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 章|戰商於景翠敗北 傷別離秋果歸秦
玉蟬兒走後,約小半個時辰,也即玉蟬兒預言的三刻左右,蘇秦悠悠醒來。
醒來的標誌是睜眼。
蘇秦睜開眼,看到了守在榻沿、一直握著他手的姬雪。
「雪兒——」蘇秦輕叫。
姬雪沒有應他,只將臉貼近他的臉,哽咽出聲,淚水不住地流下。
「你……我……這是怎麼了?」蘇秦聲音柔弱。
「蘇子,」姬雪哽咽一時,止住,「沒事了。」
蘇秦的大腦慢慢地轉起來,依稀記起過去的事,詫異道:「鄒兄呢?」
「他在門外。」
「叫他進來。」
姬雪召進飛刀鄒。
飛刀鄒將近日發生的事情扼要述過。
蘇秦緩緩閉目。
「蘇子,是阿妹救的你呀!」姬雪補充道。
「師姐?」蘇秦睜眼,欲坐起,但沒有成功,「快,她在哪兒?」
「她……走了。」姬雪應道。
「她……」蘇秦止住。
「她說先生在召她,她奉先生之命趕來救你,為你扎了三輪針呢。」
「先生……」蘇秦眼裡出淚,「弟子……又讓您費心了……」
「蘇子,」姬雪走到碳盆前,端起擱在盆邊上的葯碗,「是阿妹為你熬的葯,這還熱著呢。」
姬雪將葯碗放在榻邊的案上,扶蘇秦坐起,將葯碗端到唇邊,小咂一點:「不涼不熱,正好。」
蘇秦喝下。
「還有一碗稀粥,想喝嗎?」
蘇秦點頭。
姬雪端來稀粥,蘇秦喝幾口,躺回榻上。
休養三日,俟鬼谷子的三劑草藥喝完,蘇秦身上來力氣了,嘗試下榻,被姬雪止住。
「蘇子,」姬雪盯住他,「阿妹特別吩咐,你的五臟傷得很重,至少要休養一年。」
「這……這怎麼能成?」蘇秦再欲坐起,「快,召鄒兄來,備車,我……我要到大梁,路上養!」
姬雪出去,剛走幾步,飛刀鄒與屈將子疾步走過來。
問候禮畢,在屈將子為蘇秦摸脈時,蘇秦提及魏國,說他要儘快過去。
「蘇大人,」屈將子把完脈,盯住他,「從脈相上看,至少三個月之內,您哪兒也不能去了。」
「我阿妹說,他得靜養一年。」
「是的。」屈將子點頭,「身子骨是大事。天下需要蘇大人,但天下需要的不是一個弱不禁風的蘇大人,而是一個虎虎生風的蘇大人!」略頓,「不瞞大人,幾日之前,老朽已在安排大人的後事呢。若不是鬼谷先生施救,大人絕無生機。」
「蘇秦謝前輩了!」蘇秦拱手。
「還有,」屈將子壓低聲音,「此地不可久住,老朽正在為大人安排靜養之所。」
「為什麼?」
「您這次涉險,與魏國的事有關。」
「哦?」
「有人知悉老朽稟報大人有關魏國王妃的內情,報告給她,她在情急之下,才向大人下毒。」
蘇秦震驚。
「如果不出老朽所斷,報信與下毒之人,就在大人府中。」
「何人?」蘇秦急問。
「秋果。」
「啊?」蘇秦目瞪口呆,良久,喃聲,「不可能。她不會害我!」
「是的,但魏國的那個王妃會。她已無路可走,只能涉險。」
「可這……」蘇秦腦子急轉一會兒,「從前輩告知晚輩到晚輩中毒,前後不過旬日,秦人怎麼會……」頓住。
「大人知悉宮廷,卻不知悉秦人的黑雕台。黑雕台往來送信的是鷹,鷹擊千里呀。莫說是黑雕台了,即使我們墨門,若有大事發生,音訊亦可於一日之內傳送千里。」
「前輩可有證據?」蘇秦補充一句,「秋果的事。」
「有兩個證據,一是大人的飲水。聽鄒說,大人是在飲下竹筒里的水之後失去知覺的,毒就下在水裡。大人的私物平素皆由秋果打點,那日她什麼都備下了,不可能忘記裝水。她是有意只裝那麼多的水。」
「為什麼?」
「因為水裝滿了,大人若是只喝幾口,一是毒不足夠,二是會留下證據。」
「其二呢?」
「其二是,大人中毒后,秋果一直守在身邊,一刻不停地哭,什麼也不肯說,後來,老朽忖出什麼,不讓她守大人,她也覺出什麼,於昨晚黃昏時分出門,行動隱秘,中間換過衣裝,最終進入一家鋪面。時已很晚,所有店鋪均已關門,惟有那家鋪面留著一扇暗門,她進去時裡面透出亮光。她進門良久,才從店裡出來,在街上遊盪一夜,於天亮之後方才回府,這辰光就在她房間,想是睡去了。」
蘇秦閉上眼睛。
顯然,這完全不是他所想聽到的。
「謝前輩關愛!」良久,蘇秦睜眼,對屈將子拱手,「無論如何,晚輩懇請前輩,不可傷害秋果。」沉吟一時,幾乎是喃聲,半是說給自己,半是說給眾人,「如果蘇秦必須死,蘇秦情願死在她的手裡。」
「蘇秦——」姬雪撲倒在他身上,悲泣。
「雪兒,」蘇秦輕輕拍她,苦澀一笑,「蘇秦這不是……還在活著嘛!」
得知蘇秦被鬼谷子救活,秋果遭到墨家猜疑,天香震驚,將實情急稟公子華,請求下一步行動。公子華沒再奏報秦王,令她與秋果即刻回秦。
秋果接到返秦指令這天,蘇秦府中剛好發生兩件大事,一是屈將子為蘇秦安置好了休養場所,在籌備搬遷,二是木實帶著一個半大的女孩子回來了。
秋果扶著門扇,隔著門縫向外窺探。
門縫外面,喜氣盈盈的院子里,守在蘇秦身邊一刻不離的姬雪從她的寢處飛跑出來,在半大的女孩子跟前停步,盯住孩子。
女孩子有木實的肩頭高了,一身墨裝,披著短劍,英氣颯爽,一看就是個從小就習武功的。
女孩子也盯住姬雪。
「叫娘親呀,菲菲,」木實指著姬雪,鼓勵她,「這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娘親!」
叫菲菲的孩子一動不動,只將兩隻大眼盯住姬雪,一個衣飾錦繡、華麗典雅的貴婦。
「叫呀,菲菲,你不是一直想著娘親的嗎?」
姬雪緩緩蹲下,盯住那孩子。
「叫呀,菲菲,叫娘親!」木華走過來,站在她的另一側。
「娘——」孩子的聲音極輕。
「菲菲——」姬雪撲嗵跪地,向她張開雙臂。
女孩子一步一步挪向她,兩個軀體合在一處,摟在一起。
門縫裡面,秋果出淚了。
秋果腿軟了,出溜在地上。
一行腳步聲傳入秋果的耳里。
腳步聲漸漸弱下去,隱沒在蘇秦的寢處。
兩行淚水無聲地淌下秋果的眼眶。
光陰一寸一寸地挪動。
秋果終於站起來,擦去淚水,脫光身子,將滿滿一桶水一瓢一瓢地舀進一個大銅盆里,緩緩清洗她的身體。
洗臟兩盆清水,秋果走到妝台前,面對銅鏡坐下,對著銅鏡一處一處地品鑒自己那發育得近乎完美、一直守至如今的處子之軀:頭髮是油亮的,五官是端正的,眉眼是清秀的,鼻子是小巧的,嘴唇是性感的,牙齒是潔白的,皮膚是滑膩的,胸脯是高聳的,乳尖是精緻的,細腰是緊束的,屁股是圓潤的,兩腿是修長的……
秋果震撼了。
秋果從未想到過,自己竟然也是這麼美。
秋果將頭髮高盤,笄起,而後是粉黛,描眉,塗唇,再后,她打開首飾盒,將她的所有飾物一支一支地插在頭上。
然後是衣櫃,一件接一件地穿。時值夏末,天氣依舊很熱,但秋果覺不出。秋果一古腦地將她平時幾乎沒有穿過的漂亮衣裳一件不落地全都穿在身上。
秋果走到妝台前,再次對鏡坐下,望著鏡中的自己。
秋果笑了。
秋果笑得很燦爛。
秋果笑出淚花來。
秋果給自己做出各種鬼臉。
秋果緩緩走到榻前,摸出她剋扣下來的那瓶藥水。
秋果打開塞子,伸鼻嗅嗅,沒有怪味。
秋果塞上塞子,掂掂重量,一滴兒沒少。
秋果緩緩跪下,對天禱道:「阿大,娘,恕果兒不孝了……」
禱畢,秋果從枕下摸出黑雕台發給她的雕牌,別在領口的顯眼位置,將藥瓶揣進內襟,打開房門,一步一步地走向蘇秦的寢舍。
一人搶過來。
是木華。
「阿妹,」木華盯住她,笑道,「穿這麼漂亮呀,是要做啥呢?」
「我要走了,來與義父告個別。」
「走了?」木華眼珠子連轉幾轉,「哪兒去?」
「很遠的地方。」秋果指指西方,給她個笑。
木華明白她指的是秦國,她這是來訣別蘇秦,要回國去,略一思忖,帶她走向蘇秦的主卧。守在門外的飛刀鄒迎上,一臉詫異地盯住秋果。
「鄒叔,」木華指著秋果,「阿妹要走了,來與主公告別!」
秋果對飛刀鄒笑笑,盯住他。
「秋果,」飛刀鄒盯住她的衣服,「不嫌熱嗎?」
「不嫌。」
飛刀鄒遲疑一下,進門稟告蘇秦。
蘇秦傳進。
飛刀鄒引她走進蘇秦的卧室,木華守在門口。
蘇秦身體仍舊很弱,斜躺在榻上,背後靠著軟墊。榻沿上坐著姬蘇菲菲,菲菲身邊是姬雪。
看著秋果的裝飾,菲菲一臉驚奇。
秋果走到屋舍中間,距蘇秦幾步遠處,緩緩跪下。
「秋果,快起來,」蘇秦語氣興奮,「義父介紹你一個新朋友,你的妹妹,」看向菲菲,「菲菲,她就是你的秋果阿姐,阿大的義女。」
這幾日,姬雪已經曉得秋果的事,兩眼不眨地盯住秋果,全身高度戒備,彷彿她身上藏著殺人的兇器。
秋果未作回應,也沒有看任何人,只將兩眼盯住蘇秦,似要把他刻在心底。
「秋果?」蘇秦的目光轉向她的服飾。
「蘇秦,」秋果改了稱呼,直呼他的名字,「我想單獨與您說句話。」
在場人無不震驚,包括蘇秦。
「秋果,你……」蘇秦略頓,看向姬雪與菲菲,「雪兒,帶菲菲出去一會兒,我與秋果說句話。」
「蘇子?」姬雪急了。
「去吧,秋果有話只對我說。」蘇秦執意。
姬雪遲疑一下,拉起菲菲走向門外,回頭又望一眼,見飛刀鄒與木華一左一右守在秋果身邊,適才放心,大步出去。
「說吧,秋果,」蘇秦笑了,「鄒叔叔,還有木華姐姐,都不是外人。」
「我只想對您一個人講。」
飛刀鄒、木華愈加緊張,盯住秋果。
「鄒兄,木華,你倆也出去。」蘇秦的聲音越發輕柔。
「主公?」木華急了。
「出去吧。」蘇秦擺手。
二人退到門外。
「秋果,沒有人了,你有什麼,就說給阿大。」蘇秦目光鼓勵。
秋果朝蘇秦連叩三下,一字一頓:「蘇秦,我想說三句話。」
「說吧,義父聽著呢。」
「第一句,秋果不想做你女兒,從來就沒有想過!」
「你……」蘇秦曉得她要說什麼了,笑笑,「好吧,那就做我阿妹。我有個師姐,正好缺個阿妹呢。」
「也不想做您阿妹。」
「好吧,第一句先撂置,第二句。」
「我想讓你知道,我是秦國黑雕台的人。」秋果指向胸前的雕牌,「這是我的標誌。」
「我已經知道了。」蘇秦淡淡一笑,「第三句呢?」
秋果從胸襟里摸出那瓶藥水,打開塞子,盯住瓶子,聲音淡淡的:「瓶中之物本是用來毒殺您的,被秋果剋扣下來一半,留給秋果自己。」沒有再看蘇秦,將瓶舉起,仰脖就飲。
「秋——」蘇秦大叫一聲,噌地下榻。
蘇秦的「果」字尚未發出,但聽「嗖」的一聲,一物飛來,疾如閃電,不偏不倚地穿過秋果的臂肘,擊在瓶口上。
隨著「啪」的一聲脆響,瓶子碎裂,藥水灑落在秋果的身上與地上。
是一枚飛刀。
緊接著,兩條身影幾乎同時飛進,一左一右,將秋果緊緊拿住。
秋果驚呆了。
秋果第一次領教了她這個鄒叔與木華的厲害。在他們面前,她在終南山裡學來的三腳貓功夫,簡直不值一提。
秋果傷悲地哭了。
與此同時,姬雪、菲菲也都衝進來。
姬雪扶蘇秦上榻,緊緊坐在他的身邊。
蘇秦的淚水流出。
「秋果呀,」蘇秦幾近哽咽,「蘇秦今日始知,這又欠你一條命啊!」
「鄒叔叔,你……」秋果聲音絕望,「你……殺了我,殺了我呀,秋果求你——」
「雪兒,菲菲,扶秋果過來。」
姬雪、菲菲走過去。
木華取下她的雕牌,搜查秋果,見她身上再無異物,方才鬆開她。
姬雪、菲菲一邊一個,將秋果攙到蘇秦榻邊。
秋果跪在榻前,悲傷地嗚咽,聲音幾近絕望。
「秋果呀,」待她的哭聲弱下去,蘇秦輕拍她的頭,「這次的事蘇秦不會怪你,不會怪天香,不會怪華公子,更不會怪秦王,因為,蘇秦曉得,無論你們哪一個,都不想殺死蘇秦。」
「你……怎麼曉得的?」秋果止住泣,盯住他。
「先說你秋果吧,」蘇秦緩緩解釋,「蘇秦曉得,這些年來,你的心只在蘇秦身上,你怎能殺死一個你救下兩次命且一直記掛在心的人呢?再說天香吧,蘇秦與她無怨無仇,無牽無掛,她又為什麼一定要殺死我蘇秦呢?還有華公子與秦王,如果他們要殺蘇秦,蘇秦早就死了。」
「可……是他們一定要殺你的!」
「是的,他們不得不殺!」蘇秦輕嘆一聲,「現在沒事了。秋果,你放心好了,你就安心守在這兒,沒有人會傷害你。無論之前發生什麼,蘇秦都信任你,蘇秦永遠信任你。還有鄒叔他們,他們會保護你的!」
秋果再次悲哭。
「木華,帶秋果回她房間,加強守衛,我們就住此府,不必搬家了。」
「蘇大人,」秋果拭去淚,移開身體,改過稱呼,「謝謝您的信任。秋果眼前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死,一條是回秦。雕台已經來令了。」
「這……」蘇秦語結。
「秋果是一心求死的,可鄒叔叔不讓秋果死。秋果再無他路,只能收拾行囊,回秦復命!」秋果語氣堅決。
「秋果,你再想想,你若回去——」蘇秦欲言又止。
「若是我不回去,這又不死,阿大、娘親、弟弟,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就——」秋果悲泣。
是的,他們就得死。
依據秦法,秋果若是受令不回,就是叛國罪,莫說是家人,包括親戚、鄰居,都要受到株連。
這是一條死結。
蘇秦思考良久,轉對飛刀鄒:「鄒兄,為秋果備車!」
就在蘇秦遭難的當兒,一身商賈打扮的張儀在鄂君啟、彭君與射皋君的陪同下由紀陵君的封地北上,巡遊宛城,陪行的是車衛國。
西周時期,宛城本為申侯封地,後為楚人所滅,建立宛郡,轄周邊北至方城、西至於城、東至漾陵、南至鄧、穰等大片沃土,近二十年來,郡守一直是景翠。
宛城位於淯水邊,城牆高厚,呈方形,東西南北各八里,有城門十二,東西南北各三門,中為主門,容大車通行,城門堅固。中門兩側,各五百步處,有左右二側門。側門狹小,僅容農車與行人出入,戰時關閉。城門外面是濠溝,深且闊,引淯水環繞。如果加上周邊各邑及更大範圍的北地方城,就防禦而言,宛城堪稱是固若金湯。
張儀是第二次來到宛城的。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他拖著傷軀與香女乘著賈舍人的輜車狼狽離楚時經過這兒,在宛城歇息過一宿,換過傷葯。但那時的他一心只想逃離楚地,無心也無暇觀賞街景。此番不同。張儀故地重遊,真正感受到了宛地的富足與民風,不勝感慨。
張儀此來的身份是來購買犁鏵的商賈,所以鄂君他們沒有張揚,只以客商之禮相待。晚宴放在宛城一家豪華酒肆,幕後東家就是鄂君。陪酒的四人,分別是鄂君、射皋君、彭君與宛郡工尹昭鼠。
即使昭鼠,也不曉得坐在鄂君客位的上賓竟然是赫赫大名的秦國相國張儀,只認他是送來大筆生意的秦地財神。
酒過三巡,張儀興緻上來,用酒水在几案上寫出一個大大的「宛」字,笑問鄂君:「君上可知此字?」
顯然,張儀要的是解字,而不是只讀出來。
鄂君解不出,支吾一時,看向彭君。
彭君也是一個不愛讀書的人,摸摸頭皮,拱手:「在下愚拙,敬請張子賜教。」
「呵呵呵,」張儀淺笑幾聲,「賜教不敢,在下不過是有感而發呀。諸位請看此字,上面是個『宀』,就是一棟房子,下面是個『夗』字。『夗』的本義是遭風吹后彎著腰的沃野之草。『宛』字呢?就是長在屋子之內的彎著腰的草。長在屋子裡的草沒有風為什麼會彎腰呢?因為高處是屋頂,光線只能從門窗來,草木趨光,於是這些草就彎著身子,頭朝門窗,所以叫宛。」
「哎喲喲,」公子啟一臉驚訝,輕輕擊掌,「張子不說,在下真還不知『宛』字竟有這般寓意呢!來來來,」舉爵,「張子,請為這個『宛』字,干!」
眾人笑過,喝下。
見張儀目中無人,賣弄學識,且將「宛」字解釋為趨勢就光、直不起腰的草,而幾個封君竟無見識,甘受其辱,坐在末位的昭鼠看不下去了,緩緩放下酒爵,緩緩接道:「就下官所知,此字還有一解。據傳當年炎帝過此,登高望遠,見此地四周皆山,中如簸箕,清流不絕,繁草如毯,沃野平疇,由衷出嘆,『此地龍氣宛潛,真乃富民之箕也』。得炎帝吉言,屬下民眾紛紛於此定居,播種收穫,休養生息。及至先祖文王之時,滅申祠,得宛地,於此處建邑。城邑始定,要先文王定名,有人訴先王以炎帝之說,先王興甚,一語定音,『既然龍氣宛潛,就叫它宛邑吧』。再后此邑歷經變遷,由宛邑至宛城,再至宛縣,再至宛郡,但變來變去,始終未曾離開過這個『宛』字。」
昭鼠的這個解釋極為高明,一是將「宛」字設為上古聖人所名,二是認定宛城是出龍氣之地,三是點出宛地是由楚國的先祖征戰所得。
昭鼠的急智為眾王親扳回面子,鄂君啟等無不鼓掌。
張儀盯牢昭鼠。
昭鼠是由昭陽舉薦、楚王任命的宛城工尹,主司宛城地區的工坊與冶爐。這個司職官職不高,位置卻好,算是肥差中的肥差,前些年一直把持在景氏一門的手中,三年前昭陽費盡心思才算搗騰過來,薦舉昭鼠掌管。昭鼠是昭陽親侄,在昭門後輩中算是有見識的一個,為人八面玲瓏,上任僅只三年,果是不負所望,自己賺個盆滿不說,也將各方利益照顧得妥妥噹噹,昭氏勢力也漸漸植根於景氏轄區。
「嘖嘖嘖,」張儀收回目光,朝昭鼠豎起拇指,誇張地舉爵,「來來來,在下提議,為昭大人的博學多識,干!」
眾人皆飲。
「昭大人,」張儀望向昭鼠,拱手,「在下還有一請,代關中秦民,致敬大人一爵!」
「這……下官……」昭鼠看向鄂君。
「呵呵呵,這是該當的,」張儀笑道,「聽鄂君說,犁鏵的事兒全是由昭大人張羅的呢!」
「下官承蒙諸位君上錯愛,謝張大人抬愛,只是,這爵酒過重,下官不敢輕飲!」昭鼠再次看向鄂君。
「哦?」張儀這也看向鄂君。
「喝吧,」鄂君朝他揮手致意,「張子的美意,怎麼能輕拒呢?」
「謝張子盛情!」昭鼠這才執爵,向眾君致敬一圈,與張儀對飲。
「請問大人,」張儀親手執壺,起身,走到昭鼠跟前,為他斟滿,笑道,「首批貨物可否備齊?」
「庫存清點完畢,有一萬多張,各家商號里存貨一萬來張,計二萬張有餘。」
「哦?」張儀震驚,「首批是四萬張,這還差有一萬多呢。」
「正是。」昭鼠點頭。
「啟公子,」張儀看向鄂君啟,「契約是一個月內交貨,這已過有旬日了?」
「張大人放心,」射皋君接過話頭,「我們盤查過了,各家庫中還存一些糙金,這就熔鑄,不出旬日,當可交貨!」
「這麼說來,」張儀鼓幾下掌,轉向昭鼠,「旬日之後就可發貨嘍?」
「集散整裝至少需要三日,至於何時發貨,下官謹聽諸位君上的旨令!」昭鼠看向幾位王親封君。
張儀看向鄂君啟。
「張子,十五日後起貨如何?」鄂君啟輕扣几案。
「為十五日之後起貨,干!」張儀舉爵。
翌日晨起,昭鼠自去安排集散犁鏵的事,鄂君啟等幾個封君邀請張儀前往鄂君封地巡視煉爐。
鄂君封地廣約六十里,都邑鄂邑位於宛城正北五十里開外的淯水兩岸,是宛郡的最重要冶鐵重邑,有大小冶爐數十座。顯然,子啟請封此地,看中的正是這些冶爐。這些冶爐多是遠近封君投資興建的,鄂君只有兩座。但無論是誰家冶爐,只要在鄂君地盤,他就有十分之一的抽頭,單是這筆收益,任誰都是眼紅。
巡視完煉爐,接著是存放生鐵的庫房。望著碼得整整齊齊的鐵塊,張儀笑逐顏開,又讓鄂君帶他前往附近農地,觀賞農人如何使用耕牛犁地。張儀興緻上來,脫光靴子,挽袖束腰,手扶犁把,學農人的樣兒由歪到直地犁了小半個時辰。
是夜,張儀在鄂邑住下,於次日晨起,離開鄂邑返秦。
將別時,張儀本已上車,又從車上跳下,將鄂君扯到一側,附耳悄道:「儀有肺腑之言,這想吐給公子!」
「啟洗耳恭聽!」鄂君應道。
「想必公子已經曉得,」張儀壓低聲音,「秦王已將於城封予在下。於城雖為彈丸之地,卻也是在下家底。一如公子所知,於城貧瘠,在下奔波多年,亦無多少積蓄。如今家大業大了,沒有錢就養不起家室。眼見逾萬張口嗷嗷待哺,在下苦無良策,欣聞楚有犁鏵,而關中之民卻苦於耕地之難,這才靈機一動,出策貨貿犁鏵,欲籍此賺筆小錢。於是在下奏請秦王,貿犁鏵以濟秦民,秦王聽在下議論合理,就允准了。可在下沒有多少本錢,集全部家當亦不過是百兩足金。無奈之下,在下只好說服秦室有錢的公子並世家參股。他們聽聞犁鏵前景廣闊,無不振奮,各自傾盡家財,無不想籍此大賺一筆。公子曉得,在下雖為王室之婿,在秦卻無根底,此筆生意,在下是賺得賠不得。萬一做砸了,那些公子任哪一個都有能力將在下剁為肉泥!」
見張儀如此這般講出隱密之情,鄂君啟大是感動,鄭重承諾:「張兄放心,有啟在,保管這筆交易順順噹噹!」
「可在下一路看來,大王似是鐵心伐秦呢。伐秦,首沖就是於城,也就是在下的食邑,這……」張儀欲言又止,給他個苦笑。
「唉,」鄂君啟恨道,「都是景翠那條老狗搞事!是他一心要伐!」
「啟公子,」張儀盯住他,語氣凜然不可犯,「在下也不是吃素食長大的,早已在於城備下精兵三萬候他,在下想讓公子對王叔捎個口信,爭來打去,無非是為利害。未來無事最好,咱們雙方全力於生意往來,各掙小錢,各享各樂。萬一有事,就請王叔的麾下勇士高抬貴手,給在下留點薄面。當然,在下也會保全王叔顏面。但凡是王叔的人馬,在下不會讓秦人放出一支箭!但凡王叔看上的一草一木,一城一池,在下傳令秦人悉數讓出!」
「謝張子成全!」鄂君啟拱手,「張子厚意,啟一定捎給王叔!」
張儀依依惜別鄂君,當晚驅至宛西涅邑。涅水由北部伏牛山的五垛頂奔流直下,流至山腳后,在宛城通往於城的衢道處打個大彎,形成這座城池,再流向南,匯入黑水。這座城池位於涅水的彎道北岸,故叫涅邑。涅邑原為楚人的一座商貿集散小邑,被商鞅攻佔之後,方才擴建成一座中等城邑,屯銳卒八千,成為秦人最東部的前沿陣地。
翌日晨起,張儀巡視完四門防禦,交待守將一些事項之後,驅車向西,過黑水至於東重鎮淅邑,再次巡檢防禦,於次日回到於城。
張儀剛進府門,一行車馬亦入城門。
是由咸陽一路趕來的秦惠王。
與惠王同行的是公子疾與公子華。
張儀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當惠王趕到府上時,張儀仍舊泡在池子里,正自哼著曲子搓皮。
是魏章進來稟報的。
張儀驚呆了,噌地從盆里跳出,匆匆穿上衣裳,趕到正殿。
正殿是當年公孫鞅建的。張儀來后,未作任何改動,只將商君府改作於城君府。
君有君位。張儀的君位也是商君留給他的,與其他席位稍稍不同的是,地上鋪著一塊織錦軟毯,面前立著高大氣派的雕龍几案,案上放著玉圭。
張儀進門,見秦王坐在客席上,君位給他留著,不由分說,將他硬扯到君位,按他坐下,道:「委屈王上了,先湊合著坐!」自己退後,叩首,「得罪,得罪,臣是真的不知王上駕到呀!」
「呵呵呵,」惠王揚手笑道,「寡人可是算準了你將在這個辰光回來,卡著點兒上門,只沒想到你會在澡池子里。」
眾人皆笑起來。
一番客套之後,張儀與魏章在右側的臣位坐下,虛出左側席位,按公子疾與公子華分別坐了,君臣切入正題。
「張相國呀,」因有魏章在,惠王不便稱妹夫,改作官稱,「不瞞你說,一個多月來,寡人心裡惦著個事兒,輾轉反側,睡不著呀。」盯住張儀。
「如果不出臣所料,王上所惦的當是那幾箱黃物。」張儀緩緩應道。
「嘿,」惠王笑了,「你倒說得輕巧。什麼幾箱,是幾十箱呀,寡人的全部家當都在裡面。快說說,寡人的犁鏵在哪兒?」
「如果王上有耐心,在此小住半月,當可看到楚人首批送來的四萬張犁鏵!」
「是嗎?」惠王來勁了,「要是這說,寡人真就不走嘍!」
接下來半個時辰,張儀將如何前往紀陵面見王叔、如何到宛城看貨又如何約定起貨日期等過程詳述一遍,聽得惠王心向神往。
「呵呵呵,」惠王樂不合口,「看來這宗生意寡人是虧不了嘍。」略頓,斂笑,輪番看向張儀與魏章,「張相國,魏章將軍,讓寡人真正睡不踏實的還不是這二千鎰金子,而是商於。一連好多天,寡人都在凌晨時分夢到南蠻在磨刀,這才動身趕過來。」盯住魏章,「魏將軍,兵來將擋,南蠻若來,寡人想聽聽你是如何擋的?」
魏章早就有備,引他們走到一側,撥開一道帘子,現出一張沙盤,是魏章用龐涓的沙盤技術製作的,其上涵蓋西至咸陽、東至宛城、北至洛陽、南至郢都的廣域地貌,層巒起伏,道路溝壑、城池村鎮、兵營要塞、糧草集散等無不赫然在目。
「稟奏王上,」魏章指沙盤插著楚旗的楚卒營寨,「就末將所知,楚人已調動三路大軍約二十一萬於我商於周邊,其中有王師三萬、景氏方城守御勁卒六萬、屈氏勁卒六萬、王親封君出師六萬,征戰指日可待。」指向商於谷地,「如果不出末將判斷,楚人襲我,可有三種方案,一是兵分兩路,一路由宛城沿商於衢道西征,搶涅邑、淅邑,奪佔東武關;一路由丹陽沿淅水河谷北征,奪占於城;二是兵分三路,上述兩路不變,第三路由丹水河谷插向商南,從背後襲擊西武關;三是上述三路不變,再分一路,出上庸,擊我漢中地,與我全面開戰。」
「將軍所析甚是,」惠王點頭,「敵勢洶洶,將軍作何應對?」
「末將的計劃是,」魏章指點沙盤,「無論楚軍主攻何處,末將皆起本部主力迎戰其中軍,與景翠對陣,尋機決戰。其他二路,皆重兵布防,據險以守。只要擊潰楚國中軍,其他二路也必不戰自退。至於上庸之敵,末將以為,就眼前楚軍動向,楚王尚無意圖與我全面開戰,因而可以忽略不計。」
「將軍麾下能戰之士可引多少?」惠王問道。
「五萬。」
「以五萬之士抗二十一萬楚國銳卒,將軍可有勝算?」
「勝算有三。」魏章聲音清朗。
「哦?」
「一在勢險,我得地利;二在氣聚,我得人和;三在器銳,我得器利。地利,可以少勝多;氣聚,可同仇敵愾;器利,可勇氣百倍。反觀楚人,遠征攻堅,不得地利;家國雜糅,不得人和;更重要的是三,兩兵對戰,決勝之勇,在器。兩兵相若,智勇相當,執矛者勝執棍者,放矢者勝擲石者。」
「將軍有此氣勢,寡人就放心了。」惠王再次點頭,「雖然如此,我們還得防個萬一才是。」轉向公子華,「華弟,你有何說?」
「若以臣之意,不戰則已,要戰就得把楚人打趴下。」公子華握拳。
「怎麼個打趴下?」
「仿效張相國在楚滅越之法,」公子華指向地圖,「增調銳卒一十五萬,合兵二十萬,以銳卒隱於溝壑,之後敞開大門,堅守城池,放敵長驅直入。待敵完全入袋,我銳卒封閉關隘,截斷楚人糧道,關門打狗。」
「是夠狠的!」惠王笑了,轉向公子疾,「疾弟?」
公子疾笑笑,看向張儀。
惠王也看過去。
「魏章將軍,」張儀沒有答話,轉向魏章,「如果楚有中軍六萬,在你跟前排兵布陣,你需要多少兵馬可以敵之?」
「何謂敵之?」魏章不解。
「就是與敵決戰沙場,槍對槍,刀對刀,將軍需要多少兵卒可以守住陣勢?」
「若是單單守住陣勢,銳卒兩萬足矣。」
「若是擊潰對方呢?」
「再加五千!」
「王上,」張儀轉對惠王,「臣之意,商於谷地不可再增一兵一卒,僅以現有五萬禦敵。」
「說說,你如何以五萬之卒禦敵二十一萬?」
「由魏將軍引銳卒兩萬,迎擊景翠中軍,潰之,但不追擊。臣另備一萬接應,但不參戰,以防萬一。臣引一萬,駐守涅邑,與敵一軍交戰後,讓出涅邑、黑水關,堅守東武關。另有一萬銳卒,七千守西武關,其餘三千布疑兵于丹水穀道,應對楚人右軍。臣使人探過,丹水河谷多險灘深谷,由丹陽至商城,長約數百里,人跡罕至,險阻重重,雖有小道,但若通行大軍,幾無可能。楚人襲我,只能出奇兵,殺我於不防。我出疑兵,且在各處小道上據險設隘,楚人見我有防,必退。」
「喲嘿,」惠王擰眉,「你這是將商城十五邑擺空城呀?」
「蒼頭編伍,守好城門即可。」
「這這這……」公子華急了,「相國大人,商於三十邑,失不得呀,商城不說,只說這於地十五邑,楚人比我們還熟,溝溝坎坎,他們可以無空不入呀。於地還好,大不了還給楚人,商洛若是空城,讓楚人卡住嶢關,斷了後路,可就全完了!」
「華公子若是閑得無聊,不怕沒仗打,大可親自引兵守在嶢關。」張儀語氣篤定。
「如此用兵,倒是新穎,」惠王看過來,眯起笑臉,「相國大人這且說說,妙趣何在?」
「妙趣無他,此戰我們不能大勝!」
「也敗不得,對不?」
「正是。」張儀的左眼眯起,右眼角略略上揚,看向附近的樑柱。
「若是在下沒有記錯,」公子華直揭其短,「前番伐齊,張兄也是這般要求司馬兄的,結果如何?」
「呵呵呵,」張儀倒不生氣,「華公子看好了,結果會大不一樣!」
「說說因由!」惠王好奇了。
「王上,二位公子,魏將軍,」張儀逐一提過,「興兵打仗是為什麼?」
「這還用說,為戰勝呀!」公子華脫口而出。
「戰勝又為什麼?」
「滅其祠,占其土,得其民,奪其財!」
「敢問公子,」張儀直視公子華,「就眼前情勢,若是公子用兵,能滅其祠、占其土、得其民、奪其財嗎?」略頓,「公子不要忘記,是商君奪占楚人於地十五邑,楚人興兵伐我,收回失地,我是被動應戰,而不是公子誓師伐楚,矢志滅其祠、占其土啊!」
公子華嘴唇連張幾張,又合上了。
「說下去!」惠王盯住張儀。
「眼前戰爭,是為商於之地。商於之地,我失義在先。與魏人戰河西時,我得義;今日楚人征伐商於,楚得義。兩軍交兵,得義者勇。此其一。其二是,河西於魏室是貪慾,是霸凌,是致秦於死地,勝敗無關緊要,於秦室則不然,是生死攸關!同理見於商於。秦前有武關,後有嶢關,勝敗無關緊要,於楚室則不然,也是生死攸關!」
「要的就是這個!」公子華握拳。
「公子如果要的只是這個,」張儀淡淡一笑,「今日之戰就得聽在下的!」做個苦臉,「再說,其他不說,單是這個於城,身為於城君,在下既失不得也捨不得呀!」
「說的是,」惠王盯住張儀,「請問相國,今日不可大勝,何日可以?」略頓,笑了,「寡人是個急性子喲!」
「待其內政不治、貴胄奢糜、君臣不和、忠良塞言之時。」
「呵呵呵,」惠王笑了,「看來是個長活呀。」
「對於方五千里之楚,王上想一口吞下去嗎?」
「寡人眼下真還沒有那麼大的胃口,這聽你的。」惠王看向眾人,「相國說的是,眼下不宜與楚決戰,但軍威還是要打出來的,要讓楚人嘗嘗我大秦勇士的厲害,死了商於這條心!」看向魏章,「魏將軍,寡人看你嘍!」
「末將得令!」魏章字字鏗鏘。
翌日凌晨,張儀陪同惠王一行驅車直馳於城北面的山溝,巡視剛剛落成的兵工坊。
在守護嚴密的山溝溝里,新搭起一百個鐵鋪,五百名匠人正在測試各種冶、鍛設備,需要配比的其他金屬也都準備就緒,一切皆在候等由宛地行將運來的四萬張犁鏵。
返回途中,惠王與張儀同坐一車。
惠王興緻頗高,大談烏金兵器在未來征伐中的威力。
張儀聽著,聽著,眉頭皺起。
「儀弟,你怎麼了?」惠王覺出異樣,打住話頭,問道。
「不瞞王兄,儀對打打殺殺沒有興趣。」
「咦?」惠王驚訝,「不打不殺,如何能一統天下,踐行你的橫策?」
「儀所橫的首先是策,其次才是打殺。」
「是哩,是哩,」惠王贊同,「打殺不是你的興趣。說說看,這又想到什麼策了?」
「這辰光沒有好策,只對一個女人感興趣。」
「喲嘿?」惠王來勁了,「什麼樣的女人,能讓儀弟感興趣呢?說說她。」
「別緻。」
「哪兒別緻了?」
「哪兒都別緻。」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你這是相中她了。我看女人,只看長相,一是屁股,二是胸,三是臉。說說看,此女是哪兒別緻?」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其他就沒啥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這些話等於沒說。好吧,依賢弟品味,此女當是不差。既然相中,這去娶來就是!」
「臣這兒沒有她的位置。」
「封個妾室呀,於城君不能只有一個夫人,是不?」
「過不去於城君夫人那道坎。」
「哈哈哈哈,為兄曉得你想說啥了,」惠王拍拍胸脯,「小妹那兒,包在為兄身上!」
「香女呢?」
「香女識大體,只要賢弟喜歡,想必她不反對。」
「我這兒呢,也過不去呀。」張儀指指自己鼻子,給他一個詭笑。
「咦?」惠王愣了,「你說來道去,卻又不娶,究底是想做啥?」
「不是臣不娶,是臣不能娶。」
「為什麼呀?」
「不為什麼,臣不能與王上爭奪同一個女人呀。」
「喲嘿,」惠王苦笑,「繞來繞去,咋又繞到寡人頭上呢?不瞞你說,寡人後宮,女人實在太多,爭風斗寵,明搶暗奪,煩死人,一到天黑,我就犯怵。有時候,寡人真想把她們全都打發出去!」
「這個女人王上是不會煩的。」
「寡人還沒見過,你怎麼曉得不會煩她?」
「就儀所知,怕是王上不敢見她。」
「喲嘿?」惠王叫道,「她是老虎還是獅子?」
「比老虎、獅子厲害。」
「啊?」
「惹她惱了,她敢騎在王兄身上,拔掉王兄的鬍子!」
「她敢!」惠王大聲,「我剁了她!」
「呵呵呵,」張儀笑了,「這話王兄盡可在臣面前說說。若在榻上,面前只她一人,王上怕是連想都不會,不要說做了。」
「為什麼?」
「一是捨不得,二是剁不得。」
「為何剁不得?」
「因為她是大楚王叔的義女!」
接后的車途中,張儀大談羋月,將羋月的可愛之處及真實身份一一道來。
「這這這……」惠王皺眉,「照你所述,這樁親事倒是不錯。只是,這若攛慫成了,寡人豈不是成了魏章的女婿嗎?」
「王上呀,」張儀笑道,「列國後宮的輩份,能排嗎?再說,羋月的父親早就戰死在河西了。魏卬是魏卬,魏章是魏章,羋月是羋月,他們是三個人。王上就作不知,一了百了。」
「好吧,」惠王又是一聲苦笑,「為大楚計,寡人豁出去這個身了!」
就在宛城工尹昭鼠親自押車,將四萬張犁鏵一隻不落地送到於城指定庫房之時,伐秦主將景翠馳往郢都,接受懷王詢問軍情。
「稟大王,」景翠指點軍情圖中的秦人控制區,「就眼前探報,秦人尚未向商於谷地增兵。商於谷地原有秦卒五萬,近四萬屯駐於武關以東,於、淅、涅等一十五邑,主要是防我突襲。武關以西一十五邑,秦人僅有守卒一萬五千,其中武關守卒五千,商洛諸邑僅有一萬,守城亦是不足。另,秦於漢中屯銳卒五萬,然,一則受我上庸駐軍牽制,二則巴蜀亂局未定,漢中秦卒不敢妄動。」指向楚境,「末將部署依舊未變,從現備兵馬中精選能戰銳卒,兵分三路,左軍三萬為東路,由庄嶠為將,出宛城,一萬圍取涅邑,兩萬西渡黑水,奪黑水口,取淅邑后,正面攻擊東武關;右軍三萬為西路,由逢侯丑為將,沿丹水河谷晝伏夜行,奔襲商城,在攻取商城之後,向西奪取嶢關,向東夾攻西武關。中軍六萬由臣親領,沿淅水北上,與秦人主力決戰於於城。三路皆為實攻,彼此配合,將商於之敵截作三段,分段圍殲。」
「甚好。」懷王指向西武關,「關鍵是這兒。景將軍,只要拿下西武關,關東諸邑就是翁中之鱉了。」
「臣受命!」景翠拱手,朗聲應道,「臣一定拿下西武關,收復整個商於,將秦人徹底堵死在關中!」
「呵呵呵,」懷王笑了,「寡人的胃口沒有那麼大。此番征伐,只要將軍能夠收復被公孫鞅強佔的於城十五邑,寡人就迎出郢都,為將軍牽馬,為所有的參戰將士記功!」
「大王,」景翠握拳,「臣不復商於,誓不回返!」
方略最後確定之後,景翠陪懷王前往太廟,卜得一個上吉的卦。懷王心情大好,定出吉日,祭旗出征。
祭完旗,景翠由郢都馳往丹陽中軍大帳,召集各路將領傳達王命,發令出征。
丹陽位於丹、淅二水之間,是楚國的龍興之地,也即楚國最早的封地。之後到楚武王,遷都郢城,此城漸漸沒落,但楚室先君多葬於此,立先廟祭祀。
秦得於城諸邑之後,丹陽成為楚國最重要的防禦城邑。楚人在此深溝重壘,重兵布防,守卒不下兩萬,且周邊各邑,尤其是鄧、襄兩座大城,也都屯有重兵,各城邑之間馳道暢通,遙相呼應,一處烽火燃起,友軍兩個時辰就可趕到。
楚若伐秦,丹陽更是最佳的出擊位置,由丹水河谷向西,可直插商城,切斷秦人退路;由淅水河谷北上,可直插於城。
無論是向西還是向北,無不是山地,河谷更是曲折蜿蜒,不利戰車,因而,此番伐秦,除東路之外,中路與西路皆以步卒為主,只配少量戰車。打先鋒的多是由巴地、越地精選出的山地戰勇士。
一切如景翠所斷,魏章只引銳卒兩萬迎戰,沒有配備戰車,是清一色的步卒。
鑒於雙方實力懸殊,景翠傳令,東路與中路升旗張勢,沿衢道穩步推進,西路則偃旗息鼓,沿丹水河谷向西直插。
中軍一路向北推進,在淅邑南側約十里處遭遇秦軍主力攔阻。
秦人衝出一尉,射出戰書,是主將魏章親書,勸楚卒退兵,不可犯境,否則秦卒誓死一戰,保衛家園。景翠亦射回一書,強調奉王命收復失地,要秦兵退回關中,否則,後果自負。
兩封書信分別交付對方,等於是各下戰書了。
景翠傳令就地屯駐,驅車親往探視,見秦人正在一大片開闊地帶排兵布陣。就陣勢來說,顯然已大體上列好。
由於此地皆為平川,沒有高點,景翠遂升起高車,居高探陣。在足有十丈的高車頂端,方圓十里左右的河水地勢、人馬移動盡收眼底。
秦陣位於兩條河流的交匯處,一條是淅水,河寬水闊,由北而南,另一條是淅水的一條無名支流,由西而東。一大一小兩條水流構成一個丁字型,秦陣就位於這個丁字的南側。也就是說,秦人西側與背後皆是水流。雖說背後的無名支流不大,但時值夏末秋初,北山不久前一連下過幾場大雨,河水皆在上漲。無名支流上架有一條土木河梁,僅可容二車錯行。
景翠大喜,因為秦人這樣列陣,幾乎是就死地。一旦兵敗,數以萬計的兵馬只有一條河梁,即使河梁不被踩塌,也會形成擁堵,結果是誰也無法跳掉。至於梁下的水流,如果萬人同涉,水流再淺也會堵成汪洋,何況這兒是小水交匯大水處,就景翠所知,深已過頂。秦人這般列陣,擺明是要以死相搏了。
景翠知道,兩軍相逢,如果是以多擊少,而少者將自己置於死地,是用兵大忌。
景翠傳令排兵布陣,從南、東兩個側面將秦人圍定,同時派出多路探馬,將周邊十五里之內的溝溝坎坎悉數探過,皆不見秦卒埋伏,驚喜之餘,也是納悶。
無論如何,眼前就是機會。
機不可失。
景翠傳令偏將屈遙引兵一萬,向東繞道,在東八里河水淺處涉水過河,由后包抄,一是截斷秦人援兵,二是在敵人兵敗潰退時,斷敵退路。
屈遙領命而去。
所有秦卒皆列於陣,景翠使人在高台上按照秦人行伍一一數過,秦陣共有將士兩萬名,分為左右兩個方陣,每陣橫豎各一百人,組成方陣。兩個方陣之間,隔一條通道,道寬僅容一輛戰車通過。
這樣布陣,簡直不合陣法。
景翠左看右看,前想后想,始終想不明白秦人為何擺出這種作死的陣形,這是擺明決以死戰的。
面對這樣的陣法,景翠也是無計可施。兩個方陣合在一起,構成一個矩陣。破矩陣之法,通常為錐形陣。而錐形陣重在錐尖,錐尖如果突不進去,則此錐無功。最好的錐尖是甲車。然而,景翠雖有甲車,但一眼望去,整個地貌並不適合甲車行馳。甲車沖陣,重在速度,而此地多是莊稼地,踩在秦人腳底下的是沒膝深的禾苗。莊稼地原本虛軟,加上禾苗及澆水用的溝坎,再好的馬與車也會失速。通常情況下,對方在沒有戰車的陣地上布下此陣,就一定會在陣前挖出許多陷溝,以阻止敵手的戰車行進。
景翠召集眾將,傳令以步卒組成錐陣以破敵矩陣。
為使秦人首尾難顧,景翠決定從南與東兩個方向,分別以六個錐陣破敵,每個錐陣設精兵五千,余卒二萬,一萬接應六錐,圍剿潰敵,另外一萬向後防守,以備不測。
眾將領命而去,列出六個錐陣。
景翠登上高車,指揮全局。
兩軍對陣,萬箭待發。
高車上,景翠極目四望,並無異常。東方極目處,屈遙一萬人馬已經渡河,在向秦人後方包抄。
感覺萬無一失,景翠傳令擂鼓。
主將的戰鼓響起,六個錐陣中的將鼓也響,六支巨錐,一步一步,有條不紊地從正面(南)與側面(東)兩個方向踩著禾苗壓向敵陣。
敵陣如如不動。
六個錐形在推進中,果然遇到人為的溝壑。但於步卒而言,這些旨在阻擋戰車的溝壑根本不是障礙。
最先接近敵方的楚人錐陣在相距一箭開外處止步不前。
楚軍鼓聲亦止。
六支錐陣盡皆達到預定位置,止步待命,位於錐尖部分的軍卒一手持盾牌,一手持槍矛。楚軍的弓箭手則各持弓箭,散於錐陣之外,組成矢陣,引弓搭箭。
由三萬人馬組成的六支巨錐與由兩萬人馬組成的龐大矩陣隔一箭之地兩相峙立,六枚錐頭分別瞄準矩陣,如張弓之矢。
雙方主將都沒有照面致禮,而是各自在自己的陣后核心位置豎起高車,掌握大勢,搖旗布令。
一刻鐘過去了。
兩大軍陣兀立不動,悄無聲息。
又是難熬的一刻鐘,雙方仍舊無聲對峙。
在第二個一刻鐘就要結束之時,景翠的號旗揮動,楚人的戰鼓擂響。剎那間,楚人萬弩齊發,六支錐陣如六枚離弦之矢,分別射向矩陣。
秦人的矩陣依舊如如不動,既沒有擂鼓,也沒有射箭,只是陣上忽然豎起一隻只盾牌,遠遠望去,數以萬計的盾牌在陽光下自成一景。
楚人射來的箭矢大多扎在盾牌上。
自楚人擂鼓至兩陣相觸,秦人並無一矢發出。
幾息之間,巨大的撞擊爆發了。
緊接著,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六隻龐大的巨錐在砸向矩陣之後,錐尖並沒有如期嵌入,而是如同刺在一塊鐵板上,六尖分別折斷,只將秦陣的前兩排軍卒壓下。但這兩排倒下的秦卒,迅速就被後面的秦卒趕來替上。
站在高車上的景翠看呆了。
楚卒奮不顧身,如潮水般湧上,如同撞住一道牢固的堤壩。撞擊之後,率先倒下的往往是楚卒。
沖在最前面的楚卒紛紛倒下,後面的補上繼續衝擊。秦卒也有倒下的,但後面的秦卒也迅速補上。兩軍交接處,頃刻間堆起一道人屍之牆。
錐頭未能如期嵌入,只好自動散開,構成一道平面,向矩陣全方位發起進攻。
秦人長槍刺來,楚卒習慣性地用盾牌阻擋。然而,眾楚人未曾料到的是,那矛頭往往直透盾牌,刺入楚人胸膛。
排在前面的楚人前仆後繼,臨死也沒明白秦人是怎麼一下子就刺透盾牌、置自己於死地的。跟在後面的楚人卻是看得清楚,發怵了。
秦人再以利矛刺來時,楚人不再以盾牌相擋,而是乾脆扔掉盾牌,以槍搏擊。
兩槍相擊,即使雙方同時刺中對方,最後倒下的也往往是楚卒。
更要命的是,就在相持不下時,秦人的戰鼓響了。
戰鼓聲中,秦人突然爆喝出聲聲「殺」字,近兩萬隻口同時喊出,聲震蒼穹。隨著戰鼓,秦人開始出擊。排在前面的秦卒在第一聲「殺」字之後,分別刺向一個楚卒。跟后的未及解救,後面一排秦卒即衝上來,越過第一排秦卒,刺向楚人的第二排。就在前面兩排仍在搏殺之際,第三排秦卒再度衝出,無視正在搏殺的兩排對手,直接沖向第三排楚卒。然後是第四排,第五排。一排接一排,井然有序,如排山倒海一般壓向楚陣,且每名秦兵只鎖定一名楚卒。
每衝出一排,秦卒都要發出一聲整齊的「殺」字。
在這聲震長空的氣勢下,楚卒崩潰了。
正在衝擊的楚卒膽顫心驚,掉頭向回跑。
景翠急了,擂鼓進擊,但主將的鼓聲被秦卒萬眾一心的「殺」聲淹沒。
秦人發出更響亮的「殺」字,在後追刺。
楚卒全面潰退,后隊做前隊,掉頭回奔。
景翠知道,他所懼怕也未曾料到的敗局,來了。
景翠跳下高車,持槍逆向衝擊,欲戰死疆場,卻反被自己的潰兵擋住。
景翠被自己的潰兵包裹著,衝撞著,向南敗退。
與此同時,在秦人後方呼應的屈遙一萬部卒,見楚人敗退,情急之下從背後殺出,欲從後面衝散秦人,但秦人早有準備,迅速推出幾輛防守城門所用的刀車,一個接一個地堵在橋面上。個別楚卒好不容易越過刀車,還沒回過味來,就會被秦人箭射槍捅,死於非命。
橋樑下面,水深過人,如果強行泅渡,別的不說,單是浸水的甲衣,就會沉重到難以接戰。關鍵是,早有秦人彎弓搭箭,候在對岸。
由於泅渡不成,楚卒雖眾,卻也只能面對一座孤橋,而要突破這座孤橋,竟又是如此之難。
眼見對面的楚人越退越遠,秦人勝局已定,自己若是再不撤走,就會有腹背受敵的危險,屈遙傳令原路撤返。
秦人似乎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追有十餘里,鳴金收兵。
景翠退至三十里處,見秦人並未追來,遂檢點各部人馬,三萬衝鋒征卒已是近半不見,另有帶傷數千,欲再紮營休整,卻見隨行輜重已丟失殆盡,留給了秦人。
景翠長嘆一聲,拔劍自吻,但被陸續趕回的屈遙等部將攔住。
面對如此強悍之敵,景翠傳令退軍至丹陽。
接后兩日,其他兩路的戰報陸續傳來,先是西路軍,沿丹水河谷西進不足百里,忽見秦人隱於兩邊山頭,據險要處設關立卡。此路重在奇襲,殺秦人以無防,卻不料秦人早有防備,在險要地段設下伏兵,居高臨下,滾木擂石,阻斷前路。楚人組織進攻,秦人也不抗拒,退到另一險阻處抵抗。
丹水河谷,越向西越險,百多里處只能說是剛入險境。此時就有秦人攔阻,離商城還有一百多里,攻擊前進就不可行。楚將無奈之下,傳令撤退。
只有東路庄嶠傳來捷報。庄嶠所部一路西攻,「收復」涅邑,「攻克」黑水關,正欲向西攻打淅邑,聞中路軍敗,遂在黑水關紮營待命,快馬報請景翠。
景翠長嘆一聲,傳令庄嶠原地待命,守住黑水關並涅邑,謹防秦人反撲。
景翠擬出戰報,馳報懷王,請求旨令。
懷王傳令退守丹陽。
楚人籌備數年之久的光復商於之戰以景翠中軍戰敗、楚人死傷逾三萬的慘痛代價,草草收場。所幸庄嶠引領的封親族兵光復涅邑,攻克黑水關,將秦人逼退至淅邑及東武關一線,好歹為楚人挽回一點面子。
護送秋果的輜車駛過函谷關后,轔轔行至小秦村的路口。
秋果叫停,在車中發有小半個時辰的呆,吩咐拐向小秦村。
秋果已有十幾年沒有回來了。
讓秋果驚訝的是,小秦村變了,變得她已經認不出來。尤其是她的家,原來的宅子全部不見,在原宅地上新起的是幾處大院子,院門不再是柴扉,而是黑漆大門,門外還立著兩隻石獸,張牙舞爪的她認不出是什麼。
駟馬大車緩緩停在門口。
有人迎出來,像是個家宰。
秋果跳下車,走過去。
家宰認不出,觀她氣度,不是尋常人,問道:「姑娘,你找誰?」
「還是秦大川的家嗎?」秋果問道。
「是呀,是呀,大川是我家老爺子呢。姑娘是——」家宰盯住她。
秋果沒有睬他,徑直走進大門。
原來的狗不見了,朝她吠叫的是兩隻雄壯的黑狗,被拴在一個角落裡。
聽到狗叫,秦大川走出堂門。
大川揉揉眼睛:「秋果?」
「阿大——」秋果住步,盯住他,眼眶濕了。
「哎喲,真是我的好閨女哩!」大川緊前幾步,一把抱住秋果。
父女二人擁抱。
「她娘,咱家閨女回來了,是秋果呀!」大川朝後面的院子里大叫。
秋果娘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見到秋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
秋果上前,朝娘磕個頭,抱住娘哭。
不一時,幾進院子的人全都出來了,有僕人,有二川、三川家的兩個嬸嬸,還有大小不等的一群孩子,簇擁秋果走進客堂。
「阿公呢?」秋果掃視一圈。
大川抹淚。
大川帶秋果走向後面角落處的偏院,是他們的家廟。秋果幾次大功下來,秦家已經榮升為大夫級別,修建家廟了。
秋果在爺爺的牌位前叩首,涕泣。
「閨女,把你的事對阿公說說!」大川問道。
「叫我說啥?」秋果道。
「說說你與蘇大人的事呀,你阿公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蘇大人咋沒回來呢?」
秋果低頭,揉淚。
「阿大,」大川叩首,對著牌位訴說,「你最想見的孫女秋果回來了。她可是咱家的大功臣呀,是她帶給咱家一個大貴人,就是蘇秦蘇大人。蘇大人是阿大您一眼就相中的,您的眼真是亮灑啊,因為這個蘇大人,咱家才有這榮華富貴,才有這幾十井田,才有這麼大的院子,才有這些僕人,才有這吃不盡的糧,才有這用不完的錢……」
大川一樁一樁地講述眼前的獲得,將它們一古腦兒安在蘇秦頭上。
秋果越聽越悲,大聲哭起來。
「閨女呀,你哭個啥哩?」大川心疼了,「快給阿公說說你與蘇大人的事。阿公臨終前還在念叨你倆呢。」
「我與蘇大人沒有什麼事兒,他是我的義父呀!」
「這這這……他是當真了呀!」大川急了,「他咋能……那你……嫁給誰了?」
「我誰也沒嫁,誰也不嫁!」
「哎呀,哪有閨女不嫁人哩?」大川責她一句,跺腳,「阿大這就為你尋個婆家去!就憑咱家這光景,哪家的小伙兒不眼饞?」
「阿大,」秋果又給阿公叩個響頭,轉過來盯住獨臂,緩緩說道,「我走了。」
「到哪兒?」大川吃驚。
「咸陽。」
「咦,去咸陽做啥?」
「給你們掙錢,掙田,掙更多房子,還有榮譽!」秋果大步走向前院。
「咸陽好呀,」大川來勁了,「阿大陪你去。」緊跟幾步,語氣興奮,「閨女呀,咱家在咸陽也有一套大宅子呢,可排場了。這辰光是你阿弟一家住著,你阿弟學成匠人了,會打制烏金兵器哩,這辰光說是到於城了,王上一個月就發三石糧,咋也吃不完哩。不瞞閨女呀,阿大倒是想住在城裡,可你娘不習慣,死鬧著要回來,這不,阿大放不下她,只好跟她回來。嘿,到家一看,還是咱這鄉下地兒廣,人頭熟,美著呢,一來二去,也就不想去了……」
「阿大,你有完沒完?」秋果嗆他一句,加快腳步,徑直走向大門,在聞訊趕來的村人們的驚愕目光中走出院門,噌地跳上馬車,吩咐車夫揚鞭而去,竟是連家裡的一口水也沒喝上。
「這這這……」望著絕塵而去的駟馬輜車,大川不明所以,伸出獨臂連拍幾下後腦勺,「這孩子……」
秋果一路馳入秦川,拐向終南山,直入黑雕台。
驗過雕牌,有人引秋果進山。
迎接她的是天香。
「秋果,總算是等到你了!」天香笑盈盈地向她張開雙臂。
秋果撲入她的懷裡,萬千委屈化作一聲長長的「師傅——」,號啕大哭。
秋果在趙國的一系列表現,尤其是葯殺蘇秦的事,讓天香甚是滿意,對她充滿信任與感激。天香安撫她一會兒,扶她走進屋舍,詳細問過這些日的事。
秋果一一講了,只未講出她剋扣一半藥水留給自己的事,末了說道:「都是弟子不好,未能完成師傅之命!」
得知是鬼谷子派其弟子搭救蘇秦,天香在震驚之餘,深信不疑。
想到蘇秦與張儀,龐涓與孫臏,天香長嘆一聲,對秋果道:「這事兒怪不得你,是天不絕他蘇秦。再說,這也未必不是好事,換個角度,師傅還得謝你哩!」
「好事情?」秋果怔了。
「我恨死魏嗣那個白痴了,一天到晚就琢磨干那個事兒,從沒想過正事兒。記得孔仲尼說過,朽木不可雕也,爛污泥是扶不上牆的,」天香甩甩手,大笑幾聲,「哈哈哈,這下好了!」
「可你……在他身上下了那麼大的功夫呀!」
「哈哈哈哈,」天香笑聲豪爽,「我的這身功夫呀,下到哪兒都是個下,這不,又來旨令了!」
「去哪兒?」
「郢都!」
「啥辰光?」
「金雕前幾日就催我走,我候在這兒,只為等你。」
「等我?」秋果眼珠子轉幾下,「師傅讓我也去?」
「從今往後,」天香拍拍她的肩,「無論到哪兒,我都會帶著你。如果有一天我們必須死,我們就死在一起。」
「師傅?」秋果淚水出來。
「從今天起,甭叫我師傅了,就叫我阿姐!我認你作親妹妹!」
「阿姐——」秋果激動,伏在天香懷裡哭起來。
「阿妹,」天香拉起她,「阿姐帶你洗個澡去,洗得香香的,今晚你陪阿姐睡!」
「嗯。」秋果點頭。
二人走到山後一片棚區,裡面有許多泡池,池中是地熱溫泉。泉水剛流出時燙到可以煮蛋,在附近流一大圈后再注入這些泡池,溫度剛好。
早有小雕備好洗梳各式用品,服侍她們脫衣下池。
泡進熱水裡,暖意融融。
秋果為天香搓身子。
「阿姐,你的身體真美,無論哪兒都好看,沒有一絲兒瘕疵!」秋果讚歎。
「老嘍,」天香笑起來,捏幾下秋果的身子,「還是你年輕呀,捏哪兒都是緊繃繃的。待會兒阿姐再教你幾招,看不迷死那些南蠻子!」
「迷死南蠻子?」秋果不解。
「對呀,我們這次到郢都,乾的就是這事兒!」
「啥事兒?」
「開眠香樓!」
「啥叫眠香樓?」
「就是青樓呀,專逗男人玩,尋男人開心!」
「玩啥呢?」秋果一臉懵懂。
「就是姐最後教你的東西,玩死那些臭男人!」天香笑道。
「我……」秋果臉紅了。
「說說看,蘇秦那人,他能撐多久?」
「什麼撐多久?」
「這兒呀,」天香指一下她的私密處,「姐的那些功夫不能白教你,是不?」
「他……我……我們沒有……」
「什麼?」天香震驚,「他沒有X你?」
被人戳到痛處,秋果看向別處。
「這麼說,你……依舊是個處女?」天香盯住她。
秋果出淚。
「天哪!」天香驚嘆,「你沒有弄出一些風騷來,勾勾他?譬如,他夜半讀書時,你去服侍他,少穿一些,或者一絲兒不穿!」
「他……他不看我,他閉起眼,他……他斥責我……他……我……」
「好一個姓蘇的!」天香奇道,「難道他是塊木頭?」
「他心裡早有人了!」
「誰?」
「燕國太后,雪公主!」
「嘿,」天香恍然明白,「早些年就聽說燕太后與他有暖昧,不久前又聽說沒這事兒,你這一說,算是坐實了!」
「他們還生一女,十來歲了。」
「天哪!」天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怎麼做到的?」
「我也是剛剛知道,就這辰光,他們一家子團聚,就在邯鄲他的府宅里!」
「哈哈哈哈!」天香非但沒有驚訝,反而長笑幾聲。
「阿姐,你笑什麼?」
「笑他蘇秦呀!」天香止住笑聲,但依舊樂不合口,「阿姐以為他是個金身玉體呢,原也是個偷腥的貓兒,哈哈哈哈,好玩,好玩!」朝秋果豎下拇指,「這樁事兒怪不得阿妹了,阿妹已經很棒了呢!聽金雕說,蘇秦是個怪人,要在一條道上走到黑的。他家裡原本有個媳婦,叫小喜兒,說是他阿大為他尋的,明媒正娶進門,直到今天,他還沒有碰過她!我以為是瞎傳,聽你這說,當是真的了!遇到這號人,莫說是你,縱使阿姐上陣,也是無可施展呀!」
「阿姐,」秋果咬牙,「我這就把身子破了,跟你到郢都!」
「好妹子呀,破不得!」天香再笑起來,「得把你這金貴身子帶到郢都,看阿姐開出一個好價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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