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生死之別
此時,岳琅已點兵列陣,三十萬兵馬即將開拔,從宮中取回令旗后,他便要隨大軍離京,但眼下聽聞此事,他又如何放心得下。
他快馬趕回軍營,呈上令旗后,向岳琅闡明了情況,欲前往曲州。
岳琅接過令旗,面色凝重:「開拔在即,你可曉得你這一去,算什麼?」
他僵了僵:「……臨陣脫逃,是為重罪。」
岳琅看著他,也曉得他眼下無心隨軍啟程,心中挂念著,總歸會分心。
但當著三十萬將士的面,就這麼放他前去,軍威何存?
沙場之上,可不是徇私的地方。
「孰輕孰重,你可明白?」
岳將影收緊了拳:「明白,但……放心不下。」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他毅然決然道。
四下一片死寂,雖無人敢議論,但這個節骨眼上,他若真的就此為了一個女子擅離大軍,怕是沒有多少人能心服。
軍心動搖,是為大忌。
岳琅沉默良久,終是下了決定,高聲道:「身為左先鋒,臨陣脫逃,已犯軍規,念你是為捉拿欽犯,重罰可免,但此罪或難服眾,你若敢領一百軍棍,便許你離軍半日,今夜子時之前,若趕不上大軍,必嚴懲不貸!」
一百軍棍,說得輕巧,卻令台下將士莫不心驚。
岳琅治軍甚嚴,對親子更是從未徇私,今日世子要踏出這軍營,必是要吃一番苦頭的。
這一百軍棍打下去,再趕往曲州,不知能否撐得住啊……
「末將,願領罰。」沉重的校場上,傳來了岳將影斬釘截鐵的答覆。
手執軍棍的將士走到他身後,他亦毫不遲疑地脫下了上衣。
岳琅嘆了口氣,厲聲下令:「打!」
長棍一下一下地揮在岳將影背上,由岳琅親自看著,行刑之人不可有半點手下留情之意,打到五十棍時,岳將影背上已浮現出駭人的淤青,崩裂的傷口觸目驚心。
校場上的將士眼睜睜地看著,無一人敢上前求情。
之前還對世子離軍心存猶豫的將士此時,也說不出一句質疑的話來。
待一百軍棍打完,岳將影的背已是慘不忍睹,他默默咽下了湧出喉嚨的血腥味,將衣裳穿好,脫下了鎧甲,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在鴉雀無聲的眾人的注視下,策馬而去。
岳琅面色泰然,轉而望向校場上的將士們,下令整頓軍陣,半個時辰后開拔。
……
今日的青雲台,由禁軍重重把守,文武百官齊列台下,上祭無邊蒼穹,下酬山河萬里,逢吉時,新君至。
顧如許與顧鐸站在一處,遙望著裴君懷身著天子冕服,從正宮門端步而來。
佩玉鐺鐺,流光瞬逝,彷彿披星戴月,天地垂青,昭然明朗,何其尊華耀目。
他一步步走上青雲台,就如她不知多少次親眼目睹的那般,睥睨眾生,舉世無雙。
她心中的大周君王,本該如此。
無論哪一世重生,她都沒有後悔過將他送上這個位子。
文慧立於祭台之上,手捧天子之冠,奉先帝遺旨,為其傾撒甘露,祈福朝賀。
春華爛漫,滿城桃李競相而放,鶯燕引吭,天有瑞光,乃大吉之兆。
文慧齊整衣裳,緩步上前,為新君加冠,奉祖訓,賜字蘭舟。
金簪入發,是為成人,孝悌忠順之行立,而後捧帝璽,宣告天下,是為新君即,眾臣齊跪於台下,山呼萬歲。
那一刻,她心裡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似乎終於塵埃落定了。
就在此時,忽有禁軍通報,一人擅闖青雲台,求見新君與宛陶郡主,似有急事要稟。
裴君彥眼下難以抽身,顧如許便與沈雖白一同去看了眼。
被禁軍攔在青雲台外的,竟是今晨隨季望舒回青州的暗閣弟子之一。
見他渾身是血,顧如許心頭一緊,立刻命人將其放開。
「教主!」暗閣弟子顧不得身上的傷,匆忙向她稟報了季望舒眼下的狀況,「岳世子得知此事後已經趕過去了,不知能否及時追上!」
顧如許沒想到寧青執竟還有如此歹毒的心思,遂立刻將此事告知裴君彥,調動禁軍嚴守楚京前後城門,捉住寧青執之前,任何入城之人都需仔細盤查,又命林煦帶兵,即刻與她和沈雖白一同前往曲州接應季望舒和岳將影。
……
而此時,曲州城外,季望舒正與寧青執苦戰。
寧青執已然失去了理智,明知身中繞指柔,依舊強行運功,不惜毒發攻心,走火入魔也要殺了眼前之人。
季望舒亦是如此,她自己的傷勢自己最是清楚,便是華佗在世,也難逃一死了,但寧青執,但凡她還有一口氣在,也斷然不會讓她活著走出這片林子!
奪魂弦生生斷了一半,寧青執的刀也被她削成了兩截,只有半截殘刃依舊握在手中,而另一半,卻是刺穿了她的右肩。
二人此時彷彿都在拼著最後一絲氣力,定要看著對方先倒下。
「你是打算與我同歸於盡?……」寧青執開口便禁不住先吐了一口血,握著斷刀的手微微顫抖著。
季望舒冷笑,拭去嘴角的血跡:「能報這個仇,我死也瞑目了!……」
寧青執怒極,舉著斷刀便再度朝她沖了過來!
她已無力避開,生生接下了這一刀,頓時跪了下去!奪魂又斷一弦,她一掌打在寧青執心口,逼得她連連後腿,這一掌用盡了她最後的氣力,也令寧青執內腑俱損,無論如何,她都活不過今晚了。
望著扶著樹吐血不止的寧青執,她終於笑出了聲:「我為你報仇了,師父……我終於為你報仇了!……」
這一日,她等了太久……
寧青執咬牙切齒地盯著她,奮力撿起了地上的斷刃,孤注一擲地朝她沖了過來!
眼看那斷刃就要刺入季望舒的心口,一柄紅纓長槍破空而來,其勢如萬鈞雷霆,一槍刺穿了寧青執的胸口,將她死死釘在了身後的樹榦上!
寧青執難以置信地望著胸口的長槍,血汩汩地湧出來,她再握不住手中的刀,掙扎了兩下,便咽了氣,至死,都不能瞑目。
季望舒親眼看著她斷氣,終是支撐不住,倒了下去,偏頭望向身後,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眼前,隱約望見有人策馬而來,那道身影有些熟悉,恍惚間,似乎看見了她的師父,但是漸漸地,又變成了岳將影的臉。
他甚至等不及勒馬停穩,便焦急地朝她跑來。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如釋重負了。
他跑到她身邊,將她抱起來,看著她滿身的傷,額上滲出了冷汗。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手足無措地替她擦拭著臉上的血,怕她下一刻就閉上了眼。
「不晚,來得正好……」她吃力地笑了笑,見他面色有些蒼白,皺了皺眉,「你受傷了?」
他搖搖頭,試著替她止血:「我沒事,我這就帶你進城找大夫。」
「你今日不是要啟程去陽關嗎?」她真的沒想到他會忽然出現,事實上她都已經做好了靜靜地死在這的準備了。
「等你平安無事了,我再走。」說著他便要將她抱起來。
「別……」他一動,她便覺得自己要撐不住了,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很疼,別動……」
她身下的血在不斷地蔓延,染紅了他的衣衫和他腳下的塵土。
她忽然彎了彎嘴角:「我可能要死了……」
「別胡說,我不會讓你死的!」岳將影不免有些慌,「我去城裡給你找大夫,你在這等我……」
「你別走。」季望舒拉住了他,明明虛弱得不成樣子,卻還是固執地攥緊了他的衣袖,「我自己還能活多久,自己清楚,你這一走,我就等不到了……」
岳將影渾身一僵,看著她的眼睛,終究還是俯下身,將她抱在了懷裡。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在發抖,不由得笑了笑:「教主和太子平安無事嗎?」
他點了點頭:「寧青執似乎沒有其他殘黨,楚京那邊一切都好。」
「那就好……」她嘆了口氣,「替我轉告教主,瓊山寨的仇,已經報了……」
他頓時心頭一緊:「就為了替你師父報仇,你連自己的命都能搭上?……」
她輕笑一聲:「他對我恩重如山,這仇,我自然是要報的……不過也不僅僅是為了師父。」
也為了太子殿下和大周。
她不是個擁有凌雲壯志的女子,今生所求也不多,卻總是失之交臂。
教主對她說的那些話,其實很是在理,她從未往前看過,報了仇,便什麼都沒了……
或許她這把紅影教最鋒利的刀,在了結了一切之後,終是要折的。
「我想回萱谷……」她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好,等你傷好了,我跟你一起回萱谷,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岳將影顫著聲答應。
她眼中浮現出了笑意:「好啊……萱谷很安靜,日落最是好看,山谷里都是草藥,還有一片芒草……說起來,還從未聽你喚過我的名字……」
他怔了怔,遲疑半響,輕輕喚了聲「阿舒」。
她抬起手,取下了發上的步搖,遞給了他。
「岳將影,你要贏,要活著回來……這支步搖還給你,你要記著我,別把它送給別的姑娘……」她似乎在笑,似乎又只是這麼靜靜地望著愈發模糊的他。
他連連點頭:「好,我不將它送與別人。」
聞言,她安心地合上了眼,釋然地笑了。
「阿舒……」他喚了她一聲,卻再沒有聽到回應。
一顆心彷彿被狠狠地揪成了團,懷中的人終究還是沒了聲息,她手中還握著那支他沒來得及接過的比翼步搖。
精巧的步搖上,沾了她的血和她掌心的溫暖,沉重得令他幾乎要拿不住。
她最後的話,說得頗為模糊,他從來都猜不透她所想,也不知這一刻他是否等到了她,可無論是什麼樣的結果,都不如她好好地活著。
他抱著她的屍體,靜靜地在那坐了許久,才踉蹌著起身,將人抱了起來。血順著她的衣衫滴落了一路,他用自己的外袍將她蓋住,帶她朝楚京奔去,可她還是在他懷裡一點點涼了下去。
這條路,漫長得彷彿千里之遙,當他望見從遠處趕來的顧如許,還覺得恍若一夢。
「岳將影……」顧如許錯愕地望著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翻身下馬,抱著季望舒的屍體,走到了他們面前。
林煦面色一白,下馬上前,看到屍體的那一瞬,他幾乎要站不穩了。
「怎麼會這樣……」
岳將影有些恍惚,幾經遲疑才開了口:「寧青執的屍體,在曲州城郊的樹林里,沒有殘黨……我要去追趕大軍,阿舒便交給你們了……」
話音未落,便結結實實地挨了林煦一拳。
他也不避,只是緊緊地抱著季望舒,踉蹌了一下后,復又站穩。
顧如許和沈雖白上前將二人攔開。
林煦氣得眼都發紅,誠然心裡清楚這不是岳將影的錯,但此情此景,卻依舊令他怒不可遏。
寧青執死了,那些死士也死了,他不知該向何處發泄這怒火,更不知該如何為自己的妹妹報仇!
顧如許心中同樣悲痛不已,但看看岳將影那臉色,雖然什麼都不說,但以他的性子,怕是傷心到了極處,才會這樣任打任罵。
她攔住了幾乎要失去理智的林煦,道:「先把阿舒帶回去吧……」
林煦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悲憤,走上前從他懷裡接過了季望舒的屍體。
岳將影僵了僵,小心地鬆開了手,將人交了出去。
望著空蕩蕩的,只剩下血色的手,他艱難地轉過身。
「我走了……」
留下這句話后,他翻身上馬,沿著官道疾馳而去。
在顧如許眼中,那道背影,何其逞強。
於岳將影而言,放不下的是阿舒,但於大周的左先鋒而言,卻還有比性命更為重要的緣由,軍令如山,他所背負的,又豈是能說舍便舍的東西?
十年之約,終究還是沒有給他機會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