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經地義
·第八章·
天經地義
一艘骸骨灘仙家渡船,沒有筆直往北,而是去往東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陳平安在燈火下翻開一本類似披麻宗《放心集》的書,名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屬山頭介紹自家底蘊的一本小冊子,比較有趣,哪位北俱蘆洲劍仙在山頭歇過腳,哪位地仙在哪處形勝之地喝過茶論過道,文人騷客為山頭寫了哪些詩詞、留下哪些墨寶,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陳平安腳下是一艘來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販賣山門培植的奇花異草,其中三種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壟斷,是春露圃一筆大頭收入,所以渡船航線便是在骸骨灘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脈之間往返。
春露圃屬於諸子百家當中的農家門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溫和,而嘉木山脈盛產奇木和花草精魅,在北俱蘆洲東南一帶屬於頗有家底的二流勢力,加上交友廣泛,廝殺結仇不多,嘉木山脈是南方眾多年輕譜牒仙師歷練遊覽的必選之地。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繞開骸骨灘。二是春露圃祖傳三件異寶,其中便有一棵生長於嘉木山脈的萬年老槐,高達數十丈,陳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與當年家鄉那棵老槐樹有什麼不一樣。三是每到年關時分,春露圃會有一場辭歲宴,數以千計的包袱齋會來做買賣,是一場神仙錢亂竄的盛會,陳平安也打算參加。
春露圃這本小冊子其實不薄,只是相較於《放心集》,在頁數上還是有些遜色。陳平安其實有些遺憾,為沒能在桐葉洲扶乩宗這些山頭收集到類似的冊子。
陳平安看過了小冊子,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到最後幾乎是在半睡半醒之間練拳,在房門和窗戶之間往返,步伐絲毫不差。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停下拳樁,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有人來敲門才站起身。門口站著一位渡船管事,是春露圃比較少見的男修士,且是一位金丹,只是暮氣沉沉,遠遠無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楊麟媲美。同樣一個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別,極有可能廝殺起來會是勝負立判的結局。這卻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繡花枕頭,實在是披麻宗修士異類,生死搏殺是吃飯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陳平安開門后,歉意道:「打攪道友休息了。」
陳平安笑道:「宋前輩客氣了,我也是剛醒。按照那小冊子的介紹,我們此時應該接近金光峰和月華山這兩座道侶山了。我打算出去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撞見金背雁和鳴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來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聲陳公子,約莫再過兩個時辰,就會進入金光峰地界。」
這位金丹地仙稍稍換了一個更加親近的稱呼,投桃報李。
陳平安趕緊讓出道路:「宋前輩裡邊請。」
老修士會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間,若是境界相差不大,類似我觀海你龍門,相互間稱呼一聲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對中五境,或是洞府、觀海、龍門三境面對金丹、元嬰地仙,就該敬稱為仙師或是前輩了。金丹境是一道門檻,畢竟「結成金丹客,方為我輩人」這條山上規矩,放之四海而皆準。當然,膽子夠大,下五境見著了地仙乃至於上五境山巔修士,依舊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無妨,不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為一位老金丹,稱呼這個年輕客人為道友,顯然是有講究的。當時陪著這個年輕人一起來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師堂嫡傳子弟龐蘭溪,一個極負盛名的少年驕子,傳聞甲子之內說不定能夠成為下一撥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之列。
若是別的宗門如此宣揚門中弟子,多半是山頭養望的伎倆,當個笑話聽聽便是,當面遇上了,只需嘴上附和,心裡多半要罵一句臭不要臉,可春露圃是骸骨灘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樣,他們不說大話,只做狠事。
若只是龐蘭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罷了,自然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畫城楊麟現身。可老修士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種動輒閉關數十載的清凈神仙,早已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觀那龐蘭溪在渡口處的言語和神色,對這位老修士都看不出根腳深淺的外鄉遊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發自肺腑,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灘那場驚天動地的變故、京觀城高承顯出白骨法相親自出手追殺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師堂的御劍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來。
兩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夠主動開門請人落座,極有誠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紅塵,可不是一句戲言。
老修士姓宋名蘭樵,按照祖師堂譜牒的傳承,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由於春露圃幾乎全是女修,名字里有個「蘭」字不算什麼,可一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蘭樵的師父就補了一個「樵」字,幫著壓一壓脂粉氣。
陳平安先前只聽龐蘭溪說那金光峰和月華山是道侶山,有講究,運氣好的話,乘坐渡船可以瞧見靈禽異物,所以這一路就上了心。剛好宋蘭樵前來提醒此事,為陳平安解惑。原來金光峰一帶,偶爾會有金背雁現身,此物飛掠速度快若劍仙飛劍,只在得天獨厚的金光峰稍作盤桓,除非元嬰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獲。而且金背雁性情剛烈,一旦被捕就會自焚而亡,讓人半點收穫都無。金背雁喜歡高飛於滔滔雲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陽光,由於背部常年曝晒於烈日下,而且能夠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兩根已屬稀少,三根更是難遇。北俱蘆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嬰,因緣際會,在下五境之時就獲得了一隻渾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動認主。那隻扁毛畜生戰力相當於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時如烈日升空,這位野修又最喜歡偷襲,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躋身元嬰之後,宜靜不宜動,當起了修身養性的千年王八,這才沒了那隻金背雁的蹤跡。
至於月華山,每到初一、十五,就會有一隻通體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帶著一幫子孫趴在山巔鼓鳴不已,如練氣士吐納,汲取月華。中秋夜前後更是滿山蛙鳴,聲勢動天,所以月華山又有打雷山的別稱。不是沒有修士想要馴服這隻巨蛙,只是巨蛙天賦異稟,精通土法遁術,能夠將龐大身軀縮為芥子大小,隱匿於地脈山根之中,與此同時,月華山變得重如大國五嶽,任你元嬰修士也無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華山上試圖抓捕幾隻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即算僥倖,因為那些雪蛙的老祖宗極為護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於月華山。
宋蘭樵將金光峰和月華山的諸多修士糗事說得詼諧可樂,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張網捕捉到一隻金背雁,結果被數只金背雁銜網高升。那人還死活不願鬆手,最後,等到鬆手,被金背雁啄得遍體鱗傷、身無寸縷,春光乍泄,身上又無方寸物之類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狽。金光峰看熱鬧的練氣士噓聲無數,那還是一位大山頭的觀海境女修來著,在那之後,女修便再未下山遊歷。
陳平安好奇問道:「金光峰和月華山都沒有修士建造洞府嗎?」
宋蘭樵撫須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過灼熱,常年流轉不定,沒個章法,地仙修士勉強可以常駐,尋常練氣士在那兒結茅修道,極其難熬,虛耗靈氣而已。至於月華山倒是一處五行齊備的風水寶地,只可惜有那巨蛙佔山為王,徒子徒孫數千隻,早早開了竅的巨蛙對我們練氣士最是記恨,容不得練氣士跑去山上修行。」
陳平安點頭道:「山澤精怪萬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蘭樵似乎深以為然,笑著告辭離去。
熱絡客氣得有,再多就難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頭,他好歹是一位金丹,這點臉皮還是要的,若是求人辦事,當然另說。
離開屋子后,宋蘭樵搖搖頭。這個年輕修士還是看得淺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華山的巨蛙,不受牢籠之苦,終究是少數,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來換錢的,又有多少?就說嘉木山脈的那些草魅樹精,多少被倒手販賣,中途夭折!能夠在世俗王朝的富貴門庭被豢養起來,已算天大的幸運。
渡船路過金光峰的時候,懸空停留了一個時辰,卻沒能見到一隻金背雁的蹤影。宋蘭樵當時就站在陳平安身旁解釋了幾句,說許多覬覦靈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夠見著幾次。
隨後,這艘春露圃渡船緩緩而行,剛好在夜幕中經過月華山,沒敢太過靠近山頭,隔著七八里路程,圍著月華山繞行一圈。由於並非初一、十五,那隻巨蛙並未現身,宋蘭樵便有些尷尬,因為巨蛙偶爾也會在平時露頭,盤踞山巔,汲取月華,所以他這次乾脆就沒現身了。
看到陳平安一直站到渡船遠離月華山才返回屋子,宋蘭樵苦笑不已:這傢伙運氣很一般啊。尋常渡船經過這對道侶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見,宋蘭樵掌管這艘渡船已經兩百年光陰,遇上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但是月華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見與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過了兩天,渡船緩緩拔高。陳平安主動找到宋蘭樵詢問原因,宋蘭樵沒有藏藏掖掖,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開秘密,算不得什麼山頭禁忌。每一條開闢多年的穩定航線都有不少訣竅,若是途經山水靈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為的就是收納天地靈氣,稍稍減輕渡船的神仙錢消耗;而路過那些靈氣貧瘠的「無法之地」,越貼近地面,神仙錢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於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觸犯門派洞府的規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領,更講究與各方勢力人情往來的功力火候。
宋蘭樵將這些談不上忌諱的秘事對陳平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錢。宋蘭樵也因此猜測一二,這個外鄉遊歷之人多半是那種一心修道、不諳庶務的大門派老祖嫡傳,而且遊歷不多,不然對於這些粗淺的渡船內幕不會沒有了解。畢竟一座修行山頭的底蘊如何,渡船能夠走多遠,是短短的數萬里路程還是可以走過半洲之地,或是乾脆能夠跨洲,是一個很直觀的切入口。
與人請教事情,陳平安就拿出了一壺從骸骨灘買來的仙釀,名氣不如陰沉茶,名為風雹酒,酒性極烈。
這天,宋蘭樵突然離開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蘭樵來到船頭,憑欄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見一處異象,忍不住嘖嘖稱奇。渡船離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氣晴朗,視野極好,腳下山川河流脈絡清晰。只不過那一處奇異景象,尋常修士可瞧不出一絲半點。
宋蘭樵不過就是看個熱鬧,不會插手。這也算假公濟私了,這半炷香多花費的幾十枚雪花錢,春露圃管著錢財大權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會詢問宋蘭樵瞧見了什麼新鮮事,哪裡會計較。一位金丹修士能夠在渡船上虛度光陰,擺明了就是斷了大道前程的可憐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
陳平安走到宋蘭樵身邊,望向一處黑霧蒙蒙的城池,問道:「宋老前輩,黑霧罩城,這是何故?」
「陳公子好眼力,便是我看得都有些吃力。」宋蘭樵撫須而笑,「是那銀屏國的一座郡城,應該是要有一樁禍事臨頭,外顯氣象才會如此明顯。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種則是當地山水神祇、城隍爺之流的朝廷封正對象到了金身腐朽趨於崩潰的地步。這銀屏國看似疆域廣袤,但是在北俱蘆洲的東南部卻是名副其實的小國,就在於銀屏國版圖靈氣不盛,出不了練氣士,就算有,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銀屏國這類窮鄉僻壤,徒有一個空架子,練氣士都不愛去逛。」
這明擺著是將陳平安當一個初出茅廬的雛兒看待了,宋蘭樵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番措辭的不妥,小心打量那人神色,見他依舊豎耳聆聽,十分專註,這才鬆了口氣。果然是那別洲「宗」字頭仙家的祖師堂貴人,也虧得自己出身於春露圃這種與人為善的山頭,換成北俱蘆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頭渡船,一旦看破對方身份,說不定就要戲耍逗弄一番。等雙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氣,當下不會下死手,但肯定會找個機會扮演那野修,毀屍滅跡,這是常有的事情。
宋蘭樵猶豫了一下,還是咽下了已經到嘴邊的提醒話語。大宗子弟最要臉皮,自己就別畫蛇添足了,省得對方不念好,自己還被記恨。
陳平安環顧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輩,我反正閑來無事,有些悶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時候再找宋前輩喝酒。稍後離船,可能會對渡船陣法有些影響。」
宋蘭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過修士行事素來隨心,這位老金丹便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講了幾句兆頭好的吉利話。然後他就看到那個姓陳的外鄉修士似乎有些尷尬。為何不御劍?哪怕覺得太過扎眼,御風有何難?
陳平安只得一拍養劍葫,單手撐在欄杆上翻身而去,隨手一掌輕輕劈開渡船陣法,一穿而過,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後雙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綠劍光的頂端,膝蓋微曲,驟然發力,身形疾速傾斜向下掠去,四周漣漪大震,轟然作響,看得宋蘭樵眼皮子直打戰:好傢夥,年紀輕輕的劍仙也就罷了,這副體魄堅韌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去他的劍修!
陳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遙遙揮手作別。
宋蘭樵亦是如此,到底還是個懂禮數的,討厭不起來。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難也。
陳平安取出一隻竹箱背在身上。劍仙不樂意出鞘,顯然是在鬼蜮谷未能酣暢一戰,有些賭氣。至於原名「小酆都」的劍胚初一,陳平安是不敢讓其輕易離開養劍葫了。
陳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將那三張雲霄宮符籙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華山沒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之所以揀選這艘春露圃渡船,一個隱蔽緣由就在於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著急動身,而是尋了一處僻靜地方,開始煉化那根最長的積霄山金色雷鞭。約莫兩個時辰后,煉化了一個大概坯子,手持行山杖,開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銀屏國郡城。
先前在渡口與龐蘭溪分別之際,少年贈送了他兩套廊填本神女圖,是龐山嶺最得意的作品,可謂價值連城,一套神女圖估值一枚穀雨錢,還有價無市。只是龐蘭溪說不用陳平安掏錢,因為他太爺爺說了,陳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說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脫俗,宛如空谷幽蘭,半點不像馬屁話。
陳平安厚著臉皮收下了兩套神女圖,笑著對龐蘭溪說下次重返骸骨灘,一定要與他太爺爺把酒言歡。
龐蘭溪是實誠人,說:「我太爺爺手上僅剩三套神女圖都沒了,兩套送你,一套送給了祖師堂掌律祖師,想再要用些馬屁話換取廊填本,就是為難他了。」
陳平安一臉真誠地說:「你太爺爺胸中自有丘壑,對於那些壁畫城神女的靈性神韻早已爛熟,腕下猶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筆、筆到紙,紙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與你太爺爺靈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龐蘭溪聽得目瞪口呆,但是當陳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遠去之時,他又有些捨不得,想要多聽一聽那傢伙喝酒喝出來的道理。
當時渡船遠處,披麻宗老祖師盯著手掌,一旁的龐山嶺點頭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師憋了半天也沒能憋出些花俏言語來,只得作罷,問道:「這種爛大街的客套話你也信?」
龐山嶺一挑眉:「在你們披麻宗,我聽得著這些?」
老祖師惱火不已,大罵那個年輕遊俠厚顏無恥,若非對女子的態度還算端正,不然說不得就是第二個姜尚真。
陳平安那會兒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龐山嶺定然在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察自己和龐蘭溪,至於老祖師的惱羞成怒是不會知道了。
一個青衫背箱的年輕遊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蕭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給羊腸宮看大門的小鼠精這輩子有讀不完的書,在鬼蜮谷和骸骨灘之間安然往返,背著書箱,次次滿載而歸。
希望鐵索橋上的那兩隻妖物一心修行,莫要為惡,證道長生。
希望那隻重新回寺廟聽佛經的老黿能夠彌補過錯,修成正果。
不知道寶鏡山那個低面深藏碧傘中的少女能不能找到一個為她持傘遮雨的有情郎?那個名叫蒲禳的白骨劍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劍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現身天地間,愁眉舒展開心顏?
陳平安不知道這些事情會不會發生,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龐蘭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遙遠的藕花福地那個讀書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陳平安,就像陳平安在年少時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齊先生。
冬末時分,天寒色青蒼,山凍不流雲,陳平安環首四顧,視野所及,一片枯寂。
這就是人間顏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萬里山河是絕對無此感觸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陳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宮仙訣煉化的行山杖呈現出青翠色澤,使得這條雷池脈絡更似竹鞭材質,不然金色太過顯眼。不過只要撤去一道禁制,這根暫時屬於小煉的打鬼鞭粗坯,就可以恢復原本面貌。
北俱蘆洲有一點好,只要會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雞同鴨講。東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國官話及地方方言無數,遊歷四方就會很麻煩。
陳平安走到山腳,依舊四下無人。他輕輕拈起一張陽氣挑燈符,燃燒速度正常,這說明郡城裡妖魔作祟的可能性很小,極有可能是宋蘭樵所說的第二種情況——郡城周邊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將崩潰,從而影響到了一地風水氣數,天災也就順勢而生。
只不過事無絕對,陳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籙緩緩而行,直到遙遙遇到一輛裝滿木炭的牛車,牽牛的是一個衣衫破舊的精壯漢子,帶著一對手上布滿凍瘡的稚童兒女,才熄滅符籙,快步走去。兩個孩子眼神中充滿了好奇,只是鄉野孩子多靦腆,便往父親身邊縮了縮,漢子瞧見了這個背箱持杖的年輕人,沒說什麼。
天寒地凍,泥路生硬,牛車顛簸不已。漢子不敢走得太快,木炭一碎,價錢就賣不高了,城裡有錢老爺們的大小管事一個個眼光毒辣,最會挑事,狠狠殺起價來說的話,比那躲也無處躲的寒風還要讓人心涼。只是這一慢,就要連累兩個娃兒一起受凍,這讓漢子有些心情鬱郁。早說了讓他們莫要跟著湊熱鬧,城中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宅子門口的石獅子瞧著嚇人,彩繪門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麼回事。這一車木炭真要賣出個好價錢,自會給他們帶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該買的年貨也不會少了。
依稀可見郡城高牆輪廓,漢子鬆了口氣。城裡熱鬧,人氣足,比城外暖和些,兩個娃兒只要一開心,估計也就忘記冷不冷的事情了。只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車後頭,讓他有些擔心。
陳平安稍稍加快腳步,笑問道:「這位大哥,我是個遠道而來的外鄉人,不知道這座郡城叫什麼,有什麼值得去的地兒?」
漢子是個悶葫蘆,只是不敢裝聾作啞,扯出個笑臉,嗓音沙啞道:「回老爺的話,前邊叫隨駕城,據說當年皇帝老爺往南邊走,不小心遭了風寒,待過一段時間,就賜下了這麼個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廟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爺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進了城,就去這兩個地方走走看。」陳平安笑著點頭,伸手輕輕按住牛車,「剛好順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順便與大哥多問些隨駕城裡邊的事情。」
漢子其實有些忐忑,但他抬頭一看,牛車離城門越來越近,覺得應該出不了岔子,這才稍稍心安,盡量學那城裡人說話:「那我就說些知道的,能幫上老爺一點小忙是最好。我沒讀過書,不會講話,有說得不對的地方,老爺多擔待。」
陳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車,說道:「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開了說。」
在漢子想到哪說到哪的介紹下,陳平安得知這座隨駕城在銀屏國不算小城,歷史上出過一位宰相老爺,所以城隍廟的魁星樓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鬧騰,據說求財很靈,城裡做大買賣的有錢人都愛去那兒燒香,所以漢子就是要拉牛車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賣了一車木炭,可以在附近鋪子直接買年貨回家。
兩個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陳平安,可只要陳平安對他們笑笑,他們就立即轉頭,有些難為情。
不知不覺,牛車就到了城門口。天色還早,需要排隊入城,陳平安就在附近的早點攤子上買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個卷餅,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來。不遠處的兩個孩子咽了咽口水,漢子猶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銅錢交給女兒。得了錢,倆娃兒撒歡跑向攤子,同樣買了一碗小米粥和一隻泛著雞蛋香味的卷餅。小女孩將那捲餅捧著送去給她爹,漢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將剩餘卷餅撕成兩半還給小女孩。小女孩跑回桌邊,遞給弟弟一半,然後姐弟倆一起吃那一碗粥,漢子護著那輛牛車,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攤子生意不錯,倆孩子就坐在陳平安對面。
陳平安吃東西習慣了一邊細嚼慢咽,一邊想事情。先前鬼蜮谷之行,與楊凝性鉤心鬥角,與敕雷神將鬥力,其實都談不上如何兇險。但是銅臭城到青廬鎮之間的那段路途,或者準確說是從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劍仙破開天幕逃到木衣山,讓他到現在都還有些心悸,事後幾次復盤,都覺得生死一線,只不過一想到最後的收成滿滿當當,神仙錢沒少掙,珍稀物件沒少拿,就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遺憾還是打架打少了,不痛不癢的,竟是連落魄山竹樓喂拳都不如,不夠盡興,如果敕雷神將與搬山大聖聯手,又沒有高承這種上五境英靈在北方暗中覬覦,興許會稍稍酣暢幾分。
之後在木衣山府邸調養休息,通過一摞請人帶來的仙家邸報,得知了北俱蘆洲不少新鮮事。其中最意外的,當然是太平山女冠黃庭在砥礪山生死戰中輸給了那個名叫劉景龍的山上年輕俊彥。要知道,黃庭可是為了破開元嬰瓶頸才來的北俱蘆洲,雖說她是一位新元嬰,可劍術之高,毋庸置疑。而那與黃庭歲數、修為大致相當的劉景龍之上猶有兩位修為、天資、福緣背景都要更加出眾的「年輕修士」,至於劉景龍之後的七位天之驕子,只看楊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陳平安就不敢有絲毫輕視。
除此之外,還有一處地方陳平安十分好奇。山外有山,大戰不斷的砥礪山附近有一座最適宜觀戰的百泉山,山上靈泉百餘口,靈氣盎然,是一處先天寶地。山上建造有千餘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綠水間,庭院深深,風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賣,全部由瓊林宗聘請陰陽家高人選址、墨家匠師精心打造,可以長租,但是期限越長,價格越貴。靠著這樁財源滾滾的長久買賣,生財有道的瓊林宗硬是靠神仙錢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門派得以獲得「宗」字後綴。
這座宗門在北俱蘆洲的名聲一直不太好,只認錢,從來不談交情,可是不耽誤人家日進斗金。所以瓊林宗既讓修士眼紅,又讓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膾炙人口的譏諷話語傳遍南北:繡花枕頭上五境,兩袖清風瓊林宗。
陳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門。城內遠處有馬蹄陣陣,轟然砸地,應該是八匹高頭大馬的陣仗,聯袂出城,臨近行人扎堆的城門后,非但沒有放緩馬蹄,反而一個個策馬揚鞭,使得城門口鬧鬧哄哄,雞飛狗跳。城外百姓似乎見怪不怪,經驗老到,連同那漢子的牛車在內,急而不亂地往兩側道路靠攏,瞬間就讓出一條空蕩蕩的寬敞道路來。
這是到哪兒都有的事。那些神色倨傲的權貴子弟,一個個高坐馬背,疾馳出城,一連串急促馬蹄聲就像一串爆竹。他們人人身穿名貴貂裘,手持錦繡馬鞭,挽刀背弓,還有豪奴健仆攜帶鷹籠,好一個追風逐電何雄哉。
不過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放在遠處一個攤子上坐著的一男一女身上。他們穿著樸素卻潔凈,皆背長劍,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氣度。他們各自吃著一碗餛飩,神色漠然,當那男子瞧見了縱馬狂奔的那伙隨駕城子弟后,皺了皺眉頭。女子放下筷子,對男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心中瞭然,應該是奔著隨駕城異象而來的修行中人,只不過修為都不高。觀其靈氣流轉的細微跡象,是兩個尚未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兩人雖然背劍,卻肯定不是劍修。
那負劍女子轉頭望去,只看到一個跟攤主結賬的年輕人,手持竹編斗笠和綠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並且氣勢平平,與那些闖蕩江湖的遊俠兒無異。女子嘆了口氣,若是無意間一頭撞入這座隨駕城的江湖人,只能說他運道不濟;若是與他們一般無二,是專門沖著隨駕城大禍臨頭,同時又有異寶出世而來,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難道不知道那件異寶早已被十數國版圖上根基最深的兩大仙家內定,除了些不知死活的野修,旁人誰敢染指?如她和身邊這位同門師弟,除了完成師門密令之外,更多還是當作一場危機重重的歷練。這場千真萬確的神仙打架,凡夫俗子稍微摻和,一不小心擋了哪位大仙師的道路,就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女子思緒悠悠。她自己已算銀屏國在內諸國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可是比起那兩位,她自知相差甚遠:一位不過十五歲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更是機緣不斷,一路修行順遂,更有重寶傍身,若非兩座頂尖門派是死敵,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十數國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著他們兩位的成長和較勁。他們之間的每一次相逢,都會是一樁令人津津樂道的美談。
她其實也會羨慕,因為那位從一生下來就註定萬眾矚目的早慧少年確實生得一副謫仙人皮囊,性情溫和,並且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會有如此讓女子見之忘俗的少年?
年輕男子一見師姐怔怔出神,便以為是憂愁接下來的行程,出言寬慰道:「師姐,若是沒有把握,我們找到那個孩子就走,無須理會這場避無可避的災殃。師父說過,我們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順形勢,隨駕城既然享了神靈庇佑的數百年之福,就該受這一場命中注定的天災大禍。」
女子點點頭,然後提醒道:「小心隔牆有耳。」
男子笑道:「若說城中魚龍混雜、奇人會聚,我是信的,可要說這城門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們也不算什麼小門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師哪個不是熟面孔?難道那個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還是那戴斗笠的年輕遊俠,其實是位江湖大宗師?」
女子微微變色:「忘了師門教誨了嗎,下山遊歷,謹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囑,視線迅速瞥過那肩頭蹲猴的老人和走到一輛牛車附近的年輕人,內心一震。年輕人依舊茫然無知,但是那個原本在給肩頭小猴餵食的老人轉頭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她站起身,抱拳告罪,老人卻不太領情,視線游移不定,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棄她的姿色和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師弟卻差點氣炸了胸:這老不死的傢伙竟敢如此辱人!就要往前踏出一步,卻被他師姐輕輕扯住袖子,對他搖了搖頭:「是我們失禮在先。」
男子狠狠剮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將其面容牢牢記在心頭,想著等進了隨駕城,奪寶一事拉開序幕,各方勢力糾纏不清,必會大亂。到那時,只要一有機會,他就要這老不死的傢伙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其實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結了仇的雙方,脾氣真是都不算好。其實這銀屏國周邊十數國是靈氣淡薄、不宜修行的貧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橫行。宋蘭樵說這裡邊的練氣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歡趴在小池塘窩裡橫,外邊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點蠅頭小利,裡邊的修士也樂得沒有過江龍來搗亂,關起門來作威作福,以兩大死對頭門派為首的兩位境界稀爛的金丹修士各自領著一群小嘍啰打來打去,聽說對峙了好幾百年了。
不過宋蘭樵說得輕巧隨意,陳平安還是習慣謹慎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
山上修士,萬千術法稀奇古怪,一旦廝殺起來,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壞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剋,天時地利,運道轉換,陽謀陰謀,都是變數。
進了城,為了免得那賣炭漢子誤以為自己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有一起跟著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城隍廟。其實他看得出來,那漢子是一位純粹武夫,約莫是三境巔峰左右,在見到自己的身形后,才故意呼吸渾濁、腳步輕浮起來。
在銀屏國江湖上,一個底子還不錯的三境武夫本該小有名氣才對,至於為何成了個鄉野樵夫賣炭人,拖家帶口掙辛苦錢,想必也會有他自己的故事。這些陳平安不會去探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在雙方分道揚鑣之後,漢子牽著牛車,兩個孩子依舊無憂無慮,四處張望。漢子笑了笑,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遊俠的遠去背影,自言自語道:「連我是個江湖人都沒看出來,那就該是二三境的後生了。唉,怎的就來蹚這渾水了,那些個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龍一般的存在,隨便晃蕩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那邊,陳平安笑了笑。那漢子是個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說北邊的靈寶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應該是想讓自己早些離開隨駕城這個是非之地。
巧的是,那耍猴老人與年輕負劍男女跟陳平安一樣,都是先去城隍廟。陳平安便故意放慢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然後在半路一間字畫鋪子駐足,看了一炷香的字畫,花幾兩銀子買了幾本原本店鋪用來當添頭附贈的冊子——專門介紹銀屏國一帶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書籍版刻還算精良,只不過算不上什麼善本,內容討喜而已。陳平安將它們收入竹箱,離開鋪子,已經不見老人與男女的身影。
臨近城隍廟,陳平安臉色有些凝重。
在城隍廟外的大街上就能聞著那股香火獨有的氣味,但是走過的山水祠廟多了就會知道,香火多寡濃淡並不重要,而在「精純」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統祠廟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創建的淫祠也罷,都要看那香火精華有幾斤幾兩。陳平安凝神望去,這座氣勢巍峨、規模宏大的城隍廟香火縈繞,像是被城隍爺用了秘法拘押起來,半點不泄露出去,這就屬於僭越之舉了。所有朝廷正統祠廟都要反哺一地山水,會剝離出一部分香火精華散入周邊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蒼生,庇護百姓,這樣才能夠形成一個循環,而不是像眼前這座城隍廟這樣,滴水不漏,悉數收入自家囊中。
陳平安輕輕嘆息。其實可以理解,這是廟中那尊金身神祇用來吊命的自救之舉,當下已經顧不得其他了,有些類似飲鴆止渴,長久以往,禍事只會不斷累積變大。
世間人與事,理解那些脈絡,並不意味著一定認同。陳平安沒有走進去,先前那賣炭漢子雖然因為想要藏拙故意說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親自來過這裡拜神祈願且心誠的,不敢胡亂開口,所以對前後殿供奉的神仙老爺,陳平安大致聽了個明白。這座隨駕城城隍廟的規制與其他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後殿和那座魁星樓,亦有按照本地鄉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財神殿、元辰殿等,不過陳平安還是向城隍廟外一個開香火鋪子的老掌柜細細詢問了一番。老掌柜是個熱絡健談的,將城隍廟的淵源娓娓道來。原來前殿祭祀的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將,是一個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勛人物。這位英靈的本廟金身自然在別處,此地真正「監察福禍、巡視幽明、領治亡魂」的城隍爺是後殿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銀屏國皇帝誥封的三品侯爺。
說到這兒,老掌柜笑眯眯問道:「年輕人,是不是想不通為何只是個三品侯爺?這位文官老爺生前可是當了正二品尚書的。」
陳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問老掌柜來著,有說法?」
若說這浩然天下眾多祠廟的規矩講究,陳平安其實早已門兒清了。只不過想要做到入鄉隨俗,到底怎麼個隨法,自然是入鄉先問俗。
老掌柜笑著不說話,陳平安趕緊跟香火鋪子請了一筒香。
上道。老掌柜哈哈大笑,這才開始說起裡邊的那點門道:「年輕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曉得這官場,很正常。官場上的爵位與官品是不太一樣的,更別提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爺們的品秩,又不一樣。怎麼,聽迷糊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是有些複雜了。」
老掌柜開始顯擺起自己的學識,搖頭晃腦道:「我們這位城隍爺,早先在開國皇帝手上,其實才封了四品伯爺,只是一直香火靈驗,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聖旨,將城隍爺追贈為三品侯爺。當時好大的排場,禮部的尚書老爺親自離京,那麼大一個官,親自帶著聖旨到了我們隨駕城,進城后,又挑了個黃道吉日,鋪子外邊這條街,瞧見沒,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隊衙役從頭到尾都先洒水清洗了一遍,還不許外人旁觀。我是為了看這場熱鬧,前一夜就乾脆睡在鋪子裡邊了,這才得以見到了那位尚書老爺。嘖嘖,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遠遠看一眼,咱都覺得貴氣。」老掌柜得意揚揚,「我們這兒,別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邊那位自家城隍爺的待遇已經相當於州城城隍爺了,除了京城城隍廟與陪都那座城隍廟,誥命便再沒有更高的了。年輕人,所以你請了香,去廟裡一定要多拜拜,多磕頭,雖說這城隍廟歷來是讀書人求文運更靈驗些,但是我們城隍爺官位高,本事大,想來你只要心誠一些,也會庇護一二。」
陳平安又問了些城隍廟內的文武屬官,果然還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遊神和枷鎖將軍。這些輔佐城隍爺的屬官又各有來歷,老掌柜無比熟稔,說得有門有道,只是當陳平安問起可曾親眼見過城隍爺顯靈現身,老掌柜便啞口無言,臉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我們這些老百姓哪裡能夠見著城隍爺的真身,便是站在眼前也認不得才是。」陳平安便笑道:「理應如此,老話都說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必這些神靈更是如此。」老掌柜的臉色這才好轉。
銀屏國城隍爺的禮制與東寶瓶洲大體相同,但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兩事上便有差異。銀屏國當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尋常,應該是察覺到了此處城隍爺的金身異樣,以至於不惜將一位郡城城隍越級敕封誥命。
陳平安離開香火鋪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廟。
寧睡墳冢,不睡破廟,即是此理,一旦世間山水靈氣轉換,很容易變成福禍顛倒的局面。
陳平安走向火神祠,城隍廟氣象尚未有崩散跡象,應該還可以維持一段時日。
火神祠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廟的那種亂象,此地香火更加清明平穩,聚散有序。但陳平安同樣沒有步入其中,雖說他如今是能夠以拳意壓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涉足祠廟之後,是否會惹來不必要的視線關注,他沒有把握。如果不是這趟北俱蘆洲東南之行太過倉促,按照他原先的打算,是走完了骸骨灘搖曳河水神廟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幾座大祠廟,親自勘驗一番才對。畢竟類似搖曳河祠廟,主人是跟披麻宗當鄰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門燒香,人家未必當回事。人家見與不見說明不了什麼,不過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沒有在祠廟現身,卻扮演了一番撐篙船夫,想要好心點撥自己來著。
陳平安又逛了逛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鋪子,詢問了一些那位神靈的根腳。這位坐鎮城南的神靈亦是從未在市井真正現身,事迹傳說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爺更多一些,而且聽上去要比城隍爺更加親近百姓,多是一些賞善罰惡、嬉戲人間的志怪野史,而且歷史久遠,代代相傳,才會在後人口中流轉。其中有一樁傳聞,是說這位火神祠老爺曾經與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澇不斷的蒼筠湖湖君有些過節,因為蒼筠湖轄境有一位水仙祠廟的渠主夫人曾經惹惱了火神祠老爺,雙方大打出手,那位芍溪渠主不是敵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於最終結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過路劍仙勸下了兩位神靈,才使得湖君沒有施展神通,水淹隨駕城。
陳平安想了想,便徑直離開隨駕城,揀選了一條山嶺小路,秘密去往那蒼筠湖轄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實不過相當於河婆的神祇果真還在,便可以旁敲側擊一番,看看能否從中知曉隨駕城的內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禍事,還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則看看再說。
夜幕中,陳平安沿著一條寬闊溪流來到一座祠廟旁,道路雜草叢生,人跡罕至,而這座祠廟其實距離市井小鎮不過數十里路而已,由此可見,那位渠主夫人香火凋零。
不過陳平安先前在溪湖交匯處的一座山頭上看到一伙人正手舉火把往祠廟那邊行去,他便一路尾隨,聽他們的交流,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吃飽了撐的市井少年、青壯,竟是比拼各自的膽識高低來了,看看誰進了祠廟內,真敢去調戲那位渠主娘娘。
這種事情,市井鄉野中其實倒也常見,當年陳平安在家鄉小鎮就遇到一樁:杏花巷曾經有個同齡人自稱在神仙墳躺了一晚上,一下子獲得了旁邊許多同齡人的仰慕。經此一「役」,他成了個杏花巷一帶的孩子王,之後的歲月里,以欺負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為樂。當然,更想著能夠在過家家的時候,讓那個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婦,只可惜被宋集薪大罵不已,稚圭則從來都是板著臉的模樣,眼神冷漠,跟著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鎮,那個同齡人則帶著跟屁蟲在後邊朝他們這對主僕丟泥塊。事實上那一晚,陳平安剛好去那邊拜菩薩,遠遠瞧見了那個同齡人,不過是在神仙墳外邊晃了幾步路就飛奔回家了。
今夜,陳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願意虧待自己,帶足了酒肉,進了那座不過兩進院落的水仙祠廟。匾額傾斜,廟內廢棄已久,破敗不堪,牆上爬滿了綠意濃濃的薜荔。陳平安就坐在廟外遠處一棵大樹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取出乾糧,摘下裝有寶鏡山深澗水的養劍葫,開始吃起了夜宵。他這一路奔波飛掠,可不是什麼閑庭信步。
小祠廟裡邊已經燃起好幾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葷話連篇。
廟裡供奉有一高兩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繪神像,只是歲月無情,漆彩剝落,居中正是芍溪渠主,左右應該是隨奉侍女。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芍溪渠主,身材修長,瓔珞垂珠,色尤姝麗。
陳平安掃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這也是那些市井浪蕩子的幸運。
陳平安打算吃過了乾糧就去一趟蒼筠湖,只是那位湖君在岸上並無祠廟,有些頭疼。實在不行,還得露面現身,問一問那些色膽包天的傢伙,附近是否還有什麼水神祠廟。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煉化寶鏡山的深澗陰沉之水,同時心神緩緩沉浸,以山上入門的內視之法,陰神內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書記載內容很容易讓後世翻書人感到疑惑,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為何是白馬,書上就從無解釋。至於那句「水神不得見,以大魚大蛟為候」更是讓人費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廟金身從來不算少見。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睛,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機,寂然不動,唯有視線望向遠處溪水入湖口,那裡有一股牽動天地靈氣細微變化的漣漪波動。很快,陳平安就看到三名女子姍姍而來,為首一人身穿綵衣,衣帶飄搖,水霧朦朧,身後兩名侍女也是水仙祠廟中的模樣,只不過姿色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芍溪渠主的姿色遠遠不如神像所繪,不知當年為祠廟渠主神像開臉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時心中作何想。再轉移視線,陳平安開始有些佩服廟中那撥傢伙的膽識了,其中一個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夫人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葷話不絕於耳,引來哄堂大笑,怪叫聲、喝彩聲不斷。
年少時大抵如此,總覺得不守規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若是遇見了心中喜歡的少女,欺負她一下,被她罵幾句,翻幾次白眼,便算是相互喜歡了。
那三個從蒼筠湖而來的女子臨近祠廟后便施展了障眼法,變成了一個白髮老嫗和兩個妙齡少女。老嫗嘴角冷笑不已,進了祠廟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男子見著了鶴髮雞皮的老嫗和她身後兩個水靈如青蔥的少女,頓時傻眼了,一時間祠廟內鴉雀無聲,唯有火堆枯枝偶爾開裂的聲響。尤其是那個雙手抱住渠主夫人神像脖頸、雙腿纏繞神像腰間的少年,轉過頭來,不知所措。
其中一個少年用手肘輕輕撞了下身邊的青壯男子,顫聲道:「不會真是水神娘娘問罪來了吧?」
那男子搖搖頭,從錯愕變成了驚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裡像了,就是個走夜路的老嬤嬤帶著倆孫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們不認識的,咱們艷福不淺啊。」
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漬,由於知曉這男子的脾氣秉性,真怕他喝酒上頭,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勸道:「哥,咱們可別衝動,鬧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青壯男子嗤笑道:「鬧大了?鬧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飯,剛好娶進門當媳婦。你們都別跟我搶,那倆丫頭片子我瞧著都挺中意,不過我厚道,只要左邊那個,右邊的你們自個兒慢慢商量。」
老嫗佯裝慌張,就要帶著兩名少女離去,卻給那男子帶人圍住。
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經從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雙手叉腰,看著門口的光景,嬉皮笑臉道:「果然那挎刀的外鄉人說得沒錯,我如今桃花運旺。劉三,一個歸你,一個歸我!」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望向廟內一根橫樑。那裡坐起一人,是個粗眉壯漢,腰間掛刀。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扯去身上一張黃紙符籙,符籙砰然燃燒殆盡。
老嫗神色大驚,那漢子笑道:「不用點法子,釣不起魚兒。」
漢子舒展筋骨,同時一揮袖子,一股靈氣如靈蛇遊走四方牆壁,然後打了個響指,祠廟內外牆壁之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金光符籙,符圖則如飛鳥。
他在那撥市井蠢貨動身之前就率先潛入這座水仙祠廟,畫符之後,又用了獨門符籙和秘術蒙蔽自身氣機,不然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嚇跑了。至於那些拘押符籙,更是師門賴以成名的好手段,名為雪泥符,又名飛鳥篆,符成之後,最是隱蔽,不易察覺,真正如那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不過除了這門符籙絕學之外,自家師門到底是一座響噹噹的兵家門派,而且精於刺殺,又與尋常兵家勢力不太一樣,故而同門師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將相公卿的貼身扈從。雖然在這十數國版圖上,師門算不得最頂尖的仙家勢力,可是沒人膽敢小覷。只不過他性子野,受不得約束,數十年間獨獨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跡,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沒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裡泥鰍、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俠,生殺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所謂的女俠,更是別有滋味。他此刻看著那老嫗和兩名少女,已經視為囊中之物。
老嫗緩緩問道:「不知這位仙師為何處心積慮誘我出湖?還在我家中如此作為,這不太好吧?」
漢子伸手一抓,從篝火堆旁抓起一隻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後猛然丟出,嫌棄道:「這幫小兔崽子買的什麼玩意兒,一股子尿臊味,喝這種酒水,難怪腦子拎不清。」
他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師弟與你家蒼筠湖湖君不太對付,剛好這次我奉師命要走一遭隨駕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龍宮不好找,知道你這娘兒們從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怨婦,當年我那傻師弟與蒼筠湖的恩怨,歸根結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趕來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還真不怵他半點。不都說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頭我玩死了你,再將你的屍體丟在蒼筠湖邊,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嫗臉色慘白,兩個侍女更是凄凄慘慘戚戚的可憐模樣。芍溪渠主還能維持住障眼法,她們已經靈氣渙散,隱隱約約顯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蕩子更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尤其是那個站在神台上的輕佻少年,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癱軟成一團。
陳平安雖然不知那漢子是如何隱蔽氣機的,但有件事很明顯了——祠廟三方都沒什麼好人。那個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還算剩下些良心,不過這會兒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芍溪渠主幹脆撤了障眼法,擠出笑容:「這位大仙師應該是來自金鐸國鬼斧宮吧?」
那漢子愣了一下,破口大罵:「他娘的,就你這模樣,也能讓我那師弟春風一度之後心心念念這麼多年?我早年帶他走過一趟江湖,幫他散心解悶,也算嘗過好些權貴婦人和貌美女俠的味道了,可他始終都覺得無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遠處樹枝上,始終雙手籠袖的陳平安眯起眼。
芍溪渠主臉色難看,仍是語氣諂媚道:「當年我與仙師的師弟情投意合,不只想要做那露水鴛鴦,而是鐵了心要做一對不合規矩的神人道侶,只是被藻溪渠主那個賤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報了湖君大人。事後哪怕我苦勸湖君,他仍是執意要出手傷人,才有了那麼一樁誤會,仙師大人明鑒啊。」
芍溪渠主見那橫樑上的漢子已經按住刀柄,便一手抓住一名侍女往前一拽,嬌媚笑道:「仙師大人,我這兩個婢女生得還算俊俏,便贈予仙師大人當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憐惜一二,來年厭煩之後,能夠將她們送回蒼筠湖。」
漢子問道:「那你呢?」
芍溪渠主笑道:「若是仙師大人瞧得上眼,不嫌棄奴婢這蒲柳之姿,一併侍寢又有何妨?」
漢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兩下:「這些個腌臢貨你如何處置?」
芍溪渠主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該死,礙了仙師大人的眼,更是萬死,我這就將這些傢伙清理乾淨。我袖中珍藏有一盞瀲灧杯,以蒼筠湖水運精華做酒水,剛好藉此機會請君寬飲開懷。我親自為仙師大人倒酒,這兩個侍女生前是那宮廷舞姬出身,她們寬衣解帶之後,起舞助興。」
漢子依舊笑意玩味,默不作聲,這越發讓芍溪渠主心中打鼓。
剎那之間,漢子毫無徵兆地一刀劈斬而出。
芍溪渠主嚇得一縮頭,但是所幸那道刀光不是取她頭顱,而是去往祠廟之外。
芍溪渠主花容失色,轉頭望去。只見一棵大樹上,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微微抬頭,一手猶然縮在袖中,只用一隻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與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氣撞在一起,襯托得那個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漢子心中驚訝,臉色不變,從坐姿變成蹲在橫樑上,手中持刀,刀鋒雪亮,嘖嘖稱奇道:「喲,好俊的手法!罡氣精純,凝練圓滿,銀屏國什麼時候冒出你這麼個年紀輕輕的武學大宗師了?我可是與銀屏國江湖第一人打過交道的,他鉚足勁倒也擋得住這一刀,卻絕對無法如此輕鬆。」
陳平安輕輕收起手掌,最後一點刀光散盡,問道:「你先前貼身的符籙以及牆上所畫符籙是師門秘傳,只有你們鬼斧宮修士會用?」
漢子笑道:「接下了與你打招呼的輕飄飄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裝大爺?」
他從橫樑上飄落在地,大踏步走向廟門口,芍溪渠主和兩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開的市井男子都趕緊避讓。
漢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報上名號!若是與我們鬼斧宮相熟的山頭,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艷遇,見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俠仗義,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男子只覺得這仙師說得嚇人肝膽,但是芍溪渠主卻很是意外。姓杜的這番言語其實說得大有玄機,談不上示弱,可也絕對稱不上氣焰跋扈。而接下來的一幕,則更讓她倍感震驚。
那個年輕遊俠一閃而逝,站在了祠廟大門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輕輕擰轉,臉色猙獰道:「是分個勝負高低,還是直接分生死?!」
結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沒打死我,已經快嚇死我了。」
芍溪渠主真是沒膽子笑出聲,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驟然間,她心思急轉,退後一步:「杜俞,鬼斧宮杜俞!你是金鐸國那對山上大道侶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還挺識趣,這個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門外那人又說道:「多大的道侶?兩位上五境修士?」
芍溪渠主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顯赫身份,對方依舊半點不怕,看來今夜最不濟也是驅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兩敗俱傷是最好,橫空出世的愣頭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對付一個無冤無仇的遊俠總歸好過應付杜俞這個沖著自己來的凶神惡煞。哪怕杜俞將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年輕遊俠剁成一攤肉泥,也該念自己方才的那點情分才對。畢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與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宮修士的臭脾氣,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開符陣,進得來這廟,大爺我便讓你一招。」
一瞬間,祠廟牆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搖。只見那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神出鬼沒一般,已經出現在了杜俞身側,一臂掃在他脖頸之上,打得他氣府激蕩,重重砸在祠廟內的神台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神像直接砸成兩截,還身陷牆壁之中,當場昏死過去,至於那把刀則摔落在地,鏗鏘作響。刀光如水,應該是一把不錯的刀。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這一手稍作變化的鐵騎鑿陣式配合破陣入廟之後的一張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這個揚言要讓自己一招的傢伙應該就要當個不孝子,讓那對金鐸國大道侶白髮人送黑髮人了。當然,山上修士,百歲乃至千年高齡依舊童顏常駐,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陳平安回頭想要跟那人「虛心請教」兩種獨門符籙。
至於那些魂飛魄散的市井男子,剛好被拳罡激蕩而出的氣機漣漪瞬間震暈過去。而那個神台上的輕佻少年,被倒飛出去的杜俞一腳勾連,也給打暈過去,相較於院中男子,他的下場要更加凄慘。
一切都算計得絲毫不差,卻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個獃獃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陳平安看了他一眼,道:「裝死不會啊?」
少年趕緊後仰倒地,腦袋一歪,還不忘翻白眼,伸出舌頭。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打壞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語之際,一揮袖子,將其中一個青壯漢子如同掃帚掃去牆壁,人與牆轟然相撞,還有一陣輕微的骨頭粉碎聲響。
那位坐鎮一方溪河水運的渠主只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要酥碎了。
芍溪渠主連忙顫聲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師高興就好,莫說是斷成兩截,打得稀碎都無妨。」
陳平安問道:「隨駕城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芍溪渠主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一盞寶光流轉的仙家器物:「仙師可以一邊飲酒,容奴婢慢慢道來。」
陳平安笑道:「你這一套在姓杜的那邊都不吃香,你覺得對我管用嗎?再說了,他那師弟為何對你念念不忘,你心裡就沒點數?你真要找死,也該換一種聰明點的法子吧,當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騙?」
芍溪渠主趕緊收起那隻酒盞,但是頭頂天靈蓋處湧起一陣寒意,然後就是痛徹心扉,整個人給一巴掌拍得雙膝沒入地底。她神魂晃蕩,如置身於油鍋當中,忍著劇痛,牙齒打架,顫音更重,道:「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陳平安擺擺手:「我不是這姓杜的,跟你和蒼筠湖沒什麼過節,只是路過。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讓我一招,我是不樂意進來的。一五一十,說說你知道的隨駕城內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但是你假裝不知道的,那我可就要與你好好合計合計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盞瀲灧杯,其實是件用來承載類似迷魂湯、桃花運的本命物吧?」
芍溪渠主笑得比哭還難看:這傢伙,分明比那杜俞難纏百倍啊!
她戰戰兢兢,將那鄰居隨駕城的禍事一一道來。
陳平安一邊聽她講述,眼角餘光一邊悄然留意兩個侍女的神色。
隨駕城的城隍爺果真是即將金身崩壞、行至香火大道的盡頭了,所謂窮途末路,不過如此。但是像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爺也不例外,用盡了法子。先是疏通關係,耗盡積蓄,跟朝廷討要了一封逾越禮制的誥命,可是效果依舊不好,這源於一樁當時無人太過在意卻影響深遠的陳年舊事:百年之前,隨駕城發生過一樁一戶書香門第滿門橫死的冤案,最後在朝廷官員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然而事實真相則遠非如此,當時城隍廟上下官吏一樣不知後果如此嚴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蒼筠湖與隨駕城是近鄰,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曉諸多內幕。那座書香門第,數代人行善積德,家族祠堂匾額內都快要孕育出一個香火小人兒了,卻一夜之間慘遭橫禍,雞犬不留。城隍爺雷霆震怒,命諸司胥吏糾察此事,不承想查到最後竟然查到了自家頭上。原來城隍廟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作為城隍爺的第一輔吏,與那個職責類似一縣縣尉輔官的枷鎖將軍相互勾結,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誘惑欺凌那個家族的女子,而枷鎖將軍則相中了那個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兒,準備拿去賄賂一名仙家修士,希冀著能去州城城隍閣任職,高升為一人之下諸司之上的武判官。枷鎖將軍便要挾陰陽司主官,兩個本該幫助一郡風調雨順、陰陽有序的城隍廟大員合夥請了一夥流竄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書香門第,陰陽司主官則早早私藏了兩名美婦於郡城外的鄉野僻靜宅邸中。
若僅是如此,城隍爺哪怕稍稍徇私,輕判了兩名輔官,也不至於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長沽名釣譽的城隍爺明面上讓諸司鬼吏幫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斬殺,不留一個活口,然後暗中放過了陰陽司主官,打殺了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鎖將軍,至於那兩個婦人,自然難逃一死。但是不承想,那書香門第有一個孩子剛好與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夾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護主,故意死在了夾壁附近,以自己的屍體遮掩了入口。那個孩子最終得以僥倖逃出隨駕城,在一個世交前輩的幫助下,更換姓名戶籍,其後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順遂,成為一郡父母官,開始著手翻案,順藤摸瓜就查到了城隍廟,然後自然又是一樁慘案。只是相比當年的人盡皆知,這一次,從頭到尾,悄無聲息,朝廷得知的消息,無非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守病死任上。那個本該前途似錦的讀書人一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書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城中兇險,在悄悄寄出一封給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就視死如歸,最終在那一天,他去了淪為荒廢鬼宅多年的府邸。夜幕中,那人脫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頭,然後……便死了。
事實上,從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廟諸司鬼吏就已經圍住了整座衙署,日夜遊神親自當起了「門神」,衙署之內更是有文武判官隱匿在此人身邊虎視眈眈。所以那晚深夜,此人從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別說是行人,就連更夫都沒有一個。
隨駕城的城隍爺在斬草除根三年之後,就發現自己的金身開始出現一道裂縫,多年積攢下來的那些陰德竟是都無法彌補這條裂縫,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蔓延,於是就有了如今的隨駕城異象。
陳平安一直安靜聽著,然後芍溪渠主用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為隨駕城城隍廟來了一句蓋棺論定:「自作孽不可活可是他們最熟稔不過的措辭。真是好笑,隨駕城那城隍廟內還擺著一把石刻大算盤,用來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陳平安終於開口問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被城隍廟攔截下了?」
芍溪渠主搖頭道:「回稟仙師,按照我家湖君的說法,那太守行事頗為縝密,確實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對,只是不知為何,泥牛入海一般,這麼多年下來,朝廷渾然不知此事,倒是那個收信之人,官場順遂,當年都做到了刑部尚書,後來更是家門昌盛,子孫科舉文運都極好,光是進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陳平安又問道:「連同這個姓杜的在內,那麼多修道之人一起趕赴隨駕城又是為何?難不成那位城隍爺如此光風霽月,交了這麼多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廟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芍溪渠主降低嗓音,仰頭說道:「隨駕城風水頗為奇怪,在城隍廟出現動蕩之後似乎便留不住一件異寶了,每逢月圓、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會有一道寶光從一處牢獄當中氣沖斗牛。這麼多年來,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異寶的根腳。有堪輿高人推測,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氣運孕育了數千年的天材地寶,隨著隨駕城的怨氣煞氣越來越重,便不願再待在隨駕城,才有了重寶現世的兆頭。」
陳平安再眯眼而問:「我不過是隨便問了你一番,就知道了這麼多駭人聽聞的真相,那麼多能人異士,又經過了這麼多年,一個個騰雲駕霧飛來飛去,在隨駕城來來回回,說不得還有不少修士在城中紮根多年,可就沒一位神仙老爺嘗試為那戶人家翻案?」
芍溪渠主這一次的發愣是油然而生的,並非作偽,然後喃喃道:「翻案做什麼?與城隍廟交惡,豈不是更得不著那件異寶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撓了撓頭,望向夜空:「這樣啊……倒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說法。」
祠廟神台後牆壁那邊有些聲響,芍溪渠主只覺得一陣清風撲面,猛然轉頭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對半而開,塵土飛揚。已經偷偷清醒過來、想要有所動作的鬼斧宮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單手抓住脖頸,狠狠砸入地面。當那人起身後,杜俞已經氣機斷絕,死得不能再死了。
芍溪渠主在那一刻,身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體冰涼,如墜冰窖。
那人側身轉過頭來望向她,面無表情。他的眼神如古井幽幽,彷彿水深處正有蛟龍搖曳,欲攀緣井壁而上,探出頭顱來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間。
芍溪渠主想要後退一步,躲得更遠一些,只是雙膝深陷,只好身體後仰,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至於直接被嚇死。
卻是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人便驀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紅塵,不沾因果嘛,天經地義的事情。」
芍溪渠主眼神恍惚,輕輕晃了晃腦袋,哭喪著臉,顫聲問道:「仙師真殺了那杜俞?」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給我拘押起來了。鬼斧宮這麼大一個門派,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謂的山上大道侶,我哪敢對此人不敬,小懲薄戒罷了。」
芍溪渠主心道: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腸卻爬滿了蛇蠍!瞧著年紀輕輕,一定是個在山上修行了無數年的老怪物。好一個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陳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塵砰然四散,一襲青衫頓時不染纖塵。他徑直從斷裂出缺口的神台走過,經過篝火堆和那裝死少年身邊的時候,笑道:「趕緊擦擦哈喇子,然後繼續裝死。」
那市井少年趕緊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