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生死契約

第20章 生死契約

正當晌午,灼眼的日光鋪滿了張圩村的每個角落,目放四方,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村屋煙囪里飄出的炊煙裊裊上升,空氣中到處瀰漫著令人垂涎的味道。

村西頭,一戶人家的茅草廚房內,老漢正抽著旱煙目不轉睛地盯著在灶台前忙碌的老婦。

噹啷,噹啷,老婦手持一把長把的鐵鍋鏟,快速地翻動著鍋里的青椒茄絲。

「老頭子,添點火。」

老漢麻利地悶滅煙窩,把煙桿在鞋底上使勁地敲了敲,接著幾步走到灶台旁蹲下身子,只見他左手使勁地拉了兩下風箱[1],右手熟練地從身後的柴火堆里抓了一把晒乾的玉米芯塞了進去。呼哧,呼哧,隨著風箱的來回抽動,爐火越燒越旺。

「行了,我一會兒把菜起鍋,煮點米粥,蒸幾個白面饅頭咱就開飯。」

「多蒸兩個饅頭,我回頭給芳兒他們娘倆送去。」老漢丟下風箱,抓起煙桿起身說道。

「啥?你說啥?」

「我說給芳兒他們娘倆送一點去,怪可憐的。」老漢從腰間抽出洋火擦了擦,隨著刺啦一聲響,火柴棒被點燃。

正當老漢把火苗送入煙鍋時,老婦一把奪了過來,扔在地上使勁地踩了踩。

「你幹啥?」

「我幹啥?老張啊老張,我還真看不出你有這麼多花花腸子,一個寡婦帶個娃,你天天尋思著給人送吃送穿,我看你是心疼人吧?」老婦把手中盛菜的鐵盆使勁往鍋台上一摔。

「你這個瘋婆子,喊什麼喊?」

「好哇,老張,我天天給你洗衣做飯,你現在為了一個外人罵我是瘋婆子。」

「兩個饅頭能值幾個錢?吃你身上一塊肉了?」

「對,一頓是吃不了幾個錢,你是不是自己都不記得去送過幾次了?我現在就去打電話給兒子,讓他評評理,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老婦剛想往外沖,被老漢用身體給擋了回去。

「怎麼?理虧了?你跟那個寡婦到底有啥?」

「你呀,你這輩子就只能種地。」

「喲,你還有理了是不是?你別攔著我,我現在就打電話去。」

「你這臭脾氣,說翻臉就翻臉。」

「你——」

「別吵吵,」老漢彷彿做了極大的妥協,不想再爭論下去,他把老婦拉到一邊,悄悄把頭伸向門外,神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故意壓低聲音,「進堂屋說。」

「進屋說啥?」

「進屋你就知道了。」老漢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連拖帶拽地把她拉進了堂屋。

「你到底要說啥?」

「我跟你說,芳兒快不行了。」

「啥?你說啥?她不才30多歲嗎?」

「我前幾天去給他們娘倆送飯時,親耳聽芳兒自己說的。說是啥併發症,沒錢治,只能等死。」

「真的?」

「那還能有假?」

「都快死了,你還給她送啥飯?」老婦撇撇嘴。

「說你個老娘們啥也不懂,你還跟我犟。」

「那你啥意思?」

「你也不想想,芳兒家裡不就她跟慶生娘倆嗎?這芳兒一走,慶生這孩子不就是一個孤兒了嗎?」

「咋?難不成你還要領養?」

「養,咋不養?」

「敢!家裡就這麼一點地,馬上老四家娃出生,咱都沒錢養小孫子,你還想領養人家的孩子,你腦子被驢踢了吧?」老婦用手指使勁地戳了一下老漢的太陽穴。

「種地,種地,你就知道種地,我天天讓你看電視里的致富經,你都學的啥?!」

「種地咋了?我種地不照樣供養了四個娃?」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爭,你就是那個啥……那個詞咋說來著……」

老婦已經顧不上跟老漢抬杠,開始在屋裡收拾桌椅,準備開飯。

「對,鼠目寸光……」老漢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成語。

「你才是耗子呢,起開,我去端菜。」

「別急,別急,我正事還沒說完呢!」

「那你快說!」

「我跟你說……」老漢把嘴巴湊到了她的耳朵邊。

「快說啊!」

「我經常去給芳兒他們娘倆送飯,這村裡人都看見了。」

「你還要不要臉?給寡婦送飯,你還覺得光宗耀祖了?你也不怕同村的戳你脊梁骨!」

「你給我小點聲!」老漢一把捂住老婦的嘴巴。

「唔……唔……唔……」

老漢趁著這個工夫趕忙說道:「前天晚上我請了村主任一頓酒,告訴他我想領養慶生,他一喝盡興就答應了。」

「唔……唔……唔……」老婦聽到這兒,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撓,嘴巴里的聲響越來越大。

老漢根本不管她怎麼張牙舞爪,接著說道:「芳兒一死,我把慶生帶過來,那他們家的宅基地應該歸誰?」

老婦眼睛忽然一亮:「那肯定是歸咱們家啊。」

「你看是不是這個理:我天天給芳兒送飯,村裡人都知道,我領養慶生也是天經地義,村裡絕對沒人會說啥。」

「對,是這個理。」

「咱們家的菜地跟芳兒家的宅基地連在一起,如果我們能把他們家的宅基地弄到手,把裡面拾掇拾掇,那個大院子能喂幾十頭豬。」

「幾十頭,那麼多?」

「到時候,咱們把兩塊菜地都種上苦菜,這樣豬飼料就有了。你別看慶生那孩子只有六七歲,這幾年全靠他撿破爛養活芳兒,這孩子很能幹活。」

「你的意思是……」老婦的臉上已經多雲轉晴,笑嘻嘻地看著老漢。

「對,咱把慶生領過來,只需每天給他口吃的,讓他給咱餵豬、干雜活,你說值不值?這他娘的就是天上掉餡餅的事,你還攔著我。」

老婦聽到這兒,笑得花枝亂顫:「我說老頭子,我跟你幾十年,怎麼沒發現你肚子里這麼多壞水?」

「你這話說的,誰還能嫌錢燙手?」

老婦笑而不語,推開了木門。

「你幹啥去?」

「我給你孫子盛飯去!」

「這老婆娘!」老漢笑眯眯地叼起了煙桿。

「親家母,你坐下,咱倆說說知心話,親家母咱都坐下呀,咱們隨便拉一拉……」老漢左手端著飯碗,嘴裡哼著豫劇《朝陽溝》里的經典唱段,右手在空中比畫著,晃晃悠悠地出了門。

「晌午吃過了?」老漢對著在牆根下嘮嗑的村民們招呼了一聲。

「吃了,你這是幹啥去?」

「哦,我去給芳兒他們娘倆送個飯,怪可憐的。」

「要不說人都誇你是菩薩心腸呢!」其中一名村民用牙籤剔了剔牙齒上的韭菜末,對著老漢豎起大拇指。

「都一個村,咱這兒富餘一點,就幫襯幫襯。走著。」

「唉,走好!」

老漢一走,村民們就開始交頭接耳起來。這哪能逃過他的耳朵?聽著村民們的議論,老漢心裡那叫一個美,這正是他想要的。

他的步子越來越輕盈,也就三五口旱煙的工夫,便來到了村南頭的一家院門前。

汪汪汪,院子的雙開紅大門虛掩著,院內傳來陣陣的犬吠聲。

「叫什麼叫!」老漢推開了大門。

汪汪汪,院子里的大黃狗失心瘋般,對著老漢狂吠。

「你媽的!」老漢撿起一塊石頭猛地朝黃狗砸去,院子內頓時傳來嗷嗷的慘叫聲。

「慶生,芳兒,我給你們娘倆送飯來了。」老漢站在院子當中掃視了一圈,扯著嗓子喊道。

見無人應答,老漢又喊了兩聲:「慶生!慶生!」

「這小子不會又撿破爛去了吧!」

他走到門前,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芳兒?」

吱呀的開門聲顯得那麼的詭異。

牆上幾扇窗戶的玻璃早就沒了蹤影,為了防止屋內灌風,窗子原本安玻璃的地方,糊上了厚厚的報紙。所以雖然屋外陽光明媚,屋內卻一片昏暗。

「芳兒!」老漢推門走進了屋內。

「什麼味?」他本能地捏了捏鼻子。

隨著房門被完全地推開,傾斜的光柱照在了屋內僅有的一張土床上。

噹啷!老漢左手的飯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打翻在地。

他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腿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

「殺……殺……殺人啦……」

「司元龍,你換衣服能不能關門!」葉茜一把推開辦公室的木門,沖我扯著嗓子喊道。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尖叫,驚得著實不輕。

「知道我在換衣服,你還看!」

「嘖嘖嘖……你最近身材保持得不錯嘛!」葉茜一臉壞笑地幫我帶上房門。

按理說,今年葉茜就應該轉正了,可悲劇的是,她的實習期還要往後順延。按照領導的說法,她還要以實習生的身份在科室再待上一年。

這要歸結於去年我們破獲的「鮑黑販毒集團」案。本來這個案件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可葉茜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主動找到上頭把她跟陳雨墨之間的事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葉茜的行為涉及隱瞞不報、通風報信等嫌疑,雖然案件破獲十分成功,主要的口供以及證據也是葉茜拿下的,但功不抵過,而且要不是明哥和徐大隊聯名擔保,追究起來,這件事可真夠她喝一壺的,延期轉正一年的處罰已經是輕上加輕。

用葉茜的話說,「我不允許我的從警路上有任何的污點」。她話說得是漂亮,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毫無疑問地成了被殃及的那條池魚,大會小會我們倆沒少挨批評。雖然我心裡多少有些不悅,但好在這件事解開了我和葉茜之間的心結,我倆也重歸於好。

砰!我正要提褲子時,房門突然打開了。「我還沒換好,你怎麼又開門?」

「什麼又開門?」不是葉茜的聲音。

我抬頭一看:「磊哥,啥情況?」

「趕緊的,你別想著出門了,發命案了!」

「啥?在哪裡?」

「市西郊,張圩村,我在樓下等你們,抓緊時間。」

我三下五除二把原本換下來的警褲又重新套上,葉茜也在這個時候穿好制服站在房門前。來不及吃午飯的我們,坐著那輛裝滿設備的現場勘查車,朝案發現場駛去。

雲汐市西郊因多山、資源稀少、道路不便等,導致那裡的經濟相當落後,周圍六個村落的經濟來源基本上都是「靠天收」。和別的市一樣,落後地區的青壯年基本都外出務工貼補家用,村中的居民多是老人和孩子。也正是這個原因,那裡的發案率極低,平時有個盜竊案件就算是頂天了,發命案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前後花了近兩個小時,我們才駛入案發的村落。還沒下車,透過車窗便能看到村南頭的一座院子門口被圍得嚴嚴實實。村民們一個個抻著脖子站在警戒圈外向院子內望去。很顯然,那裡便是案發現場。

「徐大隊。」明哥朝著不遠處的一個身影喊了一句。

「哎呀,冷主任,你們終於來了。」剛才還掛滿愁容的徐大隊,一見到我們頓時輕鬆了不少。

「什麼情況?」明哥開門見山。

徐大隊翻開筆記本,熟練地介紹道:「死者名叫李芳,女,31歲,就住在那個院子里。」

順著徐大隊手指的方向,我們又一次朝案發現場看了一眼。

「根據我們的初步調查,李芳的丈夫張叢寶幾年前墜河溺水死亡,李芳和張叢寶的父母也相繼去世,家裡只剩下李芳和她的獨子張慶生。現在的情況是,李芳被人殺害,張慶生下落不明。」

「行,那我們先進去看看現場再說。」

「好。」徐大隊親自領路,把換上勘查服的我們送進了警戒圈。

現場是一個坐南朝北的院子,院門是兩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鐵門上沒有任何的鎖具,院牆也就是一圈象徵性的土坯牆,力氣大的人一腳便可以踹倒。

站在門前的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拿出勘查燈,開始了第一步的處理。幾分鐘后,我輕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結果不容樂觀。

人之所以會在接觸物體上留下手印,多半還是因為手指汗腺分泌的汗液,像案發現場這種布滿銹跡的鐵門,人手在接觸時,汗液會吸附這些細小的顆粒,顆粒堵塞指紋縫隙,使得指紋無法完全遺留在客體上。人們在生活中都接觸過生鏽嚴重的物品,通常的結果是整個手掌沾滿鐵鏽,這正是手指汗液吸附造成的。

其他人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告知他們結果,明哥已經幫我推開院子大門,示意我開始第二步客體處理——院子地面。幾年的磨合,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裡比我想象中要整潔許多,院子內並沒有擺放很多東西。靠近院子的西邊,整齊地碼放著一排排啤酒瓶,目測有上百個之多;院子的東邊是一個用紅藍塑料雨布搭建起來的狗窩,一隻黃狗正趴卧在地上,用驚恐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它或許是這起案件最直接的目擊者。

院子地面上的腳印很清晰,不用耗費太長的時間。20分鐘后,我深吸一口氣,站在了中心現場,也就是這座院子的堂屋門外。

破舊的木門隨著陣陣微風吹過,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我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捏了一下木門的邊角,稍稍一用力,木屑在我指尖上變成麵粉般的碎末。木門早已腐朽不堪,和布滿銹跡的鐵門一樣,這裡也留不下指紋。

雖然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判斷,但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開始了處理工作。隨著指紋刷的幾次揮動,我心中最後一點殘念也煙消雲散。胖磊在我身邊架好相機蓄勢待發,我倆相視一眼之後,輕輕地推開木門,昏暗的屋內也因為這一米陽光變得亮堂起來。

還沒來得及觀察屋內的家居擺設,一股潮濕的血腥味肆意地蹂躪我的鼻子,我很不適應地轉過頭換了口氣,這才定睛朝屋內望去。

一貧如洗,是我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詞語。整個堂屋最多30個平方,兩個老舊的衣櫃,一張布滿油污的小方桌外加一張土床,便是全部家當。

房屋的牆面上已經出現了一指多寬的裂紋,白色牆皮早就不見蹤影,一塊塊紅色方磚裸露在外。屋內地面也是泥土地,和屋外唯一的區別,就是這裡要稍微平整一些。

「小龍,有沒有難度?」胖磊站在我身邊關心地問道。

聞言,我稍微集中了一下注意力。

雖然胖磊的領域是刑事照相,但他也是身經百戰的專家級技術員,他之所以這麼問,主要是因為他知道這種泥土地面是最難處理的客體。

我們在一般室內提取的足跡大多是灰塵足跡,這種足跡在瓷磚、木地板等光滑的客體上可以形成很好的反差,用強光一打便清晰可見。可室內泥土地面處理起來就沒有那麼簡單了,因為地面本身就布滿了大量同顏色的細小灰塵,鞋子踩上去形成的鞋印容易模糊,這就好比把一個紅色物體扔進紅色的油漆桶內,然後讓你辨認,絕對會讓你傻傻分不清楚。

我看著光溜溜的地面,除了一碗打翻在地上的青椒茄絲和兩個饅頭外,根本看不清一點足跡的影子。

「磊哥,關門,我要在暗室里觀察一下。」常年偵查命案的經驗告訴我:作為刑事技術員,一定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質以及抽絲剝筍的執念,屋內那條被殘害的生命還在等人為其申冤,我不能有一絲的懈怠。於是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調整到了最佳狀態。

將近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對胖磊做了一個「OK」的手勢,屋內閃光燈幾次爆閃后,我把其他三人喊了進來。

明哥習慣性地拉了拉乳膠手套,直接來到死者的床前。

這是一張長二米、寬一米半土床,它與炕的區別在於,炕下面的炕洞可以燒火取暖,而這種土床則沒有這樣的功能,它只是用黃土摻石塊壘起來的立方體。因為造價低廉,這種床在我們這邊經濟極為落後的農村幾乎家家都有。

此時的死者佝僂著身子,頭部下垂靠在床頭,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擋住了她的面貌,凝固成塊狀的暗紅色血液布滿了死者整個左胸,她雙腿掩在蓋被之中,血肉模糊的雙手搭在床邊,墊被破損露出的棉絮吸滿了暗紅色的鮮血。雖然她已經沒了聲息,但我總有一種她會隨時站起來的錯覺。

「雙手銳器傷?」明哥有些疑問。

「死者有過抵抗?」葉茜在一旁插了一句。

根據刑警隊的調查,李芳因病常年卧床不起,從她左胸口的血液分佈來看,嫌疑人的殺人方式應該是用銳器刺入其心臟,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會有本能的反抗行為,最直接的就是用雙手抓住刀刃,所以形成這種抵抗傷也屬正常情況。

明哥沒有說話,而是仔細地觀察著死者的雙手,從他緊鎖的眉頭來看,好像並沒有那麼簡單。幾分鐘后,明哥掀開了死者單薄的上衣,一個「I」形狀的銳器傷口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心臟銳器穿刺傷,一刀斃命。」

「屋內有明顯的翻動痕迹,嫌疑人會不會是入室搶劫殺人?」我結合我勘查的情況給出了一個結論。

明哥並沒有回答我,表情變得越來越難看。

「難道不是?」我沒了底氣。

「不是這個問題,我發現了一些疑點。」

「疑點?」

「對,從致命傷上分析,嫌疑人應該是一刀致命,而且速度相當快。你們再看看死者的雙手。」說著,明哥用力掰開了那雙掛著血痕的青紫色雙手。一條條划入肌肉的線條狀銳器傷凌亂地布滿了死者兩隻手掌。

「剛才葉茜推測得沒錯,死者雙手上的傷口是抵抗傷,而通過致命傷創口我可以肯定,嫌疑人是一刀致命,就算死者雙手曾握住刀刃,在她雙手上應該也只會形成一至兩條抵抗傷才是,根本不會形成這種錯綜複雜的傷口。」

「會不會死者跟嫌疑人之間發生了激烈的搶奪?」我腦補了一下當時的情景。

明哥很不確信地搖了搖頭,接著他拿出直尺示意我抓住,用它來還原當時的情景。

「死者被害前端坐於床前,也就是說她很清醒,從死者雙手銳器傷口的深度來看,死者當時握住刀刃所用的力量很大。」

「嗯。」我們都認同地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種情況,那每一次抓握形成的傷口,最多只有一至兩條,且方向一致,這才符合常理。但你們看看死者的雙手,不同方向的銳器傷口有三條以上,也就是說,死者和嫌疑人之間有過多次爭奪,如果嫌疑人速度夠快,死者不會有這麼多次的機會接觸刀刃。」

「你是說嫌疑人在殺人前曾經猶豫過,所以才放慢了速度?」我好像明白了明哥想要表達的意思。

「小龍,你在勘查的時候有沒有發現室內有財物損失?」

「不確定,但是屋內的抽屜被翻動過。」

「被翻動過?」

「對。」接著我翻開了我的勘驗筆錄本,「屋子西邊牆角的衣櫃內有浮灰斷層的現象,並且我在柜子抽屜上提取到了三根並聯的指節印記,如果這手印是嫌疑人的,那他可能從抽屜中拿走了某樣東西。」

「如果真是入室搶劫,死者李芳常年卧床不起,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那他為什麼要殺人滅口?」葉茜有些不解。

「會不會是熟人作案,死者跟嫌疑人熟識,嫌疑人在侵財的過程中行跡敗露,他才殺人滅口?」我提出了另外一種假設。

「你覺得死者家裡這種狀況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胖磊補了一句。

「那只有一種可能。他要的是命,不是財!」

「目前只有這個可能。」明哥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仇殺?情殺?還是……」葉茜開始漫無邊際地推測。

「暫時無法確定,先把現場勘查完再說。」明哥說完用手抬起了死者的頭顱。

「啊!」這一舉動,把葉茜驚嚇得喊出聲來。

死者的嘴角竟然掛著一抹微笑。

當技術室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案件偵破工作中時,誰也沒有想到,惡魔正一步一步慢慢向他們靠近。傍晚,雲汐市南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民房內,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雙手合十,跪在金黃色的蒲團之上,虔誠地注視著一張掛在牆壁上的彩色畫。

畫中赫然挺立著一隻面目猙獰的凶獸,它的兩隻獠牙有如彎鉤,仿似麒麟的藏青色身軀上長滿了細長的絨毛,最讓人不寒而慄的,還是它額頭上那七隻呈弧線形分佈的血紅眼珠。

中年男子喃喃自語,好像負荊的罪人正在痛心悔過。

幾次跪拜之後,男子緩緩地閉上了雙眼,胸腔很有節奏地上下起浮,他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呼吸。

忽然,他的眼睛再次睜開,目光中閃動的虔誠不見蹤影,此時雙目中充滿的卻是那種看破生死的訣別。

男子雙拳緊握,發出咯咯的聲響,是憤怒,是怨恨,是不甘。

他雙腳用力蹬地,靠蠻力使自己穩穩地站了起來。

環顧四周,他望見了屋外那幾個扎滿銀針的巫毒娃娃。

怒火,再一次燃燒;恨,已經到了一個極致。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像一隻咆哮的獅子,撲向面前的藤椅。一支帶著強烈金屬質感的手槍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

乒,乒,乒,乒,乒……

瞬間,娃娃的頭顱全部被一槍擊碎。

由於子彈的衝擊力,原本貼在娃娃身上的黃紙應聲而落。

夕陽的餘暉照亮了黃紙上的墨跡,五個人的名字隱約顯現了出來:

冷啟明、陳國賢、焦磊、司元龍、葉茜。

根據現場推斷,死者的致命傷只有一處,解剖並沒有發現什麼重要的線索。明哥那裡沒有頭緒,老賢也是一樣。案發現場又是在農村,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更別提什麼監控設備,所以胖磊那裡也是「兩手空空,一身輕鬆」。現在砝碼全部壓在了我一個人的身上,可想而知,我現在的擔子有多麼重。

嘀嘀嘀,痕迹檢驗室的儀器被我打開了。葉茜像跟屁蟲一樣站在我的身後。

「小龍,你在現場有沒有發現?」

「有!」

「能不能破案?」

「不知道!」

「你現在準備幹啥?」

「哎呀,姑奶奶,您真不愧是警校『武當』出身的女漢子,這體力就是好,您在這兒嘰嘰喳喳,我還要不要做實驗了?」

「啥?實驗?」葉茜頓時來了精神。

「對,實驗!」

「到底什麼實驗?」葉茜不厭其煩地又問了一遍。

這時,我從電腦中調出了一張還熱乎的數碼照片。

「這是……?」

「我在現場提取的並聯指印的照片。」

葉茜眯著眼睛使勁瞅了瞅:「這一點指紋紋線都看不見,怎麼比對?」

「沒有紋線我也照樣有辦法!」

「什麼辦法?」葉茜看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準備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的脾氣我最了解,所以我只能耐心解釋道:「你有沒有發現,成年人不管身體胖到什麼程度,脂肪厚度有多大變化,這手指的粗細變化得並不是很明顯。」

葉茜伸出雙手,在一起比較了一下,接著又偷瞄了一眼我的手指:「好像是啊!」

「這就可以當作一個判斷的依據。」

「依據?」

「對。」

「這說白了就是三根手指指節並在一起的照片,還那麼模糊,能分析出結果來?」葉茜似信非信。

我微微一笑解釋道:「這還要從人手的生長過程來說。」

「啥意思?」

「我們知道,兒童和青少年時期是人生長發育的重要階段,人體骨骼的成骨細胞和破骨細胞在這個時期非常活躍,表現為骨髓腔逐步擴大、骨骼由小長大、由細長粗的過程。指節的生長也遵循這一規律。骨骼的生長基本完成於十八九歲,止於23歲前後,也就是說,像我們這麼大的人,手指基本上已經發育完全,可以形成穩定的特徵,既然有穩定的特徵,那就有規律可循。」

「你接下來的實驗,就是找出這裡面的規律?」

「對。」

「我們刑警隊在調查的過程中反饋回來信息,同村的張雲福經常去給死者送飯,咱們掌握的這三根手指節印會不會是他留下的?」葉茜也說出了我的疑慮。

「從新鮮程度上來分析,指紋的遺留時間不會超過五天。按照正常人的記憶力,五天以內的事情,只要他刻意做過,應該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

「你準備親自問問這個張雲福?」

我低頭看了看手錶:「對,明哥、胖磊以及老賢那裡,基本上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所以我這邊必須全力以赴,否則這個案件可能就黃了。」

「嗯!」葉茜表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如果順利的話,明早就應該有結果。你讓刑警隊的人通知張雲福明天早上八點來科室,等我的分析結果出來,也好有個抓手。」

「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基本上靠儀器就可以完成。」

「那……那你……」

因為案件緊迫,現在李芳死了,她的兒子張慶生下落不明,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案件上,所以葉茜話還沒有說完,我便低頭開始觀察從現場提取的痕迹。

「多……多……多注意點身體。」葉茜忸怩地說完這句話,輕輕地退出了檢驗室。

作為刑事技術警察,我們和其他的警種有著本質的區別,在外我們有個文雅的稱號叫「警隊中的科學家」。對於每一名技術警來說,要想提升自己的能力,最簡單快捷的辦法就是參加全國的培訓班,聽取學科泰斗分享最為精華的實戰經驗。就在偵破「鮑黑販毒集團」案之後,明哥幾乎拿出了科室所有經費,給我開啟了最為充實的學習之旅。就好比玩網路遊戲打怪升級,我這人物的經驗條唰唰地往上漲,攔都攔不住。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在科學的海洋里遨遊。」整整11個小時,就這樣不知不覺被我「遨遊」了過去。

吱呀!檢驗室的門被推開了,室外強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當我眼前還是一片漆黑的時候,我的鼻子卻得到了極大的享受。

「豆漿、油條。」是葉茜的聲音。

我揉了揉眼睛,看著葉茜因疲憊而有些發紅的眼睛:「你昨天晚上沒有回家?」

「沒有。」葉茜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你在單位幹嗎?」

「該幹嗎幹嗎。你趕緊把飯吃了,都涼了。」葉茜忽然把東西往實驗台上一放,轉身就要離開。

「怎麼說翻臉就翻臉!」我小聲嘟囔了一句。

「張雲福我給你喊來了,在明哥辦公室呢!」

經過一夜的挑燈夜戰,我總算得出了一個大致的結論。當然,有些結果還需要排除,所以一聽到張雲福的名字,我立刻手嘴並用,把那幾根明顯是剛出鍋的油條,拚命往嘴巴里塞。

半小時后,我手裡拿著一沓厚厚的報告走進了明哥的辦公室。此時胖磊和老賢已經坐在屋裡抽起煙捲來,從桌面上快要堆滿的煙灰缸不難看出,他們早已等待多時。

三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告訴我,他們同樣徹夜未眠。

明哥抬頭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看我。

「有點頭緒!」我讀懂了他的意思。

「真的?」老賢和胖磊異口同聲。

「行,張雲福你來問!」還沒等我回答,明哥主動給我讓出了座位,但臉上讀不出任何錶情。

在我們科室,不管是詢問證人還是訊問犯罪嫌疑人,從來都是明哥的活,他這麼一說,我有些慌神。

明哥甩給我一支煙捲:「我們三個和葉茜那邊暫時沒有什麼新的進展,你結合你掌握的情況詢問就行了,我會在一旁給你做補充。」

「該來的總會來的,小龍!」胖磊給我一個鼓勵的眼神。

我點燃煙捲,深吸一口,慢慢地吐出。當煙捲燒到一半時,我有些忐忑地坐在了明哥的木椅上。葉茜見狀,迅速坐在我身邊,打開了筆錄軟體,雙手準備敲擊鍵盤。

一切準備好之後,我沖她點了點頭,接著把目光轉移到坐在軟椅上的張雲福身上。

「張雲福。」因為我暫時還沒有捋清楚從哪裡開始詢問,所以便喊了他的名字,好讓他集中注意力。這也是菜鳥第一次詢問慣用的招數。

聽我這麼一喊,張雲福本來還弓著的身子,立刻直了起來:「到!」

我邊吸煙邊打量坐在我對面的老漢,他年紀有65歲上下,因為是庄稼人,身體還很硬朗。現在正值春季,他很應景地穿了一身還算乾淨的春裝:一件藍色條紋大碼西裝,一條藏青色的西裝褲,腳上套了一雙鋥光瓦亮的老式圓頭皮鞋,褲腳邊緣處,墨綠色的棉襪裸露在外,相當扎眼。

在別人眼裡,他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可在我心中,他暫時還被列為嫌疑人,所以我對他並沒有什麼好態度。

我皺著眉頭又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最後把視線落在了他的腳上。

科室的其他人都屏氣凝神,生怕打攪我,連一向跟我對著乾的葉茜,也很識趣地在一旁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

「屋裡打翻的那碗飯是你送的?」我開始切入正題。

「對!」張雲福可能感覺到了我的態度並不是很友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你對死者的家庭情況是否了解?」

「啥叫家庭情況?」張雲福一愣。

「就是她家裡的情況。」由於一夜未眠,我有些不耐煩。

「我們是一個村子的,多少知道一點。」

「什麼叫多少知道一點?我們調查過,村子里只有你一個人給死者送過飯,你和死者的關係肯定不一般,把你知道的仔仔細細說出來,不要給自己找麻煩!」

他聽出了我語氣里警告的意味,戰戰兢兢地點點頭。

看到他這種表情,我把手指縫中早已熄滅的煙頭扔進煙灰缸,接著往椅背上一靠,長舒一口氣:「說吧!」

張雲福抬頭看了我一眼,停頓了幾秒鐘,開口說道:「芳兒,哦不,是死者。」

「你就按照你的叫法說,沒必要學我。」

「欸!」張雲福點了點頭接著說,「芳兒男人張叢寶跟我小兒子是一個輩分,我比叢寶他爹還大幾歲,我們是堂兄弟,按照輩分,芳兒應該算我的侄媳婦。」

室內響起了噼里啪啦的打字聲。

「叢寶和芳兒有個男娃,叫張慶生,今年虛歲七歲。慶生這孩子可是個苦命的娃!」張雲福用手掌抹了一把他那張布滿歲月痕迹的臉,有些憂傷地感嘆了一句。

「怎麼說?」

「這事還得從六年前慶生出生那會兒說起。」張雲福換了一個姿勢,「慶生剛出生,頭一胎又是男娃,叢寶一家那叫一個高興,光娃的滿月酒在村裡就擺了整整三天。可也就幾個月的熱鬧勁,後來的事簡直像撞了邪。」

「撞了邪?」

「你不知道,我侄兒叢寶長得那叫一個丑,連我兒一半都趕不上,家裡又沒啥錢,可芳兒卻長得相當水靈,當時在我們村裡,絕對算得上一枝花!你說,這麼漂亮的黃花大閨女怎麼會看上我那醜八怪侄兒?」

「難道裡面有原因?」因為目前從我們掌握的情況來分析,不排除仇殺、情殺的可能性,所以一聽到這兒,我們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有,怎麼沒有!」

「說說看。」

「芳兒娘家就在我們村30裡外的小李庄,聽我們村的媒婆說,芳兒家的祖墳風水不好,克夫,芳兒她姐就把她男人活活給剋死了。她家裡這事,在十里八村都傳開了,所以芳兒才找不到男人,也只有我那個侄兒不信邪,可到頭來呢,年紀輕輕就給剋死了。」

我本來以為是直接關係到破案的矛盾點,可聽他說得越來越邪乎,我卻越來越沒有聽下去的慾望。

「張叢寶具體是怎麼死的?」明哥開口問了一句。

「哦,掉水塘里淹死的。」

「仔細說說!」我把問題接了過來。

「我記得應該是慶生五個月大的時候,叢寶帶著娃去趕集,那天正好逢大集。」

「大集?」

「大集是我們自己的叫法。我們農村買東西可不像你們城市,去個超市啥都能買到。集市一個禮拜只有逢單才開張,禮拜一、三、五人少,我們叫小集;禮拜天是人最多的時候,我們叫大集,大集也是最熱鬧的一天。」

「嗯,你接著說。」

「叢寶這孩子啥都好,唯一一點,就是好賭,一到逢集就要賭兩把。當年他把慶生放在背簍里,只顧自己押寶,等錢輸光了才發現慶生不見了。」

「不見了?」

「對,被人拐跑了,賣到了山裡。叢寶他爹媽因為這事害了心病,不到六十就走了。娃被拐的那兩年,叢寶他們兩口子天天哭成個淚人,地里的莊稼也荒了,塘里的魚也不養了,一家人起早貪黑地找娃。就在娃被拐的第二年,叢寶因為身子虛,掉進水塘里淹死了,芳兒因為受不了打擊一口氣沒上來,癱在了床上。」

「後來呢?」

「娃被拐的時候,叢寶報了110。就在第三年,外地的公安竟然把慶生給送了回來,說是人抓到了。那個老拐子[2]還給芳兒賠了幾萬塊錢。」

「那個拐賣慶生的人你認不認識?」

「生面孔,不是我們那邊的人,聽說好像住在集市附近,具體在哪裡我也不清楚。」

「你們打過照面?」

「我沒見過,我是聽別人說的。」

「怎麼說的?」

「說這個老拐子也就30歲上下,因為這事被判了五年大牢。」

「五年?」聽到這個年限,我開始在心裡盤算起來。

如果這名拐賣張慶生的嫌疑人因為被判刑而萌生怨念殺人,好像也能說得通。張慶生今年滿打滿算才六周歲,嫌疑人在其三歲的時候被抓獲,也就是說,嫌疑人還剩下最多兩年的刑期,不過,除非他有特別重大立功表現,否則不可能減刑兩年出獄。換句話說,這名嫌疑人雖然有作案動機,但可能不具備作案時間。

幾秒鐘之後,我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張慶生被解救回來的時候才三歲,李芳又癱瘓在床,這些年都是你資助他們?」聽到這兒,我對他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

「不是,我也就是最近一段時間才斷斷續續給他們娘倆送飯的。」張雲福回答得倒是誠懇。

「那家裡沒有勞動力,他們的生活來源是什麼?」

「在我們農村,嫁出去的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本不應該跟娘家有什麼瓜葛,可芳兒他們娘倆實在是太可憐,慶生被送回來的時候,芳兒的娘就把他們娘倆接過去住了一年。可好景不長,她娘一腳沒踩穩,後腦勺著地,把自己給摔死了。芳兒她爹死得早,她的幾個姊妹過得又不行,所以芳兒他們娘倆只得又回到了咱們村子。」

「難道是靠村裡的人救助活著?」

「出了這事,芳兒被村裡人說成掃把星,到哪兒哪兒死人,哪裡還有人敢進她家的門?這兩年,全靠慶生這孩子在外撿破爛換點吃的養活他娘。」

「那你為什麼最近開始往他們家送吃的?」

「我……」張雲福聽我這麼問,突然停頓了下來。

「嗯?」我用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圈。

「我也是看他們娘倆怪可憐的。」張雲福挺了挺腰杆子。

「那你前兩年幹嗎去了?」

「前兩年不也是怕村裡人的風言風語嗎?」

「為什麼現在不怕了?」

「那時候我小兒子還沒辦事,我怕名聲壞了,兒子不好找媳婦。現在我小孫子都快出世了,怕那些干×。」張雲福爆了句粗口。

「行了,你接著往下說吧。」

「要說慶生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撿破爛,中午回來一趟給他娘端屎端尿,再弄點熱乎的飯菜給他娘吃,下午還接著出去,一直到太陽落山才回來。不管颳風下雨,天天如此。」

「張慶生天天去哪裡撿破爛?」因為目前他沒有一點音訊,所以這個問題至關重要。

「三公裡外的鎮上,這附近也只有那裡的垃圾桶里能撿到東西。」

「你去死者家中時,有沒有觸碰過死者家的物品?」

「物品?」

「有沒有摸過她家的傢具,從裡面拿走過東西?」

張雲福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她家都那樣了,還有什麼東西能拿?」

「確定?」

張雲福信誓旦旦地把右手舉過了額頭:「我敢賭咒!」

「行,我相信你!你穿多大碼的鞋?」

「41碼。」

「你把左腳的鞋襪脫掉。」

「脫鞋子幹啥?」張雲福有些納悶地看著我。

「哎呀,讓你脫你就脫!」胖磊不耐煩地喊道。

「大嗓門就是催化劑」,胖磊這句堪稱經典的口頭禪,在這個時候那是相當好用。

張雲福三下五除二拔掉皮鞋,拽掉棉襪,一股子酸臭味撲面而來。

「汗腳!」張雲福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我抬頭瞄了一眼,很快便讓他重新穿上。

「行,問題我基本問得差不多了。」

「那我是不是能走了?」張雲福早就如坐針氈。

「你為什麼要給李芳娘倆送飯,在這個問題上你說謊了。如果不說實話,你別想出這個門!」關鍵的問題已經問完,接下來就該拔掉這個老傢伙的狐狸尾巴了。

「說謊?我……」

「到底是因為什麼?」我猛地一拍桌子。

張雲福驚恐地望著我,估計他心裡也很納悶,我是怎麼看出來他在這個問題上撒了謊的?

「這是一起命案,我還是那句話,別給自己找麻煩!」我已經不是單純地警告那麼簡單了。

張雲福這次真的受到了驚嚇,他哆哆嗦嗦地說道:「幾個月前,我在莊稼地里除草,看見慶生手裡拿著麻袋,哭喊著朝我這邊走來。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他娘吃不下飯,病重了。我割完草就到芳兒那兒走了一趟,我看她臉白得就跟一張紙似的,嚇人得很。我就問芳兒怎麼樣了,她告訴我她患了啥併發症,疼得要死要活,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因為她家宅基地後面就是俺家的菜地,如果芳兒真的死了,像她這種情況,那她家的宅基地村裡要重新分,我就尋思著給芳兒送送飯,讓村裡人能看見,這樣我也好有個說道佔了她家的屋。」

「卑鄙!」葉茜一向心直口快。

「行了,你回去吧!」我下了逐客令。

張雲福如釋重負,灰溜溜地跑出了辦公室。

「小龍!」

正當我想起身時,葉茜喊住了我。

「啥事?」

「你剛才怎麼知道他撒了謊?」

「看眼神!」

「看眼神?」

「對,這也是審訊的一種技巧,主要是在問話的過程中觀察對方瞳孔的大小反應。」

「喲嗬,你現在完全是一副審訊專家的派頭!」葉茜捏著下巴,上下打量著我。

「得,不說了!」面對她的調侃,我佯裝生氣。

「你覺得你不說,出得去這個門嗎?」葉茜學著我剛才問話的口氣。

「小龍,葉茜,抓緊時間去會議室!」走廊上傳來胖磊的叫喊聲。

「得得得,不開玩笑了,這到底是什麼高深的學問?」葉茜收起了嬉皮笑臉。

我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我是從兩點來判斷的,第一就是在詢問時觀察瞳孔。人的瞳孔,會受到人體交感神經的管控而呈現不同的形態,當人緊張或者陷入情緒的困境而不知所措時,會自動啟動交感神經系統,造成瞳孔放大,這是人意志無法控制的,通過這個我可以分析出張雲福說話時是什麼樣的情緒。」

「另外就是觀察被詢問人的眼球狀態,一般情況下,當被詢問人回憶場景或者案發過程時,會有眼球往左上移動的動作;當他集中注意力傾聽我的問話時,他的眼球往左方移動;但是如果他是在說謊創造虛構情境,他的眼球會向右方偏移。我就是結合這兩點判斷出張雲福剛才說了謊。」

「你的意思是說,你一邊詢問,還一邊觀察了他的瞳孔和眼球動作?」葉茜瞪大雙眼等待我的確認。

「對!」

「變態,變態,太變態了!」

張雲福的問話材料加上昨天晚上的實驗結果,被我放在了會議室的桌面上。

「磊哥,幫我把投影儀放下來!」

白色的投影布緩緩下降的同時,米黃色的U盤被我插入了筆記本電腦之中,一切妥當之後,我示意明哥可以開始了。

四支煙捲被明哥從煙盒中甩了出來。

「國賢,你那兒有沒有什麼情況?」明哥用煙屁股敲了敲桌面。

「屋內只有血跡一種生物檢材,遺留的DNA信息全部屬於死者李芳,其他沒有發現任何情況。」

「焦磊,你那兒有沒有!」

胖磊沒有出聲,叼著煙捲,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我來說說!」明哥翻開了筆記本,「死者是心臟銳器貫穿傷,一刀斃命。從創口看,作案刀具應該有20厘米左右的長度,刃口鋒利,懷疑是軍刺、藏刀之類的單刃刀具,但也不排除自製刀具的可能。」

「結合屍斑、胃內容物的消化程度,死亡時間在案發前十小時,也就是當日夜裡一時左右。死者被殺前雙手曾多次接觸過兇器,懷疑雙方曾發生過爭執。我目前掌握的就這麼多。葉茜,你把刑警隊的調查情況跟大家做個介紹。」

「死者家中餵了一條黃狗,根據周圍鄰居反映,案發時間段並沒有聽到狗叫,所以我們懷疑嫌疑人和死者熟識,或者經常去死者家中。死者兒子張慶生目前下落不明,別的暫時沒有什麼進展。」

葉茜說完,會議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把資料依照順序擺在面前,接著點開了電腦中「張圩村命案」的文件夾,開口說道:「經過排查,我在案發現場一共提取到了兩種痕迹物證:鞋印和並聯指印。」

「並聯指印?」

「對。」說著我在筆記本電腦上點開了照片,投影儀上清晰地顯示出了照片的放大版。

「連紋線都沒有,這能分析出來什麼?」胖磊有些失望。

「焦磊,別打岔!」明哥敲了敲桌面,「小龍,你接著說!」

「這張照片上的並聯指印是食、中、環三指並列所留下的灰塵減層手印。我們都知道,人手的生長基本上止於23歲前後,這時就可以形成穩定的特徵。這枚指印邊緣輪廓粗大,在放大50倍的情況下,可以看到密集的毛邊,從而反映出手指膚紋較深,為男性所留。昨天晚上,我在大量的檢驗樣本中抽樣提取了上千指印進行測量,得到了下面的結論:

14歲男性食、中、環三指的並聯寬度為4.5厘米,16歲男性為5厘米,18歲男性為5.5厘米,25歲男性為6厘米,35歲男性為6.5厘米,45歲男性為7厘米[3]。而我們在現場提取的這枚並聯指印的寬度為6.2厘米,根據此數據,我可以推測出,此人年齡在35歲左右,而實際值低於平均值,說明其食、中、環指略窄,懷疑其身材較瘦。」

「精確度可以達到多少?」明哥很謹慎地問道。

「如果光看這個的話,一半一半,還需要結合現場提取的足跡來分析。」

「好,你接著說。」

「結合葉茜提供的刑警隊調查訪問的結果,我個人傾向於熟人作案。排除干擾足跡,現場只有一種鞋印,應該就是嫌疑人的鞋印。」我接著雙擊滑鼠,把現場的第一枚鞋印點進了投影儀。

「因為此案件的所有條件都要落在足跡上,所以我做了細緻的分析。首先,是進出的次數,按照鞋印的新舊程度,嫌疑人曾不止一次來過死者的住處,這也是案發時,院子里的黃狗沒有吠叫的原因。」

「我在案發現場的院子外,發現了未成年人的鞋印,不出意外,這應該就是死者失蹤的兒子張慶生所留。蹊蹺的是,張慶生的鞋印全部為陳舊性,也就是說,案發前他至少三天都沒有回過家,他不是案發當天失蹤的。」

「按你這麼說,這個張慶生失蹤真的和嫌疑人有關?他很有可能是被嫌疑人帶走了?」葉茜忍不住問道。

「你說得沒錯,因為院子中有一串鞋印分別為嫌疑人和張慶生所留,而且兩人鞋印的新舊程度相仿,為伴生鞋印。」

「伴生鞋印?」

「就是兩人的鞋印同時出現且在一條直線上,換句話說,他們兩個是並排走出門的!」

「你是否能確定?」

「這個可以確定!」

明哥眉頭緊鎖陷入思考。

就目前來看,現場有太多解釋不通的地方,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準確還原案件的真實情況。

「呼!」明哥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示意我接著往下說。

我接著點開了下一張照片:「這是在案發現場院子中提取的一組鞋印。第一步,我需要弄清它是否有偽裝鞋印的可能。我們都知道,一般鞋印的偽裝有兩種情況:大腳穿小鞋和小腳穿大鞋。」

「當腳大鞋小時,腳受鞋子束縛和擠壓,會出現腳趾節變短,腳趾肚變大,腳趾間間隙變窄且向中趾靠攏等變化,因為重力集中在鞋子邊緣,這樣所踩出來的鞋印中間花紋虛空。」

「當腳小鞋大時,腳能在鞋子中左右、前後竄動,重力均集中在鞋子的中間部位,鞋印中間部分的花紋則會受重力的影響而變得清晰。」

「我們看,案發現場的這組鞋印,不管是從邊緣痕迹還是從中心花紋看,都不存在偽裝的跡象,所以嫌疑人所穿的鞋子很合腳。」

「這與案件有關係?」葉茜有些不解。

「這是一個前提,後面我還會說。」

我點燃了煙捲,吸了一口:「男性鞋印較為寬厚,尤其是腳前掌,一般較寬,而女性的長寬比很協調且比較瘦小,從這方面也可以判斷出嫌疑人為男性。」

「得知了性別,我們還需要分析年齡。案發現場的院子中有十分清晰的成趟足跡,我可以用步幅[4]特徵作為依據。」

「一般來說,少年時期正處於生長發育的關鍵期,人的個子長得很快,所以步幅特徵尚未定型。青年時期新陳代謝旺盛,人在走路的時候前腳掌落地有力,鞋印的前腳掌花紋最為清晰。壯年時期因為身體發育已經完成,重心偏後,使得鞋印的後跟花紋比前掌要清晰。通過花紋的清晰程度,我分析嫌疑人正處於壯年時期。」

「鞋印全長25.1厘米,換算成鞋碼為40碼,通過精確測量步長、步角和步寬,套用公式可以算出嫌疑人的年齡在35歲上下,身高一米七二左右,這一點跟並聯指印推算出來的結果一致,所以這就應該是嫌疑人的年齡範圍。」

「嗯!」明哥認可地點了點頭,接著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我報出的數字。

「以上是我刻畫出來的嫌疑人的基本特徵,下面才是我要說的重點!」

「什麼?還有?」

「當然!」

「還有哪些情況?」

吧嗒,一張最為清晰的鞋印照片被我調了出來!

「我們在案發現場發現的鞋印是波折狀花紋,但是你們有沒有發現,這些波折紋中間有很多圓形的缺損,尤其是鞋跟和鞋尖的位置有『凸』形的點狀印記?」

聽我這麼說,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投影儀,看著照片逐漸放大。

「真的有啊!」葉茜喊出聲來。

「這是因為嫌疑人所穿的是最為廉價的膠築泡沫鞋,這種鞋鞋底的工藝很簡單,一般的手工作坊就可以批量生產。事先打好模具,在鞋尖和鞋跟的位置留出兩個小孔,兩種化學品同時從孔中注入,最後讓它們在模具中自己發生反應,反應結束掰開模具就是一隻鞋底。因為這種工藝很粗糙,所以化學試劑在反應的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的氣泡,這些氣泡反映在鞋印上就是我剛才說的圓形的缺損,而鞋跟和鞋尖位置的『凸』點,就是生產鞋底時,泡沫擠出注入孔留下的印記。」

「鞋底生產出來,再縫上鞋面,這鞋就成了。按照我們雲汐市的行情,這種鞋子的售價不會超過50元。而且從鞋底的磨損程度不難看出,這雙鞋嫌疑人肯定穿了很長時間,說明嫌疑人的生活水平不高。」

我說著,明哥他們全都在唰唰唰地認真記錄。

「當然,這都是一些泛泛的結論,下面我要說的是一個指向性的結果。」

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把會議室里的所有人都驚得抬起頭來。

「還有?」胖磊那張長滿絡腮鬍的大嘴能吞下一個鴕鳥蛋。

「有!」

「快說啊!」胖磊興奮地拍打著桌面。

「我剛才已經說過,嫌疑人在現場留下的鞋印並沒有偽裝,所以我在測量他左右兩隻腳的步長時發現了問題。」

「什麼問題?」

「我發現,他右腳跨出的步子長度比左腳跨出的步子長度長了五厘米,也就是說他左腳跨出的步子短。」

「短的原因是什麼?」

「我們行走,靠的是腳與地面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而作用力的大小,決定著我們每隻腳所跨出步子的長短。嫌疑人左腳步子之所以短,主要還是因為其作用力不夠大。」

「在排除腿部殘疾的情況下,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大小取決於接觸面積。也正是因為測量出了這細微的變化,我發現了這些看似不清晰的鞋印上讓人注意不到的差別。」

吧嗒,兩張剪切在一起的鞋印照片被我投在了大屏幕上。

「這是嫌疑人左腳和右腳的鞋印,大家請看鞋印的大腳趾位置,你們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同?」

「左腳大腳趾部位的鞋底花紋不是太清晰,右腳的要清晰很多!」葉茜眯著眼睛說出了大家心中的答案。

「對,準確來說,嫌疑人整個大腳趾根部的作用力都不明顯,所以才造成了左腳的接觸面積變小,從而導致步子的長度變短。換句話說,嫌疑人的左腳大腳趾很有可能缺失或者殘疾。」

「很好!」

「厲害!」

「你贏了!」

「牛×!」

會議室里在同一秒鐘,傳出四種讚歎聲。

「所以,我的結論如下:嫌疑人為男性,35歲左右,身材較瘦,身高在一米七二左右,左腳大腳趾缺失或者殘疾,生活水平不是很高。」

明哥停下筆,開始分析道:「根據我們現在掌握的情況,死者常年卧床不起,而且村裡也沒有人跟她接近,她的關係網幾乎是零。剛才小龍分析得很細緻,其中有一個細節:死者的兒子張慶生和嫌疑人曾一同離開過案發現場。這就不排除嫌疑人很有可能跟張慶生熟識。我們在勘查現場時發現室內的抽屜里有物品丟失,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死者丟失的物品不值錢,但對嫌疑人卻很重要?如果是這樣的話,嫌疑人行竊被發現,就有殺人滅口的動機。」

明哥分析得合情合理,我們都沒有反駁。

「所以,我們下一步的工作要分三步走。首先,繼續追查死者兒子張慶生的下落;其次,全面調查張慶生的關係網;最後,調查七年前拐賣張慶生的人販子是否還在服刑。葉茜,你回頭聯繫徐大隊,讓他儘快落實。」

「明白。」

可能誰也沒想到在案發現場條件如此有限的情況下,我可以分析出指向性的結論,有了它,破案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負責偵破案件的刑警隊員得到如此振奮人心的消息,一個個就像打了雞血一般,在我們中午開飯前,所有的調查任務全部完成。

「冷主任。」

「摸出情況來了?」

「有了!」

「快說來聽聽。」

葉茜並沒有翻開她手中的筆記本,而是選擇了直介面述,可想而知,調查結果可能不是那麼盡如人意。

「火車站、汽車站、輪渡碼頭,所有可能出行的公共交通場所,我們在案發後第一時間就張貼了大量的尋人啟事,到目前為止,張慶生依舊沒有任何下落。」

聽到這個消息,一種不好的預感從我心頭湧起。李芳已經被殺,現在張慶生下落不明,我們最擔心的就是他也遭遇了不測。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種猜測,但誰都沒有說出口,因為我們都還想抱那麼一絲希望。

明哥眉頭緊鎖,沒有出聲,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葉茜沒有停頓,接著說:「當年拐賣張慶生的人叫賈兵,我們也聯繫到了當年的辦案民警,賈兵確實因拐賣兒童罪終審被判處了五年有期徒刑。」

「也就是說他現在還在服刑?」我忍不住問出了聲。

葉茜還沒開口,可她臉上掛滿的愁容已經給了我答案,她繼續說:「就算是賈兵在監獄中表現良好,也不可能提前兩年被釋放,除非有重大立功表現。而重大立功表現無外乎檢舉揭發同夥或者他人等,可當年他是單人單案,嫌疑人就他一個人,根本不存在這種情況。而且他的辦案民警很肯定地告訴我們,賈兵的四肢健全,不存在小龍說的左腳拇指殘疾的情況。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刑滿釋放人員都需要持釋放證明在規定時間內到轄區派出所落戶,賈兵的戶藉派出所我們也去查了,他目前沒有去落戶。」

「唉!按照這麼說,賈兵基本可以排除。」我有些失望。

「還有沒有什麼別的結果?」明哥接著問。

「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個希望。」葉茜這一句話,讓我們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張慶生的關係網很簡單,他這幾年基本上都是以在外撿破爛為主要經濟來源,鎮上的黃氏廢品收購站是他這些年出售廢品的唯一地方,我們懷疑廢品收購站的老闆可能會知道一些情況。」

「刑警隊有沒有對這個老闆做初期的詢問?」

「暫時還沒有!」

「走!」明哥沒有耽誤一秒鐘,轉身朝樓下走去。

他之所以這麼著急,是因為時間真的耽誤不起,能多搶一秒鐘,張慶生就有生的可能。這一點在我們所有人心裡已經達成了共識,胖磊一路拉著警報朝目的地飛速駛去。

沒過多久,我們的勘查車停在了一個略顯破舊的院門前,院子的圍牆上象徵性地裝著一道搖搖欲墜的紅色雙開鐵門。如果大家觀察足夠仔細,就會發現農村院子的大門顏色大多是紅色,其實這裡面有些說道。一來,這是民俗,紅色可以辟邪擋煞;這二來,紅色也預示著日子紅紅火火。很多人深信,用紅色的大門會給人帶來好運,所以,紅色的大門在經濟欠發達地區相當普遍。

紅色大門的兩邊,一左一右用鐵釘釘著兩塊木板,木板上用紅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寫著兩行大字:「廢品收購」「正在營業」。

大門沒有上鎖,隨著門被推開,一隻黃狗沖我們汪汪汪狂吠起來。

「誰啊?」院子正當中一間平房內,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詢問聲。

「是黃月娥吧,我們是公安局的!」

「啥?公安局的?你們是來檢查的?」屋內的聲音略顯擔憂。

廢品收購站在公安局被列入「特種行業」的範疇,因為這一行業一旦監管不力,就會成為犯罪分子銷贓的「天堂」,尤為突出的就是盜竊電纜、井蓋等,此類案件要想堵住源頭,必須從廢品收購業下手。所以這種場所會被轄區派出所單獨列出,不定時地對其檢查和管理。

「不是,我們是市局的,有些問題想找你問問。」明哥掏出警官證舉在半空中。

「市局的?」聽我們這麼一說,黃月娥放鬆了警惕,從屋子裡探出頭來。

明哥應了一聲,收起了證件。

黃月娥一看我們都是生面孔,又試探性地問了問:「你們真的不是檢查的?」

「大姐,檢查至少要穿制服吧,您就別磨磨嘰嘰的了,出來我們簡單地問個事情就走。」

胖磊的這句話彷彿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那好,那好,想問啥進屋問!」

因為案件緊迫,我們五人一頭扎進了那間黑乎乎的房屋內。

明哥一進屋便自己找了個板凳坐下來,快速地從包中掏出筆和紙準備記錄。

「警官,你們想問啥?」黃月娥看我們這陣勢,擔心地問道。

「張慶生你認識不認識?」

「張慶生?」

「男孩,虛歲七歲,天天在你這裡賣廢品。」

「家住張圩村?」

「對!」

「他怎麼了?」黃月娥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起身,擔心地問道。

「你很關心他?」

「警官,他到底怎麼了?我都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能不能把張慶生的事情跟我們說說?」明哥儘力岔開話題。

作為廢品收購站的老闆,肯定是經常跟警察打交道,黃月娥何嘗不知道明哥是不想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於是她緩緩地重新坐在板凳上,開口說道:「慶生這娃早在兩年前就開始來我這裡賣破爛,起先我以為他是個流浪娃,後來才漸漸知道他家裡還有一個娘。」

「那他家裡的情況你都清楚?」

「我一個親戚以前就住在他們村,慶生家的事情我都知道,是個苦命的娃。」黃月娥有些心疼。

「能不能盡量說得詳細一點?」

「慶生這孩子別看就只有那麼點大,可心裡特別有數,而且娃還特別懂事,要不是我家裡有三個男孩,經濟條件不行,我真想把他供養了。」

「張慶生平時都幹些啥,你知不知道?」

「還能幹啥?走街串巷撿飲料瓶。」

「每天都是如此?」

「對。別看慶生年紀小,但是很勤快,早上天蒙蒙亮就出去了,中午會到我這兒賣一些,然後下午接著出去。我們農村不像城市喝飲料的多,有時候跑一天也就能賣個三四塊錢,連頓飯都買不起。也是因為可憐他們娘倆,只要他來,我每天中午都會多給他一些錢,好讓他能多給他娘買點吃的。因為我的名字里有個『月』字,娃平時都喊我月娘。」

「慶生會不會做飯?」我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張口問道。

「巴掌高的娃,連鍋台都夠不到,哪裡會做飯。平時要麼是我給他做一點帶著,要麼就是多給他點錢,讓他給他娘買點吃的。」

「這些年都是這樣?」

「對。」

我給明哥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問完了。明哥點點頭,接著說:「你最後一次見到慶生是什麼時候?」

黃月娥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歷,很肯定地說道:「六天前他還來賣過一次廢品。」

「那你知道不知道,張慶生平時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他一個娃能得罪誰?」

「你那麼肯定?」

「別的不敢說,這點我肯定能打包票。除了他娘,慶生跟我最貼心,平時在外面受欺負了他都會跟我說。」

明哥問到這兒,有些停頓。

「警、警官?」黃月娥小心地說道。

「怎麼了?」

「我也經常跟你們公安局的警察打交道,我知道有些話不該問,但是我真的很擔心慶生,這都多少天了,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情?」

從黃月娥焦急的表情來看,她對張慶生的感情絕對不是裝出來的,越是這樣,那她的口供就越可信。換句話說,張慶生這邊也沒有任何矛盾點可以調查,案件即將走進死胡同。

「我們也在找他!我們很擔心他遭遇不測,所以你如果發現他的行蹤,希望你及時跟我們聯繫,但一定要注意保密。」明哥可能也感覺到了這個黃月娥所言無任何瑕疵,才跟她透了一個底。

「不測?」黃月娥直勾勾地看著我們。

明哥私底下朝我們揮了揮手,我們一行人在她的悲傷即將襲來之際,退出了房間。

十一

「死者李芳、張慶生均沒有矛盾點,拐賣張慶生的賈兵還在服刑,難道我們之前的所有調查都走了彎路?難道這真的是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嫌疑人跟死者沒有任何瓜葛?」葉茜垂頭喪氣地重新坐回車裡。

「不可能,如果嫌疑人跟死者之間沒有交集,就不可能把張慶生帶走,也不可能在死者的雙手上形成如此多的抵抗傷。退一萬步來說,如果嫌疑人真的是圖財,看到這樣的家庭環境,也不可能選擇死者家作為作案目標,就算盜竊被發現,他也不會殺人滅口。我們之前的分析肯定沒錯,嫌疑人和死者一定認識,可能是我們忽略了某些細節。」明哥很有耐心地向葉茜解釋道。

「是哪個細節呢?」葉茜右手托著下巴。

「喂,想什麼呢?」葉茜用胳膊肘戳了戳我。

「嗯?」被葉茜這麼一戳,我才回過神來。

「有情況?」明哥捕捉到了一絲異樣。

「賢哥,你在勘查現場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死者床頭地面散落的大米?」我沒有回答明哥的問題,而是把問題拋給老賢。

「好像……有吧……」老賢仔細回憶起來,忽然他眼睛一亮,「對了,有!」

「你以為這是在城裡啊?在農村,屋裡幾個星期不掃一次地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地上有大米有什麼好奇怪的?」胖磊不以為意。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地上的大米顆粒細長,應該是糯米,歸攏起來,應該有成人一把的量。」

「糯米?這裡面有說道?」葉茜張口問道。

「之前我也沒有把這個當回事。剛才黃月娥說得很清楚,張慶生平時都是買現成的給死者吃,他還不會做飯,按理說,死者的家中應該不會出現生糯米才是。」我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照這麼說的話,這個案件就可以直接定性了!」明哥斬釘截鐵地下了一個結論。

「什麼?」我們都被他這句話給驚到了。因為一把糯米就定性,我們實在不知道明哥到底為何如此肯定。

「辦案,不光要尊重科學,最重要的還要了解咱們當地的風俗習慣。」

我們全都豎起了耳朵。胖磊直接一踩剎車,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明哥坐在副駕駛上,轉過身子面對我們開口解釋道:「在我們雲汐市郊的農村,人們對鬼神相當迷信。糯米本身有解毒的功效,在老一輩的年代,糯米可是治病救人的良藥,就是因為它的這種特性,後來糯米的功效被傳得神乎其神,最終大家公認糯米可以驅鬼辟邪,這是其一。」

「其二,相傳人死以後,魂魄離開身體的順序是先頭後腳,也就是電影里經常播放的場景,如果在死者的頭部也就是床頭的位置撒上一把糯米,便可以防止鬼魂的糾纏。」

「剛才小龍回憶起的這個細節我也留意到了,床頭確實有一把糯米,因為當時屋內太昏暗,我也沒有當回事。現在案件調查到這種程度,我們不妨把這作為突破口。這把糯米很有可能是嫌疑人帶過來的,他帶糯米的目的很明確,就是作案之後撒在床頭,換句話說,嫌疑人的真正作案動機就是殺人滅口。這個人既然這麼了解這裡的風俗,那他極有可能是我們當地人。」

聽了明哥的分析,我們佩服不已。

「正好勘查工具全部在車上,焦磊,現在去案發現場,復勘現場。」

「明白。」

也就幾根煙的工夫,我們再一次來到死者李芳的家中。

此時室外光線充足,復勘不需要觀察室內鞋印(如果想觀察清晰的鞋印,必須要在暗室內進行),我們乾脆把牆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這樣有利於更好地發現初勘現場時遺漏的痕迹。

在強光的照射下,我們幾個人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床頭。

老賢用鑷子夾起一粒糯米,在放大鏡下仔細地觀察,接著他開口說道:

「塵土附著量少,糯米相對新鮮,不像是長時間堆放於此,是嫌疑人帶過來的可能性極大。」

「咦?」

我忽然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

「怎麼了,小龍?」明哥好奇地看著我。

「賢哥,放大鏡!」我把手伸到了老賢的面前。他沒有耽擱,把他的那個高倍放大鏡放在了我的手中。

「你們都別靠近這片區域,我發現了情況!」聽我這麼說,其他人都很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

我舉著放大鏡趴在地上來回觀察。

「明哥,你看!這個地方有膚紋印!」我把放大鏡放在一塊相對平整的泥土上,指著凸透鏡的成像說道。

「是不是抬頭紋留下的?」明哥試探性地問道。

「這裡還有兩處網格印記!」我沒有回答,而是把放大鏡又挪了一個位置。

「勞動布褲子跪壓形成的痕迹?」

「小龍你是說,嫌疑人曾給死者下跪磕頭?」連反應最慢的葉茜都明白了,其他人很顯然也知道我要表達什麼。

「印記很新鮮,而且膚紋印記和兩處網格印記相距很遠,很明顯是成年人留下的。張慶生在死者被害之前已經失蹤,這個肯定不是他留下的,而這個印記又在這一堆糯米旁,所以葉茜說得沒錯,嫌疑人在殺人之後,除了在其床頭地面上撒了一堆糯米,還跪下給死者磕了頭。地面的膚紋印記有重疊,也就是說,嫌疑人給死者磕了不止一個頭。」

「是三個!」明哥肯定地說道。

「三個?」

「對!」

「難道這裡面也有講究?」

「這個風俗是參照佛家而來。佛家有佛前三炷香的說法,這三炷香一為前世;二為今生;三為前世因,後世果。按照我們當地的殯葬喪事禮數,一般過來奔喪的客人只會鞠躬,而行三跪拜之禮的只能是死者的親屬。但根據我們的調查,死者僅有的幾個親屬都沒有作案條件,所以嫌疑人和死者可能是非親屬關係。如果是非親屬,有一種情況也會行三跪拜之禮!」

十二

「什麼情況?」我們異口同聲。

「贖罪!」

「明哥你的意思是,嫌疑人殺了死者之後,還給她磕三個頭請求原諒?」聽明哥這麼說,我的腦子裡已經是一團糊塗糨。這根本不符合常理。

「從嫌疑人的作案手法來看,他事先有預謀,殺人是快速一刀斃命。接著又給死者跪拜。這恰好說明嫌疑人矛盾的犯罪心理。」

「嫌疑人不想殺掉死者,但又不得不殺掉她!」

「小龍說得對!」

「那是什麼原因導致嫌疑人產生這種心理呢?」

「張慶生現在下落不明,我們試想一下,嫌疑人的目標如果不是財,而是人呢?他從死者家中拿走的會不會是張慶生的相關證明,比如戶口本之類的?」明哥的思維異常敏捷。

「對啊,我在現場勘查的時候沒有發現任何關於張慶生的身份證明,死者的也沒有!」我很快補充了一句。

「你是說張慶生有可能被嫌疑人帶走又拐賣了?」葉茜好像捕捉到了一絲信息。

「會不會是這種情況:跟李芳熟識的A某把張慶生拐帶走,恰好被李芳發現。A某把張慶生賣掉之後,為了防止事情敗露,最終還是決定把李芳給殺掉。打定主意的A某準備了作案工具,因為他和李芳熟識,所以在殺人的過程中有過猶豫,這使得李芳能多次接觸刀具,從而在她的手上形成多處抵抗傷。爭執之後,A某鼓足勇氣,一刀將李芳殺害,因為害怕李芳變成惡鬼來糾纏,所以A某在床頭撒了一把糯米。殺完人他又覺得害怕、後悔,就順勢給死者行了三跪拜之禮,以求一絲心理安慰,接著離開了現場。」我開始對整個案發過程進行重建。

「目前你這種解釋說得通!」明哥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張慶生有可能還活著?」葉茜欣喜地說道。

「如果推理能解釋通,那他活著的可能性很大!」

「太好了!冷主任,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到張慶生!只要能找到他,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我搶答道。

「你說得輕巧,雲汐市那麼多人,我們刑警隊下去摸排了那麼久都沒有任何消息,何時才能找到他?」

「按照黃月娥的說法,張慶生每天都會出門撿破爛,然後去她那裡售賣。她提供了張慶生準確的失蹤時間。這是其一。」

「一個連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的小孩,應該不會有多少像樣的衣服。張慶生在被嫌疑人帶走時,可能穿的就是平時的破衣爛衫。這是其二。」

「我們可以規劃出嫌疑人離開的可能路線,讓徐大隊抽調人選配合磊哥把沿途的所有監控錄像梳理一遍,我就不信他還能飛了!」我腦洞大開地對葉茜說道。

「行,就按小龍說的來,只要嫌疑人帶著張慶生從監控攝像頭下走過,我就有信心把他給找出來!」這涉及的是胖磊的領域,他一向都是這麼有底氣。

「好,那就按照這個辦法走!」明哥做了最終的拍板。

海量的視頻分析,在整個偵查破案中是最為痛苦的一件事,因為視頻的觀看者不能遺漏任何一個細節,否則可能會給案件的偵辦造成極大的影響。

大家可能有所不知,路面的監控設備分為很多種,常見的有交警監控、城市監控、城管監控、銀行監控、營業性場所監控以及大量的私人監控。這些監控設備的型號不一致,這就導致監控畫面各不相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穿一件紅色的衣服在路面上行走,經過不同的監控設備,設備上所記錄的畫面有可能都不一樣,有的把你拍高了,有的把你拍胖了,甚至有的因為成像的問題,把你所穿的紅色衣服拍成了別的顏色。所以視頻分析工作必須要能沉下心,要能記下每一段視頻畫面的個體差異,這樣才能做到案件追蹤。

由於這個案件的視頻分析量過於龐大,所以由胖磊組織領導的視頻偵破組,從之前的10人一下增加到35人。所有人都玩命地加班加點,胖磊則負責篩選每一個可疑的圖像。

整整48小時,胖磊連眼都沒敢多眨一下,終於,一個走路有些跛腳的男性被鎖定了。照片經過胖磊的細緻處理,最終勉強能夠分辨出三分之二的面部容貌。當照片被列印出來的時候,葉茜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難道會是他?」

「誰?」

「賈兵!」

「賈兵?你確定?他不是還在服刑嗎?」我一連甩出三個問題。

「我也不確定,就是感覺有點像。」葉茜也有點拿不準。

「葉茜,現在讓徐大隊派人去監獄核實,看他到底在不在監獄服刑。再查查這個叫賈兵的有沒有什麼跟他長得相似的兄弟!」明哥果斷下令。

「明白,冷主任。」

「小龍!」

「明哥,你說!」

「抓緊時間跟局領導彙報,讓他批一張搜查令,不管是不是,我們現在需要聯合刑警隊對賈兵的住處進行勘查。目前來看,就算嫌疑人不是他,也跟他脫不了干係。」

「好,我這就去辦!」

當我們手持法律文書推開賈兵家的雙開大鐵門時,院子中密密麻麻的條紋鞋印立刻讓我吃了一顆定心丸。在之後的搜查中,我們在他家中起獲了死者李芳的一整套紙質病歷以及一把被清洗過的軍刺。老賢在這把軍刺上檢出了兩個人的混合DNA,一個是死者李芳的,另外一個就是賈兵的。

同時葉茜那邊也傳來消息,賈兵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有重大立功表現,被多次減刑,早在一個月前就被釋放回原籍,但因他遲遲沒有至派出所落戶戶口,所以這一消息得以隱瞞。

一切均證實:賈兵,就是那個殺人兇手!

十三

專案組出動數十人,在多部門的配合下,最終在湖州將嫌疑人賈兵抓捕歸案。

在嫌疑人押解回局的這幾天,一些問題始終困擾著我:究竟是什麼仇什麼怨導致賈兵剛一出獄就急著殺人滅口?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兇殘到這種程度?為什麼就不能給這可憐的娘倆一點活路?一想到這些,我的怒火便燒滿心頭。

最終,在日盼夜盼中,這個沒有人性的劊子手坐在了刑警隊的審訊椅上。

嘭!隨著審訊室的鐵門重重地關閉,明哥端坐在審訊桌前準備訊問。

我用憤怒的眼神瞪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賈兵:30多歲的年紀,一米七五的個子,骨瘦如柴的身軀,留著服刑人員特有的板寸頭。我在他那張國字臉上沒有找到哪怕一丁點後悔的表情,相反,他竟然一臉輕鬆,嘴角還微微揚起。我最後的一絲忍耐被他這皮笑肉不笑的賤樣給徹底破壞了,我抓起桌面上的一杯冷水,隔著鐵欄杆一下潑到了他的臉上。

咳咳咳,他很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做,被迎面而來的水嗆得著實不輕。

「小龍!」明哥喝止了我。

賈兵的呼吸很快變得均勻起來,他忽然抬起頭,竟然露出了解脫的笑容。

「怎麼?想通了?」明哥把手中的審訊大綱使勁地往審訊桌上一拍,開口問道。

「你們這裡誰說了算?」賈兵忽然問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是不是想討價還價?我告訴你,在我這裡行不通!」明哥參與過不知多少次審訊,這點伎倆瞞不過他。

「這麼說,這裡你說話算嘍?」

明哥陰著臉沒有搭腔。

「我有兩個請求,如果你們不答應,我就算死,也不會說一句。」

「你威脅我?」明哥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賈兵可能是被明哥強大的威壓給驚住了,態度有些收斂,解釋道:「不是威脅,是請求,如果你不答應我……」

「我答應你!」明哥還沒等他說完,便應了下來。

雖然嫌疑人賈兵已經被緝拿,但是從他被抓獲到目前為止,有關案情的信息他沒有透露一句。現在張慶生生死未卜,我們沒有時間再耽擱,所以明哥才答應得如此爽快。

「當真?」賈兵再次確認。

「整個審訊室都有錄音錄像,我這人一向說到做到。」

賈兵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明哥,可能是沒有看到一點敷衍和欺騙,接著他長嘆了一口氣,用相當誠懇的語氣說道:「謝謝你,警官。」

我們都不知道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為什麼態度會轉變得如此之快,所以只能靜觀其變。

「說說你的條件!」

賈兵如釋重負:「你們刑警隊從我身上搜走了一張建設銀行的銀行卡,密碼是六個一,裡面有九萬八千八百塊錢。那是我留給慶生的,我希望你們能轉交給他,但你們必須給我保密。」

「張慶生還活著?」

「活得好好的。」

「這是唱的哪一出?」胖磊嘀咕了一句。

這種情況,我也是第一次遇見,所以我心裡也很不解。

「還有什麼條件?」

「等我被槍斃之後,希望你們能告訴慶生,我殺他娘是因為我恨她,恨她當年把我送進了監獄。」

「難道你不應該坐牢?」

賈兵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兩個條件我答應你,我們可以開始了。」

賈兵曾經接受過刑事處罰,很顯然他知道明哥所表達的意思。

「我……」

「從七年前你拐賣張慶生開始說。不要落下一個字!」

「好!」賈兵重重地點了點頭。

明哥抽出一支煙捲在桌面上敲了敲煙屁股,接著用打火機點燃,使勁地吸了一口:「說吧。」

「我欠慶生他們一家的,這輩子都還不清。」賈兵懊悔地抬頭看了一眼,「我十九歲出去打工,本想著能在外面闖出一番事業,衣錦還鄉。可當我走進大城市才發現,像我們這種沒錢、沒文化、沒技能的農村人永遠只能是可悲的城市建造者。我們每天在工地上玩命,可到了年底還要面臨討薪。我在城市闖蕩了十年,省吃儉用,到頭來手裡竟然連一萬塊都沒有剩下。當我想安定下來時,已經虛歲三十了,在農村,像我這種年齡還沒成家的根本沒有幾個。」

「當年家裡人給我張羅了一個對象,我們兩個也相對了眼,女方家裡開出了五萬塊的彩禮,我爹娘為了我能娶上老婆,該借的親戚都借了,但還是差兩萬。可女方家裡就是不鬆口,拿不出錢,就死活不願意。我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才想到去拐賣小孩。」

「你把你拐賣小孩的經過和我們說說。」

「農村人都想要男娃,有很多人願意出高價買,剛出生的男娃賣個三四萬根本不費勁,我以前在家的時候就經常聽村裡人說起這事,說誰誰家的男娃是買來的。」

「因為極度缺錢,我開始四處打聽男娃的銷路,只用了不到兩個禮拜便找到了下家,對方願意出三萬買一個一周歲以內的男娃。」

「條件談妥,我便開始在集市上尋摸。我家離鎮上的集市不遠,每到禮拜天逢大集,有很多人帶著娃上集耍,這是下手的最好機會。當年我就是在那裡把慶生給抱走的,賣了三萬塊錢。」

「我用這錢填了彩禮的窟窿,把媳婦娶回了家。可能是作孽太深,結婚沒一年,老婆就把家裡的錢全部帶走,跟別的男人跑了。後來又過了一年,搞人口普查,我的那個下家嘴上沒把住風,把我拐賣孩子的事情給說了出來,公安局緊接著就找到了我,法院給我定了一個拐賣兒童罪,判了我五年,我被送到了農場監獄服刑。」

「服刑第二個年頭,我在田裡幹活時,小型收割機出故障沖向人群,情急之下,我推開了我身邊的幾名獄友,自己被卷進了收割機底下,收割機上的鐮刀把我左腳大拇指連根斬斷。因為這個,監獄給我申報了重大立功,再加上我在監獄表現良好,所以我只蹲了三年多就被釋放了。」

十四

賈兵說到這裡,問我要了一支煙捲:「我頭天剛從監獄到家,第二天一早,我家院子外就站了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男孩。小男孩告訴我他叫張慶生,就是我當年拐賣的那個男娃。」

「他不提這個我還不來氣,我蹲了幾年大牢全是因為這小子。我剛想拿棍子揍他一頓,沒想到他突然跪在了我面前。」

「跪在了你面前?」

賈兵點了點頭:「他告訴我,他打聽了好多人才找到我的住處,而且他每天都會來我家,看看我有沒有回來。」

賈兵說到這兒有些哽咽。我們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會讓他突然變得如此傷感。

許久,賈兵沒有說一個字,時間彷彿被定格在那裡。

三支煙后,審訊室內再次傳出了聲音:「我當時看娃跪在我面前,心也軟了,畢竟當年我有錯在先。正當我要把慶生扶起來送出門外時,娃突然抱著我的腿號啕大哭:『我爹死了,爺奶也死了,家裡就只有我和我娘。現在娘也快死了,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我剛出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看娃哭得那麼傷心,就把他抱進了屋裡。從他的嘴裡,我終於知道我給這個娃帶來了多大的傷害,造了多深的罪孽,我一個人,毀掉了一個家庭。聽到最後,我甚至覺得我都不配做個人!」

悔恨的淚水順著賈兵的眼角滑落。

「可就算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又怎麼去補償?坐了幾年大牢,除了我爹娘留下的三間平房、十幾畝田地,別的我一無所有。窘困的我只能實話實說,對於他娘的病,我也無能為力。沒想到娃聽我這麼說,又一次跪在了我的面前,對我說了一句我死都忘不了的話。」

賈兵突然不再說話,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錶情,唯一能讓我感覺到他悔恨的,就是從他眼角不停落下的淚滴。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的感情那麼迅速地爆發。

明哥耐心地等待著,可是過了很長時間,賈兵除了小聲地抽泣,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明哥此時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小聲問道:「慶生說了什麼?」

這個問題就好像導火索,點燃了賈兵即將爆發的情感,他掛滿淚水的嘴唇微微顫抖,緩緩開口說道:「慶生說:『叔叔,我好害怕自己長大,害怕再也見不到你。我真的好想好想救我娘,可是我連飯都吃不上,我求求叔叔幫我一個忙,我求求你……』」

「他求你什麼?」

「他說:『叔叔,我求求你再賣我一次,這樣我就有錢救媽媽了。』」

說完這句話,賈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悲傷與悔恨充斥著整個房間。

感受著他濃濃的悔意,我卻更加困惑,既然事已至此,他為何又要對慶生的母親痛下殺手?很顯然,想弄清楚這個問題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們無法感受賈兵當時的痛苦,只能等他稍微平復一會兒再聽他說下去。

一支煙,兩支煙,三支煙,直到一包煙被我們幾個人抽完,賈兵才慢慢平靜了下來。

「再來一支?」明哥舉起了煙盒。

賈兵搖了搖頭,用肩膀擦拭了一下眼角:「我真的沒想到娃心裡能這麼想,從那天起,我便在心裡默默地發誓,他們娘倆這輩子我管定了。」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貧如洗的慶生家裡,從我進門那一刻起,我的眼淚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我二話沒說,跪在地上給他們娘倆磕頭謝罪。慶生他娘得知我的來歷后,什麼也沒說,靜靜地躺在床上,眼都不眨地看著我,就好像死人一樣。我以為娃他娘受到了刺激,就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試試有沒有呼吸。就在這時,娃他娘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死命地瞪著眼睛瞅著我,恨不得把我給生吞活剝了。娃在一旁哭著喊著要把我拽開,我一把將娃抱在了懷裡,對他娘說:『你如果想讓我死,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我要是閉一下眼就是狗娘養的。但我要是死了,娃怎麼辦?你想讓他養你一輩子?』」

「話說到這兒,我明顯感覺她咬我的力道變輕了許多,接著我又告訴她:『我對不起你們娘倆,我這次就是來贖罪的,你們娘倆以後我養。』可能是我的話觸動了她,她鬆開了嘴,哭得像個淚人。從那天起,我信守了我的承諾。」

十五

「為了防止他們村裡人說閑言閑語,我每天只有到了晚上才會去他們娘倆那裡。也許是我的誠心實意打動了她,兩周后,她終於肯開口跟我說話。只要有了溝通,這仇恨就有化解的可能,我自己本來就是個話匣子,這一番交談下來,她對我的態度總算有些轉變,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才知道娃的母親大名叫李芳。」

賈兵稍稍有些釋然:「既然消除了心裡這道坎,我就尋思著讓她重新站起來。我拿著她以前的病歷去市裡的大醫院找醫生診斷,在醫生的建議下,我又用三輪車把李芳拉到醫院做了系統檢查。醫生告訴我,李芳因為積勞成疾,得了慢性病,再加上久拖不治引起了併發症,機體的很多功能都已經衰竭,基本上沒有根治的可能,如果想要保命,只能在醫院做保守治療,總的治療費用最少需要四五十萬。聽到這個數字,我徹底傻了眼,別說四五十萬,就是四五千我也拿不出來。」

「從醫院回來,李芳就一直逼問我她的病情,我看瞞也瞞不住,就趁慶生不在時,把診斷結果告訴了她。」

「像她這種情況,就算回家等死,至少也有個三五年的熬頭,如果病情發作沒有藥物和器械的治療,能疼得死去活來。」

「李芳聽我這麼說,就讓我帶著慶生走,讓她一個人在家裡等死。雖然我跟慶生接觸時間不久,但這孩子比一般孩子成熟太多了,如果讓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娘去死,這個疙瘩可能這輩子在他心裡都解不開。」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沒有合眼,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賈兵的意思我們已經猜到了大概。

「我沒有錢救她,可是我不想李芳活活疼死,更不想讓慶生眼睜睜地看著他娘離他而去。拋開情感來看,李芳一死,她自己不會再遭受病痛的折磨,慶生也不必再為了他娘到處撿破爛,而且他年紀還小,如果能找一個願意領養他的家庭,或許以後還有更好的路可以走。雖然醫生說李芳只剩個三五年的活頭,但是如果到了三五年她沒死怎麼辦?她要是成了植物人怎麼辦?慶生這輩子豈不是就毀掉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我當這個劊子手,殺了李芳,這樣她就解脫了,也給了慶生一個機會。我有犯罪前科,殺人肯定要償命,只要我一死,慶生心裡的恨就會隨著時間慢慢地淡化。」

「我願意用我的命,去換孩子的一個未來。」

審訊室里鴉雀無聲。

賈兵深吸一口氣:「我有一個老鄉不能生育,一直想要個男孩,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聯繫上他們兩口子,他們也相當願意領養慶生。我不放心,又親自去了一趟,確定他們兩口子是真心實意要領養后,我便回來告訴慶生,說我找好了下家,要再賣他一次,賣的錢用來救他娘,慶生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慶生被我送走的第二天,我找到李芳,告訴了她我所有的計劃,她死活不願意,想要自行了斷,不讓我把命搭進去。」

「可我心裡清楚,如果李芳自行了斷,一來慶生會恨我不信守諾言,二來他肯定會認為他娘為了不拖累他才選擇去死。慶生年紀還小,心智還不成熟,他根本走不出這個陰影,我不想他帶著恨和內疚過一輩子,只有我死,才是一個圓滿的結局。於是第三天,我鼓起勇氣從集市的地攤上買了一把軍刺,去了李芳那裡。」

「當我舉刀時,我還是猶豫了,畢竟我要殺死的是我最熟悉的人。說實話,要不是李芳坐在床上雙手拽著刀刃要奪走我的刀,我可能還要掙扎一會兒。」

「她奪你的刀想做什麼?」

「她想自行了斷。」

「後來呢?」

「她連說話都大喘氣,哪裡還有自行了斷的力氣?幾次爭奪后,我下了決心,一閉眼,一狠心,對準她的心臟就刺了下去。很快,她的心口窩就開始汩汩地往外冒血,沒過一會兒,李芳就沒氣了。」

「你殺完人之後又幹了什麼?」

「我害怕她的鬼魂上我的身,在床頭撒了一把糯米,接著給她磕了三個響頭便離開了。」

「你有沒有從他們家抽屜中拿走什麼東西?」

「有,我把慶生送走的時候,從家裡拿走了慶生的戶口本。」

「你離開案發現場之後去了哪裡?」

「我本來想去公安局投案,但是如果這樣,就算是自首,就判不了死刑,所以我就只能在家裡等著你們來抓我。在這期間,我同村的一個堂兄給我打電話商議要租我的土地。」

「什麼土地?」

「家裡種糧食的地,一共有十多畝,我蹲大牢時一直是免費給我堂兄種,他之前打電話問我這土地租不租,那會兒我剛被釋放,也沒有工作,就沒答應。」

「我的這十幾畝地跟他們家的二十多畝連在一起,他想搞聯合生產,就又打電話給我。他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我已經作過案了,所以我就順水推舟,把地便宜租出去了。我帶著家裡的手續,去湖州跟他簽的合同,他直接把錢轉到了我銀行卡里,一共九萬九,我在湖州花了兩百塊給自己買了一套新衣裳,好讓自己走得體面點。剩下的錢我一分沒動,全在卡里,希望各位警官能夠成全,把這錢轉交給慶生。」

賈兵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我們每一個人,我們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明哥。

幾分鐘后,明哥起身鄭重地說道:「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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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死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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