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壓下一條線

第九章 壓下一條線

·第九章·

壓下一條線

陳平安坐在祠廟門檻上,看著芍溪渠主和她的兩個侍女,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深澗陰沉水。

他確實以一門秘法神通收攏了杜俞的魂魄,並不是危言聳聽。這可不是什麼山上入門的仙法,而是陳平安當初在書簡湖跟截江真君劉志茂做的第二筆買賣。術法品秩極高,極其消耗靈氣,這會兒陳平安的水府靈氣積蓄幾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陳平安是不太敢以內視之法遊歷水府了——見不得那些綠衣童子們的哀怨眼神。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一粒瑩瑩雪白的兵家甲丸,還有一顆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圖的朱紅丹丸,這便是鬼斧宮杜俞先前偷襲所用之物。丹丸由一隻妖物的內丹煉化而成,功效類似當年在大隋京城,那伙刺客圍殺茅小冬的致命一擊,只不過那是一顆貨真價實的金丹,陳平安手上這顆遠遠不如,多半是觀海境妖物的內丹,至於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著不至於玉石俱焚,靠著這副神人承露甲抵擋內丹爆炸開來的衝擊。

算計是好算計,當時陳平安在聽到隨駕城那樁陳年舊事後確實有些心神不定,被杜俞掐准了時機。只可惜杜俞先前那點細微的氣機漣漪導致牆壁縫隙碎石激起些許飛塵,芍溪渠主未必能夠察覺到絲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彷彿神靈庇護的陳平安這裡簡直就是聲如雷鳴。畢竟落魄山竹樓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無聲息,驟然炸雷,很多時候陳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賭,才能……不被打得太過結結實實,躲還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誠將拳意壓在遠遊境。而當初與朱斂的切磋,這個武瘋子被崔誠每天逼著必須將陳平安打個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講究。

說到底,還是杜俞修為不夠高。這就像陳平安在鬼蜮谷惹來了京觀城高承的覬覦,沒有任何猶豫,陳平安選擇跑路。杜俞如果沒有心存僥倖,清醒過來后也直接跑路,陳平安會阻攔,但是絕對不會痛下殺手。

陳平安收起了那顆杜俞壓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著那枚雪白甲丸,緩緩擰轉,望著芍溪渠主:「我說過,你知道的,都要說給我聽。夫人自己也說過,再也不主動找死了。」

芍溪渠主神色悲慟,滿臉凄涼道:「仙師大人,奴婢真的沒有藏掖啊,仙師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她身體撲倒在地,臉頰枕在雙臂上,整個人伏地不起,雙肩顫動,可憐至極,「奴婢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要被仙師如此冤枉。」

陳平安站起身,芍溪渠主立即收聲。下一刻,陳平安就蹲在了她身旁,手掌按住她的頭顱,重重一按,她的下場便與杜俞如出一轍,昏死過去,大半頭顱陷入地底。

兩個侍女畏懼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個被陳平安一袖罡氣砸中後背,嬌軀嵌入牆壁當中,亦是當場暈厥。只剩下一個顫顫巍巍的侍女,剛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術,不敢動彈。

陳平安轉身坐在台階上,說道:「你比那個穿牆術學得不精的姐妹要實誠些,先前渠主夫人說到幾個細節,你的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給我。說說看,就當是幫你家夫人查漏補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還是要再說一遍,我跟你們沒過節沒恩怨,殺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隨侍輔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稱公子為仙師老爺,可小婢怎麼看都覺得公子更像一位純粹武夫。那杜俞也說公子是位武學宗師,武夫殺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掠出,如飛雀縈繞樹枝。夜幕中,一抹幽綠劍光在陳平安四周飛快游弋。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劍仙!」

據說在蒼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飛劍取頭顱的劍仙!

陳平安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那侍女開始猶豫不決,她臉上的悲苦神色與芍溪渠主先前的楚楚可憐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機,依照渠主夫人喜歡猜疑的脾氣,以及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還不是一個「死」字?一湖三河兩渠在數百年間因為一點小事觸怒湖君,結果被點了水燈、魂魄被抽絲剝繭出來作為燈芯日夜燃燒的姐妹,她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水燈滴落最後一點精魄油滴才算脫離苦海,只是同樣再無來生來世了。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一些曲折脈絡,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後續打算,為她寬心,但是最後就只說了一個字:「說。」

侍女嚇得身體一晃,再不敢心存僥倖,便將自己知曉、推敲出來的一些內幕,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說給了這位年輕劍仙。

蒼筠湖那位湖君是她們銀屏國數一數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幾位山嶽之主也可平起平坐,素來瞧不起隨駕城城隍廟。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祇,曾經與芍溪渠主結怨,鬥法一場,蒼筠湖湖君差點就要駕馭湖水擺出水淹隨駕城的架勢,逼迫火神祠神祇現身,當著一城百姓的面磕頭認錯,後來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過境劍仙從中斡旋,才就此作罷。但是蒼筠湖湖君對隨駕城怨恨更深,當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密信,城隍廟被蒙在鼓中,蒼筠湖湖君卻洞若觀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送信人。得知密信內容后,蒼筠湖湖君將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離境遠遊的玉璽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與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銀屏國京城。

陳平安聽到這裡,問道:「那火神祠神祇與城隍廟關係如何?」

侍女說道:「關係平平。照理說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卻不太喜歡跟城隍廟打交道,許多山上仙家籌辦的山水宴席,雙方几乎從不會同時出席。」

陳平安又問:「湖君對那城隍廟又是什麼態度?」

侍女柔聲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城隍爺。我們渠主夫人偶爾在湖底龍宮喝高了,回到私宅,便會與我們姐妹二人說些體己話,說湖君大人笑話那位城隍爺就是個草包,生前最喜歡剽竊寒士詩詞,然後砸錢為自己揚名,銀屏國選了這麼個傢伙當城隍爺,只重名聲清譽,生前身後都不是個有治政才幹的,平日里吟風賞月,自號玩月真人,喜歡當甩手掌柜,也不知馭人之術,所以隨駕城這場災禍哪裡是什麼天災,分明就是人禍。不過我們蒼筠湖與隨駕城城隍廟面子上還算過得去,那位城隍爺經常會帶一些京城外出遊歷的達官顯貴、王公子孫去湖底龍宮長長見識,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數人,個個狐媚子,故而貴客們次次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陳平安說道:「城隍廟一錯再錯,鑄成今日大禍,火神祠自然會被殃及,其實你們那位湖君樂見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聲,片刻之後,苦笑道:「湖君大人是一國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這等卑微小婢哪裡能猜得到。」

陳平安點點頭,將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後輕輕一彈指,侍女直挺挺後仰倒地。他一揮袖子,那牆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滾在地,緩緩醒來,她頭疼欲裂,渾身筋骨幾乎散架了。

陳平安問道:「方才這小婢腦子裡一團糨糊,問不出什麼來,你瞧著機靈些,你來說說看?」

這婢女想要跪地磕頭饒命,被陳平安一彈指,雖力道稍輕,仍砸得她如斷線風箏般倒飛出祠廟大門,然後又被陳平安一伸手駕馭返回,掐住她脖子。雙方對視,侍女見著了他的眼神,嚇得肝膽欲碎,臉色鐵青,嗚嗚咽咽,似乎有話要說。

陳平安隨手將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癱軟在地,然後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轉頭凝視著芍溪渠主,眼神複雜,有感激,有戀戀不捨,有埋怨。最後,她板著臉,朝那個裝神弄鬼的年輕仙師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說完了!」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階上,雙手輕輕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又是抬手一彈指,將其擊暈。然後以行山杖巧妙敲地,芍溪渠主被那條蜿蜒而至的罡氣打在後腦勺上,頓時清醒過來,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然後痴痴地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陳平安一臉怒容:「兩個賤婢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貨嗎?」

芍溪渠主如釋重負。以往還埋怨兩個侍女都是痴貨,不夠伶俐,比不得湖君大人府上那些狐媚子辦事得力,勾得住、拴得住男人心。現在看來,反而是好事。一旦將蒼筠湖牽連,到時候不但她們兩個要被點水燈,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難保。藻溪渠主那個賤婢最喜歡搬弄唇舌,暗箭傷人,已經害得自己祠廟香火凋零多年,還想要將自己趕盡殺絕,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整座蒼筠湖都在看熱鬧。

陳平安說道:「你去把湖君喊來,就說我幫他宰了鬼斧宮杜俞,讓他親自來道聲謝。記得提醒他,我這個人兩袖清風,最受不了銅臭氣,所以只收順眼的江河異寶。」

芍溪渠主錯愕道:「我去?」

陳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芍溪渠主起身就要運轉本命神通,化作水霧遠遁。陳平安指了指兩個倒地不起的侍女:「她倆姿色比你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謝禮之後,我去過了隨駕城,得了那件即將現世的天材地寶,隨後肯定是要去湖底龍宮拜訪的。我江湖走得不遠,但是讀書多,那些文人筆札多有記載,自古龍女多情,身邊婢女也妖嬈,我一定要見識見識,看看能否比夫人身邊這兩個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龍女和龍宮婢女們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當,我到時候一併討要了,銀屏國京城之行可以將她們賣出高價。」

芍溪渠主趕緊附和道:「兩個賤婢能夠侍奉仙師,是她們天大的福氣……」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譏笑道:「可如果我見過了,對她們很失望,那麼渠主夫人和那與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隨我入京了。」

對於這些,芍溪渠主並不擔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頂著,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蒼筠湖龍宮,見著了湖君,最終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呢。她趕緊抖了抖袖子,兩股碧綠色的水運靈氣飛入兩個侍女的面目,讓兩人清醒過來,與陳平安告罪一聲,說定然快去快回。

陳平安突然喊住芍溪渠主,後者身體僵硬地轉過身,苦澀道:「不知仙師還有什麼吩咐?」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運精華,不多,二兩重即可。」

芍溪渠主既心驚心疼,又有一些慶幸。水運精華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喪當場,總歸是划算的。她趕緊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一點湛青色精光綻放,然後一條金線如溪澗從山頂峽谷傾瀉而下,繞過肩頭,沿著手臂一路往手腕處流瀉。最終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顆碧綠水珠來,輕輕往陳平安那邊一推,抹了抹額頭汗水,笑道:「仙師說借,真是羞煞奴婢了,這四兩水運精華,當是奴婢僥倖得遇仙師,一份小小的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比起異寶瀲灧杯,是算小。」

芍溪渠主不敢說話。瀲灧杯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夠在香火淬鍊金身之外精進自身修為的仙家器物寥寥無幾,每一件都是至寶。瀲灧杯曾是蒼筠湖湖君的龍宮重寶,藻溪渠主之所以對她如此仇恨,就是為了這隻極有淵源的瀲灧杯。按照湖君大人的說法,它曾是一座巨制道觀的重要禮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這等功效。

主僕三人離開祠廟后,陳平安收起那顆水運珠。雖只有四兩重,但解一時之渴還是可以的,甚至效果猶勝靈丹妙藥,不過絕非長久之道。修行路上,有些捷徑可以讓練氣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後,就越是隱患無窮。

陳平安沒有急於煉化水運珠補給水府靈氣,坐在原地,想著事情。他心知那三人這一去未必會回來了,蒼筠湖湖君多半更不會上岸見面。死了個鬼斧宮杜俞,難不成他這個蒼筠湖共主跑來幫忙收屍?只要上了岸,進了祠廟,就等於被他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臉上,糊了一臉屎,鬼斧宮和杜俞爹娘那對道侶會在乎你蒼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魚,遭了無妄之災?再說了,你堂堂銀屏國水神魁首,好意思說殃及池魚?至於那兩個祠廟侍女,一個在他這邊做對了,一個在芍溪渠主那邊做對了,所以都可以活。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浮現出一顆十縷黑煙凝聚纏繞的圓球,最終變幻出一張痛苦扭曲的男子臉龐,正是杜俞。每當有尋常清風拂過,那顆由三魂七魄匯總而成的圓球就會痛苦不堪,彷彿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間陰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開口,嗓音仍是細若蚊蠅:「求求你了,將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當中,還有得救,有得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剮出三滴心頭精血,點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師,立下師門秘傳的仙家毒誓,再不敢與你為敵,決不敢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春風一度,這麼好的一個說法,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這般糟踐下作了,嗯?」他五指如鉤,微微彎曲,便有絲絲縷縷的罡氣旋轉,剛好籠罩住這顆魂魄圓球,杜俞頓時鬼哭狼嚎起來。

陳平安緩緩說道:「江湖女俠的滋味到底是什麼滋味?你與我說說看,我也走過江湖,竟然都不知道這些。」

杜俞剛要開口,陳平安側過頭,但是手上卻加重了力道,罡氣越發凝練,竟是濃稠似水欲結冰的驚人氣象。他以豎耳聆聽狀道:「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

杜俞的三魂七魄剛剛被秘術剝離出身軀,本就處於最孱弱的階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縷黑煙糾纏如亂麻。再這麼下去,哪怕逃離牢籠,也會徹底失去靈智,淪為厲鬼,渾渾噩噩,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鬆開五指,抬起手,繞過肩頭,輕輕向前一揮,祠廟後邊那具屍體砸在院中。他站起身,蹲在杜俞屍體旁邊,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約莫一炷香后,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瞧著嚇人,卻是好事。若是沒這些動靜,說明這副皮囊已經拒絕了魂魄入駐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門而入,三魂七魄終究還是只能離開身軀四處飄蕩,要麼受不住那天地間的諸多風吹拂,就此消散,要麼僥倖秉持一口靈氣一點靈光,硬生生熬成一隻陰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後迅速盤腿坐好,開始掐訣,心神沉浸,盡量安撫幾座動蕩不安的關鍵氣府。等到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望去,陳平安正蹲在不遠處,雙手籠袖,盯著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轉,陳平安只是紋絲不動。

杜俞哀嘆一聲,打消了搏命的念頭,緩緩起身,手指在心口處點了三下,臉龐扭曲起來,然後三滴心頭精血如燈芯點燃,三縷青煙裊裊升起如三炷香火。

杜俞微微低頭,雙手持香齊眉,朗聲道:「即刻起,鬼斧宮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親師,發誓不會報仇,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別,就此不回頭……」

陳平安站起身,腳尖踩在刀柄上,輕輕一踩,刀光一閃,剛好沒入杜俞腰間刀鞘,嚇得杜俞又有些腿軟。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廟大門:「相逢是緣,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請教一番。」

杜俞心中糾結不已:緣你大爺的緣,老子都差點要在這條臭水溝里身死道消了。當然,想歸想,他依舊老老實實跟在陳平安身後,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向爹爹借的神人承露甲沒了,苦苦向娘親求的煉化妖丹也沒了,他的心肝腸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難,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心神不定,魂魄不安,這就是魂魄離體的後遺症,接下來幾十年都要好生休養才行。這趟隨駕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個大跟頭,傷了大道根本不說,回去后該怎麼跟爹娘解釋又是大麻煩。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月色靜謐,水霧沁涼。

杜俞的心其實更涼。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十數國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學宗師,他遊歷四方,見聞極廣,真沒有這麼一號人物,能夠讓他如此憋屈的年輕一輩修士更是屈指可數。

陳平安以行山杖開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漸漸趨於平穩,笑道:「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還魂嗎?」

杜俞苦笑道:「前輩是想要我們鬼斧宮的那兩種符籙?泄露祖師堂秘法,可是要被打斷長生橋、逐出師門的。」

陳平安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麼?再說你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敢將一位水神娘娘當魚兒釣,會怕這些規矩?你們這種人,規矩嘛,就是以打破為樂的。」

杜俞越發心驚。這種話,唯有證得大道之人,真正無情,才能夠說得如此自然而然。類似的口氣類似的話,他爹娘私底下也與他說過。

陳平安說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蒼筠湖邊上的水仙祠,鬼斧宮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蒼筠湖湖君找我也難,到最後還不是一筆糊塗賬?所以你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什麼泄露師門機密,而是擔心我知道了畫符之法和相應口訣后殺你滅口,一了百了。」

這是跟楊凝性學來的手段,栽贓嫁禍潑髒水。

杜俞黯然無語。那個背負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輕人言語溫和,真像是與好友寒暄閑聊:「知道了你們的道理,再來講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腳步:「前輩如何保證我說出馱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殺我毀屍滅跡?」

陳平安隨之停步,只是轉過頭:「你只能賭命。」

杜俞慘然道:「前輩!我都已經立下重誓,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見那人一臉驚訝:「你仗著大門派嫡傳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遊戲江湖,草菅人命,與我拳頭更硬,將你視為螻蟻,玩弄於掌心,不是一個道理嗎?很難理解?你這麼蠢,爹娘不著急?」

杜俞欲哭無淚。碰到這麼個「實誠」的山上前輩,難道真要怪自己這趟出門沒翻皇曆?

陳平安望向遠方蒼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還有機會開口了。用兩道符籙買一條命,我都覺得這筆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賭前輩不願髒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業障。」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隨駕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開始畫符,再以心湖漣漪告訴陳平安口訣。

馱碑符傍身,能夠極好隱匿身形和氣機,如老龜馱碑負重,寂然千年如死。但是修士本人對於外界的探知也會受到約束,範圍會縮小不少,畢竟天底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馱碑符是鬼斧宮兵家修士精通刺撒的殺手鐧之一,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讓許多山上陣師夢寐以求。又名飛鳥篆的這道鬼斧宮符籙歷史悠久,是師門開山老祖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鬼斧宮後世子弟大多隻得皮毛,難得精髓。

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親倒是精通此道,是師門三百年來的雪泥符繪製第一人,曾經私自將此符偷偷傳授給一位頂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漲。鬼斧宮事後知曉,自家人都還沒說什麼,就被另外與那修士敵對的一座山頭跑來追責問罪,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可最後仍是不了了之。祖師堂對他娘親的責罰不過是閉關思過十年,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罷了,算個屁的責罰。更何況面壁思過之地還是一處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杜俞是事後才知道,那位得了師門雪泥符的頂尖大修士悄悄來過一趟鬼斧宮,應該是為娘親求情了。

一開始杜俞還擔心此人只是眼饞兩道符,想著技多不壓身,其實本身不擅符籙此道,他已經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費一番口舌,當一回糟心的教書先生。不承想那人只是聽自己一路講解下去,從兩道符籙的綱領到具體口訣內容再到細微關鍵處,始終從無詢問,只是讓他重複了三遍。第二遍的時候,杜俞由於太過熟稔符籙真解文字,無意中漏過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話,結果就發現那人眯起眼,輕輕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點給自己甩了一個大嘴巴,趕緊亡羊補牢,一字不差地重說了一遍。

三遍之後,那人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兩張符籙。

杜俞大氣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畫符,依樣畫葫蘆,繪製出兩張相對粗糙的馱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時,靈光一點通,瑩瑩生輝,雖然符膽品秩不高,可符籙到底是成了。

杜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親娘唉,符籙一道真沒這麼好入門的,不然為何他爹境界也高,歷代師門老祖同樣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評語?委實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適合畫符,所以道家符籙一脈的門派府邸,勘驗子弟資質,從來都有「初次提筆便知是鬼是神」這麼個殘酷說法。眼前這位前輩,絕對是行家裡手!說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什麼純粹武夫,都是障眼法……只是一想到這裡,杜俞又覺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這位前輩,是不是太過不講理了?

陳平安以行山杖抹去雙方畫出的四張符,打散符膽靈光:「你的誠意夠了,那咱們再來做筆真正的買賣?」

杜俞疑惑道:「怎麼說?」

陳平安將兵家甲丸和煉化妖丹從袖中取出:「都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我今兒運道不錯,先前從路邊撿到的,覺得比較適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買?」

杜俞大義凜然道:「難得前輩願意割愛,只管開價!便是砸鍋賣鐵,我都願意重金溢價買下它們!」

陳平安點點頭,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一顆碧綠水珠滴溜溜旋轉。陳平安撥出約莫一兩水運精華的分量,收起剩下的,笑道:「這是渠主夫人的饋贈,就當是我的誠意了,你受了傷,急需靈氣救濟一二。這顆水運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趕緊拿去煉化了吧。」

杜俞沒得選,只好取過那顆珠子,一掌輕輕拍入心口,默然煉化,然後神色古怪:這真是一顆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珠子?非但沒有半點不適,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覺酣暢淋漓。

陳平安笑道:「好了,談正事。一件品秩這麼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顆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煉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錢撿漏?」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錢實在不多,又無那傳說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陳平安笑著點頭:「自然可以。」

杜俞從懷中掏出一隻流光溢彩的小綉袋,動作輕柔,打開繩結,取出一張摺疊起來的書頁,攤開后,絲毫不見摺痕。他說道:「此物異常珍貴,是我早年與人廝殺,在一處破敗古寺的地道中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說是價值連城,買賣此物至少也需要一枚小暑錢才行,不然就對不住它。」

陳平安接過那張書頁,是金字佛經。他笑著收下,將那甲丸與妖丹交給杜俞。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對蒼筠湖,雙手拄著行山杖。

杜俞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面露厲色,可仍是不敢開口說話。

定人生死,從來不是一件輕鬆事。正是如此,陳平安才沒能完全隱藏住那份似有似無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覆海元君聽到陳平安的保證后,依舊轉頭向那個明明更加言而無信的書生求饒,務必要那書生髮誓,她才去打開河底禁制。大概就是她察覺到了,在那一刻,自己其實生死已定。

這一刻,杜俞也是。生死一線,修士的直覺總是無比準確。

杜俞雙手攤開,直愣愣看著那兩件失而復得、轉瞬間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寶,嘆了口氣,抬起頭,笑道:「既然如此,前輩還要與我做這樁買賣,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還是說故意要逼著我主動出手,希冀著我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擲出妖丹,好讓前輩殺我殺得天經地義,少些因果業障?前輩不愧是山巔之人,好算計。若是早知道在淺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見前輩這種高人,我一定不會如此託大,目中無人。」

陳平安望向遠方,問道:「那渠主夫人說你是道侶之子?」

杜俞點頭道:「一個姓杜,一個姓俞,我便叫杜俞了。」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不錯的名字。」他抬起手擺了擺,「你走吧,以後別再讓我碰到。」

杜俞苦笑道:「我怕這一轉身,就死了。前輩,我是真不想死在這裡,憋屈。」

陳平安說道:「也對,那就跟著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認得路?」

杜俞點頭。

兩人真就這麼翻山越嶺,一起去往藻溪地界。一路上,陳平安問了些銀屏國在內十數國的山上山下形勢,杜俞自然有問必答。

陳平安聽過了那對金童玉女的一些事迹后,笑問道:「這黃鉞城少年何露、寶峒仙境的仙子晏清,聽上去怎麼像是江湖演義小說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為各自山頭敵對,才害得他們無法成為一對神仙道侶?」

杜俞說道:「在前輩眼中興許可笑,可便是我見著了他們二人也會自慚形穢,才會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不予置評。

兩人來到一處山巔,往西遠眺,便是藻溪轄境了,水神祠廟已經相距不遠。

陳平安問道:「城隍廟重寶現世,你是為此而來?」

杜俞不敢隱瞞什麼,說道:「除了我,還有一位師叔和三位師弟師妹一起趕赴隨駕城。不過異寶早已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內定,我們鬼斧宮不過是幫關係更好些的寶峒仙境搖旗吶喊,壯一壯聲勢罷了。我呢,不怕前輩笑話,就想看看能否瞧見那何露和晏清。兩人碰頭后,不得不為此相愛相殺,估摸著都該是一臉吃屎的表情。一想到這個,我就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了笑:「你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訕笑道:「前輩謬讚了,晚輩愧不敢當。」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真』字,確實分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說道:「前輩言語看似隨意,若是細細琢磨,真乃字字玄妙,發人深省。」

陳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搶生意?」

杜俞一頭霧水,戰戰兢兢,噤若寒蟬。

兩人繼續趕路。

相較於幾近荒廢、連金身都不在廟內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廟要更氣派,香火氣息更濃,一看就是個會經營的水神娘娘。不過她既然能夠打壓得另外一位渠主抬不起頭,以至於祠廟都廢棄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下山之時,陳平安將那樁隨駕城慘案說給了杜俞,要杜俞去詢問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心想老子今夜都算是死過兩回的人了,還怕得罪一個小小渠主?所以半點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別說是一個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這會兒就是蒼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惱了自己,也照砍不誤。如果不是那位前輩說了要好好商量,他都要提刀踹門,一刀將其砍個半死,再讓那藻溪渠主來跟他杜大爺談談正事,聊完之後,一刀斃命,才解心頭之恨。都他娘是你們蒼筠湖風水不好,才害得老子這會兒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後頭乖乖當條搖尾乞憐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搖尾乞憐也就罷了,還要擔心一個尾巴沒晃好,就要給人莫名其妙一巴掌拍死了。

兩人各自斂了氣機,徒步下山,免得打草驚蛇。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如果早早知道了隨駕城慘案,會怎麼做?說心裡話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位郡城的城隍爺可不是尋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誥命,且不說能否打殺,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說了,江湖恩怨,官場是非,真沒什麼有趣的,翻來倒去就是那些個狗屁倒灶的雞毛事。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山上也好不到哪裡去,真正潛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凈凈。我只是性子躁,修為又遇上了瓶頸,才會去江湖找樂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問了一嘴:「晚輩這些肺腑之言,不會惹來前輩不快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見多了,便難起漣漪。」

杜俞沉默許久,突然說道:「不過我若是爹娘嘴中的真正山巔人,興許一個高興,便古道熱腸一番,或是見那城隍爺一個不順眼,也就隨隨便便一刀砍死了,至於那個太守的冤案,與我無關,不摻和。這種事,吃力不討好。宰了城隍爺,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祇的金身一碎,老值錢了。而如今,如果沒有重寶現世一事,我進了隨駕城,也就是吃喝玩樂走一圈,拍拍屁股走人。」

陳平安說道:「等你成為那山巔人,就會發現,一個郡城的城隍爺根本讓你提不起求利的興趣,許多今日之心心念念,無非是來年之付諸一笑。」

杜俞細細咀嚼一番,然後自嘲道:「我資質尚可,卻沒有黃鉞城城主和寶峒仙境老祖師那麼好的修道根骨。不說這兩位已經得了道的大佬,僅是何露與晏清就是我這輩子註定越不過的大山,有些時候在江湖裡廝混,自個兒喝著酒也會覺得借酒澆愁的說法不騙人。」

陳平安問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見過那些……你覺得很傻的江湖人嗎?」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過大多死了。不死,難見品行;死了,也就那麼回事。」

陳平安點頭道:「你心弦不那麼緊繃著的時候,倒是會說幾句難聽的人話。」

杜俞啞口無言。這話聽著那叫一個彆扭,怎麼自己還有點慶幸?

兩人下了山,又沿河行出十數里路,杜俞瞧見了那座燈火通明的祠廟。祠廟規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聲說道:「前輩,不太對勁,該不會是蒼筠湖湖君親臨,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吧?」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見杜俞並無異樣,先前便吸納了那顆應該沒有動手腳的精粹水珠,卻沒有直接煉化,丟入水府交由綠衣童子們幫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用內視之法,陰神凝如芥子,親自遊歷水府。身外大天地那麼一顆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內,陳平安的陰神卻如同雙手扛著巨物。綠衣童子們得了水運珠子后,陳平安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勘驗的,一個個雀躍無比,第一次對陳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陳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廟。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闖入蒼筠湖龍宮,陳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買賣」了。

一樣是生意往來,卻是不一樣的手法。與杜俞、芍溪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經,跟陳平安與披麻宗修士所做的買賣自然不同。一個錙銖必較,少給一枚銅錢我都要考慮打不打死你;一個願意少賺,甚至是吃虧都無妨。

聽到了杜俞的提醒,陳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著只要湖君上岸,就要跟他過過招嗎?」

杜俞笑道:「給前輩教了做人,我這會兒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讓前輩看笑話了。」

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還有廝殺,這次別說什麼讓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想著是不是得找個機會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壯,不然走漏了風聲,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但是那傢伙已經笑道:「我都沒殺的人,你回頭跑去殺了,是投桃報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說,覺得自己運氣好,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我這類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斬釘截鐵道:「前輩諄諄教誨,晚輩銘記於心!」

陳平安緩緩前行,笑道:「與人為善是很難,不糟踐俗人不為惡,有那麼難嗎?不過也對,隨心所欲,無拘無束,誰不憧憬?學成了仙家術法,已非人間人,再想有那彷彿累贅壓身的憐憫之心,是有些多餘。如市井之人看待籠中雞犬、刀俎魚肉,一下子轉過頭去吃齋吃素,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杜俞一時半會兒不敢確定這番言語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開口廢話半句。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就算將其中一條線往下壓了再壓,真管用嗎?

他扶了扶斗笠,繼續前行。

到了祠廟外邊,陳平安停下腳步:「去吧,探探虛實。死了,我一定幫你收屍,說不定還會幫你報仇。」

杜俞憋了半天,無奈道:「前輩真是……不與晚輩見外。」

他攥緊那枚兵家甲丸,頓時如水銀流淌全身,披掛上一副師門重寶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入大門敞開的祠廟,不到半炷香工夫,就一臉吃屎的表情走回陳平安身邊,低聲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裡邊做客,我怕節外生枝,便沒辦正事。」

陳平安並不介意,疑惑道:「寶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點頭:「寶峒仙境的修士剛到蒼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歡龍宮的熱鬧,就獨自跑來這兒求個耳根清凈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何露沒在?」

杜俞一愣,然後搖頭道:「前輩,他們倆膽子沒這麼大吧?兩個門派即將在隨駕城打生打死了,他們就在各自師門前輩的眼皮子底下約好時間地點偷偷幽會?那藻溪渠主確實會守口如瓶,可這兩人不至於這般猴急才對,畢竟晏清性子冷,何露也還算一心向道的。」

陳平安笑道:「寶峒仙境大張旗鼓拜訪湖底龍宮,晏清什麼性情你都清楚,何露會不知道?晏清會不清楚何露能否會意?這種事情,需要兩人事先約好?大戰在即,若真是雙方都秉公行事,上陣廝殺,今夜相見,不是最後的機會嗎?不過我們在水仙祠鬧出的動靜,芍溪渠主趕去龍宮通風報信,應該打亂了這兩人的心有靈犀,說不定這會兒何露正躲在某處,怪你壞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廟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順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辭又如何?能否驗證我的猜測?」

杜俞一臉汗顏:「先前光想著硬闖府邸,提刀砍人,好為前輩立下一點小功勞,所以晚輩真沒想這麼多。」

陳平安不著急進入祠廟,瞥了眼內心惴惴的杜俞,然後環顧四周,隨口問道:「你怎麼走的江湖,怎麼活到今天的?還是說銀屏在內十數國,處處民風淳樸?可在水仙祠廟那邊,我見你們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沒淳樸到哪裡去啊。」

杜俞只得說道:「與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的前輩相比,晚輩自然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嗯,這句話不錯,我記下了。」

杜俞心中鬱悶:記這話作甚?

陳平安開始挪步,率先跨過大門。府邸輝煌,全然不似祠廟。

他們來到一處懸挂「綠水長流」金漆匾額的內府門外,匾額下站著一名鳳冠霞帔的宮裝婦人,氣度雍容,一雙桃花眼眸有些狹長,笑意淡淡。

與她並肩而立的年輕女子身穿白衣,頭戴一頂鳳翅金冠,巧奪天工,些許微風拂過,金色鳳尾便隨之顫動,隱約有雛鳳長鳴之聲。

陳平安對這二人沒什麼興趣,反倒多瞧了幾眼那頂金冠,應該是件品秩不錯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囑,與陳平安並肩而立。此時兩人是江湖結識的多年好友,前輩「陳好人」是一個雲遊四方的野修。

進祠廟之前,陳平安問他裡邊兩位會不會些掌觀山河的術法,杜俞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連他們鬼斧宮老祖都需要動用師門重器才可以運轉這種神通,除了黃鉞城城主和寶峒仙境祖師,或是蒼筠湖湖君、五嶽神祇這類稀罕存在,在各自山頭,誰敢說自己能夠掌觀山河?

陳平安笑道:「我與杜兄弟此次冒昧拜訪,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討教一件小事。」

藻溪渠主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說了是小事,那就不用著急。我今夜與晏仙子飲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師明日再來?」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麼,不然都要朝她豎大拇指了。真他娘的女中豪傑,這份英雄氣概,半點不輸自己那句「先讓你一招」。

不過這也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晏清是誰?祠廟又在蒼筠湖畔,更有寶峒仙境的仙師在龍宮做客。一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眼觀鼻鼻觀心,只是眼珠子微動,看了眼天幕。

他現在就怕天塌下來,不過塌下來也好。身邊這位前輩若是真輕輕打了晏清那麼一兩下,以寶峒仙境老祖出了名護犢子的脾性,一定不會罷休,蒼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到時候就會是一場法器齊出、遮天蔽日的圍毆。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沒太多竊喜,就是怕寶峒仙境和蒼筠湖聯手圍毆一名野修,到頭來反給人家單挑了。

杜俞其實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荒誕可笑,身邊此人再厲害,照理說對上寶峒仙境老祖一人興許就會極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圍,能否逃出生天都兩說。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種直覺,告訴自己最不可能的興許才是最後的真相。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在隨駕城得知當年那位暴斃太守臨終前寄出的密信你不但親手打開了,而且還與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銀屏國京城,對吧?」

晏清神色冷漠,對於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聞。杜俞相信她就算聽見了也等於沒聽見,因為爹娘說過,如晏清、何露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間事就如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鏡,了無痕迹。

藻溪渠主依舊神色恬淡,微笑道:「問過了問題,我也聽見了,那麼你與杜仙師是不是可以離去了?」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當年行事自然是職責所在,所以我並非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覺得反正事已至此,隨駕城更要大亂,這等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哪怕揀出來曬一曬太陽,也半點無礙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驀然大怒,極有威嚴,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斷他的話:「出去!」

陳平安臉色如常:「舊事重提,確實是我一個外鄉人多事,對於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強人所難了,若是夫人擔心湖君那邊,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門,厲色道:「滾出去!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大放厥詞,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師的面子上,你這爛泥扶不上牆的一介野修,連這大門都進不來!你當我這座水神廟是什麼地方?」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杜俞:「杜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門光顧著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喪考妣,內心翻江倒海,還不敢露出半點馬腳,只得辛苦地綳著一張臉,害他臉龐都有些扭曲了。

祠廟內建築重重,就在此時,一處翹檐上出現了一個雙手負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隨風鼓盪,腰間系有一根泛黃竹笛,飄然欲仙。他輕聲道:「渠主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恢復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還是熱乎的。

果然如身邊這位前輩所料。先前何露極有可能剛好在水仙祠附近山頭遊盪,以便伺機尋找晏清,然後就發現了一些端倪,只是沒有太過靠近。畢竟大戰在即,與心儀女子相見一面才是頭等大事。其餘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觀;遠了,隔岸觀火,不過如此。

陳平安笑道:「他比你會隱匿行蹤多了。」

藻溪渠主見到何露后,立即換了一副模樣,施了一個萬福,婀娜多姿地柔聲道:「見過何仙師。」

陳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沒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現在一褲襠黃泥巴,跳進蒼筠湖都洗不掉了。這傢伙今夜不管是逃掉還是戰死在這兒,老子都要狠狠掉一層皮,說不定就會淪為十數國山上修士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盡量板著臉色道:「陳兄,我不會走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何露嘴角翹起,似有譏諷笑意。不過當他轉頭望向亭亭玉立的晏清時,眼神便溫柔起來。

陳平安抬起頭,再次看著那塊「綠水長流」匾額。字一般,寓意好,有嚼頭。他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錢買你的那樁舊事,如何?當然,可以將蒼筠湖湖君的事後遷怒一併計算在內。」

杜俞眼皮子一顫:來了來了。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這位前輩搗鼓他那本神仙難測的生意經。

興許是何露那句話起了大作用,雖然藻溪渠主依舊神色不悅,卻也不再惡語相向,揮手道:「以後再說,今夜此地閉門謝客。」

杜俞默不作聲,陳平安想了想:「那我們明日再登門拜訪。」

聽到那個「們」字,杜俞心如死灰。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轉身就走。

隨駕城那邊還有些時間,他並不想鬧出太大的聲勢,但他還是有些奇怪:湖底龍宮裡,蒼筠湖湖君和寶峒仙境老祖為何至今還未運轉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此處?這兩位的神通總不會高過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師才對。

但是陳平安停下了腳步,這讓杜俞有些奇怪。

陳平安轉頭望去,藻溪渠主故作皺眉疑惑狀,問道:「你還要如何?真要賴在這裡不走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修士而非祠廟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漣漪與自己說話,會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覺到蛛絲馬跡。

她悄然說的話是:「你這雜種野修,一路走到這裡已經髒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兒自己提桶水來,不然就別進門了。」

陳平安倒也沒如何生氣,就是覺得有些膩歪,而且跟那杜俞無心之言的「春風一度」相似,「雜種」這個說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個好聽的詞語。

何露開始皺眉,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煩的神色。

剎那之間,整座水神祠廟都是一晃,門外廣場上瞬間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陳平安已經來到了台階之上,依舊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藻溪渠主的脖頸,將其緩緩提起懸空。

仰起頭,再無半點雍容氣度的藻溪渠主金身震動如遭雷擊,神光渙散,根本無法聚攏,只能用雙手使勁敲打陳平安的手臂。

晏清已經橫掠出去,手腕一抖,從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無鞘短劍。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聲道:「我還是那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

陳平安轉頭望去,他們兩人一高一低站在兩處,卻是同一個方向。

陳平安笑道:「這位渠主夫人可不是人。再者,你們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紅塵越少越好嗎?你們來此相會,各自師門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廟不過就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雙方默認的一個台階,怎麼,要攔我?小心打碎了這台階,你們兩人身後的師門雙方都沒台階可下了。」

藻溪渠主掙扎不已,花容何其慘淡。

杜俞竟然覺得有一絲快意,似乎處處講理之後,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後再出拳頭更帶勁?

何露微笑道:「勸你別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想要出手,一劍斬下。但是稍稍猶豫,倒退出去,祭出一件師門重器的防禦之寶護住自身四周。

至於那位被隨手丟來的藻溪渠主,她收劍之後,根本懶得多看一眼。

修士廝殺,命懸一線,誰分心誰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顫,轉頭望去。一抹青色身形出現在那處翹檐附近,似乎是一記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頸,打得何露砰然倒飛出去。然後那一襲青衫如影隨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臉龐,往下一壓,何露轟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墜地,聽那動靜,身軀竟是在地面彈了一彈,這才癱軟在地。

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晏清心神大亂,結果那人彷彿使了縮地成寸的神通,瞬間就來到了她身邊。她剛要出劍,就被那人屈指一彈,正好擊中劍身。她臉色微白,剛要有所動作,卻發現那人已經與自己擦肩而過,一腳踩在剛剛清醒過來的藻溪渠主額頭上,驟然發力,罡氣如有風雷聲。

又是一腳,藻溪渠主的腦袋和整個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陳平安依舊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邊緣,對晏清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剛要起身掠去,看到陳平安的動作,又停了下來,後退一步,伺機遠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蒼筠湖,就一定會與師門合力斬殺此獠!

陳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這算什麼狗屁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侶?」

晏清臉色冷若冰霜,那雙靈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現出如此濃郁的恨意和殺機。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野修只是輕輕一跺腳,將藻溪渠主彈出大坑,再一腳踹向大門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方地將後背朝向晏清,抬起手揮了揮:「去看看吧。」

最終那人拽著藻溪渠主離開了府邸,應該是往蒼筠湖走去?

杜俞彎腰弓背,屁顛屁顛跟在那人身後。

晏清呆立當場。

那條碧綠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隨水蕩漾,如水鬼招手。市井諸多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上還有水鬼尋人替死的說法,大體上是冤冤相報的路數。只不過一旦陰陽相隔,生死有別,尋常溺死之鬼畢竟不是術法萬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簡單的解脫之法,陰間鬼害陽間人是真,自救是假,不過是讀書人的以訛傳訛罷了。

離開了水神廟,陳平安拽著那位尚且暈厥的藻溪渠主掠向蒼筠湖,當下身上還披掛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舊御風跟隨。大概是與陳平安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杜俞越發心細,詢問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他失去先機。

陳平安說不用,杜俞稍稍安心,只不過下一句話就又讓他一顆膽子吊到了嗓子眼。只聽那位前輩緩緩道:「到了蒼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場,到時候你什麼都不用做,就當是再賭一次命,裝聾作啞站在一邊。反正對你來說,形勢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說不定還能賺回一點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興許幫不上前輩大忙,但我保證絕不添亂。」

陳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藻溪渠主,只覺得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總說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黃鉞城城主也好,寶峒仙境祖師也罷,只要是有根腳有山頭的,做人行事總有跡可循,萬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無常」這四個紙上文字,因為輕飄飄,所以令人捉摸不定。杜俞以前不愛聽這些,將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當作耳旁風,所以這一夜遊歷蒼筠湖地界,感覺比那麼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還要驚心動魄。這會兒杜俞是懶得多想了,更不會問。這位前輩說啥就是啥唄,山巔之人的算計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與其瞎蒙,還不如聽天由命。

這位行事雲遮霧繞的外鄉前輩有一點好,那就是真,所以一路上有問必答。杜俞乾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說那些自己的心裡話。與其裝傻扮痴抖機靈,還不如做人說話都實誠些,反正自己是什麼鳥樣什麼德行,這位前輩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陳平安似乎想起什麼,將藻溪渠主丟在地上,驟然間停下腳步,卻沒有將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遊萬里,一個不小心就越過他十數丈,趕忙御風折返,環顧四周,按住腰間刀柄,問道:「前輩,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虛實?」

「蒼筠湖湖君和寶峒仙境老祖這麼修為通天的,哪裡需要埋伏你我?在湖邊擺開陣仗,你瞧一眼就要心寒。」陳平安搖搖頭,問了杜俞一個問題,「銀屏國在內大小十數國,修士數量不算少,就沒有人想要去外邊更遠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邊的骸骨灘、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搖頭道:「別家修士不好說,只說我們鬼斧宮,從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條師門祖訓傳下來,大致意思是讓後世子弟不要輕易遠遊,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經常對各自弟子說我們這兒天地靈氣最為充沛,是難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來外邊窮酸修士的覬覦就是禍事。可我不大信這個,故而這麼多年遊歷江湖,其實……」說到這裡,杜俞有些猶豫,止住了話頭。

陳平安說道:「我的問題你已經老老實實回答了,其餘的,可說可不說。你那點江湖破爛故事,我興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幾步走近他,壓低嗓音說道:「這是一樁怪事,我爹娘對我也算寵溺了,可是每當我提及此事,依舊諱莫如深,只說某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便是無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借著江湖遊玩的機會稍稍走遠了些,每次都點到為止,將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終還真給我稍稍琢磨出一點味兒來。」

陳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嘗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這點稚童兒戲比不得前輩御風跨洲,大道逍遙,萬里山河一步路。我到最後,發現好像十數國邊境線存在著一道無形的天塹,那附近靈氣尤其稀薄,好像給一位活在九霄雲海中的山巔仙人在人間版圖上畫了一個圈,既可以庇護我們,又防止外鄉修士闖進來逞凶,教人不敢逾越絲毫。」

陳平安輕聲道:「類似崔東山飛劍畫雷池的手段?圖什麼?」

他想了想,暫時沒有頭緒,便將這個念頭擱淺。不過如果真跟隨駕城異寶現世有關,屬於一條草蛇灰線、伏行千里的潛在脈絡,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所以接下來的蒼筠湖之行,真要談不攏,出現預料中最壞的形勢,也不可只顧著酣暢出手,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盡出。背後那把劍仙,必須留著壓箱底。養劍葫內的飛劍十五在水仙祠現身過,侍女肯定會將自己說成一位「劍仙」,所以可以看情況使用,不過需要叮囑十五,一旦廝殺起來,離開養劍葫的飛掠速度最好慢一些。至於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雲霄宮的三張符籙,在一些個看似「緊急險峻」的關頭,可以揀選一二,拿出來晒晒這……月光。至於武夫境界和體魄堅韌程度,就先都壓在五境巔峰好了。

先前在藻溪渠主的水神廟,先後對她和何露出拳,就是一種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屬於看似「已經傾力出手、不留半點情面」的泄露底細。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歡設想情況最壞的好習慣,豈會只有他陳平安一人有?故而不如讓敵人「眼見為實」。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復思量。獨自行走三洲江湖千萬里,陳平安一直就是這麼走過來的,無非是今天練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也從一個泥腿子草鞋少年變成了早年的一襲白袍別玉簪,又變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麼飛劍畫雷池,杜俞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更聽不懂。就像先前這位前輩隨隨便便讓那喝空了的酒壺憑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經常念叨、眼中滿是憧憬渴望的方寸物,杜俞一樣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地上藻溪渠主的額頭,將其打醒。

她比先前那位芍溪渠主確實更加有城府,癱在地上,沒有半點起身的跡象,柔聲道:「冒犯了大仙師,是奴家死罪。大仙師不殺之恩,奴家沒齒不忘。」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我要殺你家湖君,搗爛他的龍宮老巢,你來帶路。」

服侍華美、妝容精緻的藻溪渠主神色不變:「大仙師與湖君老爺有仇?是不是有些誤會?」

陳平安皺眉道:「少廢話,起身帶路。」

藻溪渠主恢復了幾分先前在水神廟內的雍容氣度,姍姍起身,施了一個風情萬種的萬福,不承想直接給陳平安一腳踹飛出去。她咬著牙一言不發,只是默默起身,心中恨極了這個雜種野修,連帶著將杜俞也一併恨上了。

只不過她若沒點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一個被浸豬籠的溺死水鬼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還排擠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廢祠廟、搬遷金身入湖,與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以兄妹相稱,可不是靠什麼金身修為,靠什麼人間香火。她故作驚恐,顫聲問道:「不知大仙師是想要入水而游還是岸上御風?」

陳平安說道:「岸上徒步而行。」

藻溪渠主雖然錯愕不已,卻不敢違背,只得拗著性子在前邊緩緩行走。

世間野修果然都是賤種,到了藻溪渠道與蒼筠湖的接壤處,就是此人跪地磕頭之後依舊葬身魚腹之際。

不過她難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與黃鉞城的天之驕子何露為何皆不見了蹤跡?果然這些所謂的雲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個個道貌岸然、心硬如鐵,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杜俞覺得賊有意思。先前在水神祠廟,這位藻溪渠主暈死過去,便錯過了那場好戲。若是瞧見了那一幕,她這小小河婆這會兒多半肚子里便晃蕩不起半點壞水了。

陳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邊的某個侍女,再看看眼前這位藻溪渠主,轉頭對杜俞笑道:「杜兄弟,果然是命懸一線見品行。」

杜俞趕忙硬著頭皮稱呼了一聲「陳兄弟」,然後道:「隨口瞎謅的混賬話。」

陳平安不再言語,杜俞就跟著沉默,只是慢悠悠趕路。至於陳平安所說的殺湖君搗龍宮,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他有此無上神通,而是……這不符合他的生意經。

在水神祠廟中,前輩一記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頸,後者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由此可見,仙子晏清之所以還能站到最後,沒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沒像藻溪渠主那般腦袋鑽地,是前輩憐香惜玉?自然不是,至於真正的緣由,杜俞猜不透。只是不知為何,杜俞總覺得這位神通廣大的前輩對於容貌漂亮的女子,無論是修士還是神祇,一旦選擇了出手,那是真狠。

陳平安隨口問道:「先前在祠廟,晏清仗劍卻不出劍,反而意圖後撤,應該心知不敵,想去蒼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說說看,她心思最深處是為了什麼?到底是更想讓自己脫險還是更想救何露?」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對的事情,自保和救人兩不耽誤,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見了,也不會心有芥蒂。設身處地,想必何露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倒是江湖上,類似處境,許多英雄好漢哪怕明知是敵人的陷阱,依舊一頭撞入找死,可笑也對,可敬……也有那麼一些。」

陳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點頭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靈犀。」

前邊一直豎耳偷聽兩人說話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詐我?就憑你這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雜種野修,也敢說什麼讓晏清仙子自知不敵的屁話?不過她又微微心悸:萬一,萬一是真的呢?畢竟自己在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雞一般孱弱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蒼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來,有湖君和寶峒仙境祖師扛著。她還真不信有人能夠擋得住那兩位神仙的聯手攻勢,到時候她定要與湖君老爺求來一縷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廟裡邊!

陳平安瞥了眼前邊的藻溪渠主:「這種如同俗世青樓的老鴇貨色,為何在蒼筠湖這麼混得開?」

杜俞試探性道:「大概只有這樣,才混得開吧?」

陳平安笑道:「杜兄弟,你又說了句人話。」

杜俞忍了忍,終究沒忍住,放聲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開懷愜意。

陳平安見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這麼好笑?」

杜俞好似給人掐住脖子,立即閉嘴收聲。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讀書人,會怎麼做?一分為三好了:第一,僥倖逃離隨駕城,投奔世交長輩。第二,科舉順遂,榜上有名,進入銀屏國翰林院。第三,聲名大噪,前程遠大,外放為官,重返故地,結果被城隍廟察覺,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陳平安這一次卻不是要他直話直說,而是道:「真正設身處地想一想,不著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杜俞便認認真真想了許久,緩緩道:「第一種,我如果有機會知曉人上有人,世間還有練氣士的存在,便會竭力修行仙家術法,爭取走上修道之路,實在不行,就發奮讀書,混個一官半職,與那讀書人是一樣的路數,報仇當然要報,可總要活下去,活得越好,報仇機會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覺了城隍廟牽扯其中,我會更加小心,不混到銀屏國六部高官決不離京,更不會輕易返回隨駕城,務求一擊斃命;若是事先不知牽扯如此之深,當時還被蒙在鼓裡,興許與那讀書人差不多,覺得身為一郡太守,可謂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輕有為、簡在帝心的未來重臣人選,對付一些流竄犯案的賊寇,哪怕是一樁陳年舊案,確實綽綽有餘。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爺要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決不會說死則死。」

陳平安說道:「所以說,我們還是很難真正做到設身處地。」

杜俞有些赧顏。應該是自己想得淺了,畢竟身邊這位前輩才是真正的山巔高人,看待人間世事,估計才會當得起「深遠」二字。

此後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杜俞樂得如此,心情輕鬆許多。自己這輩子的腦子,就數今晚轉得最快最費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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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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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壓下一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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