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好夢由來空一場
一陣寒風吹過,沉默似死水般蔓延開來,人群不知何時都啞了聲息。宮牆邊的楓葉又落了許多,林花盡謝,月始破雲綴在天際,方在這滿目枯槁中襯出一絲異樣冰冷的光亮來。
站在側旁的安媛再也顧不得許多,便要衝過去扶起嫣兒。忽然有隻手在背後輕輕拉住了她。她驚愕的回頭,卻見不知何時張居正站在了自己身後,只是混在人群之中,並不顯得突出。他輕輕的搖了搖頭,目色沉靜入水,再投向張淑妃時,卻多了一絲說不清的哀憫。
安媛不解其意的循著目光望去,赫然膠凝在張淑妃身後黑暗處的那個人影,她頓時吃了一驚,止住了腳步,瞬時心中如萬馬奔騰,起伏不定。她細細的辨著嫣兒的服色裝飾,心中豁然一亮,驚心了幾分。
嫣兒哀哀的卧在泥水污濁中,月白如水紋粼粼的長長裙裾盡皆被污,只有一襲茜紫對綃的薄紗輕輕覆在身上,在月色下更顯楚楚清冷。張淑妃一身金絲彩鳳翟衣也是朱紫色,她見到嫣兒的服色於自己相撞,更是氣急,抬起綉著玉蘭的胭脂新翠履便朝著茜紫薄紗重重的踏了下去,口中冗自斥道,「賤婢,還要喬裝作致。你是什麼身份?還敢和本宮頂嘴?還敢用此朱紫衣衫?難道還想再去蠱惑皇上么。本宮今日就廢了你這嬌滴滴的容貌。來人啊……」
「你還要叫誰來?」忽而有個沉靜蒼老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張淑妃錯愕的回過頭去,卻見黑暗中有個熟悉的身影邁著大步緩緩走了過來。
張淑妃的神情陡然變了,慌忙中她帶著幾個侍女福身一禮,誠惶誠恐的喚道:「陛下。」
嘉靖嘴角噙了一抹冷冷的笑意,緩步走了出來。他只著一身雨過天青的團龍便服,外面罩了件銀狐紫貂毛的大氅,在這黑夜中看去也並不甚引人注目,唯有腰畔垂下的一縷赤金的明黃纘海珠的宮絛格外觸目。明黃,並不是人人可用的顏色。遠遠站在人群中的安媛心中一驚,陡然明白了幾分。
張淑妃瞧見嫣兒垂著頭百般可憐的作態,早已是恨的牙癢,卻不敢在嘉靖面前放肆。只是覷著嘉靖的臉色緩緩站起身來,陪笑著說道,「怎麼驚動陛下來此。」
「朕去哪裡,是你該過問的么?」嘉靖語聲不高,但收斂了笑意。
張淑妃瞬時臉色慘白,不敢多有言語。她站在原地立也不是,跪也不是,躬身請著安,也不敢直起身來。
嘉靖淡淡的垂眸望向了卧在泥濘中的嫣兒,目光中有一絲觸動,沉聲問道,「都跪在這兒是做什麼,禁苑走水可是怎麼回事?」
管事太監早已跪了下來,詳細的稟報了事情的經過。嘉靖聽罷略怔了怔,目光卻瞧向了怯生生跪在泥水中的嫣兒,皺著眉頭問道,「既是天降雷火,如何又讓翁妃跪在這兒。」說著他嚴厲的瞥了一眼張淑妃,語氣中有了森然寒意,「淑妃統管六宮,怎麼連這點寬容淑德的度量都沒有,還要與後宮妃嬪置氣么?」
「臣妾不是置氣,」張淑妃早已察覺了嘉靖的神色不善,她到底膽識過人,此刻鼓起了勇氣,仍是委屈的解釋道,「只是今日事關禁苑走水的要事,翁妹妹仍是在禁苑中居住的嬪妃,火起前恰好私自離開宮中,臣妾因此不得不動了宮中規矩,要審問個清楚。」
張淑妃聰明伶俐,又是口齒便給,不過兩三句就交代清了前因後果,推盡了自己身上的責任,卻把事情引到了嫣兒身上。嘉靖猶疑的目光果然又掃到了嫣兒身上,神色輕微一變,「這麼說,翁妃是在起火前就離開禁苑了?並不是剛從火場中跑出來的?」
嫣兒的身子微微發抖,在暗夜中瞧去,猶如一片搖搖欲墜、即將凋零的茉莉花瓣,素潔清雅,卻可憐可嘆。她輕輕咬了咬貝齒,無限哀怨的向安媛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卻並不回答嘉靖的問話。
安媛見狀不好,左足微抬,便要挺身而出。裕王卻牢牢抓住了她的右臂,目光中千言萬語,都是懇勸阻止的意思。安媛輕輕搖了搖頭,掙脫開了他的手,還是邁出一步,朗聲說道:
「陛下,傍晚時是臣婦邀了翁娘娘去澪徑軒中聊天解悶。禁苑中意外起火,翁娘娘怎會知情。請陛下明察。」
嘉靖沉吟的望了安媛一眼,見她穿著命婦的裝束,卻並未有宮人陪伴,一時有些想不起她是何許人。
張淑妃留神嘉靖的表情,已知他心中疑惑,於是不動聲色的說道,「這位撫養皇長孫的李夫人,據說曾經是翁妹妹青雲宮裡的舊宮人。這樣的昔日主僕如何就能證明得了,今晚翁妹妹一直都在澪徑軒中呢?」她說著似笑非笑的看向了安媛,卻看得她心底寒透,未曾想到張淑妃早已對自己留上了心,今日之事恐怕不只為設計嫣兒,更是為自己挖下的一個陷阱。可憐自己還懵懵懂懂,徑直的往這個陷阱里跳。
嘉靖是從藩王即位,最是提防著外戚女子干涉帝裔政事。他疑心病亦重,此時聽說安媛是青雲宮的舊人,不免就上了心病,此時臉上勃然變了顏色,狠狠的盯著安媛,便要發作。
「今晚雷聲太大,兒臣心中牽挂著鈴兒,一直都在澪徑軒中陪伴著鈴兒直到入睡。兒臣亦可以證明,今晚翁娘娘一直都在陪著皇長孫玩耍,並無一步離開。」
安媛聞聲一震,開口的卻是裕王,他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表明了護定她的意思。她心裡一時間雜亂分迭,仿若是一會兒在烈火烹油的火爐上煎烤,一會兒浸入了數九寒冬的冰窖中冷透,如同生了一場大病一般,她不自覺的就攥緊了手中的素銀合歡花帕子。
「至於李氏,是兒臣在番府中的侍女,最是穩重可靠的。兒子才特地從宮裡找了她來教養皇長孫。」
裕王朗聲說完,已是從黑暗處漫步到燈火闌珊處,清冷的月光淡淡灑在他的海諳綠的寬大圖蝠長衫上,只覺潤朗如玉。
嘉靖聞言釋然些許,回頭望向嫣兒的神情也憐惜許多,只是皺眉嘆道,「翁妃,這其中緣故,你怎不說與朕聽。險些誤會了你。」
嫣兒舉袖半掩面容,眼眸中似有灼熱劃過,語聲卻是哀戚入骨的泣道,「臣妾有過。自那日大殿中一見,臣妾實是喜愛皇長孫的聰明伶俐,於是每日里偷偷去看望皇長孫,只盼能多與他呆一會兒,抱著逗弄他一會兒,也是好的。」
「翁妃還是那般賢良,」嘉靖渭然嘆道,伸手扶起了泥濘中的嫣兒,溫和的說道,「這些日子不見了,且先起來,讓朕看看,怎麼就瘦成了這個樣子。」
嫣兒跪在泥水中,卻依然瑟瑟發抖,她聽到嘉靖的話,渾身微微一震,溫婉的抬起頭來,還沒開口說話,已是淚盈於睫。她在泥水中跪了許久,寬大的鑲嵌了細碎素馨花的茜紫衣衫盡皆污了,就是最裡層的輕薄的蟬絲夾衣也早已濕的透了,此時都貼在身上,薄薄的唇色凍得烏紫。鬢上的釵橫發亂,大大的杏目里噙滿了淚,更顯得衣衫單薄,唯有額邊垂下的一律青絲掩不住臉上五個鮮紅的指印,看上去甚是凄楚可憐。
嫣兒順從的倚靠著嘉靖站起身來,正要躬身行禮。卻因為在冰冷潮濕的地上跪的太久,雙膝都有些麻木而站立不穩,身子微微晃了幾下,便要倒下。
「陛下,都是臣妾太不中用,在雨中跪不了許久,因而得罪了淑妃娘娘,都是臣妾失禮了。」嫣兒長長地睫毛撲扇幾下,淚水便奪眶而出,落到了凍得烏紫的唇邊。
嘉靖大是憐惜,解下了身上的紫貂大氅,輕輕的攏在了她的身上,只是皺眉道,「你身子骨弱,今晚怕是也受了驚嚇,要是跪出個好歹來怎麼得了。」
張淑妃一直躬身在泥地里回話,站了多時了,此時實在腰彎的難受,便輕輕直起了腰。
「誰讓你起來了?」卻不想嘉靖一眼便瞥到了張淑妃的舉動,他面色如常,只是眉毛一挑,語氣卻不善,「禁苑走水,雷火劈木,乃是後宮失德的兆示。你不思反省悔改,反而挑著後宮嬪妃的錯處,只是找茬生事,著實無德無品,讓朕失望至極。」
張淑妃見狀不好,也不顧腳下正是一個雨水堆積的泥坑,忙不迭的就跪了下去,華麗的彩鳳翟衣也全然浸在泥水中。她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忙亂中頭上一朵開的諾大的芍藥花也掉到地上,聲音里更帶了幾分哀婉情切:「是臣妾管理後宮不妥,請陛下贖罪。」
嘉靖到底與張淑妃有多年的情分,此時見她楚楚可憐的跪在地上,花容盡皆失色的模樣,反倒有些於心不忍,沉吟著只是沒有發話。
「陛下,」正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高呼,所有人都尋聲望了過去,只見有個小內侍匆匆跑了過來,滿身都是墨色的灰碳,只見他豁然跪在地上,用顫抖的聲調說道,「稟報陛下,不止禁苑一處走水,就連永壽宮也起火了。」
「什麼?」嘉靖皇帝大驚,眸中光色一沉,綉袍微微發抖,就連聲音也有些變了,「永壽宮挨著太液池,怎麼會起火?」
「是因為……是因為……」那小內監頓了一下,卻偷眼去看同跪在地上的張淑妃。他略微抬起了頭來,安媛在一旁卻看得清楚,這小內監不是阿保是誰。她心下震驚不已,卻瞬時目光轉向了嘉靖的身後,只見秦福永遠站在嘉靖皇帝身後的陰影處,垂著恭順的眼眸,雙唇抿的如鐵線一般,臉上墨然無色。
「你看我作甚?」張淑妃見阿保不住的瞧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頓時有些心虛。她在宮中到底得勢多年,很是有些人望,阿保果然更加害怕,口齒不清的嘟囔著低下頭去。張淑妃心中一驚,驟然想起一事,心中更是恐慌,她頗為威嚴的呵斥著阿保,眼角卻是覷著俏立無言的翁嫣兒,口中怒道,「你們這些宵小,還有什麼花樣,難道都想往本宮身上扣么?本宮行的正,也不怕你們誣陷。依本宮看來,須得好好查查這小內監,永壽宮好好的,怎麼就會著了火?」
嘉靖面色難看至極,狐疑的目光不斷的跪在地上的阿保與張淑妃之間逡巡。卻聽一旁的翁嫣兒忽然凄凄楚楚的開言,嗚咽的風聲中,她的聲音飄渺,聽起來並不真切,「陛下,臣妾所住的禁苑四面都是高大樹木,最易引來雷劈火勢,此乃天災,可永壽宮旁卻是大片的湖面,也會走了水,這好生令人費解。臣妾聽聞,藍真人離宮前曾有言,宮中若有火光之險,半在天災,半在人禍,如今怕是要應驗。」
「到底是因為什麼!所有原因不必忌諱何人,都直接說來。若有半句隱瞞,朕打斷你的腿。」嘉靖本已是怒氣極盛,聽到藍真人所言更是倏然變色,他此刻語氣森然低沉,全然似是變了個人。
阿保被踢了個腳朝天,滾在泥濘中很是狼狽。但他很快就從泥中翻身,伶俐的跪在地上,咬了咬牙,似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說道,「奴才不敢隱瞞。實是因為淑妃娘娘所居住的千秋殿內先行起火,據說是因為千秋殿內有人在貂帳中秘制香葯,葯爐傾倒而點燃了貂帳,火勢陡然而其,順著千秋殿就燒到了旁邊最近的永壽宮了。」
「秘制香葯?果然是人禍!」嘉靖怒極反笑,斜眼就向跪在地上已是嚇得瑟瑟發抖的張淑妃瞧去,眼神刻毒至極。張淑妃尚不知危險,抬起蒼白的面孔還欲爭辯。卻見嘉靖帝怒吼一聲,獰笑著抬腳就踹了過去。
張淑妃「啊」的一聲慘叫,捂著心口便仰面倒在泥水中,聲音凄厲的怕人。
卻無人再去理會她的慘狀,眼見著嘉靖拔腿就往永壽宮的方向匆匆趕去,眾人都跟著趕緊走了。安媛遲疑了幾步,尚是有些憐憫的回頭望了躺在地上的張淑妃一眼,只見她面如白紙,仰卧在地上,身子蜷縮成一團,那一腳看來踹的不清。
「李夫人難不成還在可憐她?」耳邊是嫣兒的輕笑,朦朧的夜色中她的面容也艷麗的有些模糊且陌生,那張芙面似是含笑的覷了張淑妃一眼,伸手拂了拂衣帶,就像是要拂去衣襟上的灰塵,她的身姿依然消瘦翩躚,可神情卻說不出的嫵媚,咯咯輕笑著已是走遠,「這賤人才是喬張作致,躺在地上作死呢。」
安媛聽她所言,心頭劇烈一震,彷彿不認識了她一般,站住了腳步。
「別趟這灘渾水了,」裕王在她身後輕輕的說,「壬寅宮變后,陛下就再也不回大內居住了。在永壽宮裡住了二十年,宮中承輿服飾、先朝異珍數不勝數,都是陛下心頭所愛之寶。此番被毀是由千秋殿所起,張淑妃必然死到臨頭。」
「事發時張淑妃都不在千秋殿中,此罪何以致死?」
安媛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相信的回過頭去。只見裕王只是默然立在原處,目光灼灼然,聲音卻平淡如斯,「致人於死地,只是要需要選對一個時機。」
良久,身旁其他的人都走的盡了,冷風也颳得透了。安媛只覺得徹骨都是寒意,她慢慢的說道,「嫣兒和我,當年,曾是一同入宮的。那時候嫣兒膽小,性情又柔弱。入宮半年多不得見聖面,她明白是被人壓制阻礙,可她心中冰冷如死灰一般,只是在冷如冰窖的青雲宮中挨日子,並不如何去爭取。」
安媛的目光慢慢滑過地上的昏死過去的張淑妃,只覺得冷風冰冷的洇在喉頭,「我和嫣兒名為主僕,情同姐妹一般。我知道嫣兒在宮裡過的並不快活。幾次失寵復寵,她都並不在意,情願在宮裡過著冷冰冰的生活。無論有什麼逆境險阻,她依然送我離開這個地方。她的性子雖然機敏,但從來淡薄,更沒有害過人……我,我不知道她為何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她一口氣滔滔不絕的說了許多話,可眼淚卻不由自主的滾落了下來。夜色很靜,心卻是冰涼的……冰涼透了。
「能陪你走一生一世的人很少很少,何必把自己拘於這麼狹隘的境地,」裕王默然良久,只是淡淡說道,「人都是會變的,不值得為別人的改變傷心流淚。」
安媛聞言心中愈發難過,垂下頭去,半晌無語,忽然只覺得一片冰涼落在額間,皎白冷清,寒入骨中。
有隻手輕輕攏了過來,拂去了她額上冰涼的雪花。那手指輕柔的似是意猶未盡,在她額上略做停頓,就那麼一瞬,她似是能感到他指尖的溫熱。她心下莫名的一暖,卻覺得那手指順著額間漸漸滑下,觸到她微帶濕潤的眼眶。
她本能的想躲開,卻似是眷戀那指尖的溫暖。只覺得自己落入一個溫熱的擁抱中。
「而我,也不願看到你流淚……」他在她耳邊輕聲呢喃,溫柔的如同墜到水裡的影子,虛幻的彷彿不再真實。
冷冷的北風吹著,天這般寒,可心卻忽然燙了起來。
不知為何,她並沒有躲開那個擁抱。就彷彿是依賴一種溫熱的感覺,心下一時歡喜、一時沉淪,就像忘卻了萬物,想要把心放逐到最遠最遠的地方。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
昔日里華麗非凡的永壽宮,一夜之間就被燒得只剩一座廢墟。
安媛第二日就攜了鈴兒回了裕王府,此刻正閑坐在菱花雕窗邊,對著一盤殘局,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在一旁抱著鈴兒的丫頭紫燕興奮地說著宮內傳聞:「夫人,你知道么,秦公公親自指揮著宮中侍衛宮人忙了一夜,卻只在大火中搶出了幾箱寶物,藍真人走前留下的一屋子的仙丹道書都燒了個乾淨。陛下一直都站在永壽宮前看著,心疼的都說不出話來了。」
「你這丫頭,」安媛笑著打趣道,「哪裡聽得混話,陛下怎麼會為了幾箱寶物這般失態。」說著她伸手又翻了一頁棋譜,這本《子玉譜》是裕王不久前遣人送來的,她愛若珍寶,一清早便翻出來看著。
她並非未解世事的懷春少女了,在那一個世界中也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戀人,也有過傷心徹底的失戀。本以為自己的心早已被封閉,可時光荏苒,昨夜的那一擁,她竟有了莫名的心動情愫,宛若許多年前還是少女的初春,第一次遇到了心頭滿滿愛意的戀人。
紫燕不服氣的說道,「夫人別不相信,咱陛下雖然富有四海,卻在這物件珍寶上最是心疼的。夫人難道沒有聽說過么,嘉靖二十六年,宮中也是走水,陛下忙著搶救寢宮裡的珍寶愛物,竟然連皇後娘娘都沒顧上。可憐方皇後娘娘是活活被燒死的。」
安媛嚇了一跳,手中棋子落在地上,「可莫要亂講話,這等宮闈大事怎能亂說,仔細你的性命。」
「這丫頭倒也不是亂說……」門外傳來了裕王的聲氣,只見他氣宇軒昂的推門而入,眸光深靜若潭。
紫燕一眼瞅見來人,忙施禮道,「王爺。」
安媛見到他面色一紅,低聲說道,「你別再縱容她了,如今總歸是在宮裡,這些話如何胡亂說的得。」說著她吩咐著紫燕道,「還不快去給王爺沏茶,在這愣著做什麼。」
「你今日氣色倒是好,可曉得宮裡都快要亂了套了。」裕王覷見安媛的面色紅暈,芙面含笑的嬌羞模樣,某個瞬間只覺得艷光四射,眼目灼熱間竟也恍惚了一下。
裕王本是說著無心,安媛卻是聽著有意,不覺臉也紅了,忙遮掩著心事啐道,「宮裡若真有那麼亂,你怎麼倒有空過來?」
「我可是在永壽宮忙了整夜,剛剛父皇才開了赦,放了我們出去,」裕王大棘棘的撿了棋桌邊便坐了,話語亦是隨口而出,「你才進宮多久,這宮裡的事只怕還不如那丫頭清楚。」
窗外日色噴薄如金,安媛卻驟然想起了夜裡張淑妃的情形,心下一驚,揚起了秀眉問道,「那張淑妃現在如何了?陛下可曾饒了她?」
「父皇若想不起她,對她來說倒是幸運,」裕王嘆息了一聲,續說道,「若是有人在父皇面前再提張淑妃的名字,怕是連性命都保不住了。」
安媛想起了當年張淑妃得寵時,嘉靖對她百依百順的樣子,就恍如昨日一般,心下頓時黯然。
「你這樣失落作甚,」裕王只是覷著她的臉色發笑,「給你說個有趣的事,昨晚上有人可是觸了父皇的霉頭。」
「怎麼觸了?」安媛沒精打採的問,仍然再想著自己的心事,並不很是關心。
「父皇的寢宮燒了,必須得再尋一個新的住處,便準備下旨讓內務府撥款重修永壽宮,可卻有人不識時務的出來阻擋,說是花費過奢,父皇只需搬到玉熙宮住即可。」
安媛不由添了幾分好奇,「那陛下可是生氣了?是誰人這般大的膽子。」
「此人你決計想不到,」裕王見她關心,頓時來了精神,唇角也揚起了淡淡的暖意,笑吟吟的說道,「堂堂首輔大人,權傾天下的嚴嵩嚴閣老,奉承聖意二十餘年而居高位。居然能轉了性,勸說陛下做起清廉聖主,是不是可笑?」
安媛聽說是嚴嵩所言,奇道,「嚴閣老可是昏了頭了,這種批龍鱗的事也敢去做。以嚴閣老的圓滑世故,這可不是他的作風。」
玉熙宮在太液池旁,金鰲玉蝀橋西頭路的北邊,不過兩層屋舍,是一處甚小的宮殿。以嘉靖奢靡好排場的性子,如何能在那裡住下去。
「嚴閣老已經八十多了,再精明的人也有昏了頭的時候。這一年來,他被御史們彈劾的慌了手腳,連兒子嚴世蕃也遠遠的打法去了江西守孝,他恐怕是為了擺脫自己『阿諛奉承的佞臣』名頭,而有意為之,」裕王鄙夷的一笑,「真是不知死活的鼠輩,還做這等跳樑小丑。」
安媛聽他提到嚴世蕃,忽然有些心慌的向鈴兒瞧去,轉眼鈴兒也有半歲了,離嚴世蕃出京居然過了這麼久了。她回頭見裕王正目光炯炯的看著自己,趕緊遮掩的說道,「那後來呢?嚴閣老可是為了這事被陛下嚴辦了?」
「父皇倒是很給嚴閣老的情面,」裕王慢慢收回了目光,他輕輕頜首,目光中卻再無笑意,「父皇盛怒之下也只是責怪了嚴嵩幾句,罰了他半年俸祿,倒也沒有別的動作。」
福華走進書房的時候,只見一卷書散在手邊,裕王斜靠著卧榻沉沉睡去,姿態沉靜,只是闔了目的他,面上少了平日里化不開的沉鬱疏離之色,多了幾分親近柔和。她輕輕嘆了口氣,拿了碧玉枕替他墊在腦後,自己則輕輕在榻邊坐下,拿了把薄綃的美人扇緩緩地給他扇風,這才發現,他一隻手垂在離側,手裡居然緊緊攥著些什麼。福華有些好奇的悄悄抽出一看,卻是一方素色如玉的絲帕,只在一角綉著一隻鳳尾蘭,蔓延抽絲不斷地接續,花枝素雅而溫淡。她心中一陣酸意,悄悄把那絲帕收了起來。
天光仄仄,順著茜紗窗上精巧玲瓏的如意窗格斜透進來,帶入一絲絲幽暗的浮灰投在壁上,漾起了淡淡水光,迷離的光影中漸漸漫開有些陳腐的氣息。屋內的紅木床榻書案都是宮內造辦處督造的,一釘一鉚都映上了宮裡的規矩做派,就連榻邊的錯金嵌銀香爐亦是酸枝木上鏤空雕畫上五爪的團龍,一個個鏤花的小洞打磨光滑,而龍爪龍鬚都是金銀相錯,銜接的精密緊緻、巧奪天功。
她撥了撥香爐上的金鈕,柔弱無骨的玉指拂過鈕上系的十二宮花的彩絛穗子,任憑鈕上的霞雪分明的流蘇纏繞在指尖。她出神的看著一縷縷青煙裊裊直上,忽濃忽淡間浸出一種沁人心脾的恬淡適宜,在滿室幽暗中淡淡暈開。
微風送來陣陣清涼,窗外芭蕉沙沙作響,搖曳在陰霾天色里,說不出的蕭瑟寂寥,再仔細聽去,似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夾雜其間。她聽了一陣,忽然覺得心裡好不煩躁,便起身取了長長地花梨支架,關上了那窗。
房內瞬時寂靜下來,再回頭時,她看到他睜開了眼,正看著自己。沒來由的心跳倏而少了一跳,她勉力笑笑,臉上堆起了討好的笑意:「王爺,您睡醒了?」
他瞧了眼她綉滿細碎曼陀羅花的白色衣裙,滾了蔥綠的鑲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自顧自的起身去拾起地上的書卷。她討好似地俯身搶去拾起,手背相觸,他毫沒有遲疑的避開了她,彈了彈書頁上的浮灰,拿在了手中。
福華略有些尷尬的直起腰背,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她輕咳了幾聲,瞧他卻只是低頭專心看書,完全沒有和自己說話的意思,忍不住又羞又惱。想起韓太妃娘娘教的話,朝鮮女子要學會漢人的禮儀,不然難以得到夫君的歡心。她於是按下郡主飛揚跋扈的性子,恭謙柔順了這些日子,他對自己的態度卻絲毫沒有半分好轉,甚至他離開這些日子,自己滿心盼著他回來。可他一回來,第一個去找的卻是逸蘭軒里那個地位卑微的女子,她終於委屈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是他變了么,曾經婚前那個並轡共游、攜手簪花的溫柔男子去哪裡了。
他覺得四周靜悄悄的,以為她已經走了,抬起頭時卻吃驚的發現她眼眶紅紅的站在原處,滿眼淚意婆娑,嬌小的身軀裹在寬大的衣裙里,小小的臉龐蒼白的如同透明,更顯出萬分的委屈。他到底有些心軟,柔聲道,「福華,你怎麼了?」
聽到他親近的稱呼,她渾身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長長地睫毛撲扇了幾下,便極委屈的垂下頭去。忽然她飛也似的投入他的懷中,雪白的藕臂緊緊箍住他的脖子,顫聲道,「三哥……」
他只覺得呼吸一緊,有些不知所措的垂下手去,不知該如何是好。
「三哥,抱緊我。」她在他耳邊喃喃,輕柔的髮絲拂過他的口鼻,酥酥痒痒。額間的紫金絡墜斜斜歪到髮鬢,平添了一種動人嫵媚。他再看她時呼吸漸緊,目光也有了些恍惚,若即若離的薄怒含情神色,似曾相識的嬌俏面容。
金爐燃起幽幽香屑,滿屋都是濃濃的香味,似要釀出一室的顛倒沉淪。他只覺得口鼻都是甜香,喉嚨有些發乾,熏熏然竟有了些醉意,便欲站起身來,口中尷尬的說道,「我去推窗透透氣,屋裡太熱……」誰料話還未說完,她的纖纖素手便覆到他的唇上,掩住了後面未完的話語。
空氣里瀰漫著一種曖昧的氛圍,屋外若有若無的雨聲亦將這份迷離情愫蕩漾的濃烈醉人。他身子一僵,手有些不受控制的摟在她的腰上,呼吸變得沉重。她的星眸灼然一閃,心裡異常的冷靜,只是身體卻本能的有了反應,背上爬起一陣麻癢,酥酥軟軟的塌了腰肢。幽幽淡淡的笑意在唇邊釀開,一隻手悄悄取下頭上足金的鳳花釵,散開了如瀑的青絲披盪在瘦薄的肩頭。
夜裡風雨極大,瑟瑟冷風怕是要把紗窗吹散。翊鈴不知為何,一直哭鬧不休。安媛抱著他哄了許久也不見好,點了燈看時才大吃一驚,孩子的臉燒得通紅,嘴唇都有些發青,他一直在咳嗽著,小小的身軀也震得發抖。眼見咳的越來越是厲害,她終於焦急的明白不能再等待下去。
匆匆起身披了件風帽,她便抱著翊鈴急匆匆的往園子里去。此時夜色正深,園子里早就下了鑰,各房都熄了燈火,黑漆漆的看不到人影。安媛尋了好幾圈都不得要領,走過下人們住的房廊,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一處亮著燈的屋子,她心頭一喜,認得那是他的專用書房,這麼晚還亮著燈,興許他還沒睡下。
她將孩子遮的更嚴實些,一咬牙冒著雨急急的奔了過去。
不知何時,金爐里的香染到盡了,青煙倏忽一震,裊裊的結了餘音。
桌畔的紅燭也快要燒到盡頭,彤紅的蠟淚堆得老高,隱約跳閃的燭影映在窗架上,赤亮的光緩緩移著,流轉出一室的旖旎風光。。
福華轉醒過來時,房裡依舊是適才的樣子。她無聲的一笑,垂頭去看身畔男子熟睡的面容,伸出手指細細描畫他清朗的面容輪廓。
忽然,她隱隱聽到外面有似有嬰孩的哭聲。她的秀眉蹙起,微微眯起了眼映出燭火的搖曳。隨即她又有了笑意,把床上的衣裙被褥都扔了下去,頃刻間宏麗烈焰的波斯毯上堆起了奼紫嫣紅的錦緞,層層疊疊的映出斑斕艷麗。她又想了一想,取出適才藏起的那塊絲帕,鬆鬆的在發上完了個髻,將絲帕綁在發尾。
然後,她換了個安適的姿態,極盡嫵媚的卧在男子懷中,閉目沉沉睡去。
安媛有些遲疑的駐足屋前,望著窗上迷離紅燭的光影,心裡竟然有些發緊。與此同時,懷裡的鈴兒猛然大哭了一聲,像是把她從噩夢中叫醒,她不再猶豫,伸手推開了門。
床榻上的男子似像是受到了感應一般,乍然從夢中驚醒,徑直從床上坐直起身來,只覺得頭疼欲裂。他睜眼第一個看到的,便是榻上伏在自己身旁的赤裸女子安然熟睡。他愕然一驚,還未來得及問清緣由。
與此同時,房門突兀的被推開。
門外的女子渾身濕透,手裡還抱著個包裹嚴實的嬰兒,她驚異的看著這滿室的香艷情形,胸口如被重鎚所擊。她的嘴唇急速的動了幾下,聲音有些暗啞,「鈴兒病了,我是來給他找個大夫的。」
「安媛,我陪你去……」榻上的男子匆匆披起外衣,就要起身出去。他身邊熟睡的女子忽然幽幽轉醒過來,懶懶的探出身來,一壁嬌慵的勾住男子的脖子,柔聲說道,「什麼時辰了,這麼早便去上朝么。」
安媛猝不及防的看到她赤裸的樣子,正要低下頭去,一瞥間卻還是看到福華髮上挽著的一方素白。她怔了一怔,臉色忽然變得慘淡如紙。
室內的紅燭跳閃了最後一下,隨即熄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安媛簡直是落荒而逃的逃離那個地方。
四下里一片寂然,唯有漫天風雨之聲,響徹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