,但它仍舊是個過程。這個過程從無而來,至無而終……」鬼谷子微微閉目,似是在講述一個遙遠的往事。
「這……」玉蟬兒急不可待,插道,「既然它無始無終,先生為什麼又說它從無而始,至無而終呢?這不是有始有終了嗎?」
「是的,」鬼谷子解釋道,「作為道,它無始無終,作為過程,它有始有終,這個始是無,是道,這個終,也是無,是道。」
「先生是說,萬事萬物,始於無,終於無,在始與終之間,也就是在無與無之間,是有,這個有,就叫事物,這個事物由無到無的過程,是謂事物之道,這個事物在整個過程中的因果演化,是謂事物之理,是不?」玉蟬兒順住這個思路接道。
「好蟬兒,」鬼谷子讚揚一句,沖她笑笑,「你這就站在山巔上了。在這個山巔,你看到的將不再是一棵一棵的樹木,一道一道的溝壑,而是成片的山林,是連綿的溝壑,是風起,是雲涌。在這個山巔,你可以洞明溝是如何連壑的,風是如何摧雲的。你還可以察覺風從哪裡來,雲在何處起,風向哪兒去,雲往何處涌。你可由此察覺入手,去解析每一道溝壑,每一片樹林,每一股氣流,每一朵浮雲,因循其理,求得其道,從而達觀通道。」
鬼谷子的話如醍醐灌頂。
「先生,」玉蟬兒心窗打開,「弟子是否可以這麼理解,要想知醫,就要知病,要想知病,就要知人;要想知人,就要知生命之理;要想知生命之理,就要知生命之道;要想知生命之道,就要知天地之道;要想知天地之道,就要知道。」
「好哇,好哇,」鬼谷子豎起拇指,連聲誇讚,「你已經走在道上了。」
「謝先生勉勵!」玉蟬兒拱手,「弟子的困惑是,由大道至疾病,這條鏈是如此之長,這張網是如此之大,弟子……總是迷茫!」再拱,「敬請先生指點迷津!」
「要知生命之道,」鬼谷子緩緩說道,「須知生命。所謂生命,一是生,二是命。生命由何而生呢?生命由氣而生。氣又由何而生呢?氣由道生。道生氣,氣生命,是謂生命。」
「先生方才說,命是天之令,這……」玉蟬兒有些凌亂,眯起眼來。
「道化生氣,為一;氣化生陰陽二氣,為二;陰陽二氣相衝,生出和氣;和氣化生出天地萬物;它們之間在化生過程中的因果密碼,我們可以稱作天之令,也就是命。」
「天地萬物皆為形體,生從何來?」玉蟬兒問道。
「生由靈體而起。」
「靈體呢?」
「靈由精生,精由和氣中的陽氣而來。」鬼谷子捋一把白須,「這麼說吧,生命的過程是,道生氣,氣生陰陽二氣。陽氣成精,精生靈;陰氣賦形,育出體;靈與形合,是謂生靈。」
「如此說來,天地萬物,皆為生靈。」
「是的,古人祭天祭地,祭的就是天地生靈。」
「那……生命呢?」
「生命是天地生靈進一步化生出來的。」鬼谷子解道。
「它是怎麼化生的?」玉蟬兒不肯放過一絲疑惑。
「由命化生。」鬼谷子再捋一把長須,「萬物皆從一來。要想明白這個化生過程,就要從這個一開始。一為氣,萬物皆由氣生。天人合一,合的是氣。四時八節,節的是氣。呼吸吐納,無不是氣。氣化陰陽二氣,是為二。陰陽二氣相衝,生出和氣。是謂三。氣和則物生。」
「物為形體,形體為陰。和氣成形,是不是說和氣類同於陰氣?」玉蟬兒的心結在這兒。
「並不類同,」鬼谷子應道,「和氣為陰陽二氣相衝之氣,你可以稱它作三,就是說,它一體包含陰氣和陽氣。陰氣沉澱,成就形體,陽氣升華,成就精靈,形體與精靈領受不同的天命,合為一體,是謂生命。」
「也就是說,」玉蟬兒忖思一時,抬頭接道,「生命有兩個體,一個是形體,一個是靈體,形體由陰氣化生,靈體由陽氣化生。」
「是的,是的,」鬼谷子迭聲肯定,「具體到人,就是由兩個體組合而成的,一個是形之體,一個是氣之體。形之體為陰氣化生,是謂肉體。氣之體由陽氣化生,是謂靈體。形之體是可見的,我們叫它形象。氣之體是不可見的,我們叫它藏象——」
「先生,先生,」玉蟬兒如同抓到什麼,急切打斷,「弟子所惑,正在這兒,您能講講這個藏象嗎?」
「欲解藏象,須知生死。」
「生死?」玉蟬兒顯然想不通藏象與生死還有關係,眼睛大睜。
「是的,」鬼谷子解道,「不知生,就不知死。不知死,也就不知生。人生是個由始至終、由生至死的序列。這個序列從無開始,至無結束,此所謂起於塵埃,歸於塵埃。生命之始,父攜陽氣之精,母攜陰氣之精,父母交合,兩精感受天命,結為一體,一個新生命因此誕生。這個新生命從誕生之時起,就含有陰陽二體,一個是肉體,一個是靈體。二體協和,生命孕育,成長,壯大,成熟,衰老,直到有一天,二體不再協和,靈體離開肉體,相互分離,於是,這個生命就沒有了。肉體分散,歸於塵埃,合於大地陰氣,靈體升華,歸於虛空,合於天地陽氣。」
「這麼說來,」玉蟬兒眨巴幾下眼睛,「陰體與陽體,或肉體與靈體,相合則生,分離則死,是不?」
「是的。」鬼谷子應道。
「生為二精相合,死為二精相離,陰體與陽體是同時離合嗎?」
「非也,」鬼谷子搖頭,「陰陽二體,合則生,離則死。從初合至終離,二體由無到有,由生到長,由長到成,由成到衰,由衰到竭,竭則死。陽體為先天元氣,陰體為後天孕育。就人而言,二體合離可分三種模式,一是同生同死,二是陽去陰存,三是陰去陽存。」
「何謂同生同死?」
「先天之陽,天賦命壽為百二十年,是謂天年。後天之陰,天賦命壽亦為百二十年。同生同死意即二者皆盡天年,正常生死。」
「陽去陰存呢?」
「『陽去』意指先天之陽耗盡,百二十歲,但由於生者修鍊得法,後天之陰得到充分養護,百二十歲依舊存活,是謂陽去陰存,甚者於陽離多年而肉體不散,鮮活有彈。」
「蟬兒明白了,」玉蟬兒接道,「所謂陰去陽存,就是肉體未能得到合適護養,未及天年即衰竭,而陽體仍在。」
「是哩,」鬼谷子點頭,「大凡生命,同生同死者鮮,陽去陰存者寡,多為陰去陽存者。何以如此?不惜天命。或過勞,或過欲,或過食,或缺食,或因不知天命而失方,或因外力強加而夭亡,或因陰陽不和而自毀,或因走投無路而自盡……」
「若是肉體不存,陽體就無處可附,於是成為遊魂,對不?」玉蟬兒問道。
「你可以這麼說吧。與陰體一樣,陽體繁紛複雜,其統帥可稱元神。陰體腐散,歸於塵土,元神若無依處,自然就會成為遊魂。」
「所謂入定雲遊,就是元神離體了?」
「你也可以這麼說。」鬼谷子應道,「修鍊之人,可以操控元神離體,雲遊四方虛空而無遮擋,見到常人所不能見。」
「難怪先生足不出谷,天下事無不瞭然呢。」
「你二人只要悉心靜修,就可成就此術。」
「謝先生鼓勵!」玉蟬兒拱手,再問,「先生方才說,陽體繁紛複雜。弟子甚想知道,它是怎麼個複雜呢?」
「欲知何為陽體,就須明了何謂天人合一。」
「請先生賜教!」
「天人合一,指的是先天陽體如何合於後天陰體。」鬼谷子指著空氣,「宇宙之氣,分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之氣由鼻吸入,經由肺、腎、肝、心、脾五臟,化生為肺、腎、肝、心、脾五氣,這就是眾所稱謂的五臟之氣。老朽問你,人為何要化生出五臟之氣?」
「這……」玉蟬兒遲疑一下,「弟子真還沒有想過。」
「因為它們要供養與肉體共生的先天靈體,因為靈體也是要吃飯的。」
「哦,」玉蟬兒恍然有悟,情不自禁,「弟子明白了,這個靈體就是五藏之神,也就是神、魂、魄、志、意,對不?」
「正是。」鬼谷子點頭肯定,「宇宙大氣由鼻入肺,其精化生肺氣,養魄;魄氣入腎,其精化生腎氣,養志;志氣入肝,其精化生肝氣,養魂;魂氣入心,其精化生心氣,養神;神氣入脾,其精化生脾氣,養意。神魂魄志意受養於五臟所化之宇宙五種精氣,是謂五臟諸神。五臟有形,是謂五臟;五神無形,是謂五藏。」
先生所撓正是玉蟬兒的痒痒。
「先生,為什麼叫它們為神魂魄志意呢?換言之,怎麼來釋義它們呢?怎麼來區別它們呢?只是按照所化生它們的臟器予以區別嗎?它們就是志思嗎?它們支配肉身嗎?它們是怎麼支配肉身的?它們……」玉蟬兒一口氣問出一大串來,許是覺得問得太多,許是一口氣沒憋過來,話止此處戛然止住,兩眼炯炯有神地盯住先生。
「呵呵呵,我們的蟬兒是個貪心的人喲!」鬼谷子再捋一把長須,笑道,「人有二體,一為肉體,一為靈體,抑或稱作陰體與陽體。靈體也稱本神,歸藏於五臟,由氣脈溝通往來,由五臟化生之精氣供養,可稱五藏神,分別叫神魂魄意志。與生俱來謂之精,兩精相博謂之神,隨神往來謂之魂,並精出入謂之魄,心有所主謂之意,意之所長謂之志……」
「別別……」玉蟬兒急急止住,微微閉目,自語,「兩精相博?是哪兩個精相博呢?精為宇宙精華,天地之德,作用於人體,化生出五臟精氣。相搏的兩種精氣是肺氣與腎氣呢,還是腎氣與肝氣?抑或是五氣中的任意二氣呢?為什麼是兩精不是五精呢?為什麼……」陷入深思,良久,抬頭,看向鬼谷子,「先生,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鬼谷子不無調皮地撓幾下耳朵根,又把老壽眉捋了捋,朝玉蟬兒做個鬼臉,「老祖宗就是這麼說的,你若不信,可有兩個選擇,一是去問老祖宗,二是自個慢慢體悟。你有的是時光,是不?」
「好吧,先生,您接著說。」玉蟬兒催道。
「接著說什麼呢?」鬼谷子老眉皺起,拍拍腦門子,「讓你一攪和,老朽一時想不起來了。」
「是蟬兒的錯,」玉蟬兒緊忙站起,走到鬼谷子身後,輕輕揉按他的後腦門,揉一會兒,附他耳邊,柔聲,「先生,這下想起來沒?」
「呵呵呵呵,想起來嘍。」鬼谷子笑著接道,「五藏精氣,經由脈胳營運,輸送至此處,」拍拍大腦,「就是你方才按摩的地方,化生為思慮情志,派生出喜怒悲憂恐五情。」
「思慮情志?」玉蟬兒喃聲重複。
「就是志思神德,統稱為心之四術。」
「志思神德?心之四術?」玉蟬兒思考一會兒,抬頭問道,「先生,志思神德由五氣化生,為什麼不提其他四藏,只稱心術?它們指的全是思慮嗎?怎麼分別它們呢?它們既然存在於頭腦,又為什麼稱作心之四術呢?」
「五藏諸神,以心藏為主,其餘四藏皆受制於心。志為心之所向,思為心之所慮,神為心之所游,德為心之所制,此四者皆由心生,是以被稱作心之四術。」鬼谷子稍作停頓,接著解道,「至於四術不在心中,而在腦中,是因為它們是心的派生,是心指使它們履行使命的。」
「什麼使命?」
「控制肉體。」
「啥?」玉蟬兒眼睛大睜,「肉體不是由五藏神控制的嗎?」
「非也,」鬼谷子應道,「肉體是由大腦控制的,大腦產生意識體,意識體控制肉體的行為。」
「那……還要五藏神做啥?」
「哈哈哈哈,」鬼谷子捋須大笑,「五藏神指令大腦呀。」
「啊?」玉蟬兒驚道,「這……大腦也是靈體嗎?它是獨立的靈體呢,還是靈體的一部分?如果是獨立的,難道人有兩個靈體嗎?如果不是,它是靈體的哪一部分呢?它又是怎麼指令肉體的呢?」
「這麼說吧,」鬼谷子閉會兒眼,緩緩解釋,「如你所知,人只有二體,一為肉體,一為靈體。靈體與肉體各自獨立,是無法溝通的,於是需要一個媒體,它就是大腦,你可以叫它意識體。靈體想幹什麼,就下達指令給意識體,由意識體傳達給肉體,肉體則按照意識體傳達的指令行動。」
「咦?」玉蟬兒眼睛睜大,「為什麼靈體不直接下達指令給肉體呢?」
「因為靈體是先天的本初之體,它有直覺,沒有感覺,所有的感官都與大腦連通,所以它們大多距離大腦最近,譬如說眼、耳、鼻、舌,都長在頭上,沒有長在肚子上。」
「可這……為什麼呢?」
「因為靈體是五藏體,是生物最重要的核心體,是要歸藏起來,要被層層保護起來。這就是它們為什麼長在人體中間,外面還要受到多根堅實的肋骨及脊柱的護佑。」
「明白了,」玉蟬兒興奮地接道,「靈體沒有感覺,不知道肉體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因而無法做出判斷應對,也就無法指令肉體,而意識體直接連接感官,洞悉外來變化,因而可以隨時給出指令,是不?」
「呵呵呵,蟬兒就是蟬兒。」鬼谷子豎給她一個拇指。
「因為要指令肉體行動,所以意識體產生出志思神德,是不?」
「是呀,是呀。」鬼谷子連聲讚歎。
「可……先生,蟬兒覺得,外在變化繁紛複雜,意識體在發出應變指令時,有時根本來不及志思神德呀,為什麼只將它們列為四術?」玉蟬兒盯住他。
「哈哈哈哈,」鬼谷子笑道,「你這是問不倒老朽不罷休啊。這麼說吧,要理清這個,你首先要明白何為志思神德。」
「先生方才說過了呀,志為心之所向,思為心之所慮,神為心之所游,德為心之所制。」
「是的,」鬼谷子應道,「心為五藏神之總舍,志、思、神、德,分別表述心的四種應變法術。心的應變法術有個法則,即趨利避害。志術為心之所向,指的是意識體對外界的初級應變,決定肉體採取何種行動以趨眼前之利,避眼前之害。如果眼前來看尚無利害,長遠來看卻有利害,意識體就要進入第二個層面,思術。思為心之所慮,經過思慮,意識體可對長遠之利、長遠之害作出判斷,並給肉體發出應對的指令。至於神、德,是意識體的更高級應對。神術為心之所游,神通廣大,可超越肉體,游於感官之所未見、未覺、未達之域,譬如籌謀、設計、造物、著述、立說、辯論、遐想等等。上述三大心術是否合適,在利於自己時,是否利於群體,利於天下,就要求意識體做出判斷,這個判斷就是曲直與是非,也就是心的最後一術,德術。」
鬼谷子所解透徹明晰,玉蟬兒、童子聞所未聞,如飲甘霖,大是過癮。
「這麼說來,靈體是活在意識之外了?」玉蟬兒問道。
「是的,它活在意識之外,於冥冥之中主控意識。」
「明白了,」玉蟬兒恍然有悟,「這個冥冥之中,譬如做夢,人在熟睡時,就會失去意識,夢中的所見所聞,該當是靈體了,是不?」
「是的,靈體是與天溝通的,是以只在意識離位時,譬如夢中、酒後、行巫術時,或為迷術所惑時,才會現身。」
「是了,是了,」玉蟬兒大悟,「所以說,人們越是想得多,越是想得明白,越是想得細微,越是想得周全,就離靈體越遠,也就離天越遠。所謂返樸歸真,其實就是使自己接近靈體,釋放靈體,與天溝通。」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來,指向童子,「譬如眼前這個大子,他就真朴呀!」
「咦,怎麼扯到小子頭上了?」童子嘴巴一撇,「傻瓜才真朴呢,看小子給您鬧個事兒出來!」
「哈哈哈哈!」鬼谷子、玉蟬兒大笑起來。
「先生,」玉蟬兒的問題顯然沒完,幾聲笑過,接著發問,「五臟內藏五神,六腑呢?同為臟器,它們的區別只在藏與顯嗎?藏象沒有腑嗎?」
所謂六腑,就是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膽等六個人體新陳代謝的腑臟。
「這個是生命的運化了,」鬼谷子解道,「據上古所說,天食人以五氣,地食人以五味;五氣入鼻,藏於心肺;五味入口,藏於腸胃。由此說可知,五臟運化天之五氣,六腑運化地之五味。五臟化天之精氣而藏之,六腑傳地之五味而不藏。五臟藏精不瀉,故滿而不能實;六腑傳味不實,故實而不能滿。」
「什麼叫滿而不能實?」玉蟬兒追問。
「實者,積也。精氣要飽滿,但不能堵塞,塞則積。不塞就須時刻營運,所以叫滿而不能實。」
「若照此推,」玉蟬兒接續推道,「於六腑來說,五味入口,是胃實而腸虛,五味下瀉,是腸實而胃虛,所以叫作實而不能滿,對不?」
「可以這麼解。」鬼谷子應道,「確切來說,六腑重在傳化,胃、腸的虛與實都是變數,六味不可積實。積實於胃,胃脹;積實於腸,腸梗,皆為疾症。」
「就弟子所知,奇恆之腑也是藏而不瀉,為什麼它們也不是藏象呢?」
玉蟬兒所提及的奇恆之腑,指的是腦、髓、骨、脈、女子胞等人體結構,古人認為它們一旦長成,就只藏不瀉,所以稱作奇恆之腑。
「藏象為先天陽氣所化,奇恆之腑則為後天陰氣所成,怎麼能是藏象呢?」
玉蟬兒輕輕吁出一氣,思慮有頃,抬頭又問:「先生方才提到六腑疾症,為什麼不叫病呢?病與疾有差別嗎?」
「呵呵呵,」鬼谷子望著這個處處較真的弟子樂了,「你倒是會問。你可寫出兩個字來。」
玉蟬兒尋到木板,在上面寫出「病」(古體字)的兩種不同寫法。
「你看這個『病』字,是一個人躺在榻上,渾身冒汗,在發燒呢。再看這個『病』字,不但躺在榻上發燒,身上還插著一個『矢』字,就是中箭了。想想看,它們之間有何差別呢?」
「就是說,」玉蟬兒盯住二字,「病是來自內傷,疾是來自外傷,對不?」
「正是,」鬼谷子肯定道,「當然,外傷並不一定與箭矢相關,所有外傷都叫疾。疾來得快,痛得很,人最厭惡,所以才有疾惡、疾恨、疾風、疾速之說。疾是要醫的,所以疾與醫都與矢有關。至於病,那叫個慢悠悠呀,要躺在榻上慢慢出汗,慢慢發燒。」
「這麼說,疾比病厲害了?」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再想想,疾傷的只是肉體,也就是陰體,病呢?」
「哎喲喲,」玉蟬兒一拍腦瓜子,豁然開悟,「病傷的是靈體,是不?」
鬼谷子捋須笑笑,算是肯定了。
「天哪,」玉蟬兒如同醍醐灌頂,大眼盯住鬼谷子,「弟子可否這樣說,除去外傷,所有的病,都與靈體相關,都是五藏神受到傷害。五藏神將這些傷害傳導給大腦,由大腦轉化成意識,由意識命令肉體採取行動以排除這些傷害,是不?」
鬼谷子美美地捋一把長須,給她一個帶笑的點頭。
「再推下去,四時風曝寒暑,不是肉體,而是靈體受到侵擾,於是傳導給意識,由意識命令肉體穿衣解裳、擋風避暑,是不?」
鬼谷子又捋一把長須,兩道目光不無慈愛地凝視他的愛徒。
「如果外界侵擾過重,肉體無法落實大腦指令,就會躺在榻上,或冷或熱。靈體無可奈何,只好指令大腦,讓肉體進入生病狀態。此時,病者家人就會求助於巫、醫,使針砭炙湯等外力介入。這些外力針對的明為肉體,實為靈體,是不?」
「是的,但也不完全是。」鬼谷子解釋,「在肉體無可奈何時,靈體就會啟動自我修復,這也是大多數病症通過靜養就會自我痊癒的原因。病越大,需要修復的時間越長。至於針砭炙湯之類外力,不過是起輔助靈體、使其加快自我修復過程的作用。不過,一旦庸醫上門,方不對症,術不得法,非但不能幫輔靈體,反倒有礙於靈體的自我康復。是以庸醫害人,是以修醫者須先修德,修術者須先修行。」
「謝先生教誨!」玉蟬兒拱手。
「也有靈體修復不了的時候。」鬼谷子補充道。「譬如說,五氣之中的某一氣徹底堵塞,形成囊腫。一氣堵塞,處處堵塞,靈體用盡全力,仍舊無力修復,亦無外力可以藉助。」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鬼谷子苦笑一下,做個無常鬼勾人的動作,「這個世上,大多數人都是這般,這就叫作死於非命。就是說,他的天命未到,陽壽仍有,但其陰體或耽於淫慾,或過多勞苦,經營不善,提前與陽體分離。」
「此時的陽體沒有陰體可以寄託,就會成為鬼魂,對不?」
「是的,」鬼谷子點頭,「還有一種情形,譬如說發生意外,即有強大的外力傷及靈體,靈體猝不及防,既無備也無暇啟動修復,或超出其修復功力——」頓住話頭,盯住玉蟬兒。
「靈體發出信號,尋求幫助呀!」
「能夠幫的已經幫過了。」
「那……這該怎麼辦呢?」玉蟬兒急道。
「它會向更遠的親人求助。」
「它……怎麼求助?」
「託夢呀,向夢中的親人靈體求助。」
聽到「託夢」二字,玉蟬兒一下子憶起方才的夢境,打個寒戰,顫聲:「天哪,蘇師弟他……他讓毒蛇咬了!」
「是的,蘇秦遇到麻煩了。」鬼谷子語氣肯定。
玉蟬兒淚水出來,撲嗵跪地:「先生,請救救他!」
「大子?」鬼谷子轉向童子。
「先生,還是叫小子吧。」童子嘴一撇,做出個鬼臉,「大子聽起來咋會彆扭呢。」
「那就大小子吧。」鬼谷子笑了,「大小子,那粒藥丸還在嗎?」
「是隨巢前輩沒有吃下的那一粒嗎?」
「是的。」
「在呢。」童子進洞,將他小心包裹起來的那粒藥丸擱在鬼谷子案上。
「交給你的蟬兒姐。」
童子將藥丸交給玉蟬兒。
「蟬兒,」鬼谷子轉向玉蟬兒,「拿出你的針來。」
玉蟬兒取出一套針具。
「為師這就示你一套祛毒伏魔、起死回生的針法!」鬼谷子緩緩脫去上衣。
「先生?」玉蟬兒疑惑地盯住鬼谷子,看著他那一身飽經風霜的胴體。
「下針吧,先取毫針,由外關入,透內關,提插捻轉,各三息。」鬼谷子微微閉目,伸出手臂,現出外關穴。
「先生——」玉蟬兒曉得是教她去救蘇秦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
「蟬兒姐,」童子不急不慌地脫下衣服,伸出胳膊,笑吟吟道,「扎我的,我的皮嫩,肉緊,不像先生的,皮厚,肉鬆,紮起來沒個感覺。」
「嘿,你小子,這是嫌棄為師呀!」鬼谷子睜開一隻眼,斜他一下,指向猴望尖方向,「猴望尖去,采十二草。」
「哪十二草?」
「拿筆來。」
童子拿過筆,遞給鬼谷子。鬼谷子寫出十二種草名,童子收起,提上籃子,疾步出門,投猴望尖而去。
聽到童子遠去的聲音,玉蟬兒輕聲道:「先生,那十二種草藥莫不帶毒,這……」
「天地五行,有生有克,萬物皆然。」鬼谷子看向她,笑笑,「蟬兒,下針吧。」
玉蟬兒再次拿起針。
「不是此針,是彼針!」鬼谷子起身,走到案邊,從一個罐中摸出一粒黑乎乎的藥丸吞下,走到榻邊,躺下。
「彼針?」玉蟬兒一臉茫然。
「放下手中的針,走過來,到我身邊。」
玉蟬兒放下各式銀針,走到鬼谷子身邊。
「閉目,凝神,放空你的心,什麼也不要想。」
玉蟬兒閉目,凝神,大腦放空。
漸漸的,玉蟬兒走在草叢裡,遠遠聽到一個聲音:「蟬兒——」
是鬼谷子在叫她。
「先生,蟬兒來了!」玉蟬兒循聲跑去。
鬼谷子躺在草地上,手指肝部,一臉痛楚。
「先生,你怎麼了?」
「有一條蛇,它……纏住這兒了,你找找看。」
玉蟬兒急了,瞪眼尋蛇,不消一時,果然看到它了。
「先生,我看到它了,是條黑蛇,凶得很呢,我該怎麼辦?」
「用圓針,先刺它眼睛,再刺它七寸!下手要快,要狠,要准。」
「曉得了,先生!」玉蟬兒拿起圓針,瞧准蛇的眼睛,嗖嗖兩聲,直刺過去。那黑蛇兩眼出血,鬆開先生,向草叢裡逃去。玉蟬兒大叫一聲:「哪兒逃!」照準七寸一刺三捻,那蛇掙扎幾下,不動了。
「太好了,蟬兒。還有一條,在這兒。」鬼谷子又道。
「來了,先生,是條花蛇,還用圓針嗎?」蟬兒問道。
「用毫針。刺它七寸。」
玉蟬兒換作毫針,刺向那花蛇的七寸。
屈將子仔細查驗蘇秦所乘坐的車輛,對車上之物不放過一絲痕迹。前後折騰一個多時辰,並未發現疑點。
惟一的疑點,就是蘇秦喝水的竹筒。
屈將子的目光再次落在竹筒上,飛刀鄒、木實等墨者也都看向它。
「鄒,再講一遍,從你們出發直到漳水蘇子發病!」屈將子看向飛刀鄒。
飛刀鄒又講一遍,終了道:「我敢說,途中與往常一樣,沒有任何異常,惟一的異常就是水的事。」盯住竹筒,「可所有的證據都讓我在漳水裡洗掉了。」
「唉,」屈將子長嘆一聲,「全怪老朽啊。不該讓你一人護送蘇子。」
「木實要跟我們一起走的,是主公不讓。」飛刀鄒應道,「主公是不想麻煩大家。這些年來,我陪主公往來出行,不知走過多少地方,全都沒事,也就沒再堅持,實在是太大意了。」略頓,「師父,主公不會是得下什麼急病了吧?」
「從發病及癥狀看,當是中毒。」屈將子推斷。
「中毒?」飛刀鄒納悶,「不會吧。我們一路出發,途中根本沒有停留,也沒有與任何人有過交往,怎麼可能中毒?」
「如果是緊病,」屈將子解道,「只能是中風。如蘇子這般急切的中風,只能有兩種,一是心中風,二是腦中風。若是心中風,人很快就沒了,蘇子守不到現在。若是腦中風,不會有這麼快,也不會有這麼厲害。老朽因而斷定是中毒。」
「什麼毒?」飛刀鄒急問。
「要是知道,就好了。」屈將子再次盯向竹筒,那是惟一的證據了,儘管什麼也沒有驗出來。
飛刀鄒蹲下,悶頭思慮究竟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
飛刀鄒拿過竹筒,盯住它,耳邊響起蘇秦的聲音:「鄒兄,離漳水還有多遠……過漳水時,歇個腳,舀點兒水,秋果忘備了!」
「秋果忘備了!」飛刀鄒打個激靈,眼前浮出秋果。
飛刀鄒快步跑到蘇秦寢處,見秋果依舊跪在蘇秦榻前,頭頂住蘇秦的肋邊,已經睡去,嘴角流出饞水,臉上幾道淚痕。
蘇秦的一隻手搭在她的臉上。顯然,是她將蘇秦的手扳過來,搭在上面的。
她太傷心了。
她哭了一整夜,想是哭累了。
蘇秦仍在昏迷中。
飛刀鄒擋下鼻息,仍有氣息,察看臉色,並無異樣。
飛刀鄒悄悄退出,回到院中。
「筒里的水是誰裝的?」屈將子問道。
「不知道呢,」飛刀鄒應道,「之前出行,主公的生活起居,多由秋果打點,尤其是水,途中必備,秋果每次都要裝得滿滿的,不知怎麼的,這次她竟然忘裝了,主公路上喝水,想是水不多,才問我離漳水多遠,我說快到了,主公吩咐我,到漳水時停一下,舀點水。之後不過兩刻鐘,就到漳水了,我舀水前發現主公歪在車裡,以為他是打盹了,就沒再打擾他,下去舀好水,上來才發現主公是……」略頓,「想是主公見快到漳水了,就將筒中的剩水全部喝下,方才中毒的。」
「若是此說,這水或就與秋果有關!」屈將子沉思良久,低聲道。
「可……」飛刀鄒遲疑一下,「她不會加害主公的。就弟子所知,主公身邊,最信任的只有四人,一是雪公主,二是在下,三是袁豹,四是秋果。」
「秋果呢?」屈將子看向屋子。
「我剛察過,她一直守在主公身邊,睡著了,一臉眼淚。」
「說說她,」屈將子吁出一氣,「她是怎麼來到蘇大人身邊的?」
飛刀鄒將他所知道的秋果故事及她與蘇秦之間的情義略述一遍。
「秦國,獨臂人?」屈將子沉思良久,轉對木華,「木華,你替下秋果,嚴密守護蘇大人,任何人不可進入蘇大人卧處。」看向木實,「兩件事,一是捎信給雪公主,請公主速來;二是派人赴堯山,接菲菲過來,該是她認見生身父母的辰光了。」
木華、木實領命而去。
「府中戒嚴,無論何人,」屈將子轉對飛刀鄒,「不經准允,不可進出府宅,尤其是蘇子寢處!」
童子到猴望尖採藥,天黑未回。
玉蟬兒大急,欲進山尋找,被鬼谷子止住。
次日午時,童子回來,大汗淋漓地將竹簍子交給玉蟬兒,呵呵樂道:「嘿,先生讓採的這十二味,真還不好尋呢,差點兒掉進崖子里。」
鬼谷子聞聲出來,驗過草藥,確證無誤,遂將它們選出一些,均量分作三份,裝入三隻袋子,遞給玉蟬兒,緩緩說道:「蘇秦命不該絕,雖中劇毒,但因施藥之人未曾施以足量,是為不幸中的萬幸。你有旬日可以救他,大可不必惶急。」
「謝先生指點!」玉蟬兒接過袋子,放入她早已打好的包裹里,重新包好。
「對了,還有一味藥引子,老朽差點兒忘了!」鬼谷子盯住她,半笑不笑。
「什麼藥引子?」玉蟬兒急問。
「淚珠兒。」
「淚珠兒?」玉蟬兒奇道,「什麼淚珠兒?」
「玉蟬兒的淚珠兒。」鬼谷子微微閉目,「你可於熬藥之時酌量施放。」
「我?」玉蟬兒臉上一紅,輕聲,「多少為宜?」
「酌量呀,你隨心即可。」鬼谷子淡淡一笑,「蟬兒,去吧。蘇秦的五藏之神在等著你的解救呢。」
玉蟬兒「嗯」出一聲,拜過師父與童子,戴上斗笠,跨出舍門,走進午後的烈日中。
玉蟬兒沿溪邊小徑疾步走遠。
鬼谷子緩緩跟出,站在一塊巨石上,久久地凝視玉蟬兒遠去的身影。
玉蟬兒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
鬼谷子的目光卻未移動,依舊凝視那個方向,好像她的身影未曾消失似的。
「先生,」童子跟出來,站在石頭下面,「日頭毒呀!」
「是的,日頭毒。」鬼谷子重複一句,身子卻未動彈,目光依舊射向玉蟬兒離去的方向。
「蟬兒姐她……會回來的!」童子曉得他在看什麼。
「是的,」鬼谷子的聲音更緩,又是一句重複,「她會回來的。」
「那……先生還在看什麼呢?」
「是呀,老朽還在看什麼呢?」鬼谷子再次重複一句,跳下石頭,頭也不回地走回草廬。
「咦,」童子目送鬼谷子走進草廬,蹭地跳到石頭上,若有所思地遠眺玉蟬兒隱身的方向,喃聲自語,「先生這是怎麼了?觀先生神態,蘇師弟當無大礙。蟬兒姐親手救活蘇師弟,喜猶不及,怎麼能哭得出來呢?蟬兒姐哭不出來,先生為什麼要用她的淚珠兒來作藥引子呢?嘿……」
玉蟬兒沒有車馬,依靠雙腳緊趕慢趕,於蘇秦病倒的第四日後晌方才抵達邯鄲,尋到相府時已近黃昏。
相府門口站著幾個甲士,執戟肅立。
「諸位甲士,」玉蟬兒急步上前,拱手,「我是從雲夢山趕來的,有急事面見蘇秦,請壯士稟報!」
見她直呼蘇秦大名,幾個甲士互望一眼,一人應道:「相國大人有令,這幾日概不會客,客人有何事,請過幾日再來!」
「請壯士稟報大人,我不是客,是你們相國大人的師姐,奉師父之命,前來尋他,請速傳稟!」玉蟬兒不卑不亢。
「這……」幾個甲士面面相覷,一人問道,「可有名帖?」
「這樣吧,」玉蟬兒略略一頓,「請你們府宰出來,我對他講!否則,誤下相國的大事,你們誰也吃罪不起!」
甲士遲疑一下,進府稟報飛刀鄒。
飛刀鄒走出,看向玉蟬兒:「客人是——」
「我是從鬼谷來的,奉鬼谷先生之命前來探望蘇秦!」
「鬼谷先生?」飛刀鄒盯住她,「您是——」
「我是鬼谷先生弟子,蘇秦的師姐!」
「敢問客人尊姓大名?」由於天香的原因,飛刀鄒對所有美女都不放心了。
「玉蟬兒。」
聽她報出「玉蟬」二字,飛刀鄒明白不會有錯了,不無激動地深深一躬:「您……來得太好了,主公他……在等著您呢!」讓到一側,伸手,「請!」
飛刀鄒引領玉蟬兒直入客堂,稟報屈將子。
屈將子仍舊不放心,詳細問過幾件事情,確認她是鬼谷弟子,方才拱手見禮,引她直入蘇秦卧處。
蘇秦躺在榻上,面無血色,如同死去一般。
玉蟬兒近距離地凝視蘇秦,這個她一直挂念在心的男人。
玉蟬兒動手了,搭脈,翻眼,察齒。
玉蟬兒閉目,入定。
玉蟬兒的心念漸漸聚集,穿入一個靈異的世界。
恍惚間,遠處浮出一個影像。
是蘇秦。
蘇秦的影像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再細審去,蘇秦的身上爬滿蛇蠍,扎滿奇怪的草木毒刺,那些毒物正在全力吮吸蘇秦的血氣。
蘇秦拚命掙扎,但那些毒物越纏越緊,將他牢牢縛住。
絕望中的蘇秦看到她了。
蘇秦向她發出呼喊,可她什麼也聽不到。
蘇秦使盡全力向她靠攏,可被那些由植物結成的大網緊緊罩住。
玉蟬兒伸出手,向他叫道:「蘇公子,蟬兒來了,蟬兒這就救你,這就……」
玉蟬兒由不得打個冷戰,恍然出定。
顯然,蘇秦的五藏神傷得極重,已經撐不住了。
玉蟬兒再次搭脈。從脈相判斷,一如鬼谷子所斷,蘇秦最多可以堅持旬日,也就是說,她只有數日時間可以施救。
玉蟬兒不敢怠慢,吩咐飛刀鄒將蘇秦扶起,掏出童子交給她的藥丸,塞進蘇秦口中,喂他溫水,迫他咽下。
「官人,請解開他的衣裳!」玉蟬兒轉對飛刀鄒,指一下蘇秦。
飛刀鄒脫去蘇秦衣裳。
「你們出去吧。」玉蟬兒吩咐飛刀鄒。
飛刀鄒等全部出去,掩上房門。
玉蟬兒望著赤身裸體的蘇秦,這個在她心頭祛之不去的男人。
而今,他近在咫尺,等待她的解救。
玉蟬兒閉目養神。
一路奔波,玉蟬兒太累了。
玉蟬兒從隨身所帶的包囊中取下葫蘆,打開塞子,喝幾口水。
玉蟬兒緩過神來,起身,距蘇秦一步遠,紮下架勢,屏氣凝神,再度入定。
蘇秦現身了。
在鬼谷子萬能解藥的作用下,蘇秦已經回過神來,而那些纏繞他不放的各種毒物正在失去活力,尤其是那些蛇蠍毒蟲等,漸漸開始迷盹。
「師姐——」蘇秦向她招手。
「蘇秦,蟬兒來了!」玉蟬兒沒有叫他師弟,直呼其名。
「蘇秦有勞師姐了!」蘇秦苦笑,指著依舊纏繞在身上的毒物,「蘇秦不能成禮了!」
「你不要動,我這就救你!」玉蟬兒摸出銀針,瞧准一隻黑蛇,直刺其雙眼。那蛇飛逃,玉蟬兒急步趕上,一針刺入它的七寸,提插轉捻,不消一時,那蛇便僵死不動了。
之後一個時辰,玉蟬兒越戰越勇,將那些毒蟲一一揪出,針刺其目,繼而是七寸。那些蛇蠍共有十二條,皆為終南山中極毒之物,尤其是最後一條長蛇,性情兇猛,不逃反撲上來。玉蟬兒將所有的針法全部試過,依舊拿它不住。
玉蟬兒正自憂急,隱約聽到鬼谷子聲音:「蟬兒,這是條王蛇,以食蛇為生,尋常針氣拿它不住呢。」
「何以拿之?」玉蟬兒叫道。
「用劍氣。先斷其信,后斬其首。」
玉蟬兒抽出寶劍,待那蛇再撲上來、口中吐出信子之時,催動劍氣,斷其信子。那蛇沒了信子,四處亂躥。玉蟬兒尋到時機,待那蛇躥到跟前之時,一劍揮去,劍氣直入那蛇七寸,蛇頭被斷,滾落於草叢裡。
玉蟬兒看向蘇秦,見他全身完全放鬆,沉沉睡去。
玉蟬兒吁出一氣,乍然出定,方覺一身是汗。玉蟬兒看向房中油燈,見油已耗盡,聽向四周,靜寂無聲。遠處傳來更聲,已是夜半。
玉蟬兒為蘇秦蓋上薄被,伏在他的榻邊,沉沉睡去。
翌日凌晨,玉蟬兒醒來,見蘇秦脈相趨穩,臉上現出血色,知他已無大礙,遂摸出真正的銀針,刺向蘇秦身上的不同穴位,以培元護本,清除殘餘毒素。
玉蟬兒施完針,也是感應,轉過頭來,於無意中瞥到一物。
是一枚金蟬兒!
沒錯,是飛刀鄒於昨晚從蘇秦的衣飾上取下來的,就放在蘇秦的那堆衣飾里。
玉蟬兒心底一震,伸手摸去。
玉蟬兒拿到金蟬,放在掌心,仔細端詳。
一絲兒沒錯,是她姐姐姬雪的金蟬兒!
玉蟬兒取下自己的玉蟬兒,與那金蟬兒擺在一起。
兩隻蟬兒一模一樣,一隻乳白,一隻金黃;一隻溫潤如脂,一隻燦若曉星。
日上一竿,一輛駟馬輜車停在蘇秦府前。
不及車輛停穩,一個女子從車上噌地跳下,接著是另一女子。
分別跳下車的是燕國太后姬雪與她的侍女春梅。
姬雪沒有收到木華的音訊。與姬雨一樣,她也是在蘇秦出事的當天夜裡夢到蘇秦,醒后再也睡不去,未及天亮,果決吩咐春梅備車,直驅邯鄲。
由武陽到邯鄲雖然不算太遠,但要越過中山國,還要涉過幾條河流,偏巧一條沒有河梁的小河突發大水,耽誤將近一天辰光,中途又考慮安全,曉行夜宿,趕到已是第五天了。
當姬雪跌跌撞撞地跑進蘇秦的卧室時,玉蟬兒又喜又驚。喜的是她終於見到了分手多年的姐姐,驚的是她為什麼會來,且來得如此之快。
「阿姐——」玉蟬兒撲進姬雪的懷裡,姐妹二人抱在一起。
姬雪也是驚喜。
一路上,她什麼都想到了,只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妹妹。
「他……怎麼樣了?」姬雪一把推開玉蟬兒,跪在榻前,一臉憂急地看向一臉安祥地躺在榻上的蘇秦。
蘇秦身體赤裸,只有羞處搭著一條被角,不同穴位上,依舊扎著數十枚銀針。
「蘇秦——」姬雪泣不成聲,用手撫摸蘇秦的臉,繼而是他的額頭、耳朵、脖頸、胳膊、手……凡是沒有下針的地方。
姬雪撫摸一遍,將臉輕輕貼在蘇秦的臉上,淚水嘩嘩流淌,滴落在蘇秦的臉上。
看到姬雪這一連串不顧一切的舉動,玉蟬兒凌亂了。
眼前的這個人……是她的那個阿姐嗎?是老燕公的夫人嗎?是大燕國的太后嗎?
所幸,房中只有她們姐妹二人。飛刀鄒在引她進來之後,已掩門出去。
姬雪哭泣良久,方才和緩下來,將蘇秦的手緊緊握住,貼在自己的心窩上。
此時的玉蟬兒不是凌亂,而是目瞪口呆了,兩眼傻傻地盯住,好似盯住一個怪物。
玉蟬兒的眼珠不由自主地轉向那隻依舊放在衣飾上的金蟬兒。
許是注意到了身後的妹妹,姬雪終於回過神來,看向姬雨,指著銀針:「阿妹,是你扎的?」
玉蟬兒似乎未從震撼中回來,木訥地點頭。
「阿妹,姐曉得你行的!」姬雪緊緊抱住她,聲音急切,帶著哭音,「快救他呀!他……這是怎麼了?他得的什麼病?他怎麼會這樣?他怎麼會這樣?他怎麼會……這樣?他一直很棒的,他連傷風都很少,他……怎麼一下子就成這樣了呢……阿妹……」將她抱得越來越緊,泣不成聲。
「阿姐,」玉蟬兒似乎明白點兒什麼,只是不肯相信,也不願相信,喃聲應道,「蘇秦是中毒了,有人下毒!」
「天哪,」姬雪越發急了,「下的什麼毒?什麼人下的?這毒……阿妹,快……快告訴阿姐……」
「是由毒蟲、毒草提煉出來的劇毒。」
「天哪!他要緊不?你得救救他,你得救活他,你……你必須救活他……」姬雪搖動姬雨,幾乎是語無倫次了。
「阿姐放心,蘇秦已無大礙了,是先生為他配的葯,先生曉得他中毒了!」
「太好了!」姬雪再次抱緊姬雨,「是鬼谷先生嗎?是的,肯定是他。可他……怎麼曉得蘇秦中毒了?」
「先生曉得的,先生什麼都曉得!」
「鬼谷先生,」姬雪撲地跪下,朝鬼谷方向連連叩首,「姬雪謝您了,姬雪謝您救活蘇秦,姬雪……」又是一頓叩首。
姬雪叩完,就地席坐,看向姬雨。
時辰到了,姬雨將蘇秦身上的銀針一根一根拔下,收拾起來,在她對面席地坐下。
「阿姐,你……」姬雨欲言又止。
「阿妹,」姬雪盯住姬雨,「你給阿姐個實底,」看向蘇秦,「他幾時能醒過來?」
「我不曉得,」姬雨應道,「先生要我施針三輪,這是第二輪。觀他氣色,摸他脈搏,可知毒素正在排解,生命已無大礙,再施一輪,當可清醒!」
「快施呀!」姬雪急不可待。
「施針要有時辰的。」姬雨應道。
「實在是太好了,」姬雪喜極而泣,「阿妹呀,你真的不知道,他,蘇子,對阿姐有多重要,他……」
「阿姐,你……他……你們……」玉蟬兒心裡發堵,勉強擠出這幾個字后,戛然止住,緩緩閉目。
谷中多年,玉蟬兒已經修鍊出一項能力,無論內中多麼凌亂,只要一閉眼睛,就會於瞬間靜下來。
是的,這辰光,她迫切需要的是讓自己靜下來。
「阿妹,」姬雪這也安靜下來,盯住姬雨,「阿姐曉得你想知道什麼,阿姐這就告訴你!」
姬雪娓娓道來,將她出嫁那日,蘇秦如何在雨中冒死攔住她的嫁車,贈送她他削的那把木劍,她一路上如何撫摸蘇秦贈她的那把劍哭泣到薊都,那把劍如何陪伴她到燕宮,如何陪伴她度過那些不堪回首的寂寞日子,燕宮如何內亂,老燕公如何無奈,她如何無助,蘇秦如何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來到燕宮,如何助燕公平定內亂,老燕公如何不滿太子姬蘇,如何與她討論傳位於孫子噲,太子姬蘇如何謀殺燕公,逼她,還要污辱她,蘇秦如何又在關鍵辰光救她,穩定燕國政局……
往昔歲月的滴滴點點,姬雪一五一十地全都傾訴給姬雨。
「阿妹呀,」姬雪的眼裡飽含熱淚,「你真的不知道,那一天,燕宮生亂,燕公生病,阿姐無助,欲到宗廟求助保佑,行至薊宮外面,有人攔住阿姐的車輦,自稱是洛陽人蘇秦,天哪,阿姐……阿姐的全身都是抖的,那是阿姐多少年來心心念念的人哪,阿姐天天都要撫摸他的劍哪,阿姐以為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他了,可他……來了,且他還是鬼谷子的弟子,他向阿姐講鬼谷先生,講阿妹,講龐涓,講張儀與孫臏,講那裡發生的一切事,他還拿出一隻手絹,那上面有在洛陽太學里他受胯下之辱時阿姐為他落下的淚,他……他說他一直珍藏著,他說,他在困苦時,他在無助時,他在絕望時,他在……他在任何需要的時候,都要拿出阿姐的絲帕,看一看上面的淚,阿姐……」淚水嘩嘩流下。
姬雨的淚水緩緩流出,無聲地滴落在地面上。
「後來,」姬雪繼續敘說,「後來老燕公走了,老燕公是讓姬蘇那個畜生害死的。那畜生害死老燕公,又來逼阿姐從他。阿姐無奈,只好說要以死殉葬。那畜生就逼阿姐行殉,阿姐就要行殉時,蘇子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在蘇子救助下,阿姐逃到武陽,住在先宮陵墓邊上的別宮裡,明為先君守陵,實則躲避姬蘇那個畜生。後來,蘇子來到武陽,阿姐一心要為先君復仇,可蘇子勸告阿姐,說是燕國不能亂,蘇子看得遠哪,阿姐信蘇子,阿姐歡喜蘇子,阿姐就在那夜留下蘇子,阿姐就……就是蘇子的人了……」
一步一步的,玉蟬兒終於聽到了她最不想聽到也最害怕聽到的陳述。
玉蟬兒如遭電擊。
「阿姐,」見姬雪講完一歇,玉蟬兒強使自己鎮靜下來,「蘇秦馬上就要醒了,我得為他熬些葯去。他體內還有一十二種毒素,須用湯藥驅之。你好好守護他吧。」緩緩起身。
「好的,阿妹,阿姐守護他。阿妹快去熬藥,要讓他早點兒醒來!」姬雪也站起來。
玉蟬兒收拾起針具及她的包裹,打開門。
姬雪送她出門,看她走遠,回身坐在蘇秦的榻沿,將蘇秦的手握在自己手裡,緊緊握住。
玉蟬兒向飛刀鄒討來藥罐,燃起炭爐,支走所有人,拿出一包鬼谷子親手分好的草藥,裝進罐中。
罐中還缺一味,她的眼淚。
是的,她的眼淚,她玉蟬兒的眼淚。
「先生,您是什麼都知道呀!」望著這隻藥罐子,玉蟬兒的萬千委屈從中升騰,淚如泉湧,「您早就知道了呀,可您……您為什麼不告訴蟬兒呢?您……為什麼要害蟬兒呢?您早就知道蘇秦愛的是阿姐,您早就……」
玉蟬兒拿過藥罐,放在自己的胸前。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冷冷的陶罐平靜地接納她所落下的每一珠淚。
玉蟬兒哭夠了。
玉蟬兒的淚水流幹了。
玉蟬兒止住哭,移開陶罐,將它架在火盆上。
炭火燒起來。
玉蟬兒平靜下來。
玉蟬兒緩緩從懷中摸出她的玉蟬兒,端詳它。
「蘇秦,蘇師弟,」玉蟬兒盯住它,一字一頓,「你記住,罐中的所有淚水,師姐不是為你流下的,師姐是為師姐自己流下的,師姐是奉先生之命為你做下的藥引子。除先生之命外,師姐再為蘇師弟添加一味,以助你早日康復!」
玉蟬兒緩緩站起,將手中的玉蟬往空一扔,於眨眼間抽出寶劍,在它高點回落的瞬間,一劍揮去。
隨著「當」的一聲脆響,那塊伴她幾近三十年的玉蟬兒成為碎塊。
也就在這「當」的一聲脆響中,玉蟬兒的內心深處突然間洞開一扇天窗,一束光亮直透而入,照射在各個角落。
玉蟬兒的廣漠心海,於剎那間波濤不驚,一片澄明。
玉蟬兒一身輕鬆,長出一氣,揀起碎塊,一塊一塊地放進藥罐,見天色將黑,遂將熬好的湯藥用細布濾好,盛進碗中,端進蘇秦房間。
玉蟬兒一臉平靜,沖姬雪輕叫一聲:「阿姐!」
姬雪接過葯碗,放在唇邊,伸舌尖一點:「還有點兒熱呢。」
玉蟬兒給她個笑,伸手搭脈,知悉蘇秦的五藏已在恢復生氣,完全無礙了。
玉蟬兒再次施針。
針未施畢,蘇秦的嗓子發出咕嚕一聲,接著發出一聲輕哼,手腳開始動彈。
玉蟬兒曉得,蘇秦的五藏神已經蘇醒,只是意識體仍在沉睡。
「阿姐,」玉蟬兒開始拔針,邊拔邊吩咐姬雪,「蘇公子已無大礙了,再過三刻當會醒轉。那時,你將這碗湯藥喂他飲下。及至明日與後日,也在這個時辰,」玉蟬兒拿出另外兩包草藥,「阿姐將這兩包草藥分別熬過,讓蘇公子飲下,體內之毒就可全解!」
「阿妹,你……」姬雪盯住他,「不在這兒了?」
「是的,」玉蟬兒應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回山中呢。蘇公子這兒,有阿姐照顧,不會再有事了。」
玉蟬兒將拔好的針收拾好,裝入行囊:「阿姐,還有一事,蘇公子五臟受損,要休養至少一年,這期間不可勞累!」
「阿妹,」姬雪盯住她,「你……能不能多待一天?」
「先生有事,我必須回去!」
二人相互凝視,良久,緊緊相擁。
擁畢,玉蟬兒沒有再看蘇秦一眼,拿起包裹,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
姬雪追在後面,送到門口,依依不捨地目送她遠去,消逝在暗夜裡。
姬雪多想追妹妹回來,姬雪還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妹妹說,可……直覺告訴她,妹妹已經變了,她們之間已經陌生許多。
一朝丟下心頭重物,玉蟬兒一身輕鬆地回到谷里,站在谷口候她的是童子。
「蟬兒姐!」童子迎上,從她背上取下包裹。
「先生呢?」玉蟬兒問道,「他在哪兒?」
童子沒有應聲,轉過身,指指遠方。
「先生哪兒去了?」玉蟬兒順著他的手勢,見他指向高山之巔,怔了。
「雲深不知處。」
「你……」玉蟬兒白他一眼,飛也似的跑回谷中,直入鬼谷子洞穴。
穴中空無一人。
玉蟬兒點亮松燈,看到案上擺著一塊木櫝,上面是先生留給她與童子二人的四句偈語:
了卻俗緣
締結道心
玉女金童
共濟世人
玉蟬兒驚呆了。
她有太多的話要對先生講,可……
「蟬兒姐!」不知過有多久,洞穴里響起童子的聲音。
「先生他……」玉蟬兒緩緩轉身,看向他,「幾時走的?」
「就在今晨。」童子聲音平淡,「小子欲從先生遠遊,可先生說,蟬兒姐今天回來,要小子候你。小子在那谷口候你一整天了。」
「先生,先生……」玉蟬兒喃聲,「您曉得蟬兒回來,可為什麼還要走啊?您有何事這麼急?您為什麼不再等蟬兒一天呢?您為什麼要拋棄蟬兒,蟬兒……蟬兒是一生一世要從先生的呀,先生為什麼要拋棄蟬兒?先生,您……您為什麼不等……」兩眼一黑,暈倒在地。
是的,連續數日,玉蟬兒歷經了太多的悲傷與掙脫,這又往來奔波,耗盡心力以救蘇秦,先生的突然離別,實在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玉蟬兒行將倒地的瞬間,童子將她一把抱住。
童子抱她走進她的洞窟,將她放在榻上,為她蓋上被衿,自己在榻前坐下,輕輕握住她的手,閉目入定。
是夜,玉蟬兒踏踏實實地睡了個長覺,及至醒來,已是翌日晨起。
看到師兄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榻前,握住自己的手,玉蟬兒內中湧出一股暖流。
是的,在這世界上,離她最近的幾個人,一個一個全都遠去了,只有這個與她廝守十幾年且一直叫她蟬兒姐的大師兄,守在身邊,不離不棄。
「師兄——」玉蟬兒柔聲叫道。
「蟬兒姐?」童子出定,鬆開她的手,反而被她握牢。
「師兄,」玉蟬兒盯住他,「從今日始,不要再叫我蟬兒姐了!」
「為什麼?」
「因為那隻蟬兒,已經死了!」
童子顯然也已曉得發生什麼了,沉思良久:「那……小子該叫你什麼呢?」
「石啦樹啦,你叫什麼都成。」
「叫你自在姐吧,因為姐已了無牽挂,得了自在。」
「先生既說了卻俗緣,」玉蟬兒淡淡一笑,「從今日起,你就叫姐了了,姐該叫你個什麼呢?」盯住他。
「卻卻。」童子順口接道。
「哈哈哈哈,」玉蟬兒孩子似的大笑起來,鬆開童子的手,用力握拳,「就是這兩個字,卻卻!」彈起身子,順手抓住童子的手,「走,卻卻師兄,了了姐這就與你看日出去!」
了了,卻卻,這對已近而立之年但被鬼谷子依舊稱作金童玉女的師兄師姐,手牽手走出洞穴,步入草廬。
門扉處,二人並肩而立,遠眺戶外。
幽谷里,百鳥鳴囀,霞光映紅不遠處的山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