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樂震指傷
盛京城外,我又還原為西門衛尉,蒙上了一身灰衣。
大批的官員出城接駕,擁著西日昌回了宮廷。而到了宮廷,我與蘇堂竹受命將花重及他的侍人安置於太醫院的偏院。蘇堂竹回到太醫院就被蘇世南叫走,剩下我一人領著花重去了偏院。
花重的侍人忙著搬運他的書籍,我則與花重坐在院中品茶閑談。
作為名士,花重涉獵極廣,其中也包括樂音,而我能與他檯面上扯的只有樂音。我們泛泛而談,空靈而優雅,誰都沒有提及葉少游,也沒有提及琵琶或笛。
就在我看他的行李差不多都運到了,打算告辭的時候,花重卻提及了琵琶。
「貞武大人的琵琶與世間所有樂音都不同。」
我一怔,他的稱呼竟是貞武大人。
「有何不同?」
花重沒有看我,只望天道:「那是劫難,殺劫、桃花劫和心劫。劫音一出,天地同悲。」
我鄭重道:「還請先生明示。」
花重默了片刻,輕嘆道:「西朝北殿金釵還要葬幾回?折了纖指斷了皓腕,君愛……」
我聽到折指斷腕當即起身,花重君愛之後就未出口。
「多謝先生賜言,西門告辭。」我冷冷道,而後轉身而去。花重也站起了身,默然目送我離去。
雖然花重沒有說錯,若我無武只是尋常人,那些劫難自然遠去,但要我自廢修為絕無可能。
我品嘗到同西日昌一般的滋味。花重若是謀士,那他無疑是天底下最毒的謀士,他給出的意見都是自殘。他建議西日昌自己扇自己耳光吐出到嘴的唐洲三城,建議我則自廢修為吐出多年的苦淚心血。偏偏他說的既在理且刺中要害,如何不叫人惱,又如何不叫人鬱悶?
我一身的劫難來自天一訣,捨棄了天一訣,是無劫無難了,但也置我於任人宰割之地。我若無修為,當年就斃命於西疆,我若無修為,早被西日昌棄若敝屣,頂多當個玩物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回到昌華殿我的房中,我仰天長嘆,只恨我少不經事,只恨我實在太弱。眼光掃到案上的「永日無言」,揮袖攬入,厚重的琵琶曲初次暢響於這把王者琵琶。
古樂府之行路難鏗鏘起音。奢麗宮廷,密鎖重關,廊深院徊。籠中之鳥,金絲霞帔,掌中曼舞。垂羽翼而蹀躞,如何不叫我撥弦起音,嗟我武心?
「永日無言」比「妃子血」演奏古曲更充滿穿透力,不知不覺中,《行路難》的第一折幾近耗費了我所有心力,怨恨也同時傾瀉。化了嗟嘆,我卻是一片茫然。
沉重回旋,音色更低。第二折曲樂演奏的是堅冰封凍,長河難渡,積雪厚裹,高山難攀。對我而言,行路難,非歧路,乃入獄。
世人哪個不覺世道艱難,步履蹣跚?自己滿腔才情一身本領無用武之地。看旁人走得輕鬆,走著捷徑,誰又知旁人心下惶恐,早摔過滿身烏青?我的路難走,正如花重所言,布滿劫難。
殺劫?西朝北殿葬金釵,確實已經葬了幾回,日後還將再葬。
桃花劫?恐怕遠不止,花中魁首,帝皇恩眷,從最初猙獰的刀光劍影到現在的誘惑深淵。
心劫?我忽而一笑,只有這個才是最致命的劫難。人永遠過不了的關,是自己那一關。就拿我此刻彈奏的曲樂來說,第三折峰迴路轉,樂音柔和起來。碧溪垂釣,乘舟夢日,多麼美好的憧憬,失意中的希望。
天難堪,命靡常,唯有眷求一德嗎?上天是難以相信的,命運也是靠不住的,難道只能藉由自身修養,純粹了自己再去感染他人嗎?那樣正是葉少游的樂音。美好的心愿抵得過殘酷的現實嗎?縹緲的希望能等待能堅守到春暖花開花重葉疊的那一日嗎?
房外,有人走近,有人向我窗下靠攏,人越來越多。我只離開了一段日子,這些侍衛就等不急明日聽曲,現在就來了。
「永日無言」清嘯一聲,徹底扭轉一路低沉委婉的樂音,昂揚激越的調子猶如銀瓶乍裂珠落玉盤。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便是先人留下的詩句,震古爍今流芳不敗。
而這最後一折,已習慣匿氣狀態彈曲的我,再次奏出音武氣勁。我素來自詡的堅甲盡斷,指頭紅了,幾滴血順著銀白的天蠶絲弦淌下,點點開於灰裳。無形的氣勁這一次沒有突來疾逝,而是在房中形成了一個旋渦,繞樑不散,塵舞灰彌。我收音抬頭,那淡灰色的旋渦一層層磨蝕房宇的雕紋,一片片剝落塗彩重漆。
還能更強,這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念頭。如同印證我的想法,頭上的旋渦忽然前傾,覆倒,消失,我面前的一堵牆轟然倒塌,塵囂不絕。
侍衛和宮人紛紛退避,我懷抱「永日無言」,在人群中看見了一臉傾慕的孫文姝。
「成何體統?都給朕散了!」西日昌的聲音傳來。我這才發現面前的一堆人中,已有幾位西日昌的隨侍。
眾人紛紛離場,西日昌邁步向我走來。
我們彼此相對,他沒有絲毫神情流露,走到我跟前,身軀一矮,跟著將我抱起,帶我去了昌華宮正殿。
四指斷甲三指尖破,西日昌一絲不苟為我上了葯后,細細包好,然後道:「剛回宮,一大堆事兒,忙得我焦頭爛額,看來你也不閑。」
我仔細端詳他,他取過了「永日無言」,黑亮的琴面上沒有留下一點血跡。
「稍後會有人來品評這把琵琶。」
我問:「是誰?」
他笑道:「你的熟人。」
我心一動,莫非是葉少游?只聽西日昌悠悠道:「彷彿回到昔日,類似交父皇、業師的課業,我竟有些惶惶。」
我失笑,「何須找人品評,我道好就好了。」
他瞥著我道:「那不一樣,你拿把『妃子血』都覺好。」
我再笑,「合適的即好,就算『中正九天』再好,也不適合我。」
「出去一趟后,回來倒更會哄人,小嘴說得我甜甜的。」他微笑,話鋒忽然一轉,「但這人是一定要見的。」
我嗯了一聲,他又與我說了些話,儘是些無關痛癢的廢話,我應得極其小心,這人是極擅長從廢話中抽冷子的。
陳風來報,人到了,我便自覺站到他身後去了。
來人並非葉少游,一共來了三位,二男一女,那女子便是西日昌所謂的我的熟人。
西秦臨川匯音,七重溪上我所見過的邱芬。她手持玉簫跟隨其父身後,並王伯谷而來。原來她果然是邱公之女,邱妃之妹。
三人行禮后入座。西日昌寒暄幾句后,對邱滕道:「轉眼五六年過去了,小芬愈加溫良賢淑,真叫朕羨慕連襟。」
我見邱老兒面色好看,初來滿面笑容,聽到西日昌贊邱芬面色刷的變白,又聞羨慕連襟,額頭青筋立顯。
「老夫膝下無子,統共就兩個寶貝女兒,一個侍君左右,另一個說什麼老夫都要多留身邊幾年。」聽來,邱芬是邱公命根子,總唱百事好的邱滕今日也不和了。
西日昌笑道:「邱公愛女之心,朕深以為然,不過邱公也該聽聽雅兒心思。邱芬,倘若有位驚世才子,無雙笛樂,你意下如何?」
我心頭一震,而邱芬更是驚愕。邱滕張大嘴巴,看著自己的女兒變色。驚愕過後是驚喜,驚喜過後卻是惆悵。邱芬跪地道:「空谷幽蘭質清品潔,芬自慚形穢,只能恩謝陛下美意,不敢承應。」
西日昌溫和一笑,「起來說話。」
邱芬再謝回座。西日昌問:「邱芬,你曾多次參與臨川匯音,去年應見過貞武。與朕說道說道,當時貞武都做了什麼?」
邱滕恢復平靜,邱芬斟酌道:「初見娘娘,便覺與眾不同。娘娘一身簡潔西疆服飾,抱一把粗艷琵琶,與南越笛仙同行。」
我也恢復了平靜,當時我與邱芬的言談屈指可數,而邱芬對葉少游抱以好感,絕不會害他。
「娘娘與笛仙禮距三尺,言談頗有子期伯牙之風。娘娘提點了邱芬的樂音境界,笛仙尊崇。唉……只恨再無緣向娘娘請教,但凡從樂習音之人,只怕都與邱芬一般感受。」
西日昌默了片刻,示意我遞上「永日無言」。「你看看這把琵琶。」
邱芬雙手接過,邱滕與王伯谷左右投眼。邱芬反反覆復琢磨了許久,又在我示意下,調弦試音,幾聲莊重之音后,邱芬將「永日無言」還我,道:「恕邱芬眼拙,這把琵琶恐怕當世只有貞武娘娘能用。」
西日昌問為何,她道:「製作工藝雖有所欠缺,但它的琴弦它的軸箱一派大氣,音色宏偉音域寬廣,尋常樂師只能彈其形而不能奏其神。只有像娘娘那樣,隨意一把粗製琵琶也能振聾發聵的樂者才能真正彈出它的神韻。」
我向西日昌走回,見他面上依然沉靜,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必然還有後文。果然西日昌緩緩道:「貞武坎坷半生,西秦雖是故鄉,她卻無家可歸。近日朕總想到她,來年朕將迎娶新婦……朕覺得對不住她。」
我抱緊我的琵琶,他是在借故對我說話?
邱芬感嘆道:「陛下情重,娘娘泉下有知,必不會介意。」
西日昌沉聲道:「所以朕想請邱芬你幫個忙。」
邱芬再次起身,道:「不敢,陛下請吩咐。」
邱滕緊張地看看自己的閨女又看看西日昌,這老兒也知道沒他插話的份兒。
西日昌嘆道:「西秦總歸是她的故鄉,今夏蠻申水災,南越遭殃,西秦也好不到哪裡去。朕想拜託邱芬姑娘前往西秦,救助下蠻申水域的災民。大災過後,必有後患。邱芬你看著辦吧,朕會出資出人暗中擔當些的。」
邱芬動容道:「陛下不僅情重,也仁厚,邱芬必不負陛下所託。」
我唯有心嘆,這叫哪門子情重仁厚?這是西日昌聽取了花重的諫言。再看邱滕,一怔之後卻復滿面春風。是啊,一件大好事,女兒去做善事,可為他掙個仁義之名。
西日昌又說了幾句,邱氏父女一併謝恩,邱滕不失為個老油子,當場表示也會掏分銀。西日昌道出日後將派王伯谷暗中周旋,就打發二人走了。
邱氏父女離去后,王伯谷的受命只有兩字:劫貴。
而王伯谷的答覆只有一句:「臣再抱怨就沒有天理。」
西日昌笑罵,「都被萬國維帶壞了,去吧!小心行事。」
我目送王伯谷離去,上回他辦的是徹頭徹尾的惡事,這回則能算「好」事,將壞事當好事辦了。劫富救貧的是豪傑,劫而不殺,西秦的貴族只會將損失加諸平民百姓頭上。花重計毒,西日昌施毒。劫來的錢財用於造名,西日昌分文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