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水夜妖嬈
破曉前,艙門被打開,徐靖未步入,見我二人情景,面色更加難看。被子被扯掉,我與花重分別被徐靖未和小魯公公拉起。我一聲不吭,花重則問:「王爺找到可攀的岩壁了?」
徐靖未拉我到床前,粗魯地扯出左荃珠身下的被單,撕成長條。在小魯公公的協助下,我被綁在徐靖未身後,如此貼近他,又令我反胃。他反手撫我後背,沉聲問:「本王就這麼令你討厭?」
我不答,瞅著花重自如地爬上小魯公公後背。他倒不用綁,我卻被捆了。
船繼續往黃圍渡口行駛,徐靖未帶著我及一行十一人,躍身攀上陡峭的山壁。我不得不抓著他的後背心,擋住胸口的碰撞。徐靖未鼻哼一聲,有條不紊地指抓山岩,一步步帶我往上。他攀上丈余后,我恍然發現,他選的竟是蠻申江水域最陡峭的山壁,再看一旁花重,這人不知什麼時候閉上雙目,在小魯公公身上休息了。仔細看,我又發現小魯公公不僅身手好,而且他在攀爬換手時,總有一隻手距離花重身子很近,難怪花重如此大膽,原來他早知小魯是不會叫他掉下去的。
「你還有閑情東張西望?莫非想看昌帝會不會突然出現,好把你救下?」徐靖未冷冷問,隨著他的問語,他身子猛然往上一躥,急停后,我因勢,頭撞他肩上。
「身上一點肉都沒,全是骨頭……」他嘆了聲,又繼續往上。我雙手揪住他衣裳,幾乎把衣裳抓破。
「你究竟哪裡好,本王現在很後悔。」他穩健有力地抓住山壁,靈活地又上一步。我忽然覺得他並非一個色令智昏的男人,至少他現在後悔了。
過了片刻后,我道:「我也不知道。」
他笑道:「如果現在我把你丟下去,結果會如何?」
我平聲道:「你可以試一下。」
他不笑了,沉聲問:「南屏山下,你為何不拒絕與我同行?」
我沉默。山風吹起我的鬢髮,第一縷陽光斜射,秋日的山景很優美。
徐靖未攀上山頂,解開我身上綁帶,打橫抱起我,施展身法,縱身向前。小魯背著彷彿沉睡的花重,緊隨而上。
我心下焦急。左荃珠死前暴露了船行方位,西日昌應該知曉,但徐靖未沿途又改了山道,帶我到了南越峻岭,越往南越內里走,我被救回的概率越小。
我摸了摸胸口,笛子和簪子都在。笛子我倒是能吹,只是我並非慣常使笛的葉少游,且只有一絲遊離的氣勁,想要催眠准武聖談何容易?簪子是花重給我護身的,但小小的一枚簪子,大約只能殺花重和我自己。
半個時辰過去后,我稍覺意外,徐靖未沒有走直線山路回南越內里,他一直率眾迂迴前行,顯見山林里不安全。
小魯公公雖然修為不淺,但個頭矮小體力不足,花重換到了另一人肩上。一直沉睡的花重睜開了眼,對我詭異一笑。我心下頓時有了底,只是看看徐靖未,絲毫沒有放手換人的打算,他抱得緊著。
察覺到我的反應,徐靖未低頭望我,我立刻別轉臉去,他便在我腿上加了份握力,我微微一顫,他又鬆了力。
「你這個女人……」徐靖未低沉道,「別想了,我知道花先生給了你笛子,但你沒機會吹笛子引大杲人來!」
我不發一聲,低頭等著。
徐靖未一行人中,走在隊伍最前端的青衣侍衛,應該是位高手。他停下身法,所有人都停下來了。
「我到前面去看一下,請王爺在此等候。」
徐靖未一點頭,青衣侍衛飛身而去。我看在眼裡,驚在心底,此人的身法不在林季真之下。
我被徐靖未放下,在他懷中不覺著什麼,落地后一陣眩暈。
「你怎麼了?」徐靖未扶住我的後背。
我吸了口氣,往前一步離開他的手,而後道:「沒吃早飯而已。」
徐靖未當即問眾人:「誰身上帶有乾糧?」
我連忙道:「不用了,也吃不下。」
徐靖未凝視我道:「你還真難伺候。」
我腳步發軟,走向花重,卻被徐靖未拉住,「與他說了一晚上話還不夠嗎?」
我嘆了聲道:「那讓我坐下吧!」
徐靖未鬆開我,我坐到了地上。徐靖未筆直地站在我面前,低聲道:「這會兒倒有幾分江湖兒女的味道。」
我不搭腔,就連乞丐我都當過,哪裡會在乎地上乾淨或臟,哪裡會在乎所謂風度。
青衣侍衛很快回來了,帶回淡淡的血腥味。
「王爺,前面埋伏著不少大杲人,但他們動靜太大,我發現了駐守西部的陳留王的手下,不過那人已經死了。」
「哦,陳留王?」徐靖未思索片刻后道,「不去理他,我們走自己的路。」
我被徐靖未拉起,這時候,一侍衛對小魯公公道:「還是讓我來背花先生吧,公公省點體力。」
小魯公公道聲好,拉著我的徐靖未卻喊了聲:「王二!」
正說話的侍衛一驚,青衣侍衛已無聲站到了他後背,一把匕首捅了進去。
「花先生,不要當本王什麼都不知道。」徐靖未冷冷道。
我望花重,他面上依然平靜,即便王二拔出了匕首,那侍衛倒在他腳下,他的表情也絲毫未變。
「走!」徐靖未下令。
我在他懷中投眼小魯公公背上的花重,徐靖未扳過我的臉,「別看了,他現在自身難保,南越第一謀士又如何?」
我盯著徐靖未的眼,彷彿第一次認識他。
徐靖未卻不看我,而換了平聲道:「回南越后,我一樣會寵你。」
我收回目光,心下道:那不可能。
王二帶眾人行走的多是偏僻小道,甚至穿行於無道的雜草之間。我暗自思索,花重那邊顯然不可靠了,就算他有人安插在靖王一行人中,能獲救的也只有他自己。
「王爺,準備迎戰。」王二忽然開口,但他的腳步不停,身法不亂。一眾人亮出了武器,只有徐靖未和小魯帶著人未動。
我抓著徐靖未的衣襟,扭身望去,青黃的山野間,風亂草驚。王二率先掠步,那一手草上飛的輕身功夫兼備靈動和敏捷。一點黑芒從王二身旁突現,跟著是一團血霧噴散,一位隱藏草叢的武者被王二擊斃。這人一死,附近區域隱伏的黑衣武者不再按捺,紛紛躍出與靖王的手下短兵相接。
我看了幾眼后,別轉臉去,不忍再顧,這些人的下場只有一個死字。王二就像一把尖刀,所向披靡殺開了一條血路。並非這些武者修為不高,而是他們的對手是王二。王二的動作乾淨利落,比起當日林季真也不遑多讓。
黑衣人潰敗,四散逃亡,約二十幾位黑衣武者留屍山野。徐靖未帶我從容穿過,他冷笑一聲,得意的話還未出口,就改了面色。
「花重呢?」
王二飛轉回身,在一地屍體中挑出了小魯公公。
徐靖未咬牙道:「該死!」
花重與小魯公公綴在隊伍末梢,王二在前打頭,徐靖未帶著我夾在當中,當雙方人激戰,花重趁機跑了。
徐靖未鐵青著臉,抓我的力量不自覺大了一分。他是明白人,這些黑衣武者的目標其實不是我,是花重,或者說這是第一步,先把花重救出來。
我搖晃了下身子,徐靖未這次卻抓得更緊,「都是你這個女人!」
我輕哼一聲,「我好生待在皇宮裡,你非要抓我出來,與我何干?」
徐靖未鬱結,手中力道鬆了,我也鬆了口氣。他又繼續上路,行進加速。
失去了花重對徐靖未的打擊極大,一個冷酷的念頭逐漸浮上我心頭,換了我是西日昌,在花重與我之間,肯定先選擇前者,若不得已,一定要拋棄花重,寧可先殺了他。
我輕輕搖了下頭,徐靖未冷冷地道:「如果剛才那些人是昌帝安排的,那你已經被捨棄了。」
我嘆道:「你若有機會當面問他,就會知道答案。」
我想西日昌一定會給他講一個故事。故事可能信手拈來,無非類似妻兒老母同時掉入水中,先救哪一個。西日昌很會玩這套,恩情、道義放兩旁,他只選擇順勢而為。若剛才那些黑衣人是他安排的,那無疑做得很正確,先撈回容易營救的花重,再圖後事。
可我還是感嘆,西日昌、花重以及徐靖未都是冷酷之人。那些黑衣人包括被王二所殺的侍衛,在他們眼裡,都是行事的必然工具。相比他們三人,我雖也手染血腥,卻遠遠不如。
又路經兩處埋伏,埋伏者武力更高強,很精彩的死斗,但我失了興趣觀看。徐靖未周身散發著殺氣和血腥味,他的氣味困著我,令我神智恍惚,眩暈和困頓一波波襲來。
「醒醒!」徐靖未搖晃著我,我勉力撐開雙眼,仿似他的手下也減員了。
王二上前一摸我脈搏,沉聲道:「她病了。」
「她不是一直病著嗎?」
王二道:「昨晚還是著涼了……」
徐靖未二話不說,脫下外衣包住了我。
王二道:「這當頭千萬不能讓她死了,需要儘快找醫師醫治她!」
徐靖未重又抱起我道:「往陳留王駐地去!」
我迷糊地被他摟在懷中,還是很討厭他的氣味,但不反胃了,可能是肚子空空,也沒什麼可反的。
王二提醒道:「陳留王與太子親近,王爺需提防。」
徐靖未摟緊我,苦澀地道:「西門,你怎麼就這麼命苦?」
我胡亂地說了句:「放我回去吧!」
徐靖未忽然改了語氣道:「女人,別給我裝死!」
他抱著我疾速前行。正午的陽光直射,我覺著很熱,我知道我在發燒。不知頭腦清醒還是糊塗,我從懷中顫巍巍取出簪子,貼在面頰上。徐靖未沒有阻止。等他不注意了,我用簪子刺破了自己的手,我需要一點痛,驅逐沉困的睡意。即便沒有武力,我也不想再成為昏睡者,什麼都不知道。
徐靖未沒有往陳留王的駐地去,陳留王卻率著手下趕到了。雙方人在山腳會師。陳留王的人都一色藍裳,藍裳們湧上前來,為首的一人朗聲道:「王兄,我來遲了!」
徐靖未道:「不遲,來得正好!」
陳留王道:「我南越腳下,豈容大杲武夫猖獗?王兄,我已派了五千精兵圍堵了這片群山,你放心吧!」
徐靖未止步道:「如此甚好,有勞罡風開道,護我回王都。」
陳留王徐罡風親自牽馬走來,藍裳軍士們原地不動。徐靖未這才走向他,將我先橫放馬上。
「這個女子就是西門?」
我看不清陳留王的面容,只小心握著簪子,不叫人發現我手上傷痕。
「是啊。」徐靖未答。另有幾位藍裳軍士牽馬而來,王二等人也紛紛上馬。
徐靖未與徐罡風寒暄完畢,翻身上馬,說時遲那時快,徐罡風翻腕亮出匕首,一刀扎向徐靖未后心。徐靖未也好生了得,急轉矮身,躲過了要害,匕首刺入了他肩胛。
「陳留王!」徐靖未落地后怒吼。王二一巴掌拍飛身旁阻他的藍裳軍士,飛身躥來。我的馬受驚,竟在此時撒腿狂奔。我只聽見徐罡風陰冷的聲音,「靖王得意太多年了……」
我緊緊抓住馬鐙,身子佝僂在馬鞍上。靖王和陳留王纏鬥在一起,只有三名藍裳軍士追我,他們並非高手,高手都留在南越二王身旁。我在馬上顛簸,驚詫地發現了馬狂奔的原因,我手握的簪子無意中刺到了馬腹。從無意到刻意,我再次戳了下馬,狂奔去吧,我的命運在我自己手中。
馬嘶鳴一聲,跑得更快。藍裳軍士在馬後怒喊,他們很吵,令我心煩。我再次刺了下自己的手,顛簸之中,力道猛了,鮮血流淌。疼痛感抵消了部分眩暈,但驅除不了渾身的燒熱,汗流浹背地死死抓住能抓的一切,我勉強支撐在馬上。與馬奔跑速度相呼應的是頭腦的飛速運轉,所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到此時可判斷是一場政治陰謀。從最初花重所定的趁大杲西征,以我為餌擾亂大杲後方的計謀,到徐靖未提前的倉促行事,現在已轉變成南越王室內部的紛爭。
不知是花重還是西日昌一手導致了情況的變化,也難確定最後誰將得利,我只知我自己,這根導火索被過早點燃,燒到了南越。
被點燃、被焚燒的還有我的軀體,我覺著自己越來越燙,即便用簪子戳破肌膚,也難抵消極度的不適感。作孽的是我還要繼續虐待身下的馬,這也等同繼續虐待我自己。它跑得越快,顛我就越厲害。藍裳軍士倒是離我越來越遠,但不把他們全甩了,我停不下來。模糊的視野前方,山路已經變得開闊。
更燙了,恨不能撕破身上所有衣裳,人彷彿在滾油里煎熬,我覺著我渾身冒出泡來,泡再一個個膨脹,脹破。我終於忍不住呻吟,但出口的卻是尖厲的嘯聲。我被自己駭住了,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落難中,我叫出口的聲音卻分明充滿著決絕的氣勁。頭腦跟著明白過來,我的身體處於異常情況。難怪我能在馬上支持那麼久,氣力卻沒有枯竭,難怪我在顛簸之中,卻總能抓牢不掉下去,原先還以為自己的身法能湊合,現在才明白是我的修為回來了。
身子依然滾燙難受,但神智為之振奮。我運起體內的氣勁,骨骼立時嘩啦作響,彷彿被打破又重新拼湊,強大的內息同時帶來毀滅感和重生感。我只得感嘆:真是病態的身軀,病態的氣勁。我的感嘆還未消失,整個人身子突然猛地一抽,竟從馬上騰飛,凌風而起,山風吹拂火燙的肌膚,煎熬和清爽並存,很痛苦也很暢快,很脆弱也很強大。我扭轉身,來路已不見藍裳軍士,藏匿起氣勁,我猱身掠上山野上一株喬木。
現在我有了選擇,是只顧自己逃亡,儘快回到西日昌身旁,還是沿路返回,一探南越二王究竟。我的頭腦沒有發熱,是發燙的,而我本來就是個膽子很野的女人,不趁修為恢復的時候做點什麼,那是懦夫。
帶著不適的洶湧重返的氣勁,我悄然踏上了返程。我一邊嘲諷著自己,有點力氣就不安分,一邊竭力釋放感知,分辨山野里的動靜。我的視線並不清楚,但視力的低弱,反而增強了感官的敏銳。我很快察覺了三名氣餒的藍裳軍士,他們口中說著無法回去交差的話。我從三人身旁隱秘而過,他們的修為只有清元後期,而我已經無法確定,非正常情況下自己的武力。
我覺著自己真的成了頭野獸,穿行潛進於雜草山樹之間,時而像豹子,時而像鷹,而我的頭腦狂熱中帶著野獸的執著。我想要知道靖王與陳留王火併的下場,更想知道究竟誰才是獵物,誰才是獵人。
前方傳來了陣陣腳步聲,我恰好前行到高低落差的山腳,挪身翻腕,我一手扣在一處山岩下,埋身於矮坡。這個位置很隱蔽,我藏好身形后不久,就聽到了言語聲。
「王兄真算憐香惜玉了。」徐罡風笑道,跟著我驚訝地聽到徐靖未的聲音,「我只是不想她死在這兒,死得那麼早!」
徐罡風頓了頓,道:「這出苦肉戲但願能騙過昌帝。昌帝託人送信於我,倒是打一手好算盤。」
我按住心頭大驚,更小心隱匿氣勁,當他們經過我上頭,我剋制住周身難受,屏息。
徐靖未嘆了聲,「連我都被你欺瞞過去了,這一刀你倒下得了手!」
徐罡風笑道:「若王兄躲不過這一刀,就不是我南越第一將軍了!」
徐靖未不語,徐罡風問:「王兄現在打算去英雄救美……」一眾人漸行漸遠,我不敢放出氣勁探聽,我聽到的已經夠多。
他們走遠后,我又待了片刻,然後才往山崖走。這時候我還去追南越人,就是傻瓜。得知二王的密談后,我該知會西日昌去。徐靖未做了兩手準備,我跑掉和我沒能跑掉,他都準備了陰謀。
壓抑著體內的難受,我走到徐靖未帶我翻上的山壁前,風吹不散周身的灼熱,百丈下的蠻申江則在誘惑我往下跳。
我展開衣袖,忽然感到身後疾速而來的高手氣息。毫不遲疑,我縱身而躍。
「西門!不要!」徐靖未急呼。想來他與陳留王在尋我路上,碰到了那三名藍裳軍士。
我在空中微笑,遲了,靖王,那一刀你白受了。
衣裳張開,凌厲的風呼嘯左右,我越墜越快,周身的煎熬仿似凝固,半空中,我錯覺,我真的自由了。
沒有爭權奪利,沒有仇恨陰謀,矛盾也凝聚在這一刻。沒有了這些紛擾,也就離開了西日昌。
我撲通落入江水,冰涼立刻侵入肌膚,深入骨髓。渾身皮膚彷彿被萬針刺千刀剮,灼熱不復,疼痛取代一切感覺。我往江底沉去,江水推我東去。沉到半途,我咬牙划起,逆流往西。
我不知氣勁何時會消失,它來得奇怪,不合常理,一旦消失,我就將葬身江底。我必須得儘快尋一個安身場所,但不是在這片水域的兩岸。被秋涼的江水浸泡后,我的身體狀況會更差。
我不信我會死在這裡。幼年我沒死在老賊手裡,唐洲我曾想放棄,南屏我放開生死,怎麼可能死在這裡?我體內的氣勁出奇的爭氣,遊走周身百脈,支持我往西潛游。冰涼和灼熱似相互抵消,我憋氣往西。
我逐漸拋開那些爭鬥那些煩雜,再不糾結。我只是一個尋常人,我既不想要天下,也不想呼風喚雨。我恨,因我痛失家人,我怨,因我無力報仇。恨也好,怨也罷,我還是一個女人。有人一次次一日日,扣開我的心門,有人一回回一遍遍溫暖我的身心,即便明知這人是個禍害,即便明知這人起心不良,但他卻打動了我。
在我迷離的臨危之際,是他在我耳畔絮絮不停地呼喚,在我失去修為形同廢人的時候,是他一如既往地陪伴著我。如果他只是個尋常男人也就罷了,但他不是。皇宮裡美女如雲,他捨棄了三千粉黛,夜夜睡在一個不能用的我身邊。
我從唐洲回到宮廷,但凡招惹我的後宮女子,都被他一一打發了,從孫文姝開始,一直到田乙乙。他分明清楚田乙乙不過是南越人的試探石,他還是為我剔除了。
我在蠻申江水底,突然發現我是多麼思念他。曾以為自己墮落,陷於慾望的深淵,如今我卻在另一種深淵裡,思念黑暗又光亮的天地,那裡開滿絕美又血色的情花。
花開花落,花飛花逝,一曲無言,「永日無言」,跌宕起伏於身骨,無法遏制的顫抖一音音拔高。頭腦似要崩潰,江底突然變色。
幽幽渾渾的江底,流動的江水穿身而過,這裡不是情花滿谷的天地,卻染上了一層暈紅。
氣勁跟隨暴漲的思緒激蕩起來,我的身體再次滾燙,熱血沸騰於四肢百脈,火辣辣的液體流出七竅。我心下明白,我流血了。我的身體早已透支,此刻更是超了負荷。竭力冷靜鎮定下來,忍耐著體內劇烈的翻湧,我繼續西進。
思緒逐漸沉澱下來,我也想明白了自己身上的變化。我的血脈肌骨歷經老賊二次重創,而變得脆弱易傷,無法支持氣勁的正常運行,但我所修的乃世間絕學天一訣,被西日昌硬救回來所用的也是天一訣,多年的修行和外力的補救使我具備了改造氣脈的條件。之所以之前一直察覺不到身上的氣勁,是因為身體需要休眠需要蓄力,可被徐靖未一攪和,加之我自身的情緒變化,導致在身體提前異變。
或許這正合了我的武道,沒有尋常路徑沒有徐圖緩進,只有急變突化。
我小心地控制情緒,儘力適應身體的變化。熱血爆出七竅后,似又達到一個平衡度,周遊叫囂在體內,彷彿無數把鈍刀刮骨削肉,悶痛之極,卻還能勉強忍受。
不知在江底潛行了多少時候,當我浮上水面,換了濁氣,卻駭然地發現江面上正漂浮幾十具死屍。看這些屍體的衣著裝扮,不少是徐靖未那條船上的南越人。
極目遠望,午後的充足日光下,南越船在前方卻灰影慘淡。我悄然靠近,越近越覺船上異常,搏殺還未終止。
我潛水底貼近船舷,搭手船身,才露出頭來,身旁就撲通一聲,又一具屍體。
「對敵人手下留情,就是找死。」一人冷冷道。
「還是王大人厲害!」一人奉承道,「若非王大人及時趕來,我們這些人就都得交代在這裡了!」
我輕手輕腳爬上船,但身上的水滴落船板,被那王大人察覺。
「誰在那裡?」
我摸出簪子,卻不是綰濕發,而是撥得更亂。船艙被王大人以氣勁破壁,我身子一晃,他的氣勁固然強,但還未達到傷我的地步。
我看清了艙內人,他們也看到了我,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小豬!終於找到你了!」
我一愣,我都披頭散髮,狼狽不堪了,蘇堂竹竟還能認得!
南越人見蘇堂竹有了援手,不容我接近他,已搶先動手,圍攻於他。我心下大怒,先前王大人那句話顯然是嘲諷蘇堂竹出手不夠犀利,這會子我來了,他們卻柿子挑軟的捏,先除心善手軟的。
「趴下!」我喝道,蘇堂竹不會辦利落的事,我來。
逼人的氣勁瞬間散發,王大人跟著大喊一聲:「不好!」壓著他聲,我雙指夾著簪子,手印氣場覆蓋下來。蘇堂竹拉著左右趴倒,幾個機靈的南越人也趴下了。螺旋氣場充滿船艙,王大人飛身退出船艙,等他站穩腳跟,眼前已是一片慘景。
血肉橫飛,斷肢片片,艙內到處都滾落著血塊。以天一訣的氣場,林季真尚不能擋,何況這些人?
王大人驚駭地招呼剩餘的南越人潰逃,我沒有追擊。我體內的狀況他們不知道,若知道,南越人豈會逃跑!我不能連續施展氣勁,只怕用多了,我就真的毀了。
「小豬……」蘇堂竹和他的人都伏在地上,面色蒼白地望我。
「我又殺人了。」我輕嘆一聲,因氣勁鼓飛的衣袖回落。
觀望那位王大人離去的身法,我斷定他的修為與王二接近,幸而他被我手印強橫兇殘的殺戮方式驚退。他若留下,我與蘇堂竹等人就完了。
蘇堂竹與身旁的侍衛相扶而起,我竭力剋制體內劇痛,轉面望他,問:「陛下呢?你怎麼來了?」
蘇堂竹三言兩語道明了情況,此刻西日昌下令上官飛鴻率軍邊境,與南越水軍在蠻申江水域中段展開激戰。西日昌料准徐靖未棄船,命蘇堂竹收船歷練,不想南越人沒有拋棄這船,遣了那位王姓高人來救。蘇堂竹心腸本就柔弱,太醫又做得太久,不會殺人只會救人。王大人未到,蘇堂竹帶領的侍衛大敗船上的南越人,而王大人一來,局勢就逆轉。若非我陰差陽錯地抵達,蘇堂竹險矣。
侍衛們簡單地清理了船艙,將屍體掃落江水,江水頓時染紅。我去另一艙看了看左荃珠,她安詳地沉睡,面容雖慘白,卻說不出的優美。
「她到底是誰?」我問。
蘇堂竹沉聲道:「她就是左荃珠,真正的左荃珠。當日師兄找到了她,把那個南越李代桃僵的殺了。」
我覺得胸口更難受了。冒名頂替的卻是自己,這諷刺太大!
「小豬,你怎麼啦?」我的情況終究瞞不過醫師。蘇堂竹抓住我的手腕,我顫了下,沒有甩開他。
蘇堂竹一搭我脈搏,立時面色大變,高喊道:「全速前進,儘快抵達黃圍渡口。」
「陛下那裡情況如何?」
蘇堂竹眸色一沉,厲聲道:「師兄那兒你不用操心,你先給我躺下!」
我掙脫他的手,沉聲道:「靖王和陳留王並沒有內訌,他知道嗎?」
蘇堂竹不理我,再次抓住我的手腕,拖我到另一船艙,按我躺下。
「我死不了!」
蘇堂竹幽怨地道:「早知道你的情況,我死也不要你出手……」
我躺下后就覺得疲累,習慣性地又摸簪子,被蘇堂竹奪去。他收了我的簪子后破口大罵道:「混蛋!笨蛋!傻瓜……」
我只是擔心一睡著,就會睡很久。
蘇堂竹忽然罵不下去,他垂下頭去,無奈地坐於我身旁。
「師兄不會有事,他從不輕易信人。」蘇堂竹低低地道,「你也不用擔心我,你這樣子,我就算再心慈手軟,也不會不顧忌你。師兄說得對,我再這樣下去,只會累人害己。」
我應了聲,沉困的睡意陣陣襲來。
等我醒來,已是入夜,蘇堂竹早在旁等候,遞上溫熱的米粥。大杲太醫的手藝比南越廚子精湛得多,光看成色,聞著香味,我就胃口大開。但我伸出手,卻見一雙手已被包紮,從指尖到手腕,包得紋絲不露
「我來吧!」
蘇堂竹一手扶起我,一手拿勺喂我。我覺著不自在,越來越不自在。我暗運體內氣勁,血脈似溫和下來,被我一運又迅速流動起來。
「不能亂來!」蘇堂竹正色道,「我趁你睡著,施過幾針。你這狀況,絕不能再動武力,不然輕者廢了修為,重者性命不保。」
我點頭,蘇堂竹仔細地喂我用粥,我又發覺不自在的還有頭面。頭髮被梳理了,西日昌的簪子插在了發間,臉面乾爽,顯然也被清洗了,甚至身上的衣裳都被換了。此刻這船上除我以外沒有女子,必然是蘇堂竹親手換的。我縱然是個再豁達的女子,被他如此對待,也很尷尬。想起當年蘇堂竹為我解落霞丸之毒,難言的情愫幽然而生。
蘇堂竹放下空碗,對我細聲道:「小豬,我也只能在師兄不在的時候,這樣叫叫你。你聽我一句,等這次回了盛京后,你旁的什麼都不要管,一心養傷,傷好之後也不要再彈琵琶。師兄經過此事,已全面剷除了南越在大杲的隱患,會把你護得更緊。以後的事,包括西秦國師,你都不要管了。」
我沒有應聲。
蘇堂竹又開始嘮叨,苦口婆心的言語,只為勸我放下武者的身份,拋開仇恨的包袱。我知他為我好,也就默然聽了。
平凡人過尋常的生活,何嘗不是一種平淡的幸福,濃郁的無法持久。太苦了承受不住,令人瘋狂,太甜了就膩,膩了就成桎梏。有點苦有點甜,更多的是平淡,才能維繫日復一日的朝起暮歸。
我也想過尋常的日子,但時不待我。和一位君王過尋常的百姓夫妻生活,簡直是痴心妄想。
我下地,整整身上的衣裳,打斷了他的話,「小竹,前方有狀況。」
蘇堂竹一怔,他的修為比我差了兩階,沒有感知到前方水域的動靜,但他卻百分百信任我,當即他下令,所有侍衛警戒。
「你知道左姑娘死前說了什麼嗎?」我平靜地道,「她說世間最美的地方是大杲。」
蘇堂竹嘴唇翕動,卻說不上話來。我徑自走出船艙,他連忙跟出。
「為了守護心中的最美,她付出了一切。陛下雖然有諸多不是,可我相信,由他統治的國度將維持長久的和平和富饒。」我忽然笑了下,「你不戰,總有人要戰,你不殺,總有人在殺。溫和的止殺,只是姑息,這是我為陛下找的借口。但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是一樣的,都要死很多人,都要血流成河。順應時機,好的取代差的,更好的取代好的,腐朽的被推翻,不合百姓民生的都會消亡。」
我走到甲板上,夜風中我切實地感到了自己。我不再被風穿身,仿似假人,而是真實存在,我活著,為一個男人,和他的理想並存。儘管這個理想註定血腥,充滿殘酷的殺戮,但我已徹底釋懷。
「如果有一日我瞎了一隻眼,剩餘的一隻不剜除將殃及性命,我的選擇就是做一個瞎子繼續活下去。」
蘇堂竹道:「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明白的。」
冷冷的夜風吹送,這會蘇堂竹也感知了前方有船隻迎面而來。我又上前一步,立於船尖上。蘇堂竹馬上拉住我的衣袖,提高聲道:「你不準去!」
跟著,船上幾乎所有侍衛都跪了下來,打頭的一個道:「大人,你不可再涉險。」
我愣了愣,隨即明了,在我沉睡的時候,蘇堂竹必然和他們道了我的身份。片刻后,我沉吟道:「看看。」
蘇堂竹改換抱住我腿,我微微一笑,道:「你還想被陛下揍嗎?我只想看看,站得高看得遠,我不過去。」
蘇堂竹鬆了手,瞬間,我整個人盪了出去。
「小豬!」
我頭也不回往前,口上道:「其實,我也是騙子。」
蘇堂竹追來,身法卻沒我快。他既追來,我也沒有甩開他,我們保持距離一前一後在江面上穿行了百餘丈。江水急流的波濤中,出現了船隻,不是一艘而是一支船隊。每一艘船的船桿上懸挂的旗幟在夜色中顯目,玄色底紋,一輪紅日之中,一道白色懸穿。紅日白淚,這是西日皇族的族徽。
我一怔,身子低落,連忙拔身而起,雙足已濕。身後蘇堂竹喜道:「師兄親自來接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