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醉醒高台傾離觴
風雨交加的深夜裡,大門被咣咣叩響,張府的管家還恍然以為是聽錯了,再仔細去聽,卻真是有人在敲門。張伯年紀大了,眼睛本就不好使,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打亮了火石,借著火光向門外看去,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門口,衣衫都濕的透了,頭髮貼在額上,看上去狼狽不堪。張伯卻瞧著只覺得眼熟,仔細又看了一瞬,赫然是去年來過府里的那位姑娘。他想起當時把這姑娘推辭走後,公子大是失望而焦急的神情,故而不敢怠慢,客客氣氣的把她迎進前廳。
張伯陪著笑臉給她讓了座,還未來得及侍候茶水問個姓名,那姑娘一抹頭上的水珠,急急的說道,「叔大在家么,這孩子病的不清,想請他幫忙診治一下的。」
張伯大吃一驚,這才發現姑娘的懷中還抱了個小小的嬰兒。他愕然的愣了愣神,趕緊說道,「姑娘去書房稍等,我這就去請公子來。」
張家的書房平日從不待外客,廳內的器物都是主人自用,因而不同於前廳的富麗堂皇,這裡卻清簡樸素的緊,一概器物都是竹制。一壁靠著幾張竹架,上面堆滿了書卷。另一壁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張金鑲玉的青綠竹榻,榻上還有副棋局未收拾,一應棋子都是青竹與墨竹所制,
旁邊放了幾張矮腳的鑲玉竹凳,看上去很是清爽怡人。然而安媛卻無心去打量這房中的布局,她抱著孩子坐在榻邊,滿心都是惶恐焦慮。
張居正踏入前廳的時候,看到那女子正斜倚在金絲鑲翠玉的竹榻邊,一身素裙浸滿雨水,暗夜看去更顯得清冷。她滿臉的焦急之色未褪,卻只是俯身低聲哄著懷裡的孩子。抬眼間瞥見了他進門,皂青的長袍洗的乾乾淨淨,在眼前一晃而過的熟悉。她趕緊站起身來,滿臉的水漬未敢,嘴唇還凍得青紫,聲音中卻帶了哭腔,「叔大,孩子病了,你快看看他怎麼了。」
只一剎那的功夫,她眼中噙著的晶瑩淚珠便落了下來,滴滴如水晶般,霎時劃過如玉皎白的臉龐,浸濕了孩子的被褥。彷彿無形的針刺了刺心間,張居正微有些出神的一怔,看到她凍得瑟瑟的身形,不容置疑的轉頭對張伯吩咐道,「去廚房端一碗薑湯來,讓安姑娘服下去。」
「我不用……」安媛焦急的說道,目光一觸張居正清泠微涼的眸子,聲音卻不由自主的低下來。
張伯端來滿滿一碗熱騰騰的薑湯,有些遲疑的站在安媛面前。薑湯辛辣的氣味瀰漫開來,混在濃濃的雨氣中,極為馥迷的味道。安媛接過了碗,有些猶豫的瞧著張居正,見他冷冷的看著自己,眼眸中全無可商量的餘地。她端起碗一飲而盡,喉中火辣辣的痛,然而頃刻間便覺得一股熱熱的暖意在五臟六腑間散開,人瞬時不覺得那麼寒冷難捱了。她顧不上自己,放下了碗便抬眼的望著他,滿眼的祈求之意。
張居正卻看也未看她一眼,大步走到竹榻邊,揭開孩子的襁褓,一手搭在孩子的額上,細細的查看著。安媛瞬也不瞬的瞧著他,見他眉頭皺起,卻起身去書架頂上取了一個小小的竹盒子,打開來熠熠生輝,卻原來是一盒金針。
他先在竹榻一側點上一個小小的香爐,散出淡淡的馥郁香味,接著他右手快速的捻針,修長的手指上下飛舞,在孩子的額上,腕上施下了十餘枚金針,他手法嫻熟,認穴又准,這一盒針施完,頭上卻也浸出了密密的汗,約過了一刻鐘,那支香漸漸燃盡,他便快速的收了針。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一般,孩子施過針,果然止了哭聲,也不在如先前那邊睡夢中喘個不停,竟能安穩的入了夢鄉。
張居正這才停了手,眉頭略舒展些。他走到桌邊,拿起筆開始刷刷的寫著什麼。
安媛長舒了一口氣,望著孩子臉上的潮紅似乎也褪去了些,這才覺得雙腿早已如灌鉛般沉重,如釋重負的在榻邊坐了下來,目光卻仍然半刻都不離開襁褓中的孩子。
「……他就讓你這樣冒著雨跑出來?」半晌,書桌旁的張居正方才開言,聲音淡淡的,卻不無澀然的意味。
似是背後湧起了一陣寒意,肺腑間一陣翻滾,身體內止不住的刺痛,她止不住的咳嗽起來,掩著口也無法遮掩聲音咳嗽的顫抖。
「今晚你就在這間屋子裡住下吧,這方子回頭可拿去抓藥,若吃的不濟事,再來找我。」他不再等她的回答,快步走到她面前,將一張薄薄的素金箋折在她手中。
安媛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他說的這方子是給自己的。她正欲問鈴兒的病如何,卻見那皂青的身影早已飄出門去,彷彿猜到她心思一般,遠遠的說道,「孩子的病無礙了,回去調理些清淡粥食就可好。」
翩然飛舞如金蝶的黃葉便要落盡了,從一葉落而知秋,秋盡最後一片黃葉婉轉低回的無聲落下,不過短短的數十個日夜,紫禁城裡卻又似換了一番天地。輕薄的霜氣籠罩了每一角磚瓦紅牆,鴉聲照例嘶啞的啼叫,戛戛然彷彿是沉重的壓迫,落在人們心頭。自從那日鈴兒病後,第二日起,安媛便找了個借口,帶著孩子搬回宮中澪徑軒的住處了。
傍晚時分,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灑下,京城瞬時籠罩在一片蒼茫的寒意中。青雲宮裡卻是紅燭高燒,繁華富麗更甚往昔,宮中妃嬪貴婦紛紛呈上了名貴的禮物,無不都是來恭祝翁嫣兒的複位。
嫣兒的復寵,張淑妃的失勢,都只是一夕之間的事。一日天上,一日地下,這就是帝王家的恩寵無常。皇城裡的人們最是慣於經歷這樣的事,久而久之,早已都養成了處變不驚的習慣。依舊趨炎附勢的去巴結著身在高位的人們,而落到谷底的,無論曾經何等顯貴,都會很快的被人們集體性的失憶。
安媛本不願來湊這樣的熱鬧。奈何嫣兒偏偏沒有忘記她,專程令人去澪徑軒下了帖子,請她也來青雲宮中參加宴會。安媛左思右想,身邊找不到什麼名貴的禮物可以呈上,便親自下廚做了一鍋炙煮,專程送到青雲宮來。
遠遠的剛走到大殿外面,卻見裡面熱鬧的笑語喧囂,順風送了出來。
「恭喜娘娘授了賢妃的位,這可是四妃之首,難得的尊榮。可見陛下對娘娘的愛重,」裡面傳來一個老邁的女子聲氣,安媛聽著她的聲音覺得有些陌生,只聽那女子續說道,「臣婦蕭氏特此備上了東海明珠一斛,二尺高的紅珊白玉螭樹一株,特此來賀娘娘的大喜。」
「徐夫人真是太客氣了,」嫣兒的聲音淡淡的傳來出來,聲音雖然不高,卻很是誠摯,「金枝紅珊瑚是海中至寶,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這份心意本宮實是感動。」
安媛心下明了,這位徐夫人想必就是徐階的夫人蕭氏,徐階雖然貴為文淵閣大學士,他的夫人卻很少進宮拜謁后妃,此番想不到能湊巧遇到。
正疑惑間,卻聽有個年輕尖利的女子聲氣快語道,「二尺高的珊瑚樹有何稀罕,臣婦此番專程獻上九尺高的玲瓏金枝珊瑚寶樹一樁,以表嚴府上下對娘娘的忠心。」
這聲音入耳卻很是熟悉。安媛詫異的向宮內瞧去,卻見一個窈窕高挑的女子站在堂中,身著一襲明麗的泥金絲的鵝黃色衣裙,長長的芙蓉緞裙裾曳在地上,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做成,隱隱有些透明的光澤,卻由金絲銀線勾成鏤空的花狀,遠遠看去如同在裙上開出一朵朵幽靜的鳳尾花。
嚴府里自歐陽夫人去世后,還有哪位女子可以掌家?安媛立在門口,只是沉吟思量,卻見那女子一合掌,略帶一絲驕矜之色的轉過神來,正吩咐身後的丫頭婆子呈上了一個金漆的托盤。
金漆盤中的錦布一掀開,赫然露出一棵華貴琳琅的寶樹來,通體紅翠,裝飾滿了瑪瑙珍珠等物,比旁邊徐夫人獻上的那棵白玉螭樹不只高了兩三倍,這寶樹不但大,且光暈更亮,珠光熠熠間,映的諾大的殿堂都亮堂了許多,耀的人簡直睜不開眼目。
徐夫人霎時滿臉通紅,富態的圓臉上都是羞愧之色,站在一旁只是不敢言語。
「嚴夫人費心了。」嫣兒的眼鋒里不易察覺的閃過一絲不悅,卻笑的依舊清淺溫婉,如三月里和煦的春風拂在心間,輕輕揚揚,翩躚有致。她的衣裙服飾卻很是簡單,只是素色的紫紗宮裝,頭髮束成婉約的壽字髻,看上去不像是後宮的嬪妃,倒像是修道的女姑子。她的起居用度都比張淑妃簡約許多,可偏偏面上的笑容不減往昔的清瘦淡薄。她看了一眼嚴府呈上的九尺高的珊瑚樹,只是漫不經心的呷了一口茶,走到門前順手牽過安媛的手,只是噓寒問暖的說道,「皇太孫一切還好?」
安媛被她拉著向前走了幾步,恰與那鵝黃衣裙的女子不甚擦肩。那女子尷尬的一抬頭,兩人目光相觸,卻都各退了半步,異口同聲的說道,「怎麼是你?」
一時間,兩人都僵持在原地,到底是安媛反應快,恭恭敬敬的向那鵝黃衣裙的女子施了個禮,低聲問道,「嚴夫人安好。」這女子雖然換了衣著裝扮,但眉目神情,卻依然是當日里在嚴府的樣子,瞧她蛾眉杏目,神情妖冶的模樣,不正是嚴府中的素馨么。安媛心底嘆了口氣,想不到這麼快素馨就扶了正位。她腦海中忽然閃過歐陽夫人精明歷練而又慈祥善良的模樣,記得當年曾經為了自己打過眼前這個素馨,不知道時隔許久,她可還記得此事。
「原來你們原來就認識啊,倒省去了本宮介紹的功夫。」嫣兒微微驚異的她們倆。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果然素馨的眼眸中瞬時流轉出一抹憤憤的表情,她伸著手指著安媛,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夫人由裕王府入宮,獨立撫養著皇長孫。由陛下親自下詔封為夫人,嚴夫人難道不知道么?」一旁的徐夫人不失時機的還擊道。人人都知嚴夫人歐陽氏新喪,這女子乃是續弦,位份尚淺,想來也不是什麼名門閨秀的出身。
素馨面上頓時有些僵住,神色也不自然起來。徐夫人卻矜持的退了幾步,恭敬地站在了朱紅的柱子旁,反倒顯得素馨張揚的樣子引人注目。
安媛不免對這位徐夫人留上了心,只見她五十來歲的年紀,很是富態的身材,穿著一件天鵝絲絨的寶衫,面相也是一團福氣的很是喜人,若不聽她說話,就如一位尋常的鄉紳太太一般,真不像一位一品大員的夫人。
到底還是嫣兒出面解圍,笑著對安媛道,「李夫人又給我帶什麼好寶貝來了,快呈來看看。」
安媛微有些尷尬的呈上了一個熱騰騰的石鍋,乾巴巴的說道,「臣婦別無所長,只能親手做了一鍋炙煮,實在太過微薄了些,望賢妃娘娘不要見怪。」
一旁的素馨瞧見安媛送的禮物這般寒酸,便輕蔑了「哼」了一聲,以示不屑。安媛更是覺得尷尬,端著石鍋不知如何是好。
「既是夫人親手所做,已經足感盛情,」嫣兒微微一頜首,吩咐左右宮女接過那石鍋,「這炙煮先端到本宮的桌上去,等皇上來了再一起享用。」
安媛心裡一熱,有些感激的抬起頭來,卻見嫣兒也正瞧著自己,烏色的眸子里光暈流轉不定。
此時宮中貴婦魚貫而入,皆是手捧珍寶前來恭賀嫣兒的複位,種種阿諛奉承之詞頓時塞滿大殿。嫣兒自是去應付不暇,只聽禮樂之聲大作,悠揚的絲竹揚起賀頌的曲調,轉眼已是到了開宴的時候。
因為參加夜宴的都是女眷,各自言笑晏晏倒也並不拘束。嫣兒居中在主位上坐下,在侍女捧來的赤金雲子盆中浸過了手,方才澹然笑著開口道,「今夜乃是本宮的家宴,諸位既來之則安之,不必太過拘禮,放量而用便好。」
安媛獨坐在末席不起眼的座處,眼見來的宮中貴婦甚多,便是裕王的王妃福華也到了,都是身著正統的瑞錦濡裙宮裝,熱熱鬧鬧的擠滿了大殿,都並不起眼。
然而嫣兒下手最顯眼處坐著的卻是素馨。平時素馨就最愛出挑,此時她姍姍然站起身來,捧起酒盞笑道,「娘娘千秋鼎盛,又逢晉位大喜,臣婦謹表率諸位內命宮婦,向娘娘進一杯,祝娘娘芳華永駐,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嚴嵩乃是內閣首輔,他的夫人自然是百官命婦之首,這酒若是嚴嵩的先夫人歐陽氏來敬,自然是沒有什麼錯處。可是素馨不過是嚴府的一個出身卑微的通房丫鬟,縱然有嚴嵩寵愛抬舉做了姨娘,到底還是個未扶正的側室,人們看在嚴氏的權勢氣焰上人人都笑臉相迎叫她一聲嚴夫人,但心裡卻都不知是怎樣的鄙夷。偏偏素馨不知高低,還要掐尖出挑,此時見她洋洋得意的立在人群中,鵝黃的宮裝配上千葉簪金的大牡丹翠頭,華貴奪目的簡直要超過了坐在主位上的嫣兒。立在安媛身後的紫燕忍不住尖刻的小聲嘟囔了一句:「若不知道的,准以為這是明媒正娶的嚴夫人呢。」
安媛心下覺得不妥,便睨了紫燕一眼,低聲斥道:「快住嘴,胡說個甚。」
遠處的素馨臉上微微一紅,也不知是否聽到了紫燕的話。但她心知有翁賢妃撐腰,也並不放在心上。
果然,主座上的嫣兒目中光華灼灼,粲然說道,「這金桂酒是本宮的最愛,原是要在小雪那日取了雪水,又在端午那日太液池邊的金桂樹上擷了桂花釀成了酒,於重陽日撿個背陰的山頭儲埋三年,才能取出飲用。此酒入口綿柔甜膩,卻最是容易醉人。本宮初入宮時,第一次飲此酒就過了量,竟然沉沉醉去……」說著,她抬眼四顧,像是尋著什麼人。安媛聽她提起舊事,驀然心中一動,想起當年自己和嫣兒酒量都淺,空居青雲宮時曾經喝的大醉。此時抬起頭來,兩人目光相觸,各自沉思前事,眼眸中都多了幾分溫柔神色。
「……說起來本宮也有些年頭未能嘗過此酒了,今日心中歡愉,就是放量了飲些也不大打緊。」嫣兒說著笑盈盈的接過了素馨手中的金杯酒盞慢慢飲了,又取了一個碧玉琉璃杯盞,慢慢的斟上了酒,笑道「嚴夫人操持家事也是勞苦功高,同飲一杯可好。」
素馨沒想到權傾一時的翁妃會這般親和的對自己示好,頓時受寵若驚的接過碧玉盞,眼眸中具是奕奕神采,她端的是一飲而盡,將杯子向四周照照,便得意洋洋的落了座。
酒過三巡,歌舞如畫,觥籌交錯間,眾人都是女子,各各臉上都有些紅暈,滿目春色,各自不勝酒力。
只聽席中的素馨忽然開言道,「賢妃娘娘,今日您的大喜之宴,枯坐飲酒未免無聊,不如臣婦們以酒盞為令,擊鼓傳花,若花落誰處,誰人便表演個技藝,就獻技以博娘娘一樂,娘娘以為如何?」
嫣兒含笑頜首道,「如此甚好。」
素馨見嫣兒支持,膽子更壯,便笑著對身旁的福華說道:「臣婦卑微,不敢自居,還請裕王妃來做個令官,與我們評判評判如何。」
福華也是一笑答應。自有丫鬟送來了銀絲編成的羊皮小鼓和金瓜小錘,又取了一朵碩大艷麗的絲絨芙蓉花。
福華轉過身去,橘色的瑞錦濡裙曳在地上,顯出了腰肢柔美的曲線。只聽她手起錘落,鼓聲叮咚而響,眾人皆是急急忙忙的傳花,這一輪花傳到了素馨手上。
眾人都還在詫異,嫣兒先是笑了,「出題的活該作繭自縛,這一輪的懲罰你可斷斷少不了了,你自己說,獻個什麼技?」
素馨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來,將那絲絨大花放到一邊,且笑道,「臣妾最是駑笨,只是略通歌舞。就獻上一闋羽衣舞,還請娘娘笑納。」
聽素馨這麼說,安媛不免撇了撇嘴。素馨說是「略通」,實在是太過謙虛,她與舞技上浸淫數十年,早已是嚴府的舞姬中最佼佼的。果然,她換上了一身舞衣,衣上金鈴微微一動,便清越而響,她踏著鈴聲起舞,一曲羽衣舞,如風拂楊柳,如沙回清州,時而似雷霆時收震怒,時而似江河風回曲折,凝了清澈之光。
一曲舞畢,素馨整理了舞衣重回座上,眾人盡皆如痴如醉,紛紛為她風采而折倒,再瞧向她的眼光都多了幾分刮目之意,便是含笑而看的嫣兒也不住點頭,深深讚許她的舞技,說道,「嚴夫人的舞姿果然能動四方,本宮可算是飽了眼福。就為此舞當浮一大白。」她舉起了酒盞,輕輕啜了一口。
鼓聲叮咚又起,絲絨花在各人手中傳動。眼見這殿前獻技乃是露臉的一個好機會,許多身懷歌舞之技的貴婦都不免精神振奮,有意一展絕技。
然則安媛卻在鼓聲中似聽到極輕微的金鈴聲響,鼓聲止時,這絲絨的大芙蓉花卻是恰好傳到了嫣兒的桌上。安媛幾乎懷疑自己聽錯,去看向福華時,卻見福華恰恰轉過身來,含笑看著席上眾人,神色溫柔婉麗,如常一般。
嫣兒頓時面有不愉,她身份不比往日,怎能在大殿上獻技給眾位命婦。素馨反應也快,笑道,「這花也眷戀美人,故而有意留在娘娘手中吧。卻也不能浪費了花兒的美意,不如讓娘娘做個出題官,下一場這花落到誰人手中,就需要完成由娘娘出的題了。」
嫣兒果然含笑答應,眾人也都是附議叫好,便是首座上的徐夫人也是微微點頭,看向素馨的眼光多了幾分不同。須知素馨是歌姬出身,又一直侍奉在芙蓉閣中,酒宴上娛樂應變這一套,恐怕沒人比她更快了。
福華含笑擊鼓,鼓聲密密匝匝,如同初春的雨點般均勻悅耳。安媛留神去聽那金鈴之聲,果然金鈴輕輕響了一響,鼓聲瞬時而止,這絲絨大花卻是堪堪落到自己手中。
素馨輕聲一笑,眉目間卻無不嘲諷的說道:「李夫人深得裕王的愛重,膝下又有皇長孫為伴,想必一定會有過人之處……」此言未盡,眾人都是一臉曖昧的竊笑之意,便是拿著金瓜錘回到自己座上的福華也是雙肩輕聳,露出一絲不屑之色。
安媛大是窘迫,慢慢的的勾下頭去,心中只覺得羞憤難當。素馨果然是睚眥必報,她默默地想,卻尋不出什麼來反駁。
「賢妃娘娘,請您出個題吧。臣婦們也好看看李夫人的表現。」果然素馨轉過頭去,無比諂媚的向嫣兒說道。
嫣兒微微一怔,目光瞧向坐在席末的安媛煞白的臉色,轉眼又看到自己的座席上放的那鍋還冒著熱氣的炙煮,眉目間有了些不忍之態。
福華不動聲色的仰頭瞧著嫣兒,背對著重燃看不到什麼表情。
嫣兒的目光乍然一黯,心中冷如硬鐵。她唇角輕輕揚起,眼底驟的閃過一絲凶光,唇間的話語卻是輕快而柔軟的:「本宮與李夫人也不熟識,沒有什麼題目要出的。要不就賞賜李夫人一碗金桂酒吧。」
安媛微微發怔間,只聽素馨拍著手嬌聲叫好道,「到底還是娘娘最風雅有趣,御賜的佳釀可是好東西,李夫人白撿便宜得了這樣的好處。乾脆娘娘也指派臣婦一個差事,來侍候李夫人用酒吧。」
嫣兒含笑點點頭,算是默許。素馨目中烈焰一閃,卻是楊柳般輕柔的腰肢一擺,姍姍的走到殿下去了,不多時,她捧上一個斗大的海碗來。眾人看了都是一驚,只見那海碗通體烏沉沉的,竟是整隻的牛角所制,看起來珍貴異常。然而這碗卻實在是太大了些,素馨說是捧在手裡,到不若說是抱在懷裡。滿殿的人看到這碗都是倒吸一口涼氣,老天,到底是從哪裡尋了這麼個東西來。
安媛有些迷茫的看著素馨,心中暗自盤算,一斗便是十升,雖然古時候的計量單位略小些,但這一碗注滿,怕不有足有兩三斤了。那素馨果然不負眾望,見翁妃點頭示意,便嬌笑著把海碗擱在紅木几案上,抱起酒罈就往碗里注酒,她手上的羊脂玉環觸碰到酒罈,叮噹作響,甚是好聽,而那罈子里的酒正涓涓的注入碗中,不多時,酒罈漸漸見了底,那牛角海碗堪堪好也滿了。
「李夫人,請用吧。」素馨將海碗置到安媛面前的矮几上,唇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掩飾不住心底湧上的快意。
安媛抬眼去望嫣兒,然而兩人的距離相隔太遠,她模模糊糊的看到高台之上有一個衣光艷麗的衣影,卻瞧不清那高高鳳座上的女子面容神色。
她靜靜的等了一瞬,似在祈禱那人會改變主意,便如許久之前一樣,姐妹間從無嫌隙,只有盡心儘力的相互扶持。
也許只等了一瞬,也許卻是許久的漫長。終於有人等不下去了。靠前的席位上,有年老女子略不忍的聲音:「娘娘,這碗是否太大了些。李夫人怕是消受不起。」那是徐夫人的聲氣,安媛感激的向她投去一瞥。心中卻是一緊,連從不相識的旁人也關心,難道嫣兒竟然一點也不顧舊情么。
「徐夫人此言差矣,娘娘賜酒,這是天大的恩賜。李夫人難道還能拒而不飲,如此的不領情面么?」福華的神情總是淡淡,偏偏話中的犀利直刺到人的骨子裡。安媛微微詫異的向她瞧去,只見她的面容嬌美如初,只是衣著卻似是變了很多,不再是從前做女兒時那樣張揚耀眼的服飾,只是素色的尋常宮裝,便連性子也似是變得平和起來,過往的驕矜傲氣彷彿都消磨了,人也蕭索了許多。
「還是裕王妃娘娘出身高貴,最識大體。」素馨深以為然的嘆道,眼鋒卻瞥向了安媛。
安媛不去理她,目光直定定的投向鳳座上的女子。嫣兒似是挨不過這目光的炙烤,忍不住偏過頭去,慢慢卻清晰的吩咐道,「這海碗也太大了些,李夫人飲起來多有不便,去取些小盞分給她飲就是了。」
「臣婦省得的,」素馨甚是伶俐的答道,迅速的取了幾個小巧的金壺來,她將酒倒入壺中,竟然一滴未撒,動作很是乾淨利落。
「嚴夫人動作這般嫻熟,倒像是常做這活的。」安媛心中氣苦,忍不住出言諷刺道。
素馨被刺到心病,須臾間眉心隱隱有怒氣升騰,但她好容易難耐住了,迅速便恢復了正常,渾然像沒事人一樣,笑盈盈的端起了金壺遞向安媛,眼中有隻有彼此才能看到的寒芒閃過,柳眉一揚,笑道:「李夫人快飲了吧,可別這麼磨磨蹭蹭的,滿殿的人都等著您飲完了,還要繼續玩那擊鼓傳花尋趣呢。」
安媛心知今晚定然無幸了,這哪裡是飲酒,全然便是要命。可她不願被所有看著她投羅網的人瞧低了,便鎮定的伸手向那金壺,捧到唇邊時,似是餘光瞥見上座的徐夫人一臉不忍的神情,心底無聲的嘆息了一瞬,只覺得酒香芳馥,撲鼻的醇美。
「夫人……」一旁的紫燕輕聲喚她,大是不忍。
安媛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目光中全然是囑託忍耐的含義,若我有不測,須得顧及鈴兒的平安。
紫燕重重的點點頭,大大的眼眶中卻含滿了淚。
如此佳釀美酒。
飲一杯是唇齒留香。
飲一壺是神仙之福。
飲一斗,卻恐怕是天下最大的痛苦了。
安媛閉上了眼,大口大口的往口裡灌著。素馨動作也爽利,一壺接一壺的斟滿,速度竟然絲毫不比安媛慢多少。安媛初時還能覺得舌尖發麻,心中數著飲了多少。可飲到後來,口中全然無味了,胸腹間似有團火在燒著,滿腔都是一股積鬱之憤,無法消瀉。她早已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覺得眼前有團嫩黃的衣袖在搖擺,似是手腳麻利的還在斟酒。
「李夫人可要歇歇,這樣喝酒怕是受不了的。」徐夫人忍不住又開言道。她到底心軟,此時見安媛的面色蒼白,彷彿越飲越冷,腿力也有些不支,看上去是撐不下去了,便冒險再勸。
「徐夫人休要掃興,」素馨連連冷笑,得意之色溢於言表,手上功夫絲毫不慢,「這是娘娘賞賜的恩典,李夫人喜都不及,哪裡能醉。」
安媛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酒量。並非她酒量太大,而是實在太小。旁人喝了半斤才熏然,她淺呷一口,一樣有此功效。
過去嫣兒曾笑過她,實在不知道你倒底是半杯的量,還是一杯的量,每次竟然真真是一口喝完就倒地不行了。
可此時她確實在是超水平發揮了。這一壺壺的灌下去,竟然還是未到。雖然頭痛的幾乎要裂開了,可還是不願聽素馨的刻薄言語,只是取了酒便飲,喝的更加急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壺,安媛只覺得渾身發熱,頭痛的簡直要裂了開,眼中只是發花,看人亦是兩重影子,模模糊糊,影影罩罩間哪還見得到人影。恍惚間,似是有人奪下了她手中的酒壺,大聲的說著什麼,只是她全然聽不清亦看不清。
一陣天旋地轉,她終於醉的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安媛終於幽幽的醒了過來,觸手可及的是柔軟的溫暖的錦被,軟軟的裹在身上,暖和中透出淡淡的香味。她努力回想著自己如何會在這裡,模模糊糊的印象彷彿是喝了許多的酒,就連嫣兒與素馨的面容也生動的躍在眼前,可在之後呢,她便不醒人事,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環顧四周,卻是身在一間幽靜清雅的小屋之中。屋內四壁都拉了厚厚的帷幕,將外面的光線擋的嚴實,屋子裡只是黯淡的景象,老舊的紅木几凳上,擺放了簡單的幾個青瓷器皿,看上去很是清幽,只是光線太暗,也不知道是白日還是黑夜了。
有那麼一瞬的失神,她只覺得這個地方有些似曾相識,彷彿是曾經到過的地方。她努力地回想,卻覺得頭彷彿要裂開一樣,略一回想,卻是頭痛不已。
正在此時,門輕輕的被推開了,一絲溫暖的光線順著門楣瀉入室內,帶來零星的一點光亮,均勻的瀉在硬如黑墨的地上,卻瞬間被地面吸去溫暖,只余冰冷的光暈越擴越廣,漸漸出現一個清冷的身影。
雲白天青的碧錦衣角,滾滿了紋蘭回字的金線綉邊,一抹紫金香屑的絲絛閑閑的垂在腰間,頎長的身影亦被光亮的鍍上了一層淡雅溫暖的暈圈。來的人是….她眼前一亮,忍不住唇邊就要有了笑意,卻做了個異常痛苦的表情,俯身蜷縮在窗上,彷彿病的很是難受。
那人見狀果然心急,快步的走到床榻邊,三根修的齊整的細長手指搭在安媛的手腕上,他闔上雙目略微一怔,疑惑的問道,「你的酒醒了?從脈象上看還算平穩。是不是哪裡又不舒服了?」
安媛抬起頭來,露出一絲愧疚的神色,「這次又偏勞你了。」
他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卻不願責怪她,略點點頭,清冷的說道,「沒事就好,這幾天多喝點清淡的粥食,再過幾天脾胃休養的好了,就沒事了。」
她輕聲問道,「叔大,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兒?」
他的目光專註,可卻難掩他眼眶的暗淡之色,看上去很是疲憊。他定定的望著安媛,唇邊也漸漸拉出一抹柔軟的弧度,「此處是涵茗堂。」
「涵茗堂?」安媛微微一怔,這地方她從未來過,可不知為何,頃刻間心裡卻有了些不安,她急急的披衣起身,便去蹟地上的鞋子,「我好像記得還在嫣兒冊封的宴席上,如何就到了這裡。那宴席後來可散了?我可得趕回去了。」
「還趕個什麼,」張居正如古水沉靜的面上終於有了幾分無奈的神色,伸手攔住了她,「你大醉不醒,都在這裡歇了三天了,再趕回青雲殿找誰去?」
「三天了??」安媛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心中忽然有了些不安,她喃喃的重複著問道,「怎會..怎會有三天了?我不過就是喝了幾杯酒罷了。」
「罷了,就你那點酒量,沒醉上十天半個月就不錯了,」他含含糊糊的帶過了這個話題,不易察覺的神色有些閃躲,卻難得的調侃道,「下次再不給你熬夜施針了,定要你成為我朝的女劉伶。」
他居然還能說笑話,安媛也隨著他笑了起來。
「你當時醉的太深,醒酒的湯藥根本灌不進去,若不用金石葯皿,日後會對身子有所損傷。」
她仰頭而笑,眼角忽然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形就在門外。她忍不住心中泛起幾分酸楚,她宛若無事一般收回目光,卻刻意添了幾分做作的瞧著張居正說道,「原來是你陪了我三日,」她一壁說著,一壁輕輕投身依偎在他懷裡,宛如沉淪在戀愛中的小女子一般低低道,「我,我很歡喜。」
張居正心中驀然一動,彷彿某個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她觸動。然而他很快亦發現到門口的那襲身影,瞬時洞察了她的刻意,於是握著她的手不免驟然一僵,她很是敏銳的便感覺到了,乖巧的如同小鳥依人,偎在他的懷裡。他的脊背卻挺直的有些僵硬,只覺得湊在懷中的人兒不太安分的扭了扭頭,一縷細軟的髮絲摩挲著他的唇鼻,很軟很癢的感覺。他微有憐惜,慢慢擁緊了她,將她攏在胸口,雙手交錯在她腰上,卻扭頭看向了窗外,沉默的亦如窗外澀然的秋意。
那人在門外等了一瞬,終究是離去了。張居正輕輕放開她,淡淡道,「他走了。」
她抬起頭來,眼眶裡都蓄了淚,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有感覺,可想不到還是這般的痛意連著肺腑。
「張先生,瞧病可瞧妥當了?」
不提防門外冷冷的有女子的聲氣。只見室門不知何時被推得大開,嫣兒冷冷的站在門外,素色淡雅的衣衫裹住了她翩翩躚躚的身姿,可面上表情卻冷到極點,一雙鳳目只是定定的瞧著他們。
張居正畢恭畢敬的垂下頭去,沉聲說道,「李夫人身子安康,已然復原了。」安媛亦是明白嫣兒怕是誤解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她正要解釋,卻聽嫣兒嫣兒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們說道,「李夫人既然已經醒來,本宮答應你的事也算做到。張先生明日大可不必進宮了,權宜之計雖然可以破例,但宮中有宮中的規矩,明日開始自有太醫照顧李夫人。」
眼見著張居正的青衫身影漸漸消失在門外,安媛驀然收回失神的目光。
嫣兒上下打量著她,月白的牙衫裙里露出姣好的頸項,眼眸中光影閃閃,似有流波蕩漾,她抿了嘴一笑,「李夫人且在這好好休息,本宮替你尋了位最好的醫正,定然不必張先生的醫術差的。」
安媛心中氣苦,唇角輕揚,話語一針見血,「那酒席上你和素馨早已做好了手腳,一唱一和演出這場戲來,賢妃娘娘到底是為何?」
「我為了什麼?」嫣兒默了一瞬,眼眸中陡然流轉過波光點點,鋒利的要割入骨子裡,重複著又道,「我為了什麼?李夫人你不是應該最清楚么?」
「嫣兒,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安媛仰起頭來望著她,全然是誠摯之意,「我與你雖然分別一年有餘,可是我一直把你做姐妹看的。那素馨在嚴府中已是與我不合,你莫聽信她的挑唆。」
「夠了,休要和本宮姐妹相稱,」嫣兒斷喝一聲,怒氣漸漸升騰起來,臉色微微發青,語氣亦是又急又促,「本宮是會受人挑唆的人?那素馨只是本宮的一顆馬前卒罷了。本宮只問你,本宮的姐姐故去時,是不是你和那朱載垕在一旁的?而那孩子,究竟是誰的孩子?」
朱載垕是裕王的本名,只是宮內上下,從無人敢這麼稱呼他,可見嫣兒已是怒到了極點。安媛回想起那日翁氏故去的時候,確是只有自己與裕王在一旁,至於鈴兒的身世,更是決不可傳的秘密,她頓時啞口無言,思略再三,只喃喃道,「嫣兒,我與王爺清清白白,你不可胡思亂想。」
「本宮也不想懷疑你,」嫣兒心中早已怒到了極點,終於說出內心的話,「可朱載垕對你的樣子誰人看不出來?那個孩子怕也是你生的吧?」
安媛震驚之下,拚命地搖著頭,「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本宮早已知道,這孩子出生那日,便是本宮的姐姐去世的日子。你生下了孩兒也罷,為何還要活活氣死本宮的姐姐……她,她雖然人驕縱了些,卻是一心一意對待自己的夫君,你們居然如此狠毒。」
嫣兒的話像刀子一樣犀利,「開始我還報了一絲希望,只盼那孩子與你無瓜葛。可大殿之上陛下親自主持了滴血驗親,確實是朱載垕的親子。這世上除了你,他還看得上誰,還有誰還能為他生下孩子?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安媛反倒沉默,玲兒的身世能說么,決計不能,事情牽扯到的人太多了,說出來便是混淆皇室血脈的大罪,不只是自己,裕王,嚴世蕃,死了的翁氏,連張居正和秦福他們都怕要被牽連。還有什麼辦法,她只有沉默。
嫣兒一雙鳳目中只有冷意,卻是反笑,「本宮早已是心如死水,可就算是為了姐姐,本宮也要從那個非人的冷宮禁苑出來。」
安媛的臉上駭然全是失色,「禁苑的大火,居然..居然是你安排的?」
「是又怎樣?」她含了一絲譏誚的冷笑,緩緩道,「若無這場大火,若不連永壽宮都燒掉,怎麼搬的倒張淑妃。對了,你不想看看她現在的樣子么?」
「嫣兒,你瘋了!」安媛霎時站了起來,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張淑妃如今什麼樣我不想關心,她從不是什麼好人。可那一場大火,多少條人命。你可知道,禁苑裡面的人一個都沒有跑出來,他們都是有父母親人的啊。」
「那本宮的父母親人去找誰討?」嫣兒向前走了一步,頭上朱釵點點晃動,如明月初升,她輕擺衣袖,伸出一隻細白的手掌驟然翻覆的一轉,臉上笑意殷殷,聲音卻輕了許多,「本宮要報復。那些欠了翁家的人,本宮要她一點一點的償還。」
她有些失控的笑著,一甩衣袖,姍姍的亦向外走去。
安媛跌坐在床沿,淚水瞬時順著面頰滑下。
不知過了多久,門側轉出一個人來,滾金的龍紋圖案綉滿了衣角。
「你都聽見了么?」安媛看也不看他,仍是盯著自己的足尖。
「都聽見了,」裕王點點頭,也尋不出什麼話來寬慰,只是清清冷冷的靠在門框上,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什麼神色,「她恨我們已深,怕是難以化解了。」
「嫣兒,嫣兒她真的變了……她瘋了……」
「只要你我二人在那孩子身邊,她便會起心害他。」
「那可有法子阻止他么?」安媛驀然緊張起來,急促的問道。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要下手必然是背後下手。」他低聲說道,下意識的拉住了她的手。
安媛面上一紅,刻意的往後挪了挪,保持了些距離。
他急著想解釋:「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與福華……」
安媛只覺得心裡剛剛癒合的傷口又要被撕開,她躲閃著他的目光,慌忙說道,「不是為這個。」
「那是為什麼?」
她默了默,依舊垂下頭去。
他無聲的嘆著,忽然想起酒席上她大醉倒下的情景,要不是他及時趕到,已和翁嫣兒翻臉的代價把她搶回,她不知要成什麼樣子。那時他搶她回來,她就趴在他懷裡,反而乖許多,像只小貓一樣,熟睡的人事不知。
他驀然想起她適才的神情,心裡驟然泛起一點苦澀,「你和叔大,真的是兩情相悅么?」
安媛有些吃驚的望著他,不曾料想他竟然會這樣直接的問出來,她心裡酸澀,違心的緩緩地點點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是……」
他悵然許久,忽然說道,「你知道這地方為何叫涵茗堂么?」
安媛微帶疑惑的搖搖頭。
「這是茗兒曾經住過的地方。」
「韶茗郡主……」她默想了一瞬這個名字,忽然明白,「就是那個與我長得很像的郡主么?」
他看著她,並不說話。哪裡是相像,分明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安媛忽然有些同情他了,安慰著說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她既然去世多年,你也無需太惦記在心裡。你如今已經有了福華王妃……」她想起那晚在書房看到的香艷情景,忍不住面紅耳赤,也說不下去。
「我會準備好人手,送你出宮去。」他卻不願再聽下去,「叔大是人間難得的奇男子,你們原是良配。」
世上之事,並非離別最苦。
看著最心愛的人全然忘記自己的存在,這算不算更苦?
而把最心愛的人拱手讓出,送她去別人的懷抱,那大抵是,苦上加苦。
他大步流星的踏出涵茗堂,彷彿要把所有的曾經都棄在腦後。
天地間飄飄揚揚,又是大雪紛飛,一如許多年前那個深冬的晚上。
這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最後一場雪了。
明天,該會有蒼白的寂寞,覆蓋這個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