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梳洗完畢的鐵姑娘安排好了計劃,第一步便是借用無缺公子的銀錢換了身蔟新女裝,隨後一個人大搖大擺地進了城中……那守城門的年輕捕快很巧還是前頭一個,盯著她看了半響,竟沒說什麼,便放了進去。
她直直朝當初收留自己的公孫大娘的小院走去。
不但避都不避人,甚至故意挺胸抬頭露出明艷的面容,頗有些盛氣凌人的高傲模樣。
不少識得這張臉的平民百姓都在震驚與懷疑過後匆匆移開了視線,直到少女走遠了,才心有餘悸地竊竊私語起來。
白日里小門倒是開著的。
一大清早賣了回自家種的菜的老婆子正借著日光納鞋底,也好增添些進項,小孫女兒正乖乖地坐在奶奶邊上幫忙擇菜。
公孫大娘人老了,有些眼花耳背。還是露兒眼尖,一下子就瞅見了大喇喇走進家裡的漂亮姊姊,一張小嘴立時友好地抿了起來,笑得很甜。
「鐵姑娘?你怎麼……」老婆子站了起來,驚訝道。
然而少女卻以一根手指抵唇,朝她們婆孫倆做出了一個「噓」的動作,又眨了眨眼睛:「待會兒咱們得合力演一場戲,可不能穿幫了。」
……
少頃,周遭有意無意遊盪聚攏在公孫大娘家附近的幾個混混都聽見了那老婆子宅中突然傳來摔打爭吵的響聲。
「姑娘……姑娘你可不能這樣啊!當日不知身份,不求您報答,可這是我們婆孫倆後幾日的口糧,你這樣拿走了,老身也實在活不下去啦!」
老婆子殷殷懇求,語氣卑微而痛心,含糊的語聲里還夾雜著孩童抽抽噎噎的哭聲,聽得人怪難受的。
然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並不罷手。
又是一陣舊傢具在推搡間抖動搖晃的聲響。
一個躲躲藏藏在鄰近窗格處的綠衣女人凝神細聽,只聽屋內少女的聲音繼續叫喊道:「老虔婆,你可知我是誰,竟還敢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了?你這副半截入土的純模樣也配!告訴你,我現在要住到城郊的神醫家中去,往後少來煩我……拿幾顆菜就這樣大呼小叫,信不信我放狗咬死你家這小丫頭片子!」
再等了片刻,屋內聲音漸歇。
彷彿是知曉自己弱勢決擰不過這狠心腸的大小姐,那公孫老婆子捂住了自己孫女兒嚶嚶哭泣的小嘴,再不敢做阻攔。
「刁民,哼,若換了從前,哪兒用得著本小姐親自動手?真是討厭,若不是看在你這老婆子收留了我兩晚,這事兒沒完!」
少女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似乎是要出門來了。
綠衣女人連忙一把拉過身旁瑟瑟如小雞仔般發抖的做婢女打扮的瘦弱少女,壓低聲音道:「你且仔細瞧瞧,看她到底是不是朱九真,若故意欺瞞……」女人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凶光。
婢女連連點頭:「白大娘,婢子不敢的。」
正說著,少女果然從那院子里出來了,嬌美的面容上隱有薄怒,似乎心氣還不大順。
她手上拿著個籃子,裡頭是些鮮靈靈的蔬菜,若是十多年前實在隨處可見不值幾文,如今卻已是賣相極佳送得出手的好東西了。
「這些當做謝禮,送給神醫倒很不錯,禮輕情意重么。」少女生得貌美,此時微微笑起來,得意中透著一絲狡黠,當真明艷不可方物。
若不是知曉這些都是她從可憐的「恩人老婆子」手上搶來的,簡直是能要了婆孫半條命的東西,怕是誰都會忍不住也跟著這位美人一同歡喜起來的。
婢女眼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對方,直到少女漸漸走遠了,依舊努著唇沒有說話。
白大娘制止了其他幾個手下要尾隨的打算,卻一拉那瘦弱婢女到跟前:「小鳳,方才可瞧清了?朱九真可是你自小悉心服侍的小姐,總不會幾年過去,便分不清了罷?」
「瞧、瞧清了……」婢女咽了咽口水,囁嚅道:「正是我家小姐,錯不了的。」其實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小姐嘴角邊有一顆小黑痣,但這少女似乎……沒有。可若不是小姐,哪兒會有外貌性子都這般像的人?
不論是不是小姐,她此刻也都得認下。
白大娘點點頭,自覺已定論,揮揮手讓手下人將這婢女小鳳先帶了回去。她還須回去稟告主人武氏父女,那神醫來歷神秘卻武功奇高,往日又少不得央求他那手絕妙醫術救人……如今朱九真既然在他的庇護之下,他們只能從長計議。
臨走時,最後看了看那更顯破敗的小院,不耐地撇了撇嘴:「還當能抓了這對予朱大小姐有恩的婆孫做質,逼她就範……蹲了大半日,真是晦氣!」
——想來也是,那朱大小姐怎會是那般感念恩情的人?眼下自家青嬰小姐與衛相公婚期將近,要想一了百了,還得從別處入手才是。
綠衣的中年女子這般思忖著離開了,泛著油光的麵皮緊繃著,更顯刻薄。
良久,安靜的小院內一個女童悄悄探出頭來,眼圈微微泛紅,卻是亮晶晶的,似乎並不曾受什麼委屈。
確認外頭看戲的墩樁的盡散了去,公孫大娘慈愛地摸了摸小孫女的腦袋瓜,輕輕掩起了門,也將屋內慢火燉著的一鍋雞湯的鮮味給關住了。
「——不過一絲善意,鐵姑娘贈予的銀子也太多了些,真是個好心人,盼她平安康健,千萬莫要有事啊!」老婆子努著唇輕輕道。
*
「回來了?」白衣公子背對著少女,正在翻閱什麼古籍,卻奇妙地從她刻意掩飾過的輕微腳步中依舊第一時間分辨出了是誰。
「……唔。」心蘭訕訕止了步。
她的本意自然不是要嚇唬他,他們還沒到這般適宜隨意頑笑的地步,只是想考校一番其敏銳度,若是這位宋公子武藝高深但心思粗獷容易被坑,她還是早些離開免得連累人家為好。
哪兒曉得隔了百八十步遠便被發覺了。
且這淡淡幾個字透出的熟稔,莫名教人耳熱。
「去的時候遇見了之前在山谷中想害我的一個綠衣女子,她就蹲在那家邊上,還當我沒注意……我便演了場戲給他們瞧。」
說著又舉了舉手裡的菜籃子:「公孫嬸子跟她家裡的小孫女露兒推辭不過那些銀錢,非要我把這些菜帶回來……我廚藝不精,但做的菜應當可以入口,宋公子若不嫌棄,往後我來做飯吧。」欠人情太多,總想在力有所及的情況下多做些事。
白衣公子合上書頁,轉過身來朝她溫和一笑:「她們不會有什麼麻煩,姑娘也該放心了……我想著你許久不曾進食,如今也該餓了,準備了些飯菜在灶上熱著,吃完了我們再談正事,可好?」
心蘭吸了吸鼻子,暗道怪不得好似聞到了若有似無的飯菜香味,還當是自己太饞所致的幻覺。
她稍稍克制了一下,矜持道:「是有億點點餓了。」
雖這麼說著,那雙清亮的杏眸卻很期待地望著他。
花無缺唇角不由得滑出了幾分笑意。
待上了桌,竟是有葷有素有湯有飯的五道菜,足以稱得上很是豐盛了。不敢說色香味俱全,畢竟還沒入口嘗過,但光是放在那裡,很教人食指大動。
「咦,宋公子,你那位曾……張師弟和那位夫人與小妹妹不在么,他們去哪兒啦?」鐵姑娘忍著沒有動筷,實在是因為這一桌菜顯然也不該是兩個人的份量。
方才拾掇好了自己,便刻意扮作想象中朱九真的模樣去公孫大娘家裡演戲,將那些賊人都引來此地,因步履匆匆也未來得及與那三人打招呼,不成想現在竟一個也不見了。
「這事說來話長……」無缺公子慢條斯理地盛了一碗湯端給了鐵姑娘,意在要她先吃,閑事暫且莫管:「那位夫人與武當有些淵源,我讓師弟帶著她們去了安全的落腳之處,也免得牽連。」非常、極其的輕描淡寫。
老鴨湯里放了些晒乾的菌菇,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蒸臘肉咸香可口,大白菜清爽解膩,更是刺激食慾,連香甜的米飯里都埋了幾顆軟糯的黑豆子。
心蘭一邊聽一邊吃,連繼續開口發問的時機都尋不到……倒不是她自個兒光顧著吃,實在是這位溫文如玉的宋公子過於好客,自己沒嘗幾口,卻不停地給客人夾菜。
偏他又神態動作又萬般自然,教人不好拒絕,直將少女的嘴塞得鼓鼓的,又是滿足又是心虛。
——花無缺這個人,是有那麼一點喜歡投喂鐵心蘭,並發展愛好直至將其看作人生頭等大事的毛病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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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輩子,下輩子,下八輩子,花花都是改不了這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