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嫦仙玉履遺橫塘
月影朦朧,殿內昏黃。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點點滴滴,似敲在人的心上。這些日子來,嫣兒與鳳花不分日夜的在殿中忙碌,同食同宿,早已如姐妹般。這晚天色不佳,兩人破例沒有熬夜排練,早早便和衣卧在床上,只薄薄蓋了一層錦被。
遠遠聽著外面似敲了三更的坼聲,鳳花想起了白日的情景,不知不覺的嘆了口氣。嫣兒卻低低的問,「還有沒睡么。」鳳花歉然道,「聽得外面雨聲淅瀝,有些睡不安穩,定是吵著你了。」
嫣兒卻道,「我也睡不踏實呢。」頓了頓,掩不住一絲憂慮道,「你說,明天晚上還會下雨么?」
鳳花心裡嘆了口氣,口中卻道,「應該不會吧。」
「最好別下了,」嫣兒苦笑,「不然這一個多月的辛苦就要白費了。」
鳳花怔怔的瞧著窗外,「都下了這一夜了。明日就算不下,池子里的水也該積了多深。」嫣兒也靜默下來,隔了許久,忽而輕輕笑道,「原來你也一樣緊張。」鳳花只是不作聲,久久方道,「有些事情,我們儘力去做了。成敗勝負,就聽天命了。」
嫣兒聽她這般說法,心下略慰,從被下握了握鳳花的手,笑道,「今晚左右都是睡不著了,不如我彈個曲子給解悶吧。」說著嫣兒便掀開被子,起身去開箱子。
鳳花與嫣兒相識這麼久,竟從不知道她雅擅撫琴。此時看她取出的那把琴,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琴身只是鴉黑的色澤,不見一絲光暈,冷冷的如同一塊黑緞。取出箱籠時,琴板輕輕碰到箱蓋,便有低沉的翁翁聲,足見是上好的桐木所制。嫣兒略調了調弦,揮手輕撥,琴弦錚的一響,雨幕中聽來,別有一番清麗動人。
鳳花倚在榻上,歪著頭看她撫琴。嫣兒原是此中好手,久不彈琴,雖然有些生疏,只是略一撥弄,潺潺曲聲便從指尖瀉出,時而松濤陣陣,輕舟漸遠,時如暮鼓江岸,雲開霧散。一曲既終,如迴風流月,而縈心間,鳳花早已聽得心馳神往,久久方才回神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月出》,」嫣兒頑皮的笑道,「咱們為這雨煩憂了一夜,不如彈個曲子撥雲見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鳳花也是微笑,「涼爽秋日,娘娘心中卻起了思春之意,還拿撥雲見日搪塞我。」
嫣兒原是拿這琴曲的名字添個彩頭,卻不想她如此精通樂理,一語道破了曲中內涵,只覺得臉上滾燙,一路緋紅燒到脖子中,放了琴只來紅了臉只道,「你哪裡是個都人之女,分明就是個女學究。自己往這艷詩穠詞上套,還回頭來打趣我。」
鳳花拍手邊笑邊躲道,「有的人怕是被說中了心病,狗急跳牆的亂咬人。」
鬧了一會兒,嫣兒伏在床邊休息道,「我家中還有個小妹,今年只有十歲,卻十分的聰明,自幼便極通音律,這一曲《月出》你若聽她奏過,定然覺得是天籟一般。我看你的資質也不比我小妹遜色,不如拜我為師來學琴吧。」
「這曲子就不錯,」鳳花點點頭,輕聲道,「就不知道難不難。」
嫣兒低頭沉吟半晌,道,「難倒是不難,說起來還是我的老師交給我的第一首曲子呢,就是曲子過於凄婉傷心了些。你這般豆蔻年紀,何必學此傷心之曲,不是福壽之意啊。」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鳳花平靜道,「更何況世上之事,不如意的十之八九,世人都有心事,又何來許多開心。」驀然想起上一世的戀人,不知後來是否得知自己的死訊,又是否能淡淡想起曾經那個溫婉女孩時有半分心痛。數年之戀,對伊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對自己,卻已是兩世的刻骨銘心。
嫣兒眼中亦多了一絲傷感,側頭沉思了一會兒,再望向鳳花時,面上喜樂如常,「就依了你,還不快磕頭拜師。」
中秋節。白晝里整日只是下雨,分外陰沉的天氣,絲毫不見太陽。瑟瑟秋風而過,吹的檐頭鐵馬亂響,雨珠滴答敲在漢白玉的丹陛上,分外讓人覺得寒意。不料到了日暮時分,陰風卻漸漸散了,雨簾依然未斷,天際暈開了層層光亮。月兒還未破雲而出,尤有些濃雲障著,影影罩罩看不清形跡,只有那晚風薄寒,吹的人微微一顫。
快到了傳晚膳的工夫,雨終於停了。一干入宮賀節例的親顧大臣、皇室貴胄此時都在慈頤宮的花園裡候著閑聊,雖然剛剛都已謁見完太妃,然而聖上沒傳下旨意來,誰也不敢擅自離開。
眼見身邊眾人都是夫婦相攜入宮,太妃面前一派琴瑟和諧景象,向隅獨坐的裕王妃翁氏心中自是哀怨。一大早裕王便出府不知上何處去了,宮裡的人來催了三四遍,翁氏無奈,只得著了盛裝,帶了一個貼身的丫頭,獨自便入宮了。
翁氏雖然心底苦悶,此時依舊打扮的光鮮奪目,不肯輸人。她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不想卻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旁道,「裕王妃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怪冷清的不是?」翁氏循聲望去,卻是平時最不好相處的景王妃張氏抱著臂,從旁含笑看著自己。
嘉靖生有八子,多卻早夭,長成人的只有裕王與景王兄弟二人。嘉靖遲遲不立太子,兩個兒子的爵位分封從來無二,都不偏袒。然而裕王生母早亡,景王的母妃盧靖妃卻乖滑機謀,善侍人意,見自己年老寵愛漸馳,不及張淑妃能得聖心,便在宮中處處攀附恭維張淑妃,與之交好。更在為兒子景王選妃時,她做主聘了張淑妃的親侄女張氏為妃。
如今嘉靖已年過五旬,張淑妃雖然年輕,也不期望能生子與兩位年長的王爺爭奪,見親侄女成了景王妃,他日若景王即位,張氏貴為皇后,自然可保自己成為太后。她打定了這個主意,便和盧靖妃合起伙來,一心為著景王在嘉靖面前大吹枕頭風。裕王雖然放蕩不羈,卻甚有才幹,在徐階等一幫朝廷大臣中很有威信。然而景王比裕王年幼,近年來卻漸漸更得聖心偏愛,引來朝野不少擔憂。
裕王與景王表面是骨肉手足,實則勢成水火。翁氏與景王妃自然也素有隔閡,平時沒少明槍暗箭的往來。此時翁氏聽她語意不善,冷哼一聲並不回答。那景王妃卻低聲竊竊笑道,「裕王難不成又沒入宮來?這倒也是個好主意,裕王怕是打著算盤故意惹惱了陛下,好叫誰家姑娘進門呢。」
這話影射了上次寒食節家宴,嘉靖要給裕王立妃的事,正戳在翁氏的痛楚上,她臉上勃然變色,反唇相譏道,「千幸萬幸,我家王爺雖然胡鬧,倒也是要正經娶個女子過門,不至於什麼貓兒狗兒,羊兒兔兒的,烏七八糟都養在院子里。」
景王有斷袖之癖,這早已是宮闈內外盡知的秘聞,平素不近女色,專愛在孌童戲子間流連。最近據說又迷上了京城雜班的一個叫陽兒的男旦,悄悄在城南置了處私宅。景王妃仗著姑母的勢力,素來在宮裡不把誰放在眼裡。娘家近年來隨著張淑妃的得勢而風頭甚極,自從又嫁到了皇家成了王妃,她更是目高於頂,人前最是要強,哪有人敢當面駁她半句。此時聽翁氏出言譏諷,氣的火冒三丈,抬腕便給了翁氏一掌,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不過一個沒有名分的側室罷了,就連你那進了宮的妹妹,在我姑母面前也喘不上一句大氣,還敢在我面前放肆。」
翁氏捂住了臉,全然被打懵了,從小總要掐尖如她者,父母面前也沒聽過一句重話,慣來只有她掌摑別人的份,哪有人敢打她。此時聽景王妃冗自揚著手臂嘴裡喋喋罵著她,翁氏驀的反應過來,一把扯住了景王妃的頭髮。景王妃一時沒站穩,摔倒在地,連著翁氏也一同滾倒。這兩位王妃都是千金小姐出身,自幼嬌生慣養,學的是女工詩書,平時多走幾步路都要喘不上氣,兩人的力氣都是半斤八兩,這一場花拳繡腿直打的釵橫鬢亂、難解難分。
在場的眾位貴族夫人小姐哪裡見過這個場面,都在一旁又是勸解又是偷笑,花園裡亂鬨哄鬧成一團。「兩位王妃娘娘快快請起,」一個皂衣男子匆匆趕來,見這邊情景大吃一驚,趕緊走上前去,扯開了兩位王妃。
翁氏瞥了他一眼,見這年輕男子眇了一目,形容醜惡,也未穿官服,不知是什麼來歷,她心生厭惡,不去理他。景壽王妃卻識得這男子,沖他微微點頭道,「世藩,這事定要去告訴我姑母。」說著,拍著身上的塵土站起身來,沖地上的翁氏狠狠剮了一眼,又對旁人哼道,「都看什麼看。」說著,便趕開眾人,洋洋去了。圍觀的人見她眼眶被打的青腫,髮髻上還掛著些泥草,形容狼狽之極,都忍不住掩口偷笑,卻不敢得罪了張淑妃,慢慢都散了去。
翁氏獨自坐在原地,又是羞憤,身上又是疼痛,一時間伏在地上竟然站不起身來。念及裕王的無情,適才受的委屈,想到傷心處,悲從中來,忍不住眼眶一紅,兩行珠淚滾滾而落。
那眇目男子本來情急之下過來拉架,然而拉開二人後,頓時才覺得自己插手的不妥,只能尷尬的束手站在一旁,。時他正欲隨著眾人散開之後,悄悄退去,卻眼見翁氏這般模樣,也不好離開,只得伏下身來,柔聲對翁氏道,「你……是摔痛了么?」
翁氏聽他語意頗有同情,更加傷心難抑,哭泣的雙肩微微顫抖,彷彿要發泄盡這晚所受的所有委屈。眇目男子更加手足無措,連聲安慰道,「莫哭,莫哭,若是傷著哪裡,我去尋太醫來。」他說著便起身要去找太醫,翁氏卻伸手拉住了他的袍角,抽泣道,「不用……不用去尋太醫,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是不是很難看?」她伸手去摸自己的頭髮,哭道,「你看看,我的衣裳頭髮可是……可是都亂了?」
原來她惦記的是這個,眇目男子長抒一口氣,轉過身來,微笑看著翁氏,只剩的一隻眼睛里精光震人,「娘娘,您很美,這宮裡任何女人都比不上您。」
眇目男子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巧的碧色鎏金匣子,輕輕旋開匣上寶紐,拿出一支精美異常的珠釵來。翁氏抬頭卻見,兩隻活靈活現的鳳鳥紐纏在釵上,雙口都銜向釵頭那顆光暈耀眼的寶珠,而那珠兒奇在竟似沒有被鳳口銜住,只是顫巍巍的綴在釵頭,彷彿一碰就要掉下來。眇目男子輕輕將釵兒插在翁氏髮鬢。翁氏神色倉皇道,「這支釵兒太貴重了……」
眇目男子的笑容阻止了她推辭的話語,「只有這支釵兒才能配得上娘娘的絕世美貌……」那釵橫鬢亂的女子猶掛著淚珠的雙頰忽然一紅,低下頭去,突然覺得眼前的眇目男子竟也不那麼醜陋了。
「我扶您去換身衣服吧,秦總管適才來傳旨,還有一刻晚宴就要開始了。」男子輕聲說,聲音里彷彿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
女子依言起身,在眇目男子的攙扶下,慢慢離去。月兒悄悄從雲間露出半個臉,似在笑看人間的一切。
婆娑的樹影下,珠釵輕輕晃動,連醉人的月色彷彿都黯了幾分。
千秋殿內,張淑妃對鏡整頓著妝容,她的內侄女景王妃張氏立在一旁,臉上淚痕未乾,髮髻散亂,衣衫不整,看上去還有廝打過的痕迹。孟沖匆匆被叫來,也不知出了何事,只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卻聽張淑妃沉聲問道,「那翁婕妤最近可還老實。」
「翁娘娘最近只在宮中,依舊足不出戶。」孟沖回稟道。
「那賤婢,還稱什麼娘娘,」景王妃冷不丁的插了一句,一臉的余怒未消。
孟沖不敢接話,只聽張淑妃對著景王妃訓斥道,「入宮這麼久了,還是沒半點規矩。看看你這衣衫頭髮,一會子怎麼見得了聖駕。還不快去收拾。」景王妃不敢頂撞,輕聲嘀咕一句:「姑母……」還是訕訕的隨著宮女們去收拾了。
張淑妃轉過臉來,冷冷說道,「看來翁婕妤身子不適,今夜的宴會也不必去參加了。替我看好了她,不可踏出青雲宮一步。」
孟沖乾巴巴的向翁嫣兒主僕傳了淑妃的懿旨,嫣兒聽了不動聲色,微微點頭,便讓孟沖退下了。孟沖自覺得在夾縫中難得做人,也巴不得逃出殿去。
青雲宮中須臾間冷清下來,鳳花苦笑搖搖頭,「任咱如何低調行事,她還是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
嫣兒望向窗外,霽月將現,面頰抹上一絲笑意,「萬事都已具備,何必再待東風。」
皇家的筵席總是要布置的典雅而華麗。嫣兒雖然有禁足令不可出青雲宮一步,然而鳳花見晚上得事都已布置齊全,嫣兒身邊用不上自己。再加上她也著實好奇宮中筵席的樣子,便到底狐假虎威的借了秦福的名頭,半帶威脅的在孟沖處討個方便要去參加晚筵,張淑妃只吩咐要看好翁嫣兒,其他人都沒提起,孟沖也不敢做的太過分,略一沉吟便做了個順水人情。
宮中規矩,一年有三次宮中大宴,分別為寒食、中秋、春歲,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多是年幼就已入宮,若無重大恩賜,此生都不得再出宮去,於是這三次佳節大宴在宮中是人人都需參加的。此時但見湖邊銀錠橋旁,沿湖鋪開了長長的桌案,早有宮人布置的花團錦簇。都是兩人一方小案並排,上有各色瓜果點心。
過去看記載說明代宮廷真正是宮女三千,太監過萬人,尚未理解這數字的驚人。此時鳳花遠遠望去,這筵席如同一條長龍般繞湖鋪設,通徹燈明,綿延足有數里。鳳花在宮中也無熟識的友人,便悄悄尋了阿保同桌而坐,雖然只是在最末席之處,離燈火通明的主座隔了許遠的距離,似半隱在黑暗中,望著身前眾人談笑之聲鼎沸,自己如獨在另一個世界中。
滿場的喧嘩聲中,忽然突兀的寂靜了,鳳花還未明白髮生了什麼,便見前面的人都已經跪倒在地,鳳花也隨著人群跪倒,再起身偷眼看時,卻見打扮的甚是美艷動人的張淑妃,扶著一位約略五十餘歲年紀的黑面老者,那老者看上去甚是清瘦,只是距離甚遠,看不清容貌。然則遠遠華燈映射下,那一襲龍袍著實耀眼。
此時二人一起並排行來,在最前端的首席坐下。鳳花還來不及看清,人群已經激動的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曾幾何時,鳳花也想象過來到五百年前的大明帝國,是否能見到這位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又該會有怎樣激動的心情。然而此時真正離嘉靖皇帝只相距如此距離,她卻忽而回過味來,只隨著人們行著磕頭的儀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今夜的主角也許不是那主台上黑面的帝王,鳳花心中隱隱在緊張的祈禱著。
筵席自主座開始,分為兩排。遠遠望去,嘉靖皇帝左側是皇親國戚的席座,景王伉儷緊挨著張淑妃坐著,再往旁邊便是鳳花熟識的裕王妃翁氏,只是一個人冷清清的守著一座席位,臉上浮著紅暈未散,不知是否因為天氣潮熱的緣故,髮鬢珠釵微顫,自是形影孤單。
皇帝的左邊坐著的卻都是顯貴重臣,當中第一桌坐著的是一位白須老者,看上去足有八十多歲高齡了,鬚髮皆白,卻有滿臉慈祥和善之色,甚是讓人覺得親近。此時見眾人都已落座完畢,那白須老者樂呵呵的捧著滿滿的酒盞起身道,「今夜天賜良辰,雲開月現,正是吉兆。老臣在此恭賀陛下。」一旁的景王聽他搶了頭彩,心下暗罵無恥,臉上卻絲毫不敢帶出來,給皇帝的金樽中斟滿了酒,畢恭畢敬的起身笑道,「嚴閣老說的甚是,這都是父皇的福運感天動地,兒臣也要敬父皇一杯。」
皇帝滿意的點點頭,端起了面前的金樽酒盞,說道,「今天是團圓節,大家同飲過此杯,一應虛禮便都免了。」眾人都附和著端杯飲盡,一時間觥籌交錯,著實是熱鬧非凡。鳳花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盞與阿保一碰,輕輕嘗了一口,那酒好喝的緊,雖然倒出來濃稠微黃似是黃酒一般,然則入口綿香醇厚,又沒有黃酒的半分辣味,只有一股桂花的芳馥縈在唇齒間,卻是從未嘗過的美味。
酒過三巡,眼見雲霧漸漸散開,天上一輪圓月,襯著薄薄的幾片淡雲,投影在地上如水銀瀉地一般,瞬時便被燈影收去了。
諾大的湖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些星星點點的燈光,起先只是一兩盞,遠遠的順著湖對岸向筵席這邊飄來,人們尚且沒有在意。然而隨著月幕一絲絲拉開,那燈光竟然愈來愈多,起初是沿著最遠處的湖岸延伸,漸漸都順風送過來,直至伸展到湖心處,目力好的隱約可以看清,卻原來是小小的紙船上載著蠟燭浮在湖面上,只是這紙船逐漸密集,順風而送,在湖面上鋪展開來,竟似一塊星幕般。
筵席上的人們開始注意到那燈光,紛紛指指點點。鳳花緊張的向主座望去,卻見嘉靖帝也放下了酒盞,遲疑的望向湖面,輕聲向一旁立著的秦福吩咐了幾句,一旁的張淑妃臉上也露出迷茫不解的神情。
「那是什麼。」嘉靖驀的放大了瞳孔,伸手只向對岸,人們的目光瞬時向對岸一片漆黑的宮檐望去。
對岸是青雲宮,鳳花嘴角浮上一抹不易察覺得笑容。
那一片漆黑的宮牆上,出現了一縷幽幽的光亮,彷彿是藉助那光寒的月色,透過婆娑的樹影投在牆壁上,略微墜起些光影,虛幻的不似人間之物。
卻見那光影微微一晃,便有一個窈窕女子的剪影投在那牆壁上,華服高冠,纖穠適度,彷彿是九天之外的仙子,誤入了凡間;又似悔偷靈藥的嫦娥,隨時都將飛天而去。
一縷悠悠笛聲忽然把地而起,人們心頭都是一震,彷彿是有誰撥開了月夜的簾幕,須臾間,便有曲聲伴著月兒墜入人間。
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
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山幾處明。
不知怎地,嘉靖腦海中忽而蹦出杜甫的詩句,眼前一片昏暗,便似墜入了迷茫之境。但聽這笛聲愈拔愈高,漸有飛入九天之態,在這黑暗寂寥中,似乎所有人的心都被瞬時抓緊,但聽這不知何處飄來的天籟之聲,心思見轉平和安寧。心,亦向這笛聲密密貼近。在這暗夜中雖無明燭,卻亦似能有一絲光亮。
「那是仙子么。」嘉靖急急的問,伸手憑空指著對岸,似要抓住一般。
天籟般的笛聲中,那剪影倏的一閃,竟瞬時不見,只遺宮牆上那個黯淡的光影,略微閃了閃便熄滅了,對岸又恢復到一片沉寂黑暗之中。
「在那在那。」席間又有人驚呼起來,順著這驚呼聲望去,卻見那光影竟然出現在宮檐的琉璃瓦上。月涼如水,黃色瓦上光影琉璃,如一塊粼粼的玉。那人影佇立在瓦上,如同立在一片水波之中。清風送過,月影中那上下翻飛飄舞的袖裙間,隱約露出的竟是女子赤著的雙足,腳腕上拴著金環。
笛聲驀的一轉,彷彿把人心從遠處的方外世界牽到眼前,驟然間曲調婉轉起來,說不出的旖旎風光。那瓦上的人影亦是輕輕一踏足,風送著金環上的鈴兒「叮鈴」作響,小腳卻微微一晃,只是在琉璃瓦上劃了個狐步,便沒來由的撥惹岸邊的人心頭一顫。
眾人看得嘖嘖稱奇,只見瓦上的人影隨著曲聲而舞,宛若破繭彩蝶。笛聲高亢處,密密匝匝如狂風暴雨般,那人影亦迴旋急轉,蓮步頻移,彷彿湖上漂蕩的浮萍,隨時都將在暴雨中湮滅於湖底。然而再大的風雨總有要停的時候,一曲將終,笛聲漸漸黯了,若有若無的低低嗚咽中,女子的身影也漸漸遲慢下來,只輕輕促著步子,柔柔佇立在遠處,輕衫飄蕩間,一縷曲音戛然而止。臨風有客吟秋扇,對月無人見晚妝。那背影依舊俏然佇著,如同八月秋夜裡悄綻的一株夜蘭。
此時雲開霧散,琉璃瓦上,霜冷凄清。女子的身影亦定格在月幕中,如一幅水墨圖景。嘉靖站起身來,便要離席大步去追,張淑妃緊忙拉住了他的衣袖,說道,「陛下,還是讓秦福去看清回稟了再去,莫是什麼魑魅作怪。」
嘉靖遲疑的站住,且看秦福剛疾奔到對岸的宮牆下,那笛聲愈來愈低,一縷清音若有若無之際,漸漸沒了聲息,彷彿從未有人吹走過笛曲一般。天上雲遮霧蓋,倏忽便黑了。那瓦上光影亦是一閃不見,黑暗中沒了蹤跡,也如同從來未出現過一樣。沒過多時,秦福便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手裡卻托著一隻彩緞繡鞋,稟報道,「皇上,奴才追到青雲宮外時,那影子又沒了,宮牆下只撿到這個。」
嘉靖接過鞋來細看,卻是尋常閨秀用的繡鞋模樣,當中綉著一隻蹁躚的彩蝶,看上去兩隻方能湊成一雙,他仔細把玩著繡鞋,盈盈一握不足三寸,觸手尚溫,隱約還帶著女子的體香。
嘉靖沉吟間轉向了筵席,問道,「今晚宮內還有何人不在此處?」景王妃面上驀然色變,低眉向姑母看去,卻見張淑妃冷冷的站在嘉靖之側,並看不出表情。
秦福躬身道,「回稟陛下,中秋庭筵之事,早已傳旨各宮,並無遺漏。只是翁婕妤因病告假,因此不在此處。」
「翁婕妤……」嘉靖努力的回想著,腦海中卻絲毫沒有印象,回身望向席間,口中仍是吩咐著秦福,「宣她過來。」
不多時,翁嫣兒一身白衣如舊,蓮步輕移,來到席前。
「你便是如洵愛卿的小女兒?」嘉靖略帶審視的盯著眼前的白衣女子,目光中卻有驚艷。
「臣妾正是。」
「今晚為何不來參加筵席,」嘉靖生性最是嚴苛,此時見嫣兒面色如常,不似有病的模樣,
不免起了狐疑,聲音中漸有嚴厲,「莫不是說病了?」
嫣兒斜瞥一眼嘉靖身邊面如紙色的張淑妃,卻含笑道,「臣妾今夜原本偶感風寒,適才卧在榻上休息,誰知沉沉睡去之時,卻做了一個夢,彷彿在高廈之上舞蹈一曲,醒來不免冷汗涔涔,風寒竟也似痊癒了。」
張淑妃面色一松,隨即眉頭便皺了起來,很是陰沉難看。
「那宮檐之上,踏月舞蹈之人便是你?」嘉靖挑起了眉,卻把手中的繡鞋遞了過去,道,「你且試來看看。」
嫣兒伸出玉般纖足,輕輕往鞋中一套,只見大小適中,彷彿剪裁天然。
「陛下,」首座之末的黑暗處,忽然站起一個頭帶香葉冠,身著紫金道袍的道士來,朗聲說道,「山人早與陛下推斷過,今歲有一肖兔的翁姓女子,乃是天上月中仙子下凡,是天帝派來提點陛下早日得道修仙的。今夜遠觀月色,見朔雲流空,十面潮動,霧色隱隱,光華皆照婕妤娘娘身上,正應了此象。陛下切勿久久怠慢了仙人。」
「藍真人指點的甚是,」嘉靖面色肅然一凜,「給翁婕妤賜座。」
嚴嵩之流,見事最快,此刻聽嘉靖發話,趕忙都離席跪在地上,齊聲恭賀皇上早日成仙得道。
鳳花遠遠坐在末席,心中長舒了一口氣,知是這一個月來辛苦沒有白費,本是知道嘉靖皇帝喜歡修道,便想投其所好,讓嫣兒以月中仙子之姿出現在嘉靖面前。不料嘉靖生性如此多疑,所幸有藍真人突然解圍,雖是意料之外,卻帶來了更好的效果。此時見席間燈盞重新燃起,一片觥籌喧囂、拍馬迎奉之聲不絕於耳,眼見這主賓盡歡的下面,掩蓋了多少明爭暗鬥,鳳花一時心中甚感煩悶,見四下也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起身離席。
「你怎麼在這裡?」鳳花站在湖畔無人處想透口氣,忽而聽到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她驚喜的轉身看時,正是久未見面的朱三。
「你,你……」鳳花高興的說不出話來,重重的拍了一下朱三的肩膀。自從入宮前在柴房外不歡而散,兩人足有小半年沒見過面了,有時想起在裕王府的日子那段日子,似乎也只有與這個老拿著番茄偷偷來找她來做面吃的朱三相處時,才會真正開懷的笑出來。
朱三被她拍的一愣,本來板著的臉也撐不下去了,笑道,「你還是這個樣子。」
「你不生我的氣了?」鳳花俏皮的瞥了他一眼。
「開始是氣的,」朱三瞪了她一眼,嘴角依舊銜了笑,「後來想想你做的番柿雞蛋面,也就氣不起來了。」
鳳花打趣道,「那我走了后,你還有番柿雞蛋面吃不?」
朱三老實不客氣的瞪了她一眼,「古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今有朱……朱三戒面謝鳳花。」
兩人玩笑了一會兒,鳳花關心的問道,「你怎麼會在宮裡?」她眼珠一轉,又笑道,「你是隨裕王妃進宮來的吧,我早已猜到你不是普通的書房下人。」朱三有些遲疑,看向她的目光竟帶了一絲緊張。
卻聽鳳花笑道,「老實說,你至少也是個什麼侍講、翰林之類的官吧。哼,還敢一直騙我說是下人。」
「確是個翰林,」朱三心下舒了口氣,亦笑道,「還不是怕當時被你看出來,便不給我做面吃了么。」
鳳花聽他語意調侃,有些臉紅,便低頭不語,寒風中尤顯身影單薄。
朱三望著她仔細打量,笑了一笑,說道,「有些日子不見,想不到倒是瘦了。看來宮裡的生活也不比『老虎窩』里強。」
鳳花面上帶著笑,心內卻一沉。只往燈火影戳處望去,那邊喧囂之聲依舊,想起以後去往,不免有了幾分焦心。
朱三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笑搖搖頭道,「你們還真是好本事,叔大的笛子天下第一,多少朝中親貴大臣都請不動他吹一曲,你居然能說動他。」
「他為人很是好說話的……」鳳花微微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低下頭,只是輕輕把玩著腰間墜著的小小皮酒囊,卻沒了下文。
朱三打量了她半晌,目光掃到腰間的小酒囊,有些恍然,心中似竄起一股無名之火。
瞬時,卻又化作無所謂的一笑。
一時間,兩人心中尷尬,竟尋不出什麼話來說。
遠處,湖的另一側樹林中,隱約有兩個人低聲私語。
女子的聲音道,「皇上今日真的要招那小狐狸精去永壽宮?」
另一人是個年輕男子,他的聲音甚是清朗,只是鳳花聽來卻覺得陌生,「娘娘何必在乎一日的得失,這些年來這樣的事還少么,娘娘只需把握住了那要緊的物什,皇上哪能離得了娘娘,最後不都是您大獲全勝么。這次也是如此,娘娘只需暗中等待,必有翻身之日。」
女子的聲氣微微放平和了些,冷哼了一聲,」也罷,且由她得意去。看她能張狂幾日。」
「不過那東西還是得抓緊時間用了,這次的調了香屑,再也沒有異味。要是用在香薰上不頂事,也可以用在膳食里,保准皇上會對你回心轉意。」
「不回心轉意又怎的,」那女子卻恨恨道,「總歸是快六十歲的老頭子了,半截都在土裡了。」
她似見男子面又不愉,又膩聲笑道,「你就這麼想皇上回心轉意啊。看來最近皇上是不會來找我了,你也不來陪陪人家么。」
那男子只是嘿嘿笑著,彷彿是抱住了女子。良久,卻聽女子輕喘的聲氣道,「你個沒良心的,以為我不知道么,今晚南海的供珠鳳釵怎麼會在裕王妃頭上,仔細我沒看到么。」男子似是笑著拍了她一把,柔聲道,「那些都是逢場作戲罷了,只有對你,才是真的呢。」女子滿足的輕昵一聲,朦朧月色下,說不出的旖旎風光。
鳳花聽得雙頰緋紅,早已聽出那女子是張淑妃,卻不知道那男子是何等人,竟敢在宮中如此大膽。此刻待又聽到涉及裕王妃,忍不住訝然的回頭向朱三望去。卻見朱三面色如墨一般陰沉,看不出什麼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