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你拿什麼償還
裴君彥的現身,使得偌大的雙元殿忽然間鴉雀無聲,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了顧如許身邊。
他彷彿從未離開過這雲波詭譎的楚京城,平靜地問裴君懷:「不知三弟可願與為兄再來一場滴血驗親。」
他的口吻過於冰冷,並非在詢問,而是在逼迫。
裴君懷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和「意料之外」,逼得說不出反駁的話來,禁衛軍眼下都在岳琅手中,此時除了答應他與顧如許的要求,已無法堵住悠悠眾口。
「好,那便再驗一回!」他咬牙切齒地答應下來。
隨後,宮人便取來了水,顧如許親自上前,用匕首刺破裴君彥的指尖,將碗和匕首交給齊浣,呈上去讓裴君懷也將血滴入水中。
碗被擺在眾目之下,兩滴血緩緩相融,最終合為一體。
見狀,當初的定論也不攻自破。
無人在意當初那場滴血驗親究竟動了什麼手腳,眾人更為在意的,是太子殿下終得以正名。
種種謠言,不攻自破。
先皇后私通外臣,謀害先帝之罪,方才已被查明乃是栽贓陷害,他既然回到這,即便裴君懷已登基,他也依舊是名正言順的大周皇子,若非觸犯大周律法,這兒再也無人有權動他一根毫毛。
他靜靜地望著司菀:「撇開寧國府案,你與我之間,還有一筆舊賬輒待清算。我母后當初是如何死在荷華宮的,想必你心知肚明,既然你如此講求證據,我就給你證據。來人,將證人帶上來!」
話音剛落,於風便押著一宮女走了進來,手中還捧著一截焦炭和一塊碎布。
「這兩樣東西,是從荷華宮廢墟中拿出來的,上頭殘留著清松油。」他將布帛遞給太醫院院首,一嗅便知,的確是清松油無疑,「松油遇火則燃,本不該出現在布帛和木頭上,但荷華宮起火前一日,曾有宮人將清洗過的布簾送回。
已經清洗過的布帛,為何會沾著如此濃重的清松油,以至於時隔多年還殘留著些許氣味,想必無需我多言。你下手殺害我母后的時候,可有想過——她是你的親姐姐!」
未等裴君懷開口,他又命宮女開口,將她當年曾在荷華宮走水當晚,看到迭珠出入荷華宮一事托出,幸而她未曾將此事告知於旁人,這才保住了性命。
裴君懷冷笑:「荷華宮走水本就是意外,這塊破布和這截焦炭又如何能作為物證?一個粗使宮人,若只是看錯眼了呢?這髒水也能潑到母後頭上不成?」
「哦?」裴君彥的目光緩緩落在了迭珠身上,「不如讓那宮女出來,對質一番。」
裴君懷看了迭珠一眼,迭珠只得硬著頭皮上前。
「你是何時入宮的?」裴君彥問。
迭珠哆嗦著答道:「奴婢自幼就在宮中長大。」
「年方几何?」
「奴婢年方十六。」
「何時去雙懿殿伺候?」
「八,八年前……」
「八歲便能去妃嬪跟前伺候,你倒是好福氣。」他意味深長地一笑,令司菀心頭猛然一跳,他繼續問道,「五年前的九月初三入夜後,你在何處?」
她略一踟躕,道:「奴婢依稀記得,那晚奴婢伺候完娘娘梳洗后,便回屋歇下了,再沒有離開過雙懿殿。」
「這麼說你從未去過荷華宮?」
「奴婢沒有去過。」她篤定道。
他淡淡一笑,目光轉而落在了齊浣身上。
齊浣捏緊了袖中所藏之物,猶豫片刻后,取了出來,赫然是一隻珠花。
見到此物,迭珠臉色頓變。
齊浣道:「這是荷華宮的火撲滅后,奴才在角落裡拾到的東西,原是一對,乃是迭珠姑娘生辰之時,太後娘娘賞的。」
他在裴君懷和司菀始料未及的注視下走下台階,將珠花呈給了裴君彥。
「殿下,請您過目。」
「齊浣!」裴君懷震怒,「枉朕平日視你為心腹,厚待與你,你竟然吃裡扒外!」
「奴才不敢。」齊浣躬下身,「陛下對奴才的恩,奴才都記在心裡,但這珠花,奴才不能藏著。」
「你!……」
裴君彥握著這珠花,看向已然癱坐在地的迭珠:「看來用不著再問下去了。」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罪名,足以讓司菀伏誅,卻見顧如許眼中怒火猶盛。
司菀連笑都要笑不出了:「你還想如何?」
顧如許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今日站在這,不僅僅要為寧國府,為先皇后洗刷冤屈,更要為了長嶺楊山谷中冤死的三萬大周將士,向你和阮方霆討一個公道!」
此話令眾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就連岳琅和岳將影都是頭一回聽她說起這件事。
當年楊山谷突發山崩,活埋了三萬大周將士,消息傳入陽關,莫不令人心痛,一時間,三萬將士的妻兒老小痛失至親,這在當年恰好與寧國府案幾乎一同發生,那三萬將士中,還有顧家三位將軍,以及他們的子嗣。
誠然他們回到楚京也將面臨斬首示眾的結果,但活埋於陽關之外,卻著實令人嘆惋。
一度被認為是天災慘禍的楊山谷一案,今日居然被寧國府嫡女再度展於人前,且要向太后討個說法,不明就以的眾人不禁猜測,此事是否也與司菀有關。
儘管還未定罪,但毒殺先帝,陷害寧國府,火燒荷華宮的罪名八九不離十地給扣在了這位太後娘娘頭上,要是再添這麼一筆,便是陛下有意保她一命,也難以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
司菀捏緊了拳,眼中彷彿有無數利刃,扎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顧昭,這話可由不得你亂說,當年楊山谷突發山崩,三萬將士無一倖免,陽關內派人前去時,唯有一地的屍骨,天災一場,如何能怪到哀家頭上?先憑几個刁民指證哀家謀殺先帝,陷害寧國府,眼下索性信口雌黃,連證據都不曾有,便想讓哀家認罪?」
「證據自然有!」殿外忽然傳來旁人的聲音。
眾人回頭看去,就見一錦衣女子冉冉而來,姿儀端方,面容秀麗,雖已非嬌花的年華,但這眉眼,還是有幾位老臣認出了她來。
「竟是純嘉公主……」
純嘉入殿後,先看了顧如許一眼,目光又落在裴君彥身上。
這般樣貌,的確與皇兄愈發相似了。
她身後,還跟著一同下山的沈新桐和韓清,較之數月之前,這大小姐瞧著倒是穩重了許多,白衣玄袍的弟子服穿在她身上,真有幾分俠女的瀟洒恣意。
純嘉雖離京多年,但她當年與先帝義結金蘭,更與寧國公一同上過戰場,素來是巾幗不讓鬚眉,名聲在外,她雖已做了犀渠山莊的莊主夫人,本該不理朝中事,但今日突然回朝,看來多半也是為了宛陶郡主和太子。
而她方才接的那話,分明是教人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江湖與朝堂素無往來,這大概是除了之前的犀渠山莊沈遇之外,大周開國以來第二回有江湖中人公然站在御前,何況若是沒有認錯,跟著純嘉公主一同進殿的那位鬢髮微白的青袍俠客,應當是武當現任掌門柳旭忡。
這幾人不僅就這麼走進了這雙元殿中,更是連佩劍都不曾卸。
論輩分,眼下就算是裴君懷都要稱她一聲長輩,雖是義姑母,但純嘉的當年的地位,可是絲毫不遜於大周嫡公主。
司菀從看見純嘉的那一刻起,臉色就變了。
她雖是頭一回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先帝義妹,但劍宗暗中相助於顧昭和裴君彥之事卻是早有懷疑,她突然回到楚京,顯然不是來敘舊的。
純嘉沖她意味深長地一笑,暗暗握緊了手中那串黑檀佛珠,轉而看向柳旭忡。
「勞煩柳掌門如實告知當年在楊山谷發生的事。」
柳旭忡回以一禮:「沈夫人客氣了,老夫有生之年能將此事實情托出,也算不違道心。」
顧如許靜靜地望著柳旭忡,心中感喟。
當初沈遇寄出的那些信,只有武當一派有所迴音。
她倒也沒有責怪其他門派的意思,江湖事素來都是江湖了,當年在楊山谷為她的叔伯堂兄以及那三萬大周將士雪恨時,她便答應了那五人,不再找五大門派的麻煩,他們也將傳信回去,斷絕與朝廷之間的商道。
如今,她為朝廷之事請他們出面作證,卻也不能全然不顧彼此之間曾有過的仇怨,這些年她為了暗中搜集證據,避開司菀耳目,紅影教在江湖上也做過一些不光彩的事,要這些自詡名門正道之人來幫她,連她自己都覺得希望渺茫。
而柳旭忡的那封回信,卻是在她意料之外。
武當願意前來楚京,說句實話,她已然不勝感激了。
柳旭忡望見她,心平氣和道:「顧教主,許久不見,你我之間的確私怨未了,當年我師弟死於你劍下,此仇容后再算,老夫今日前來,是為本門當年一時的糊塗,向寧國府宛陶郡主,太子殿下,以及枉死在陽關之外的那三萬大周將士賠罪的。」
私怨歸私怨,大義歸大義。
錯了便是錯了,敢做便要敢當。
「當年天災連連,民不聊生,各大門派為救濟山下百姓開倉放糧接濟,逼退山匪之流,但也因此幾乎耗盡了氣數,門下弟子傷亡無數,溫飽難以維繫,弱肉強食中,為重振本門,我師弟瞞著我應下了不該涉足之事,我也是事後發現銀兩來得不對勁,才曉得此事原委。
師弟帶著門下數名弟子前往陽關,與當初答應與武當開商道,行便宜之人見了面,從她手中拿到了不少硝石和硫磺,埋在楊山谷頂。
那人並未事先告知我師弟,為何要這麼做,我師弟猜測,或許是為了阻攔前來進犯大周邊關的部族,便與其餘四大門派一起,埋下了十車炸藥。直至楊山谷山崩后,陽關內的人前來尋找,才曉得埋在谷中的,是三位顧將軍率領的三萬大周將士……」
說到這,饒是柳旭忡都不由得心生憤懣:「當時消息傳回武當后,師弟也頗為悔恨,跪在我面前懺悔,但事已至此,寧國府又遭逢大難,先帝與司皇后先後薨逝,這個秘密只能暫且咽回肚子里。
後來,顧教主你寫信前來約戰楊山谷,我與師弟便猜出是為了什麼了。師弟離開武當之前,將當年留下的物證和那個將十車火藥交給他們的人的畫像留了下來,這些年,老夫一直代為保管,今日終能派上用場了。」
說罷,他便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和一張畫軸。
信上承諾了事成之後為武當開官道之事,末端竟還蓋了羽林衛參將的私印,在柳旭忡展開畫軸之後,眾人的臉色都變了。
畫上之人,正是羽林衛統領,寧青執。
羽林衛與禁衛軍共同掌管皇城內外守衛,卻並無私自與江湖門派經商往來的權利,更不必說答應為武林中人開商道。
若非身後有人,寧青執豈敢這麼做。
羽林衛聽命之人,除了國君,便只有如今坐在堂上的太后了。
這個中深意,堂下官員也都有數了。
眼下寧青執遲遲未歸,無法當堂對質,但有了武當掌門的證詞和這兩件物證,足以下令徹查此案。
顧如許望著已然面色煞白的司菀,一步步走上了台階,眼中的笑意愈發地冷。
「我曉得你一直想要這個皇位,為此你能不擇手段,帝王家從來就是如此,手足相殘也早已是稀鬆平常之事了。」她站在司菀面前,輕蔑地看著她,「我不管你恨顧家,恨先帝,還是恨司皇后,不管你能為了自己的兒子心狠到什麼地步,這些我至少都能給你找個理由——可那些將士呢?
他們為大周浴血拚殺,我的叔伯,我的堂兄,還有我的爹娘,他們何曾有半點對不住你?三萬條活生生的人命,三萬個赤膽忠心的大周子民,你拿什麼還?司菀,我在問你,你拿什麼償還得了他們的冤屈!」
她的質問如驚雷般響徹雙元殿,方才還略顯嘈雜的眾人,瞬間便靜若寒蟬。
顧如許氣紅了眼,渾身都止不住的在發抖,恨不得將司菀生吞活剮一泄心頭之恨——可她眼下不能。
要定罪,也應當是將這樁案子的始末都查得明明白白后,這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這兒有太多需要暫且忍耐的事。
她唯有一字一頓地問她。
「大周在你眼裡,究竟是什麼……」
司菀活埋那三萬將士的緣由,這些年過去,她也猜得出,當時顧淼他們手握邊關重兵,若是曉得顧家出了事,必然回朝徹查,唯有將他們攔在關外,她才能放心地對付寧國府剩下的人。
攔得住一時,卻攔不住一世,唯有斬草除根,方能永絕後患。
利用江湖中人,除掉那三萬人後,顧家的臂膀便斷了。
恐怕她的叔伯堂兄至死都不會想到,他們沒有死在怒圖人手中,卻葬身於這等腌臢的朝堂陰謀。
司菀苦笑了一聲,卻是不置可否,看著眼前的局勢,她便曉得,自己徹底敗了。
她看向裴君懷,漠然道:「陛下,下旨吧。」
能保住他的皇位,她也算扳回一成了。
裴君懷幾乎要將手中的杯盞都掐碎,竭力隱忍著不甘與怒火,被逼到這個份上,著實失態,他明明才是一國之君,卻連自己的母后都保不住!
「請陛下下旨,切勿優柔寡斷啊!」文慧上前進諫。
岳琅等人也隨之跪下請旨,百官同諫,聲如洪鐘,大周開國以來還是頭一回出現這等情景。
裴君懷猶豫許久,眼下執意包庇顯然無望,唯有先順著裴君彥和顧如許之意,另想法子救司菀,再設法除去這二人了。
他終是艱難地開了口。
「來人,將太后和這宮女押下去。暫且關入雙懿殿聽候發落!捉拿阮延,寧青執!著,天欽府與弘威將軍府即日起,徹查寧國府案和楊山谷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