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明珠暗投蒙塵光
自從中秋夜湖上一曲成名,當夜嫣兒便被招到嘉靖寢宮永壽宮中居住。隔不了數日,便有加封為寧妃的消息傳來,雖然地位仍在張淑妃之下,卻因為聖眷正濃,赫然成了後宮里說一不二的人物。鳳花雖然是她貼身的侍婢,卻也只能留在青雲宮中,一連數日,也未能見到嫣兒的面。
所幸嫣兒正是當寵,青雲宮中,不免人人都對鳳花笑臉相迎。孟沖雖然不敢露面,卻把每日飲食起居都打點好,鳳花也樂得清閑,每日里獨自住在諾大的後院中,只是潛心練習嫣兒所教授的琴曲。
這日她正在房中練琴,忽聽有人在門外道,「這是什麼曲子,還怪好聽的。」
鳳花抬頭看去,卻是朱三站在門口,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她不免好氣又好笑,「這宮裡你還真是來去自如。」雖是說笑,仍是起身給他搬了個凳子。
「天下之大,哪裡不是來去自如,」他大棘棘的便坐了下來,隨口道,「我在門外聽你彈了老半天了,真覺得好聽呢,再給我彈一段吧。」
鳳花一笑,卻收了琴,給他沏了杯茶,道,「嘗嘗這個,最近新制的茶,沏了三次才出色的。」
朱三接過茶盞,輕抿一口,卻笑道,「日子過的不錯嘛,這新沏的楓露茶,裕王府里未必能有這麼一碗,你這兒到是隨隨便便就沏出來了。」
鳳花見他識貨,笑應道,「這會子香楓才下,自己去后苑西山上採去,滿山不都是的。採回來去了葉尖,兌上七分玉泉山的上好泉水,三分楓葉上的晨露,再蒸露三次,便可得了一罐子,每次沏茶時兌上一匙,哪有什麼稀罕的。」
朱三仔細把玩著茶盞,「難得的可不就是這功夫。」
鳳花一曬,「您老大駕光臨,來找我這個小小的宮女有何事呀。總不是就為了聽曲喝茶來的吧。」
「本來是找你有點事,」朱三低聲笑道,唇已湊到她的耳邊,「不過現在覺得,以後沒事老能找你聽個小曲喝口茶也不錯啊。」
鳳花面上一紅,只覺臉上有些發燒,避開他道,「沒事快去別的屋裡混去,我這兒等會而還有事要忙。」抬頭見朱三隻是眯著眼笑看著自己,心裡說不出的異樣難受,別過臉去不理他。
卻聽朱三笑道,「好了,別使性子了。我來就是問問你有什麼打算。你主子現在紅了,服侍她的人多的是。總不能把你拘在這宮裡一輩子吧。」
「這宮裡好好的,我出去作什麼。」鳳花心裡有些發慌,嘴上冗自強道,「你不是早說了我是個貪戀富貴的人么。」
「你就嘴硬吧,」那人的聲音在背後冗自笑道,「要是將來你主子不放你走了,興許還有我可以幫你。」
「嘁,誰要你幫。」鳳花嗔道,轉身便攆了朱三出去,抱著琴再也彈不下去,自己心裡也有些不明白,是為誰生了悶氣?
中秋過後,天氣漸漸轉涼,黃葉兒扯絮似的直往下落,西苑的宮道上轉瞬鋪滿了厚厚的一層。九月剛至便是重陽,正是登高佳節,宮中各殿早早配上茱萸,蒸了花糕。這日午後,嘉靖帝循照宮中舊例去登萬歲山,大臣宮人都要隨駕,一行人提壺攜楹便從北面神武門出來,浩浩蕩蕩好不熱鬧。
鳳花品階雖低,卻也跟在眾多宮人中湊個熱鬧,眼見出了宮苑北門之後,風物竟越來越熟悉,這萬歲山不正是紫禁城之後赫赫有名的景山么。想來百年之後明亡之時,崇禎帝便是在這山上一棵歪脖樹下弔死,卻不料在嘉靖朝,不祥的景山居然還有萬歲山這樣的名字。這景山也著實不高,原是永曆年間,明成祖在此堆放煤炭以備宮中所用,因而也叫煤山,原本只是小小的一個土丘罷了。站在山頂回望帝闕,但見金水橋映著一輪新日,宮內紅牆浮碧,琉瓦生輝,似是籠罩在一片升騰著的紫色霧氣中。此時宮中多已種菊,近處是丹桂飄香,遠處蒼茫宮闕,間有金菊點綴其間,著實耀眼好看。
一路上鳳花尚在左顧右盼間,不知不覺已隨著眾人登至山頂,嘉靖皇帝行完登高之禮后,照例會有小宴。重陽風俗,要喝菊花酒,吃重陽花糕,皇家風俗亦與民間無異。此時人人都得了宮中執事的分發的花糕,就連隊伍之末的鳳花也得了幾塊。
筵席正中,嘉靖身側坐著的華服女子便是嫣兒,只見她高髻入雲,蛾眉粉飾,著實光鮮照人。不過半月功夫,張淑妃卻由眾星捧月的天上落到了地下,此刻她的座被移到嫣兒之側,自是冷眼瞧著嘉靖給嫣兒夾了一塊花糕,兩人執壺飲酒,相視而笑,眼裡全然沒了別人。張淑妃只覺眾人眼光都冷冷瞥向自己,頓時如坐針氈,面色不免格外慘淡。鳳花遠遠瞧著,忽然倒覺得這位張淑妃有幾分可憐。忽聽首座上的嫣兒嬌笑兩聲,說道,「臣妾有支新學的曲子,想唱給陛下聽呢。」
嘉靖含笑望著她,口中輕輕嚼著一隻紅茸。
嫣兒翩然起身離席,一揮廣袖,半掩芙面,背對著筵席的方向,輕聲唱道:
「一枕孤峰宿暝煙,不知身在翠微巔……」
嫣兒的聲音悅耳異常,雖然低沉,卻依然順風送入眾人耳中,直讓人陶醉不已。鳳花一直留神看著主座處,此前嘉靖皇帝一直略帶笑容的看著,雖然眼中有欣賞,更多的卻仍是幾分玩味,然而聽到此句,嘉靖竟然驀的一震,身子不自主的前傾,側耳細聽,滿是凝神:
寒生鐘磬宵初徹,起結跏趺月正圓
塵夢幻隨諸相滅,覺心光照一燈燃
明朝更覓朱陵路,踏遍紫雲猶未旋
嫣兒雖是清唱,然而一曲唱來婉轉瀝瀝,吐字圓潤,一波三折,令人醉然。一曲終了,彷彿可繞樑三日,眾人皆是陶醉。席中卻仍有不少機靈的人,偷眼只是瞧著嘉靖的臉色。
嫣兒回到座上,用力推了推尚在發愣的嘉靖,撒嬌道,「臣妾唱的不好聽么。」
嘉靖半晌才回過神來,擊著桌案贊道,「此曲只應天上之有,愛妃唱的更好。這是何人所做?」
「是臣妾的老師所作,」嫣兒咯咯笑著,面色如芙蓉春曉,看不出半點心機,卻讓座旁的嚴嵩心下一沉,「臣妾在裕王府時,便聽得熟了,嫣兒雖然不太懂這詩的意思,只覺得詩句是極好的,於是編了曲唱給陛下聽呢。老師說,這詩還有個名字,喚作覺心踏月歌。」
「覺心踏月歌?」嘉靖輕拈鬚髯,目光中多了幾分讚歎,「愛妃的老師又是何許人?」
嫣兒笑著向人群看去,一眼便掃到裕王妃身後一個青衫人影,她微微對那人頜首,青衫人身上一僵,便從人群中走出:
「小臣不才,曾為娘娘做過幾日西席,閑暇所做的詩,有污了聖聽。」
嘉靖打量著眼前的男子,腦海中似有些印象,「你是……」
「陛下,這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翰林張居正,現在裕王府上為侍講學士。」秦福悄聲提示道。
嘉靖滿意的點點頭,「原來是庶吉士出身。這詩作的甚和朕意,覺心踏月,有幾分通仙的意思。你可入宮來為朕寫青詞。」眾人中低低的起了驚嘆羨慕之聲。
青詞,是道教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要求文辭華麗,駢儷妙言,嘉靖皇帝痴心修道,最是沉迷青詞。在位三十餘年來,九任內閣首輔都是因為善寫青詞而得到寵幸,如今朝中把持國政十餘年的嚴氏父子,便是因為一筆青詞寫的「深合帝意」而長久聖眷不衰。今日張居正能被皇帝親自指名去寫青詞,可算是絕無僅有的恩寵了,指日便是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
嫣兒費盡心思,便是想舉薦張居正給嘉靖帝,此時眼見就要成功,自是心中歡喜,嘴角微微帶笑。首座之側的嚴嵩聞言,暗自心驚,遞了個眼色給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獨眼兒子嚴世蕃。比起嚴嵩來,計謀善變的嚴世蕃其實更得嘉靖寵幸,他雖然眇了一目,但洞察世事之精明,卻尤在許多明眼人之上。此時他只眯起了一隻眼,細細打量著俯身跪在地上的張居正。
張居正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幾個頭,卻並不說謝恩的話。
嘉靖為人最是猜忌,見他如此,心生狐疑,喝道,「你莫是不願入宮為朕寫青詞?」
「先生還不快磕頭謝恩,」嫣兒見狀不妙,一壁暗示著張居正,一壁笑著出來解圍,「聖上有所不知,臣妾這位老師性子很是謙和,只是就在書齋中不太涉世事罷了。」嘉靖聞言臉色稍緩,只盯著張居正。
「臣在裕王府中侍讀,不敢期望入朝為官。」張居正平靜道,聲音雖然很低,卻依然清晰傳入眾人耳中。
嫣兒聞言色變,吃驚的看向跪在地上的張居正,臉色瞬時煞白。
「張居正,」鳳花心裡一驚,怎麼也沒想到和自己一塊喝酒的「叔大」居然就是歷史上赫赫不朽的名臣張居正,想來叔大該是他的字型大小之類了,鳳花暗罵自己糊塗,她飛快在腦海中搜索張居正的信息,隱約記得他是在隆慶年間進入內閣的,後來成為首輔,此時應該還是默默無聞之輩,怎麼會現在就惹來這麼大的禍事?
眼看嘉靖面色越來越是不善,便要發作。鳳花大是著急,忽然福至心靈,取下腰間系著的羊脂玉佩,交到身旁阿保手中,悄聲道,「快將這個交給你師父,請他想想辦法,務必要救這人。」
一旁的景王忽然起身求情道,「父皇,三哥最不喜父皇修道求仙,就連今日重陽登高的盛事也不肯隨駕,據說是獨自在府上閉門讀書。這張居正是三哥府上的侍讀,想來是待得太久了受了影響。還請陛下給三哥一個面子,不要降罪。」景王看似是求情,實則卻是落井下石,輕巧的便把禍事引到了裕王身上。而裕王貫是不來參加宮中一切筵席活動,嘉靖久已不滿,此時聽言,目光惡狠狠地便掃向身側,卻見裕王果然又沒有來,只有王妃翁氏臉色慘白的獨自坐在席上。
嘉靖怒極反笑,拍案打翻了一個果盞,桂花糕滾落了一地,只聽他喝道,「真是朕的好兒子,好兒媳……」
翁氏瞬時花容失色,嘴唇直哆嗦的跪下顫聲道,「臣媳惶恐,王爺雖然不羈,卻對父皇最是恭敬孝順,從不敢在背後有謗毀之言……」
席上眾人見嘉靖天威震怒,都有幾分惶恐,各自噤聲屏氣。嫣兒因為事因自己而起,眼見姐姐跪在地上請罪,也不敢出言半句。
嚴嵩見狀,撫著白須,眼見張居正這小子不識抬舉,居然自尋死路,倒免去了很多麻煩。而裕王與自己多有不和,此時見野火燒到裕王身上,心裡很是高興。一片寂靜中,卻聽有人叫道「陛下」,聲音錚錚然很是悅耳,嚴嵩抬眼看去,卻不知何時,仙風道骨的藍真人已從人群中走出,對嘉靖躬身一禮,朗然道:
「陛下,今日九月九,乃是重陽佳歲。九者之尊之數,更是修練體玄最佳之時,辰酉合化金,巳申合化水,貧道算過,今日申時三刻,乃吸天地靈氣,修玉陽真道最妙的時辰。陛下切勿耽擱了吉時。」
在嘉靖心中,煉丹修仙乃是第一等的大事,此時聽得藍真人如此說,自是天大的事都要拋在腦後,只唯恐誤了修鍊的吉時,大是焦急,忙站起身來,連聲說道,「真人指教的甚是,快快起駕回宮……」
眼見一場天大的禍事,變這麼消解了。眾人都唯唯諾諾跟在聖駕之後離開,景王心中不甘,狠狠地盯了藍真人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漸漸的,人群都已散盡。
「你過來,去把桌上收拾了。」一個執事太監匆匆走了過來,見鳳花穿著普通的低等宮女服飾,腰間又無令牌,知道她是粗使的宮女,便安排了她去收拾筵席上的杯碟。
留下來收拾殘席的宮女見她瞧著面生,都有些欺負她。宮裡做事,下人之間原有許多門道機巧,譬如此時一起做事的宮女們原都互相熟識,都偷懶撿著做抹桌子的活去干,卻有一個約莫有些頭臉的宮女,拿眼斜覷著鳳花,板著臉吩咐道,「你去把這些杯盞都拿到山後清澗里洗了,可仔細些,莫把這些貴重的器皿摔壞了。」她話音剛落,旁邊幾個宮女都相視偷笑著。
鳳花也不知有詐,費力的端著十餘個酒盞去向山後走去。山路崎嶇難行,鳳花端著的酒盞都是金銅所制,甚是沉重,這一路走的頗為艱辛。所幸繞過一塊大石,赫然便能看到一條清溪汩汩從山間流出,水色清澈見底,溪中白石潔凈可愛。
山陰處寂靜無人,從適才熱鬧的筵席間來到這冷冷清清的地方,霎時有些如隔天日的感覺。暮色輕輕籠罩了山林,萬籟寂靜間,只有飛鳥投林之聲。
鳳花挽袖蹲在溪邊,她本不慣做這樣的活,不留神溪水濡濕了鞋,腳下全濕透了。九月天氣,已有些涼意,溪水涼絲絲的,很是刺骨。
「這水裡涼,快站出來。」忽然有一隻大手按在了她的手上,鳳花吃驚的回過頭去,卻見朱三皂衣青衫的正站在背後,一手拈起了污穢的酒盞,皺著眉頭說道,「是誰讓你做這些下人的活。」
鳳花臉上一紅,輕聲道,「我本來就是個下人,做這些活是應該的。」說著,她拿過朱三手中握著的酒盞,浸在溪水中細細擦洗著。
「他們難道不知道你是翁寧妃身邊的人么?」他聲音不高,卻有些怒意。
「那又如何。」鳳花心緒紛亂,淡淡的垂下頭去。
朱三一把扯過她浸在冰冷溪水中已經通紅的雙手,怒聲道,「我偏是看不得你做這些,跟我走。」
「跟你又能去哪?」鳳花微微使力,掙脫了他的手,卻不看他。
朱三怒氣更甚,一眼卻瞥到她退的雙足都浸在水中,更不免有幾分心疼,一伸手便把她扯了過來,迫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他直直看著她,眼中蘊著怒意,「這宮裡有什麼好,偏你這般死心塌地不願走。」
「我會走的,」她呼吸一滯,不能忍受他逼視的目光,放軟了聲音,低下頭去,「只是現在還不能走,我有些事還沒做完……」
他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望著眼前女子半垂綉面,眼前的這一切,彷彿是似曾相識的場景。他自失的一笑,彷彿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便鬆開了女子的手腕,兩人近在咫尺,只是瞬時如同隔了一重生死的距離,靜默半晌,他方澀聲道:「不說這些了…..把鞋襪除了吧,都濕透了,會有些冷的,等會兒鞋襪幹了我再送你回宮去。」
山澗旁燃起小小的火堆,噼里啪啦的燒著枯枝葉,爆的火星亂竄,圍在火堆邊的兩人卻都是無語相對。
夜裡下了鑰,嫣兒依舊沒有回青雲宮來,看樣子又被留在永壽宮了。鳳花剛回青雲宮正準備安寢,忽聽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鳳花姐姐,快開門吶。」聽聲音似乎是阿保,只是語音卻格外急促。
鳳花燃了一枝膏柱,口中應者「就來」,披衣起身去開門,卻見只有阿保肩上伏著一個滿身血跡的女子站在殿外,那女子看上去已昏迷過去,芙面俏麗,星眸睫長,不正是嫣兒么。鳳花大驚之下,和阿保一起攙扶著嫣兒到床榻上,卻見嫣兒冗自昏迷不醒,粗粗檢查身上,見她只著了一件薄衫,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鞭痕血跡,瘢痕交錯,幾乎看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
鳳花看得不忍,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保滿面驚恐,不似平時里頑皮的樣子,急急說道,「入夜的時候,皇上在永壽宮打醮,娘娘和藍真人原在旁陪著,不知怎地皇上突然暈了過去,娘娘急忙傳太醫來,施針煎藥,皇上卻至今沒醒。後來張淑妃娘娘趕來了,見狀大為怪罪翁娘娘,命內侍抓了藍真人,還對翁娘娘施了鞭刑。後來來了許多皇親國戚和朝廷重臣,都圍在永壽宮裡,師父見寧妃娘娘被打的半死,扔在殿外沒人管,便命我偷偷把她送回來。」
鳳花瞧著床上的嫣兒滿身傷痕,早已墜下淚來,問道,「可有什麼傷葯能給她用上么,這會子怕是所有太醫都集中在永壽宮了,宮裡也找不到個大夫。」
「沒有太醫的方子,拿葯恐怕是難了,」阿保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說道,「這是師父命我把娘娘送回來時,偷偷塞給我的,說是疼到萬不得已時,可以抹在鼻下,止疼能有奇效。」
鳳花接過瓷瓶,疑惑的打開,卻見是研得細細的黑色粉末,聞起來隱隱有些刺鼻。阿保說道,「我可不能久待下去了,得趕緊回去復命,姐姐好好照顧娘娘吧。」鳳花點點頭,感激道,「寧妃娘娘這條命,是你們救的,我替她多謝你和你師父了。」阿保乾淨利落的還了個禮,也不多話,便起身出去。
「先生……笛…笛子..」床上的嫣兒輕聲念叨著,面色越來越紅紅,冗自昏迷不醒,額頭滾燙,卻發起了高燒,鳳花守在床邊,拿濕帕子浸了井水,覆在嫣兒額上,卻怎麼也褪不去嫣兒的熱度。眼見嫣兒雖然睜不開眼,卻緊緊皺著眉,看上去似在忍受極大痛苦,鳳花再也沒有辦法,伸手打開了阿保拿來的瓷瓶,用小指蓋挑了一些放在嫣兒鼻中。
嫣兒輕輕呼吸了一下,慢慢安靜下來,面部表情亦舒展了許多。只是額上依舊燙的怕人,眼見濕帕子擰了一把又一把,高熱依舊不曾退下,隔不了多久嫣兒又開始說胡話,擰著眉翻來覆去的鬧,看樣子身上的疼痛又反覆了。鳳花無法可施,只得又挑了那黑色粉末替她止痛,眼見一兩個時辰過去了,嫣兒的病情竟無半點好轉,那瓶粉末卻用的幾乎見底了。
鳳花忙得手足無措,眼見得嫣兒燒得迷迷糊糊,又開始低低哭泣著說胡話了,鳳花大急之下,便批了外衣,出門去找個辦法。
湖對岸永壽宮燈火通明,隱約能看到不少忙出忙進的身影。鳳花一咬牙,便往湖對岸行去,心道今日為了嫣兒的性命便豁出去了。然而走到永壽宮門口,卻看到許多帶刀侍衛守在門前,一臉戒備之色,並見不到太醫模樣的人,向來都在殿內。正躊躇間,忽聽快馬疾馳而到的聲音,便有內侍報道,「裕王殿下到」,接著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翻身下馬,神色焦慮的往殿里行去,那人不正是下午還在山裡見到的朱三是誰。
鳳花一時心緒紛亂,不及去分辨心中滋味,只一眼瞅到裕王一行最末,正牽了馬去拴在殿側的卻是一個熟悉的青衫身影。鳳花再也不及多想,躲著侍衛快步跟了過去,輕聲叫道,「叔大。」
張居正一怔之間,已看到她,便駐足道,「你……怎麼會在這裡?」那馬打了個響鼻,一口腥氣噴到鳳花臉上,鳳花一呆,這才發現自己為了躲避侍衛,已然快站到馬廄里了,她來不及解釋,只急促道,快想辦法去救救嫣兒吧,她受了傷,現在又發熱昏迷不醒,可一個大夫也找不到。」
「你別急,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張居正一壁栓好了馬,一壁卻拉著她往殿外走。
「你不進去了?」鳳花問道。
「這邊的太醫多的是,不少我一個,」張居正輕聲道,腳步卻並不停下,「王爺出來還得一會兒,我先隨你去看看嫣兒。」
青雲宮裡,嫣兒面色紅的怕人,雙眸緊閉,嘴唇輕抿,身上覆著薄被,唯一露出來的手腕上也是血紅斑駁的鞭痕。
張居正輕輕掀開薄被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怒道,「是何人下這樣的毒手。」鳳花擰著濕帕輕輕擦著嫣兒滾燙的額頭,含淚道,「張淑妃趁這個時候對嫣兒下手,肯定是早有的準備。嫣兒的高熱一直不退,宮裡也沒有大夫來,連葯也取不到了。」
張居正邊號脈邊寫著方子,說道,「高熱倒不怕事,只是身上傷勢太重,須得快些上藥,免得落了殘疾。我現在就出宮去找葯。」
「你多久才能回來?」鳳花愁面道,「這瓷瓶里的止痛藥甚得不多了,等會兒怕嫣兒痛起來沒了辦法。」
「止痛藥?」張居正本欲出門,聞言略駐足,拿過鳳花手中瓷瓶,打開細細聞了聞,驚道,「此物何處而來?」
「這是秦公公偷偷拿來的止痛藥。」鳳花老實答道。
「這是福壽膏,也叫阿芙蓉,用多了就會成癮,到時候人會形銷骨立,脫形而死,」張居正握著瓷瓶的關節已是發白,怒道,「這東西我朝明令銷毀,民間不許種植。福壽膏就算磨成了粉也不會改變它的毒性,這樣的邪物怎麼會流傳進宮裡。」
鳳花臉色瞬時煞白,這不正是傳說中的鴉片么。卻聽張居正厲聲吩咐道,「現在所幸用的還少,不會成癮。只是以後斷斷不可再用此物鎮痛,無異於飲鴆止渴。我這就去取葯,馬上回來。」
夜色一幕幕落下,似要消融夜幕中一切隱隱的生機,只遺一片黑暗。鳳花枯坐在床邊,忽見窗外一道電疾流光,便是天邊雷聲滾滾,瓢潑大雨如盆傾而下,打在瓦上噼啪作響。一場秋雨一層涼,她更擔心嫣兒傷勢加重,便把薄被輕輕為她掖好。也不知過了多久,鳳花始終不敢入睡,耳邊時時聽著殿外動靜,期盼著張居正能早點拿葯回來。忽聽榻上的嫣兒嚶嚀一聲,悠悠轉醒。鳳花大喜,瞬時攢集了一夜的緊張擔憂瞬時放下,說道,「謝天謝地,你可終於醒了。」卻說嫣兒睜眼,乍看到是鳳花守在身邊,亦是忍不住眼眶一紅,放聲而哭。
鳳花急得手足無措,輕輕摟住了榻上的女子,柔聲安慰道,「可是身上痛么,不要怕,回來了就好了……」說話間,抬眼卻見張居正推門而入,手上提了兩個厚厚油紙包著的包裹,手中撐了一把紙傘。他的髮髻上猶沾著雨水未乾,青衫早已透濕,只有手中兩個油紙包看上去護的很好,一滴水漬也未沾道。
「先生,」榻上的嫣兒顯然沒想到進來的會是張居正,眼中瞬時有了熠熠的神采,腮上如同凝著新荔,只激動道,「你…..你怎會……」
「葯照方子煎就成,服用時再加一匙黃酒為引,如此連服七日,便不礙事了。」張居正把油紙包遞給鳳花,回看嫣兒時,神色如常,「娘娘受傷很重,雖然不至致命,但還需多多調養。微臣都留了方子。」
「先生……你又救了我一次,」嫣兒淚盈於睫,伏在榻上低泣。
「娘娘還要感謝鳳花姑娘,是她冒著危險去永壽宮為娘娘求救的,微臣只不過略盡綿薄之力。」張居正微微一撣青衫上的水痕,滿身清峻如舊,卻道,「微臣還得趕去永壽宮,這就告辭了。」話畢,便攜著紙傘匆匆出門去了。
嫣兒痴痴的望著門外,一襲青衫身影漸漸消失在夜幕中,她已是淚流滿面。
三日後,秦福帶來了一道旨意,讓嫣兒在青雲宮中好好休養,不必再去永壽宮侍駕,隨旨意還帶來了許多御賜的傷葯補品,著實好言慰藉一番。嫣兒依舊病卧榻上,連接旨都未能起身。只閉目聽完旨意,便又沉沉睡去。
然而在重陽后第二日嘉靖皇帝便醒了,宮裡悄悄傳說是用了張淑妃的一劑秘方。嘉靖醒來后並未再提及嫣兒,彷彿忘了這個人一般,卻密旨意把藍真人從天牢里放了出來,照樣寵信如舊。
那夜的事依舊疑雲重重,轉瞬之間翁妃失寵,張淑妃重新坐回了後宮中第一人的位置,又搬回了永壽宮中居住。然而宮裡再也無人再敢提及,曾有個被皇帝親封為「九天仙子」的翁寧妃,人人都懼怕張淑妃的威勢,青雲宮前門可羅雀,又恢復了往日清凈。
轉眼秋盡冬至,葉兒都墜盡,孤零零的只剩些枯枝,便是寒雀飛過,也擇枝不肯停棲。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寒風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太液池結了厚厚的冰,午日里偶有昏暗的陽光一照,只覺得光鑒逼人,上面都可以行人。宮裡各殿早已鎖了長窗,掛上了厚厚的氈布。
這日是冬至,眼瞅著厚厚的濃雲堆在頭頂,寒風洌洌的刮著,吹的城樓檐頭的銅鈴叮咣亂響。天色昏暗,彷彿水晶凍子一樣霧蒙蒙的,鳳花輕輕挑著氈簾朝外望了,只覺那冷風嗖嗖便往屋裡灌,她冷的縮回了屋子,搓著手道,「可真冷啊,這天色,怕不是要下雪。」
窗邊坐著的宮裝女子正是嫣兒,她的傷勢早已痊癒,只是臉色依舊白的怕人,雖然被鳳花迫著穿了件雪青平金比甲,又套了厚厚的雙披羽緞襖衫。小臉裹在了刺繡如意風帽里,更顯得只有巴掌大小,沒什麼血色。此時嫣兒只是淡淡的顰著眉,握著一管精密的細豪,伏在案上抄著道德經,密密的蠅頭小字抄了一頁又一頁,聽鳳花抱怨,笑道,「這會子就叫冷了,這屋裡還燒著暖暖的炭盆呢。從前在南邊的時候,才是真的冷,屋外雖不是滴水成冰,反是屋裡冷的讓人撐不開手,可比這凍得怕人。」
鳳花努努嘴,往火盆里夾了塊炭,卻道,「南邊真這麼冷,萬歲爺卻還往南方跑么?」
嘉靖昏厥病初愈,太醫院的脈案只說是脈象虛浮、外感風寒,而致驚風。太醫院院判萬太醫為此上折,奉勸皇帝去南方溫暖潮濕的行宮去休養。生平求仙諱醫的嘉靖帝,竟然破天荒的准了太醫院的摺子,剛剛立冬的時候,便搬去南京的行宮住了,宮裡各司監的人跟去了十之七八,張淑妃貼身侍駕,欽定的隨行名單里自然沒有嫣兒了。此時西苑的宮室內十室九空,唯一還有人住的,除了青雲宮的嫣兒主僕,還有因身體不適沒有隨去南京的韓太妃。
此時聽鳳花提起,嫣兒臉上神色一黯,語聲似被膠凝,「萬歲小時在南方長大,許是不習慣在北方過冬……」鳳花看她神色,自悔失言,忙笑著岔開道,「可管那些閑事作甚,秦總管臨走時留了阿保在宮裡,昨天過來了一趟,說司禮監里新晉了娘娘最喜歡的徽府歙縣的玉蟬供墨,回頭要給娘娘送來。」
嫣兒聞言且喜,「如此最好,這裡的墨都快研完了,可正著急呢。」
鳳花且笑且收拾著她桌上的墨硯,說道,「每日抄經抄經,可要抄成個女道士了。這會子都快下鑰了,快莫寫了。晚上吩咐膳房送些材料來,叫上阿保一起過來,我給你們做個新鮮的菜吃。」
「鎮日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抄些經卷有意,」嫣兒笑著擱了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最近老吃你做的新鮮菜式,嘴都要吃叼了,那還能想著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