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流水之意
次日午後,泰石巷深處,我與蓼花租借的一進民宅內。蓼花正在井邊汲水,侯熙元不請自入,從牆外飛入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蓼花習了一陣天一訣,定力還算不錯,沒有失聲驚叫。
「侯公子。」
「哦,你呀?西疆那個在嗎?」
「侯公子裡面請。」
我在裡屋聽得一清二楚,以侯熙元的修為還能不知宅子里有幾個人嗎?他那是明知故問。
「還沒請教,你叫什麼名?」
「我叫蓼花。」蓼花的聲音平平。
「西疆那個呢?」
「侯公子還是自己去問吧!」蓼花掀開了厚重的布簾。
我端坐屋內,又見他緋色身影,微一吃驚。今次的侯熙元沒有懷抱古琴,卻捧著一隻禮盒。他將盒子放我桌上,徑自坐我對首,道一句:「你都知道我名了,我卻至今還不知你名,這可說不過去,你叫什麼?總不濟我開口閉口管你叫西疆女吧?」
「黎。」
「名字呢?」
「黎。」我還未說只一個字,他已介面,自以為是地道:「黎黎?還算順口。」
「侯公子來訪,有何見教?」我按下慍怒,冷冷問他。
侯熙元打開禮盒,裡面是一套粉色的西疆冬服,另配幾樣銀光閃亮的飾物。
我不禁起身斥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隨手選的,初次登門造訪,總不能空著手來吧!」侯熙元解釋完,也站起身來,嗤鼻道,「既然你不喜歡,那我就走了。」說完他抱上盒子就走了。
「莫名其妙!」我坐回椅子,蓼花瞟了我一眼。
當晚我們沒有上淼珍湖,結果第二天一大早,侯熙元又來了。幸而我與蓼花自租借到泰石巷每日都習慣早起,不然被侯熙元破門而入就尷尬了。
「怎麼你又來了?」連蓼花都省了侯公子的稱謂。
「你們昨晚為何沒去?」
「我們一定要去嗎?」
侯熙元抱著琴橫眉道:「害本公子空等了一宿!」
我與蓼花面面相覷,那意思是,誰信?
侯熙元就像一個從小被寵壞的紈絝公子,三兩句話不對盤,又氣鼓鼓地跑了,乘氣期的輕功被他飛上躥下倒使得利索。
「這人有病!」蓼花下結論,「生得俊俏,腦子卻是壞的。」
午後侯熙元又提著一包東西飛來,我贊同了蓼花的說法。
侯熙元興緻勃勃在桌上打開紫紅錦包,「這個你肯定喜歡了吧?!」
「不知侯公子為何一定要送禮給黎?」
侯熙元將包內那物托到我眼前,「名器贈佳人!」
我被他手上古樸光華的琵琶吸引,光看成色賣相便知這把琵琶就在「傲霜」之上。
侯熙元盯著我的眼,徐徐道:「這可是王靈運大師用過的樂器,名字想必黎黎也猜到了,它正是『中正九天』。」
蓼花倒吸一聲。
我被「中正九天」深鎖視線,淡黃色歷經歲月磨礪的琴身,散發出華彩潤澤的光芒,晶瑩銀白的天蠶絲弦更是所有樂師夢寐以求的。
這就是傳說中真正的天下第一琵琶,即便它只是一件樂器,也彷彿帶著懷柔天下的王者之氣。當年王靈運曾說過,如果沒有「中正九天」,就沒有她這個所謂的天下第一琵琶,天下第一的琵琶不是她而是它。
「喜歡嗎?」侯熙元目光灼灼。
我凝望著「中正九天」,嘆道:「禮太重,恐難承受。」
侯熙元將「中正九天」又遞上一分,再次問:「喜歡嗎?」
我遺憾地撫了下「中正九天」,說不喜歡那是假的,但我不能接受仇人門生的饋贈。
侯熙元另一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正色道:「嫁給我,它就是聘禮。」
我一驚后,嘴角慢慢浮現嘲笑,「侯公子,你我只見過幾面,並不太熟悉,更何況我已經成親了。」
侯熙元面色不變,「南越葉疊?」
下一刻他暴跳起來,「沒有我侯熙元得不到的,我去殺了葉疊。你身為我西秦女,如何嫁了那南蠻子?」
我冷冷道:「不是他。」
「那是何人?」
我不答,他死活扣著我的手不放。我厭惡地道:「放手!」
「我知道每晚淼珍湖上彈琵琶的不是蓼花,其實是你。」他手上加力,劍眉一揚,「能同葉疊一起走到七重溪,能用把爛琵琶彈出曲曲清音,如果我沒猜錯,那日用氣勁彈琵琶傷我的也是你!」
我斜睨他,他腦子是壞了,但聰明的時候也有。
「不知你用什麼法子藏匿了氣勁,但我一抓到你的手就知道,你身具修為!」
我另一手一推,正中他胸膛,沒想到他強得很,硬受一掌,既不肯鬆手也不退讓。
侯熙元將沖涌的血氣壓回,厲聲道:「我已經被你傷了兩次,黎黎,你要付出代價!」
他突然瘋狂地擁我入懷,反手將「中正九天」抵在我後背,任憑我出手如風,也要將我箍在懷中。跟著,他俯身一個火熱的吻令我也氣血翻湧。我一口咬破他的唇,終於脫出了他的懷抱。
侯熙元連帶「中正九天」被我擊退到門旁,他靠著牆壁,面色蒼白,嘴角溢血。頓了片刻,他手捂胸口,道一句:「我喜歡!就你這樣的!」
「滾!」我強忍住殺意,雙手微顫。
侯熙元笑著跌撞而去。蓼花怪異地看著我,我冷冷道:「他是瘋子。」
侯熙元,西秦宰相侯吉甫幼子,西秦國師葛仲遜的關門弟子,出生母亡得侯吉甫溺愛,天賦出群,破格被葛仲遜收為門下。其人桀驁難馴,眼高於頂,兩年前結束封閉修鍊后憑一手高超琴藝和一身高強武功橫行京都,人送綽號京都一霸。
蓼花簡單地說了這個登徒子的背景身世,「看似這位豪門公子對你有意。我估摸著,對他投懷送抱的多了,撞上你這個狠的,反倒新鮮了!」
我的指節握出聲聲脆響,若非惦記著他背後的老的,我早取了他性命。
可能把侯熙元揍狠了,當日夜間我便察覺宅子外有人潛伏,我只當不知,要是這時候跑了,反倒叫葛仲遜疑心,我正巴不得他找上門來。
接連幾日,我與蓼花足不出戶,每日里自修或撥幾下琵琶。我一直在想,接近葛仲遜后是找機會下藥,還是出其不備近距離爆音結果了他。葛仲遜殺了我全家,我卻沒辦法滅他滿門,他無妻無兒,唯一親近的只有幾名弟子,並且我還覺得,以葛仲遜的心腸不會因門下慘死而傷心欲絕。
冬季轉眼到來,我手頭所剩銀錢不多,又不便再往傾城苑或別的地方行竊,宅子外的暗哨始終未撤。蓼花出門將她的琵琶當了,換了兩件冬衣。我越來越焦慮不安,撐到來年開春若還不能接近葛仲遜,我就只得回大杲委身去了。事隔兩年半,我仍心有凄凄,往日種種哪怕溫如煦風都似詛咒的烙印,只要一想起,身體就會自發戰慄。
也許,西日昌待我是有那麼丁點兒好的,但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我記憶中更多的是不堪。
一日蓼花買米回來后,面色難看地告訴我,她被人當街叫破了香蘭的名字。我將所有的銀錢都給了她,「你到時候離開這裡了,先找個地方落腳。可能的話,日後到大杲南屏山岱澗潭那裡等我,不過,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到那兒。」雖然蓼花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但在侯熙元道破彈琵琶的人是我的時候,她已經沒必要留下。
蓼花終於忍不住問:「你究竟因何事羈絆?」
我道:「家事。」
「你那男人呢?他能不能幫你?」
我沉默許久,然後道:「能,但他只幫他自己。」
蓼花斷然道:「要他何用?休了他!」
我輕輕笑了起來,笑到無奈笑到發苦。
蓼花嘆道:「黎,你知道嗎,你很美,美得叫人痛惜。」
我收了笑,冷冷道:「你趕緊收拾下走吧!」
蓼花離開的當晚,多日不見的侯熙元來了。他依舊飛牆而入,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面前,依舊緋衣鮮麗,只是面色看來傷未痊癒。
「你要斷炊了?!」
「不勞侯公子掛記。」
「蓼花走了,你也要走嗎?」
我想了想道:「春天就走。」
他仿似定下心,又徑自找椅子坐下,「我老父把你這看得緊實,生怕你跑了。他等我自己來解決這事。」
「哦。」不是葛仲遜的人就好。
「我養傷的期間仔細想了,我終於想透徹了,你是個騙子,從開始騙到現在。以前把自己藏在西疆那號難看的衣服下,後來又找個姬人充幌子,自己卻躲在後面彈曲。你說你成親了,又說不出男人是誰,所以你肯定還在騙我。」侯熙元正色道,「我以前一直練琴練功,很少跟人交往,可能我性子不好得罪了你,但黎黎,我認定的事絕不會改的!我要娶你,我父已經答應我了。」
我冷笑。侯熙元立馬變臉,「我活到今天還從來沒求過人,也沒這麼低三下四地說過話,更沒被人揍到躺在床上那麼久!」
啪一聲脆響,我颳了他一記耳光。
「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
我也曾想過虛與委蛇,佯裝順了侯熙元更容易接近葛仲遜,但我不願欺騙自己,勉強自己和一個厭惡的男子在一起的滋味我已飽嘗。而侯熙元欠缺人情禮儀的言行,總能輕易引動我的肝火。
誰慣出的狂妄闊少?誰教出的惡劣弟子?不能殺他,至少也讓我打個痛快,出口惡氣!
我們在狹小的屋內游斗,同樣身為乘氣後期的侯熙元拳腳功夫練得不錯,猝不及防吃了記耳光后,再沒被我甩到臉面。他的騰挪身法亦是輕靈詭譎,如翻飛的大紅蝴蝶,百伶百俐應變無方。
我們都沒有使出真正的手段,他多在防守,而我也沒有結手印。我吃虧在多年自修少有切磋對象,每每得手之際卻被侯熙元以精妙身法避開。只是侯熙元想不到的是,我的手速早臻收發自如境地,匿氣更一直掩蓋著我的真實修為。
「黎黎,別打了!你不是我的對手!」幾十回合后,侯熙元架住我的手道。他不知是傷勢還是別的緣故,始終對我手下留情,以他的判斷,我自然已黔驢技窮。
我冷冷一笑,被架住的手,手腕一旋,以逆常理的轉手幅度,從他雙手底下穿出,擊向他前胸。侯熙元臉色驟變,身子急往後倒,同時雙腳飛踢。我雙手拍飛他的兩腳,他也乘勢閃到了門前。我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我猱身上前,他赫然散出氣勁,雙手橫封,沉悶的連擊聲后,我將他打退到門牆上,整座宅子跟著顫動起來,灰塵紛紛而落。
侯熙元雙掌抵著我雙掌,驚詫地望我道:「黎黎,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女子!」
「廢話少說!」
我雙掌微移,他卻以氣勁粘住我的手,而後反握我的雙手,眼光發亮道:「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當真要打死我不成?」
我皺起鼻翼,與我拼氣勁?原本我只想痛打他一頓,但氣勁之較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掌心迅速傳來排山倒海的力量,而我體內氣勁也迎頭而上,剎那間,侯熙元白了臉色。氣勁之較,二者相差越大越能早見分曉,無疑是強者震撼弱者的最快途徑,但我與他二人修為接近,氣勁一纏,侯熙元便知壞了。他說不上話,只怔怔地看著我,目光複雜。我們周圍的空間彷彿被巨大的外壓扭曲,無形的波紋一條條一層層化映房內的門窗,模糊了對方的身形,到後來我只看到一團緋紅,如同火一般,暗暗燃燒在光影朦朧中。
我感到體內壓抑的力量蜂擁而起,它們強大而迅速,它們齊齊匯聚,前赴後繼地衝出我的手掌,抽離我的生命。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出奇的神秘,在流失大量氣勁的同時,一點都沒變虛弱,甚至更加強韌。這同我聽來的高手相較氣勁截然不同,莫非因我所學的是天一訣?
正在我疑想之時,侯熙元發出一聲慘呼,接著他的氣勁消散,雙手離了我,整個人順著牆壁慢慢癱坐在地。
我收了氣勁,震驚地望著他。這人竟在氣勁糾纏之中硬性撤手,難道他不知強脫會反噬,會令他元氣大傷,輕者修為倒退,重則性命堪憂?
氣若遊絲的侯熙元嘴唇翕動,看口形彷彿在說:「第三次!」鮮血從他口鼻溢出,微睜的眼線卻流露出一絲笑意。
這個仇人弟子,這個狂妄之徒,第三次折傷於我手,卻在我心頭硬生生抹上了他的鮮血。我暗自感嘆,彎腰低身,封點了他幾處命穴。他傷成這樣,再不能移動他半分。
簡單處理了他的內傷,我站起身,他勉力仰頭望我。我推開門,運起一分氣勁道:「找個大夫過來,他受傷了!」
關上門,我冷冷罵一聲:「蠢貨!」正常氣勁較量完,不過是一方勝一方虛脫,他最多不過失了氣力被我丟出房外,現在倒好,丟不出去了。
侯府的應對不可謂不快,醫師先至,穩了侯熙元傷勢后,面色凝重地開下藥方,醫師未走,侯吉甫就趕了來。一聽大夫說侯熙元傷勢重到半月內不能動分毫,西秦名相的老臉就變得比苦瓜還難看。
我冷冷在邊上瞅著,侯熙元落到這個地步,他老子也有責任,是他老子將他養成這德行。傷他的人雖是我,但他若跟葉少游一般溫文爾雅,即便是仇人門下,我也不會痛扁他。
侯吉甫心痛之餘,目光沉沉地盯上了我。我自不畏他,他的屬下雖多,但我要跑,無人能攔。
侯熙元合目呻吟一聲,侯吉甫便收回目光。「孽障,你的事我管不了了!」侯吉甫丟下兩個手腳輕快的小廝服侍兒子,帶著一干人走了。
晚些時候,房東惶惶造訪,說是泰石巷除了我租借的宅子,侯家又買了相鄰兩家,請我移居隔壁。我正愁葛仲遜還未出現,侯熙元又賴我房中,房東的提議正合我心意。我抱著「妃子血」轉到鄰宅,門前一侍衛冷冷告誡:「姑娘這一陣若有所需,吩咐在下即可。」那意思是我被軟禁了。
我無聲而笑,已身無分文的我大約找到金主了。惡念重生,若我要求個傾城苑的派頭,吃穿用度一切都依著姬人的身份來,抑或按著大杲宮廷一品皇妃的尺度,不知侯家父子是否會青黃了面孔?噁心人先得會噁心自己,可惜我還不想噁心我自己。時日無多,葛仲遜再次出現前,我打算先過上一段平靜日子。
日出而起,日落而眠,閉門靜思的我距離突破乘氣期只一線之遙,與侯熙元的氣勁相較獲得的好處不言而喻。我終於明白南屏山的兩年光陰我並沒有虛度,京都的兩個月時間不可能提升我的修為,而與侯熙元的較量以及指點蓼花都只是誘因。乘氣頂峰的五條氣脈內勁充沛,仿似要鼓破經脈,只要一鼓破,我便晉級了。
平靜生活里唯一的不和諧音來自每日午後,這個時候侯熙元都會遣人請我一曲。我應下的原因也只有一個,我就不信了,以我在琵琶上的造詣,就引不來葛仲遜。
侯熙元確實愛極了紅色,每次他都緊盯「妃子血」,這把他曾經不屑現在驚奇的琵琶。
「它為什麼是紅的?」
「你該問它為什麼而紅?」
「為什麼?」
我淡淡道:「鮮血染就。」
「你又騙我,分明是漆。」
我一撫琴面,沉吟道:「紅的是漆,紅的也是血。它的漆色下掩蓋著我的斑斑血跡,也沾染了曾經追殺我的人的血。」
侯熙元靠在牆上,籠在錦被中,炭火彤彤映他眸色。
「它紅得不吉利。」
我冷眼瞟他,「你紅得吉利?」
侯熙元一笑,不知牽動了哪根經,笑了一半又皺起劍眉。
琵琶弦響,沉沉混混,古曲本雅,卻生生被我攪濁。雅到極致才落俗套,標榜梅菊的真能脫了泥味嗎?不過摘花插枝自詡襪白如雪,笑酸我牙。
侯熙元凝神細聽,初不以為然,逐漸轉思,而後若有所悟,二指微動。
水至清而無魚,用在樂音上有些不適,但用在音境上卻恰如其分。若一位樂師只能彈奏風花雪月,那他只是音匠,正如一位文人若只會悅目娛心,就只配當個字奴。
侯熙元的眼眸閃過一絲挫敗的不甘。從我繁複不亂的彈奏手法上,他能看出,氣勁之前的較量中,我勝他並非僥倖,而以他的琴力,也能感受到「妃子血」粗糙樂音背後的音境。音境之大未必是磅礴,音境之高並非在重山。
不過這人驕狂的本質太過堅定,一曲終了,他道一句:「黎黎,你不愧我西秦人!」
我與他是沒話了,每日不重曲彈著就是了。
時光一日日在走,新年即將來臨,依然不見葛仲遜,倒將侯府的奴僕見著了一圈。無論侍衛還是小廝丫鬟,每個人看我的目光都半帶敬畏。一日夜間,卻有個收餐具的人面無表情,堂堂正正地站在了我面前。
陳風裝扮成侯府的小廝,拱背彎腰地入門,挺腰直背於我房內。
「見過大人!」
我驚詫地問:「你怎麼來了?」
陳風行禮后道:「爺的期限將至,命我前來提醒大人。」
「知道了。」心情焦慮的我語氣不善。
陳風收拾完碗筷在桌上留下一物,「若事出緊急,爺命你找他。」
陳風走了,桌面上那小小的閃著暗光的一枚銀元凝縮了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