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沙落雁,連環巧計
看著她悲傷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墨君狂心碎了,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之所以說這些傷人的話,是因為,逼不得已。
數日前,齊王拓跋泓前來,說了一番話。
墨君狂剛喝完湯藥,猜到他一人來此,必定有事。
拓跋泓站在房中,墨氅靜靜垂著,魁梧的身格,偉岸的氣度,俊朗的容顏,一瞧便知絕非池中物,前途不可限量。
「齊王大駕光臨,有話不如直說。」
「我收到宮中的消息,昨夜,父皇差點兒寵幸了意濃。」
語氣平靜,面色如常,然而,只有這二人知道這句話有多麼可怕。
墨君狂不動聲色,即使早已揪緊了心,冷靜地反問:「那又如何?」
拓跋泓雲淡風清地說道:「我了解父皇的脾性,父皇不會放過意濃。」
「你送她到你父皇身邊,自有法子保護她。以你對她的情,以你的智謀,護她無虞不在話下。」
「我的確可以護她無虞,可是,得不到她的心,有何用處?再者,江山與美人,我更喜歡坐擁江山、成就霸業、名垂青史。」
「照此說來,你意欲犧牲意濃、為你謀得江山?」
「可以這麼說。」
墨君狂冷冷地嗤笑,「既然你已有打算,又為何跟一個廢人說?」
拓跋泓眸色陰冷,「因為,意濃愛你。如若你為我做一件事,我可以護她無虞。不過,若我不出手,不出數日,她就會成為父皇的妃嬪。」
「什麼事?」
「下次意濃來看你,你讓她對你死心。」
「你不是不知,意濃固執得很,不一定會聽我的。」
「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拓跋泓劍眉微揚,「一個人若有決心,不愁辦不成事。」
墨君狂猶豫不決。
拓跋泓有心也有力保護意濃,只不過是威脅自己,要自己放手,讓她對自己死心。
如此一來,拓跋泓就可以趁虛而入,得到她的心。
拓跋泓的私心與計謀,墨君狂怎會看不出來?
然而,他不敢買一個萬一。假若他拒絕了,拓跋泓當真不管意濃,那意濃豈不是很危險?
再者,他落魄至此,這輩子還有什麼希望?還能給意濃什麼?還要得起她嗎?
他終究答應了拓跋泓。
兩日後,他聽聞魏皇冊封意濃為錦寧公主,想來往後魏皇只當她是女兒,不會再有其他心思了。然而,他還是說了那些比刀鋒還鋒利的話,因為,他只願意濃平安喜樂,不願她為自己奔波勞碌、周旋在魏皇父子之間。
拓跋泓對意濃有情,會待她好,會給她一個幸福安康的未來。
那些傷人的話,傷了意濃,也刺傷了墨君狂的身心。
心,支離破碎;身,千瘡百孔。
回齊王府的路上,水意濃又傷心又氣憤,心中癟著一口氣。
馬車忽然停了,拓跋泓下車,她發現停車的地方不是齊王府,而是酒樓。
也罷,她正好有事問他呢。
上了二樓的雅間,他掩上窗扇,夥計端上一壺好茶、兩碟糕點。
她喝了一杯熱茶,壓下火氣,「為什麼來這裡?」
「王府耳目眾多。」拓跋泓慢條斯理地斟茶。
「原來齊王府也不安全。」
水意濃嘲諷道,坐下來,打量這個雅間。雅間的確清雅,不僅擺放著兩盆幽蘭,兩面牆上還掛著四幅幽蘭的書畫,屋中好像還有淡渺的蘭香。
想起那個救自己一命的神秘男人就是拓跋泓,她心中好像打翻了五味瓶,氣惱,不甘,鬱悶,想對他發脾氣,但又覺得他沒有對不起自己。
「為什麼騙我?」
「騙你什麼?我何時騙過你?」
「從一開始,你就騙我。」
「你倒說說看,我騙你什麼?」
她欲言又止,猶豫了半晌,才紅著臉問:「我和娘親被信陽公主掃地出門,之前你……去過我寢房?」
拓跋泓訝異地抬眸,好像沒料到她已知道那件往事。
水意濃窘迫得耳根發熱、臉腮發燙,「那日我中了迷心散……是不是你……」
他勾唇,笑得風光霽月,「的確是我。」
她更窘了,「你為什麼進我的寢房?」
「當時我正好經過你的寢房,看見大公子將一個下人推進你的寢房,我覺得有蹊蹺,就從窗檯進去。」他緩緩說起當時的情況,「那下人手足無措,我扼住他的咽喉,問大公子吩咐他做什麼,他一五一十地說了。之後,我將他打暈,見你身中迷心散已深,若不及時施救,只怕保不住命。」
「你完全可以幫我找解藥,何必親自……」水意濃猛地頓住,臉腮燙如熱鍋。
「當時已來不及找解藥,再者,迷心散的解藥,一時半會兒找不到。」
「你不是武藝高超嗎?不是擅長解毒嗎?區區迷心散能難倒你?」她憤憤地問,「你故意的!」
「對!我故意的!」拓跋泓供認不諱。
她氣得說不出話,「你——」
他自嘲道:「我救你一命,你不但不謝我,還怪我救你。女人吶,真是難伺候。」
水意濃知道,不應該責怪他,可是,她寧願那個神秘男人是別的沒有瓜葛的人,也不願是他。
拓跋泓見她一副氣苦的模樣,知道她心裡不好受,心中也隱隱有氣,卻無處發泄。
潛伏將軍府多年,他看著她一年年長大,出落成一個才情橫溢、品貌俱佳的絕色美人,他有時會想,假若擁有這麼一個才色雙絕的美人,此生無憾。可是,她膽小懦弱,被信陽公主欺負了也忍氣吞聲,不是他所欣賞的性情女子,他唯有扼腕嘆息。
信陽公主施計將她們母女倆趕出將軍府,她們在邀月樓落腳,自力更生,短短時日就闖出名堂,讓他刮目相看。她性情大變,與之前的水大小姐判若兩人,他不相信,好奇心促使他決定探個究竟。於是,他擄了她,以金公子的身份與她見面。後來,他發現她與墨君狂等人有瓜葛,便決定利用她追查《神兵譜》的珍藏之地。
「後來,有很多次機會,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水意濃又問。
「你不會想知道那人是我,我便不說。」拓跋泓冠冕堂皇地說。
她氣結,無言以對。
的確,她真的不願那個神秘男人是他。知道真相,不如不知道。
她默默喝茶,從頭梳理一遍他們之間的事……他救自己一命,接著利用自己查找《神兵譜》的珍藏之地,後來,他拿著那本假的《神兵譜》回魏國,在揚州相遇時,他表明心跡……後來,她隨他來到洛陽,再次被他利用……
他數次利用她,對她的情究竟有多少,還真看不出來。比起墨君狂……沒得比……
「雖然你救過我幾次,但也利用過我幾次,算扯平了。」水意濃以談判的口吻道,「現在,我不欠你。這次合作,是公平交易。」
「公平交易?」雖然不太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但是,拓跋泓猜得到大概意思。
他與她之間,一直以他為主導,由他掌控大局,她是他瞄準的獵物,手到擒來,絕無放手的餘地。
她表明心跡,語聲堅定,「雖然王爺救過我,但我心如磐石,永不轉移,你還是趁早死了心。」
回宮后,水意濃和拓跋凝站在宮道上分道揚鑣,一個御前公公自稱奉了安公公的命來傳話。
半個多時辰前,陛下再次昏厥。
她們大吃一驚,匆匆趕往承思殿。
暮色深濃,寒風呼嘯,天子寢殿已經掌燈,龍榻那邊的燈影卻幽暗低迷。
魏皇躺在龍榻上,喘著粗氣,氣色灰暗,眼眸張開一絲縫兒,看似很虛弱。
林太醫和章太醫站在窗檯前,低聲說著什麼。
「父皇究竟怎麼了?你們怎麼當太醫的?」拓跋凝走過去,又怒又急地質問。
「公主,微臣已為陛下施針,陛下已有好轉。」林太醫稟奏道。
「這也叫好轉?趕緊治父皇啊。」她氣得想抽人。
「微臣正與章太醫商量如何醫治陛下,公主稍安勿躁。」林太醫頗為淡定,不慌不懼。
恰時,拓跋泓、拓跋澤匆匆奔進來,奔到龍榻前,看了看魏皇。
拓跋澤焦慮地問太醫:「父皇身患何症?為何昏厥?」
章太醫回道:「微臣還無法斷症……」
「庸醫!」拓跋澤怒斥。
「三皇兄稍安勿躁。」拓跋泓勸道,「父皇的病症,就這麼難斷症?」
「王爺恕罪,微臣無能。」章太醫誠惶誠恐地請罪。
水意濃與拓跋泓對視一眼,希望從他的表情瞧出端倪,可是,毫無所獲。
太奇怪了,魏皇為什麼再次昏厥?
忽然,魏皇吐出一口鮮血,眾人圍在龍榻前,失聲驚叫,「父皇」,「陛下」,不絕於耳。
林太醫擠進來,立即為魏皇把脈。
拓跋凝眸泛淚光,緊張地問:「父皇怎麼會吐血……」
林太醫閉目把脈,凝神細聽,過了半晌才睜開眼,凝重道:「從脈象來看,陛下怕是……身中一種奇異之毒……」
「中毒?」
眾人異口同聲,滿目震驚。
水意濃心尖一跳,又有人謀害魏皇?
拓跋泓憂切道:「還等什麼?速速為父皇解毒。」
林太醫道:「王爺有所不知,微臣還不能斷定陛下身中何毒,倘若冒然下藥,只怕有損龍體……」
「那如何是好?何時為父皇解毒?」拓跋澤問。
「微臣和章太醫一同研究如何落毒、陛下如何中毒、身中何毒,希望明日能研製出解毒方子。」眾人皆急,唯獨林太醫不緊不慢、不急不躁。
「速速去研究。」拓跋泓吩咐。
水意濃正為魏皇擦拭嘴角的血跡,宮人換了一床棉被,拓跋凝站在一旁,一臉的擔憂。
魏皇時而昏迷時而醒著,脈搏微弱,心脈不振,太醫說,隨時有可能在睡夢中去了。
這夜,四人守在承思殿,有的在大殿坐著睡著了,有的靠在小榻上歇息,有的坐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著。
四更天的時候,林太醫端著湯藥進寢殿,給魏皇強行灌藥。
灌了大半碗湯藥,魏皇吐出一口烏血,仍然昏迷。
「父皇又吐血了,怎麼辦?」拓跋凝急哭了,淚光盈盈。
「公主莫擔心,此血乃烏色,是毒血。」林太醫道,「吐出毒血是好事,是解毒。」
眾人這才放心了。
拓跋澤又問:「但父皇為何還不醒?」
林太醫道:「據微臣估計,不出半個時辰,陛下應該就會醒。」
於是,眾人繼續等,等著等著,都睡著了。
果不其然,大約半個時辰后,魏皇醒了,不過,身子很虛弱。
眾人見陛下蘇醒,欣喜地笑了。
魏皇的眼眸耷著,好似怎麼也睜不開,鼻息微弱得近乎於無,「朕身中何毒?」
林太醫回道:「陛下所中之毒,微臣還無法斷定。不過陛下體內的毒只是少量,不足以致命。」
拓跋泓劍眉緊擰,「父皇怎會中毒?是誤食還是有人落毒?」
林太醫道:「微臣還不能斷定,還需徹查。」
「父皇,無論是誤食,還是有人落毒,都要查個水落石出。」水意濃蹲在床頭,順著拓跋泓的話頭說。
「父皇,此事非同小可,務必徹查。若有人膽敢毒害父皇,兒臣定當不饒!」拓跋澤攥緊拳頭。
「就由齊王徹查吧。」魏皇輕緩道。
「父皇,兒臣願和四皇弟一同追查此案。」拓跋澤自告奮勇。
魏皇輕輕地點頭,「你們守了一夜,都回去歇著吧。」
眾人離去,水意濃留下來照顧他。
他招手,讓她坐在床邊,「翾兒,朕這些兒子,信不過。」
「父皇為什麼這麼說?」她傷感道,這便是帝王家的悲哀。
「他們在想什麼,朕豈會不知?」魏皇輕嘆,「他們巴不得朕立即駕崩,他們便可坐上帝位,坐擁江山。」
「陛下會不會想太多了?」她心想,魏皇心如明鏡,還沒病得糊塗,看透了這幾個兒子。
「朕也年少過,了解他們的心思。」他身子魁梧,卻這般虛弱,任人宰割,令人心生惻隱,「你還記得嗎?前些日子朕總是不適,時感疲乏,偶爾頭疼欲裂,太醫找不到病因,想必是中毒所致。」
水意濃恍然大悟,「這麼說來,父皇是中了一種慢性的毒。有人在父皇的茶水或是膳食中落毒,日積月累,積到一定的量,便會毒發身亡。」
他深以為然,她不解道:「可是,如果有人落毒毒害父皇,應該不只是吐血,為什麼父皇只是昏厥、吐血?」
「朕也想不通,想必是這些日子朕每日喝湯藥,毒與葯相剋,便提前發作。」
「有此可能。」她蹙眉尋思,「不知落毒的人是誰?」
「齊王。」魏皇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
「齊王?」她驚愕,他猜到了?真的是拓跋泓暗中落毒?
「不是齊王,便是衛王。」他微眯的眼眸忽的迸射出一道厲光,「此二人最有可能。」
水意濃更不明白了,「那父皇為什麼讓三皇兄、四皇兄徹查此事?」
魏皇望著上方的帳頂,沒有開口,目光蒼老而冰涼。
天亮后,水意濃喂魏皇吃白粥,忽有一人闖進來,跪在龍榻前,「父皇……」
太子,拓跋浩。
魏皇面色一沉,不悅道:「誰許你出來?」
她擱下瓷碗,站起身,正想退出寢殿,卻見他招手,要她坐下來。她只得陪在榻旁。
拓跋浩不顧旁人在場,悲痛道:「父皇病重,兒臣不能侍奉……兒臣不孝……」
「無朕口諭,太子不得出房門半步!」魏皇並沒有被兒子不知真假的父子之情感動。
「縱然逆旨,兒臣也要侍奉於榻前,一盡孝心。」拓跋浩的眼眸紅了,淚光盈眶,語聲沉痛,充滿了悔意,「這些日子,兒臣面壁思過,想了很多……兒臣知錯,兒臣大錯特錯……父皇一日不鬆口,兒臣便面壁一日……縱然思過一輩子,兒臣也毫無怨言……可是,父皇病重,當兒子的不在榻前侍奉,便是不孝……兒臣只想略盡孝心,待父皇病情好轉,兒臣便回去繼續思過,望父皇恩准……」
說著說著,淚水滑落,打濕了粗獷的臉孔。
這番話,情真意切,濃濃的父子情令人動容。
魏皇靜靜地看他,眼眸閃閃,顯然被太子這番話感動了。
「兒臣別無它求,只求侍奉於榻前,望父皇成全。」拓跋浩哭得像一個孩子,哭音濃重。
「陛下,公主熬了一夜,也該回去歇會兒。」安順道。
水意濃默然看著這感人的一幕,心想,太子的演技可真好,不知在府里排練了多少次。
半晌,魏皇終於點頭,「翾兒,你回去歇著吧。」
她起身行禮,「兒臣告退。晚些時候兒臣再來看父皇。」
出了承思殿,回到凌雲閣,她又乏又困,卻又覺得睡不著,便吩咐宮人備湯浴。
坐在木桶里,溫熱的水簇擁著身子,身心放鬆下來,她昏昏欲睡。
春花和秋月用木勺舀水淋在她肩頭,見她睡著了,想叫醒她,卻又不忍心打擾她。
一人堂而皇之地走進來,她們聽聞腳步聲,驚訝地望去,連忙福身行禮,卻被他阻止。
拓跋泓使了一個眼色,她們躬身退出去,守在寢殿前。
他看著閉目沉睡的水意濃,情潮翻湧,呼吸漸漸急促。
繁密的青絲高高地攏著,鬢髮下垂,略顯紛亂。膚光勝雪,嬌軀柔軟,眉目如畫,美得令人移不開腳步。
他伸手入水,湯水已經冷了,如若再浸在水中,必定著涼。
於是,他取了一件寬大的袍子,抱她起身,裹住她整個身子,將她抱到寢榻上。
熬了一整夜,水意濃很困,感覺自己被人動了一下,卻因為太困而不想睜眼,只想好好睡一覺。如此,她轉過身,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拓跋泓擦乾她的身子,取走大袍,再為她蓋上厚厚的棉被,讓她睡得舒服些。
他脫了衣袍、鑽入被窩,他拿過她的手臂,吻觸她的掌心、皓腕與胳膊……
水意濃睡得沉,卻也漸漸有了知覺,慢慢清醒。
她驀然睜眼,用力地推開他。
這一推,雖然她使了最大的力氣,對他來說,卻毫無作用。只是,他並沒有繼續進攻,而是坐起身,唇角微勾,以一種驚艷的目光看她。
她低頭一看,大吃一驚,立即抓過棉被裹住自己,嚴嚴實實。
他太卑鄙、可惡了,竟然趁自己沐浴的時候闖進來!
也怪自己大意,竟然睡著了。
對了,春花、秋月呢?難道他弄暈了她們?
「出去!」水意濃怒斥。
「若我不出去呢?」拓跋泓無賴地笑。
「我喊人了。」
「若你想名節不保,就大聲喊。」
「無恥!下流!」她忍不住罵人。
他取了外袍披上,好像決心賴在她的床上不走了,風流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轉。
對付這種無恥的無賴,不能硬碰硬,她唯有以退為進,「我一夜沒睡,要睡了……你在這裡,我怎麼歇息?」
拓跋泓輕笑,「你大可安心歇息,我不會擾你清夢。」
水意濃氣得想揍他,「你在這裡,我怎麼睡得著?」
他笑眯眯的,一副恬不知恥的模樣,「說到底,你還是擔心我……」
她惱怒地瞪他,「你究竟想怎樣?」
「不怎樣,我就是來看看你。」
「父皇卧榻在床,你不去看他,反倒來看我?」
拓跋泓臉容微斂,問:「此次父皇中毒,父皇是否說過什麼?」
她想起魏皇說過的話,琢磨著要不要對他說。
見她如此神色,他知道父皇必定說了什麼,「父皇說過什麼?」
「父皇心如明鏡,不相信任何人。如果你一著不慎,只怕功敗垂成,一敗塗地。」水意濃凝重道。
「這麼說,父皇對我已起疑心?」
「嗯。」她鄭重地點頭。
他的唇角緩緩勾起來,一抹陰寒的微笑若有若無,好似並不擔心魏皇懷疑他。
魏皇卧榻靜養,體內的毒漸漸解了,麗貴妃、拓跋凝和水意濃輪流照顧,而太子拓跋浩無時無刻地守在龍榻前,衣不解帶,極盡孝道。
對於太子的孝心,魏皇嘴上不說,面上卻流露了對太子此舉的滿意與開心。
兩日後,魏皇好了大半,在龍榻上看奏摺,處理緊急的政務。
而拓跋泓和拓跋澤奉旨查案,查了三日,終於有了結果。
這日,天子寢殿燈火明亮,濟濟一堂。
魏皇靠躺著,披著棉袍,甚有威嚴。眾人分成兩派,各站一邊,好似兩軍對陣。左邊以拓跋澤為首,右邊以拓跋泓為首,而拓跋浩坐在床邊一角,不屬於任何一派。
「查到什麼?」魏皇吃了一碗瘦肉粥,氣色好些了。
「稟父皇,兒臣查到,有人在父皇所服的湯藥里落毒。」拓跋澤道,眉宇之間頗為得意,「父皇,不如先讓林太醫說說那人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落毒。」
「說。」魏皇面色不悅。
林太醫道:「陛下所服的湯藥,微臣親自抓藥,再由御藥房的宮人煎熬,再送到御前。微臣查過藥渣和煎藥時所用的藥罐、葯碗,皆無不妥之處。幾經查驗,微臣發現,問題出在過濾藥渣的紗布上。」
拓跋凝不解地問:「紗布有何不妥?」
「煎藥的公公叫小英子,他事先將紗布浸泡在有毒的水中,再用紗布過濾藥渣,湯藥里就會有少許毒。」林太醫道,「陛下服了湯藥,就將這少許的毒吃進體內,連續數日,毒越來越多。」
「是什麼毒?是慢性的毒嗎?」水意濃問,這落毒的方法也太高明了,不知是什麼人想出來的。
「此毒叫做『平沙落雁』,是慢性劇毒。」他繼續道,「平沙落雁入體十日,積累到一定的量,就會毒發身亡。陛下服用湯藥,微臣所開的藥方中有一味葯恰好與此毒相衝,因此,陛下才會昏厥、吐血,才會發現陛下中了毒。」
拓跋凝拍拍胸口,「好險。父皇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必定是先祖保佑。」
魏皇面目寒沉,喝問:「那煎藥的公公,何人指使他落毒害朕?」
侍衛押著小英子進來,小英子跪在龍榻前,懼怕得瑟瑟發抖。
拓跋澤狠戾地問:「大膽奴才!誰指使你落毒毒害父皇?還不從實招來?」
小英子的身子劇烈地顫抖,「陛下饒命……奴才……奴才……不敢說……」
「毒害父皇,可是誅九族的死罪!」拓跋澤逼問,「說!」
「奴才……奴才不想的……奴才說過不願落毒害陛下,可是太子以奴才的家人要挾奴才……奴才別無選擇……陛下饒命,奴才奉了太子的命才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小英子哭道,畏懼而凄慘。
這番話,讓寢殿里所有人震驚。
竟然是太子毒害親生父親!
拓跋浩聞言,呆了,僵化了,目光獃滯,好像聽不懂這番話的深意。
魏皇盯著他,不敢相信這個真相,眼中交織著多番情緒,失望,傷心,沉痛……
水意濃想不明白了,當真是太子毒害魏皇?她看向拓跋泓,他的臉孔平靜如碧湖,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並不想插手此事。
他不是要幫太子解決韓王、衛王嗎?為什麼不理太子的生死?
片刻后,拓跋浩猛地驚醒,抓住魏皇的棉袍,雙眼泛淚,悲聲道:「父皇,兒臣沒有指使他落毒害父皇……兒臣未曾踏出房門半步,如何指使宮人落毒?兒臣真的沒有做過,父皇明察……」
魏皇用力地抬臂,拂開太子的手,憎恨地冷哼。
「太子,如若宮人沒有得到你的指使,怎敢在父皇的湯藥中落毒?」拓跋澤義憤填膺地斥道,「你做出淫亂宮闈、有辱皇室清譽之事,父皇令你閉門思過,已是從輕發落,你竟然落毒弒父。如此大逆不道,該當何罪?」
「三皇弟,本太子沒有落毒弒父。」拓跋浩咬牙否認,轉向魏皇,萬般懇切地說道,「父皇,兒臣每日在房中思過,從未指使宮人行大逆不道之事。若父皇不信,兒臣亦無奈,唯有以死明志!」
此言說得絕烈,語氣極重,不似有假。
拓跋澤又道:「父皇,據兒臣推測,父皇令太子閉門思過,太子關在府中已有不少時日,心生不忿,不願長此被禁足,便起了歹念,暗中指使宮人在父皇的湯藥中落毒,又假惺惺地在榻前侍奉父皇,以盡孝道。如此一來,父皇便會被他的孝心感動,原諒他。」
拓跋浩怒道:「你血口噴人!」
水意濃看著魏國皇室兄弟、父子之間自相殘殺,覺得萬分悲涼。
誰真誰假,魏皇看得出來嗎?
「你查到了什麼?」魏皇看向拓跋泓,本來已經好轉的面色被明爭暗鬥的兒子氣得暗了幾分。
「父皇,兒臣所查到的,與三皇兄一樣。」拓跋泓沉沉道。
她心中冷笑,原來,他表面幫的是太子,暗地裡幫的卻是衛王。
拓跋澤眼珠微轉,轉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陰沉。
拓跋浩身子一軟,面如死灰,必定是沒料到一向幫他的拓跋泓臨陣倒戈,站在敵人的陣營。
拓跋泓又道:「父皇,兩個時辰前,兒臣發現一件事。兒臣去找小英子時,無意中看見他和三皇兄在一處隱蔽的角落交頭接耳,好像在密謀什麼。由於隔得有點遠,兒臣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四皇弟,你胡說什麼?我何時和小英子在一起?」拓跋澤又急又怒地反駁,「父皇,兒臣沒有私下見過小英,四皇弟誣陷兒臣……」
「父皇,三皇兄自然不會承認,父皇可親自審問小英子。」拓跋泓面不改色道。
水意濃明白了,這是一個局,一個置衛王於死地的局。
魏皇目光冰寒,喝問:「究竟是誰指使你落毒?說!若有半句虛言,誅九族!」
小英子嚇得當場失禁,「奴才……是衛王吩咐奴才落毒……」
拓跋澤驚得睜目,「本王沒有指使你!你瞎說什麼?」
「你為何說是太子指使你?」拓跋泓怒問。
「是衛王要奴才這麼說的……衛王抓了奴才的家人,要挾奴才為他辦事……奴才迫不得已才聽命於衛王……」小英子伏地哭求,「陛下,奴才罪該萬死……奴才招了,是衛王命奴才落毒,指證太子……奴才不這麼做,奴才的家人就都死於非命……奴才知道自己活不了,懇請陛下饒過奴才一家人……求陛下開恩……陛下開恩……」
「父皇,他胡說八道,兒臣沒有指使他辦事……」拓跋澤焦急地解釋。
「來人,將衛王押下去!」魏皇大聲道,卻一口氣不暢,咳起來。
拓跋凝和水意濃連忙拍他的背,為他順氣。
兩個侍衛進來,押走了大呼小叫的拓跋澤。
安順派人去傳太醫,水意濃扶魏皇躺下來,忽然間覺得,拓跋泓太可怕了。
拓跋浩看向拓跋泓,四道目光在半空交匯,似有千言萬語。
當夜,小英子咬舌自盡。
人死了,死無對證,縱然魏皇有心再查,想來也查不出什麼。
次日,他下詔,將衛王貶為庶人,著其遷至西郊一座小苑,終身不得踏出苑門半步。
如此詔令,相當於終身囚禁。
而太子拓跋浩,因為表示了悔悟之心與孝道,魏皇鬆了口,許他初一、十五進宮請安。
此事塵埃落定,已是兩日後。
這夜,春花、秋月鋪好床被,吹熄了宮燈,只留一盞,水意濃坐在床上,正想就寢,卻見拓跋泓大搖大擺地走進寢殿,好像這是他的王府。
他揮揮手,春花、秋月躬身退出寢殿。
她明白了,這兩個宮女是他的人。難怪上次他輕易地闖進來。
「不知道哪一日王爺可以在宮中行走自如,而不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
「你以為呢?」他含笑反問,坐在床邊,「你希望是哪一日?」
「王爺數次行大逆不道之事,陰毒狠辣,應該快了。」水意濃譏諷道。
「那便如你所願。」拓跋泓眉宇舒展,眼中的微笑磊落光明,沒有半分躲藏。
「不是我的心愿,而是王爺的心愿。」
他低聲笑起來,她笑道:「在紗布落毒,命宮人先指證太子,再指證衛王,迂迴曲折,讓父皇不得不信衛王落毒弒父、嫁禍太子,你一人獨善其身,當真妙絕。」
話畢,她拊掌,大有嘲諷之意。
拓跋泓掀起墨氅坐下,勾唇淡笑,「有時候,太聰明未必是好事。」
水意濃見他坐在床沿,有點緊張,「太笨、太蠢也不是好事。他到底是你親生的父親,你當真狠心,下得了手!爆炸,落毒,下一次又是什麼手段?」
他目色一暗,嗓音低低的沉,「你不明白。」
「王爺不願說,我不強人所難。」
「倘若,你是尊貴的皇子,卻只是皇宮裡最卑賤、最孤苦的野孩子,吃不飽,穿不暖,最低賤的宮人都可以欺負你、打罵你,當你如腳底泥,任意踐踏;倘若,終有一日,你得知母親慘死是因為那個高高在上的父親,得知母親被一個女人害死,而父親還維護那個女人,你恨父親,卻又殺不了他,只能殺死那個女人;倘若,你殺了此生最恨的人,父親卻要殺你,令你無容身之地,你只能逃往他鄉,從此孑然一身……」拓跋泓的語聲極為平靜,好似碧湖不起一絲漣漪。
水意濃聽得出來這番話中深藏的怨、恨、怒,心中一軟,同情他年幼、年少時的悲苦遭遇。
因為母親的死,他恨魏皇,他殺了魏皇的妃嬪,魏皇欲置他於死地……如此,他怎會對魏皇有半分父子之情?時隔多年,他回到魏國,心中只有一個信念。
而魏皇對這個早些年想殺死的兒子,又是怎樣的感情?
拓跋泓眼中那抹深黑,黑如深淵,劇烈地收縮,「我不是嫡子長孫,沒有繼承帝位的機會,可是,我相信,人定勝天!」
她並不驚訝,因為,她早已看出他的野心。
他回魏國,做了這麼多事,只為那九五至尊的寶座。
「他們到底是你的親人,就算你坐上帝位,不怕文武百官斥你是殺人狂魔嗎?」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他往裡坐去,緊握她的雙臂,嗓音充滿了邪氣,「阻擋者,殺無赦!」
水意濃看著他,他的臉龐籠罩著狠戾、陰毒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慄。
「夜深了,王爺出宮吧。」
「你不想知道,接下來我會怎麼做嗎?」
「我不知道,不是演得更好嗎?」水意濃冷笑。
「這倒也是。」拓跋泓一笑。
「明日我要出宮,勞煩王爺安排。」她徑直提出要求。
他知道她想去看墨君狂,眸色一冷,「父皇還未痊癒,你暫時不好出宮,再過幾日吧。」
水意濃反駁道:「就算我在宮中,也不可能時刻陪著父皇,我出宮只是一兩個時辰,不耽誤什麼。」
他堅決的語氣不容違抗,「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她生氣地別過臉,也不跟他爭辯。在這宮中,能幫她出宮的,並非只有他一人。
「雖然三皇兄已被囚禁在西郊,但父皇多疑,這幾日你必須在宮中多陪陪父皇,莫讓父皇胡思亂想。」拓跋泓站起身,目光冷酷,「我警告你,不要動什麼歪念頭。如若不聽話,墨君狂的身上會多幾道傷!」
「你敢動他一根頭髮,我就玉石俱焚!」水意濃一字字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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