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
·第十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
相較於先前水仙祠廟那條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寬更深,許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數百年間都不斷開始往這條水勢更好的藻渠遷徙,長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後那座綠水府能夠打造得如此富麗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銀子。
芍溪渠主輸給同僚的原因是方方面面的,不然當年蒼筠湖湖君就不是讓藻溪渠主去處置那封密信,並且賜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讓其能夠離開藻渠水域轄境,一路過山過水,去往京城打點關係。杜俞對蒼筠湖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他的說法,蒼筠湖龍宮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專門用來為湖君拉攏有錢又有閑的外鄉權貴子弟。而那些艷名遠播的龍宮妙齡美婢從何而來?自然是藻渠之外的其餘三河一渠。那些地方洪澇災害泛濫,早年又有過路仙師傳授了一門破解之法,需要選取一個處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請罪,一些大旱時節,當地官員跑去城中湖君廟祈雨也頗為靈驗,事後降下甘霖,亦需將女子投水報答湖君恩德。
杜俞說,這些謀划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勞。她會經常假扮婦人,如官員微服私訪,暗中遊歷蒼筠湖轄境各地,尋找那些修行資質好、容貌美艷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長成之際,三河一渠便會暴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術法,驅逐雨雲,造成大旱千里。幾百年的老規矩遵循下來,各地官府早已熟門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認命了,久而久之,習慣了一人遭殃蒼生得救,且當作一件喜慶事來做,很是興師動眾,每次都會給被選中的女子穿上嫁衣,裝扮得明麗動人,至於那些女子所在門戶,也會得到一筆豐厚銀子,並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說女子投水之後很快就會被湖君老爺接回湖底龍宮,然後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為一位衣食無憂、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氣。
與京城和地方權貴子弟牽線搭橋,具體的迎來送往也都是藻溪渠主親手操辦,是個八面玲瓏的主兒,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過她唯獨有一件事比不得品秩相當的芍溪渠主,那就是後者是一位從龍之臣,在蒼筠湖湖君被銀屏國封正之前就已經跟隨在湖君身側。
先前趕來藻渠祠廟的時候,杜俞說起這些,對那位傳說中雍容華貴猶勝一國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還是有些佩服的,說她是一位會動腦子的神祇,至今還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換成自己是蒼筠湖湖君,早就幫她謀劃一個河神神位,至於江神就算了,銀屏國內無大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國水運好像都給蒼筠湖佔了大半。
距離蒼筠湖已經不足十餘里,陳平安卻停下腳步。
藻溪渠主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停下。她轉過頭,一雙桃花眼眸天然水霧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憐,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柔怯模樣,實則心中冷笑連連:怎麼不走了?前邊口氣恁大,這會兒知曉前途兇險了?
杜俞已經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戲,這可是前輩自己說的。
陳平安轉身望去,竟是那個晏清跟來了。何露沒有尾隨,也有可能在更遠處遙遙隱匿,這個修道天才少年應該很擅長遁術或是藏身之法,就是身子骨弱了點,不然陳平安會覺得比較麻煩。
一襲白衣、頭戴一頂鳳翅金冠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御風而游,相較於陳平安身邊這個杜俞,不可否認,無論男女修士,長得好看些,蹈虛凌空的遠遊身姿確實是要賞心悅目一些。
杜俞發現前輩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憐憫?咋的,前輩又要自己單槍匹馬去蒼筠湖踩陷阱?前輩,說好的讓我袖手旁觀湊熱鬧呢?您老人家口含天憲,這金口一開,再反悔不太好吧?
陳平安說道:「晏清追來了。」
杜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點兒出現在視野盡頭。他愣道:「這晏仙子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偏不信邪,想要與前……與陳兄弟掰掰手腕?」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蒼筠湖邊,自己也應該危險不大了。雖說不知為何雙方在自家祠廟沒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饒跟來,就說明這雜種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雙方徹底撕破臉皮的勾當。在綠水府邸廝殺起來,興許會有意外,在這距離蒼筠湖只有幾步路的地方,一個粗鄙野修,一個本就只會討好寶峒仙境二祖師的鬼斧宮修士,能折騰出多大的風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劍飄然而落,與陳平安相距十餘步而已,而且她還要緩緩前行。
自認還算有點見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暢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沒把此人當回事,明知道對方擅長近身廝殺,依舊渾然不在意。
杜俞看著這位名動四方的年輕仙子,都說她與何露是人中龍鳳,天作之合。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紅也要承認,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說,晏清仙子長得真是俊俏啊。這讓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擱在嘴邊卻死活吃不著的一盤山珍海味,比給人按著吃上一口熱乎屎更噁心人。
陳平安問道:「還有事?」
晏清神色冷清,依舊向前走,眼神堅毅,那份修行之人細細打磨的道心顯然已經漣漪消散、重歸澄澈。
陳平安抬起行山杖,點了點她:「可以停步了。」
晏清沒有執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譽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這種打娘胎裡帶來的幽蘭之香,人間不可聞。
晏清開口道:「他好心勸阻,你為何偏要對他下此狠手?」
原本優哉游哉的藻溪渠主嘴角一抽。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臨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貨。她的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運轉神通,化作水霧逃遁。
背對著她的陳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飛出去,剛好砸中她的額頭,打得她眼冒金星,搖搖欲墜。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陳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廟喝茶,好喝嗎?」
晏清雖然年輕,可到底是一塊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聽出對方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時何地與何人飲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無垢,哪怕身處泥濘之中,亦是無礙。」
陳平安擺擺手,懶得與她廢話。晏清卻道:「你們只管去往蒼筠湖龍宮,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會有任何額外的舉動。」
陳平安轉過身,示意那個正揉著額頭的藻溪渠主繼續帶路,晏清就跟在他們身後,他也不計較。
片刻之後,晏清又問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遊歷的劍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腳步輕盈。能夠讓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後邊吃灰,讓人如飲醇酒。
又行出約莫一里路,晏清再問道:「你為何執意要詢問一件山下人間的陳年舊事?難道是獲取那件異寶的一條關鍵線索?」
依舊有問無答。
晏清神色自若,還是問道:「你姓甚名誰?既然是一位高人,總不至於藏頭藏尾吧?」
杜俞沒忍住,決定戲弄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邊走一邊轉頭笑道:「不敢瞞晏仙子,我這位大兄弟姓陳名好人,雖是一名散修,卻最是俠義心腸,仗劍走四方,但凡人間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與陳兄弟相識多年,當初在江湖上屬於不打不相識,交手之後,我對好人兄無論是修為還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每當夜深人靜,總要捫心自問,世間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結識?」
陳平安依舊聽而不聞。
晏清斜了一眼那爛泥扶不上牆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中?你莫不是今夜給人打壞了腦子,這會兒說胡話?」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晏清眼神冰冷:「這裡相距蒼筠湖可沒幾步路了,我寶峒仙境二祖師此次雖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後知道你杜俞有幸認識了這麼個野修朋友,山上歲月悠悠,外來和尚走了,可廟還在,你真不怕禍從口出,患從口入?」
老子是兩次從鬼門關轉悠回陽間的好漢,還怕你個鬼!杜俞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狠狠剮了一眼晏清的小嘴兒,然後笑眯眯不言語。
晏清微笑道:「鬼斧宮杜俞是吧,我記住你和你的師門了。」
杜俞這才有些心虛,陳平安轉頭對他笑道:「杜兄弟,你這得意忘形的壞習慣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髮的江湖女俠,記性長。」
杜俞小雞啄米道:「陳兄弟教訓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贈我萬金錢財,以後我一定好好守住這份家當。」
命都賭過了,乾脆就再豪賭一次。只要這位前輩今夜在蒼筠湖安然脫身,不管是否結仇,別人再想要動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與之生死與共過的這位「野修朋友」。自己和鬼斧宮自然是不能挪窩,可只要前輩沒死在蒼筠湖,山上修士誰也不傻,不會輕易做那魚鉤上的魚餌,當那出頭椽子。
直到這一刻,杜俞才後知後覺,曉得了前輩起先為何說自己這趟蒼筠湖之行說不定可以賺回點本錢。當然,兇險還是萬分兇險,後患也無窮。只不過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這種鳳毛麟角的存在,其餘人等哪有躺著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樣在山下幾次險象環生?所以說晏清這小娘兒們比起前輩這種活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巔高人還是道行淺了點,她那點眼窩子,如今還養不起蛟龍。
晏清在這之後不再言語,只是默默跟隨在那一行人身後。
臨近蒼筠湖畔,視野豁然開朗,不愧是銀屏國內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圓,碧波千里,水光瀲灧,月色水色兩相宜。
由於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過這條水路是藻溪渠主專門用來接待京城貴客的,她不許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處,清風拂面,陳平安以行山杖拄地,舉目遠眺,問道:「杜俞,你說藻溪芍溪兩位渠主,連同你在內,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個,會冤枉幾個?」
杜俞眨了眨眼睛。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貿貿然開口,畢竟蒼筠湖就在眼前。晏清那番威脅言語其實真不算故弄玄虛,山上的規矩就是如此,千百年來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見蒼筠湖似乎毫無動靜,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頭,聽那野修提出這個問題后,更是終於開始心慌起來。若是世上有那後悔葯,她可以買個幾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廟內,自己若是稍稍客氣一些,應付敷衍那雜種野修幾句,也不至於鬧到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不管怎麼說,在祠廟之中,這野修來到自家地盤,先請了杜俞入內打招呼,隨後他自己走入,一番當時聽來可笑厭煩至極的言語,如今想來,其實還算是一個……講點道理的?
晏清突然開口說道:「最好別在這裡濫殺泄憤,毫無意義。」
陳平安緩緩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邊,兩人彷彿並肩而立,一起欣賞湖景。
陳平安雙手以行山杖拄地,輕聲問道:「那些孝敬納貢一般被你送給湖君當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沒有誰自己不情願,誓死不從,然後被你以家族親人要挾,才含淚披上嫁衣的?有沒有她們的爹娘悲憤欲絕,鬱鬱而終的?有沒有與她們青梅竹馬的男子想要報仇,然後被你們一根手指頭捻死了的?你老實回答,有沒有?只要有一個,就是有。」
藻溪渠主渾身顫抖起來,咬緊牙關。
陳平安問道:「會改嗎?可以補救嗎?蒼筠湖會變嗎?」
藻溪渠主使勁點頭,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師發話,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傢伙只是道:「沒問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蓋一軟下跪求饒的時候,她驀然轉頭望向蒼筠湖,兩眼放光,心中狂喜,便立即直了腰桿。
杜俞縮了縮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個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頭戴冠冕,出現在蒼筠湖水面上,如被眾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還有那滿臉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數十個龍宮文武輔官精怪,氣勢洶洶。身後更遠處,還有數百個蝦兵蟹將,排兵布陣,各司其職。
其中又有一小撮氣度不凡的仙家修士離那中年男子最近,更有一個身材不輸龍袍男子半點的健壯老婦人,頭戴一頂與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寶光更濃,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輝。老嫗身後還站著十餘位呼吸綿長、渾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中年男子正是蒼筠湖湖君殷侯,他與寶峒仙境祖師範巍然攜手離開了龍宮宴席,來見一見那個芍溪渠主所謂的外鄉劍仙。
雙方原本在那珍饈無數、仙釀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談甚歡,直到那個狼狽而來的芍溪渠主說水仙祠那邊來了個不知來歷的強橫之輩,竟然隨便就打殺了鬼斧宮杜俞,還揚言要踏平蒼筠湖龍宮,強擄龍女美婢作為玩物,更說那寶峒仙境的仙師算什麼,若敢稍有阻攔,他便一併打殺了。
坐鎮千里水運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個痴子,熟稔這賤婢的那張破嘴,當場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滾哀號。隨後,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祠廟的事情經過。
寶峒仙境的那撥練氣士只當是看個助酒興的熱鬧,至於什麼劍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據說是那芍溪渠主身邊一個侍女親眼所見,從一個酒壺裡飛出了一把袖珍飛劍。可一個卑微賤婢的言語,能聽個一兩分真就很不錯了。
范巍然始終一言不發。隨駕城城隍廟那檔子腌臢事早年她倒也聽說過,當時不甚上心,只是後來出現重寶現世的跡象,這才著手讓人查探,大致過程都已瞭然,兩位下山辦事的寶峒仙境修士甚至還與一撥想到一塊去的銀屏國本土仙家在當年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那邊起了一點衝突,自然是對方吃了苦頭,然後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
范巍然皺了皺眉頭:「清丫頭?」
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緊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果真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妙女修,若是能夠有幸與她顛鸞倒鳳一場,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只不過可惜了,寶峒仙境對其視若掌上明珠,晏清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傢伙是范巍然這悍婦的心肝肉,蒼筠湖動她不得。
藻溪渠主再顧不得什麼,躍向蒼筠湖,高聲道:「湖君救我!」
殷侯聞言大笑道:「需要救嗎?」
下一刻,那位氣宇軒昂如同人間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見那個心腹渠主在雙腳即將觸及湖面之際,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在頭顱一抓,竟是倒飛回渡口岸邊,七竅和身軀之內猛然綻放出無數條淡金色光線,轉瞬間,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婦人的皮囊。
藻溪渠主發出痛徹心扉的哀憐號叫,雙手使勁拍打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驟然加重力道,藻溪渠主的金身頭顱砰然粉碎,那副金身變作金光點點,不斷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個河婆,連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來。
陳平安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頭望月,只管裝傻。看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猶勝之前,簡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鏡。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閃而逝。這下子你這位蒼筠湖湖君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自家人和別家人的面顏面盡失,可就由不得你不大動干戈了。
殷侯心中震怒,作為蒼筠湖霸主,一位掌握著所有水運的正統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開始興起波濤,浪頭拍岸之聲此起彼伏。
然後那個一出手就驚世駭俗的青衫客說了一句肯定是玩笑的話:「想聽道理嗎?」
他看了一眼殷侯,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最後自問自答道:「看來不想。我喜歡。」
天地間出現死一般的寂靜,而那月色自古無聲。
杜俞只覺得心中豪氣萬丈:他娘的,以後哪天有這份氣概,死也值了!當然最好還是給人打個半死,好歹留下半條命,再來這麼一遭!他娘的,原來英雄豪傑還可以這麼來?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鬧到底算個啥?
晏清心情激蕩,神色複雜。她望著那個背影,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煢煢孑立於天高地闊之間,不像是野修,更不會是山上的譜牒仙師,倒像是一位真正負劍遠遊山河的遊俠,似乎還……有些孤單?
晏清為自己這份莫名其妙的念頭惱火不已,趕緊平穩心神,默念仙家口訣。然後她便見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輕輕放在腳邊,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他將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然後開始慢悠悠捲起一隻袖子。站定后,他便只是背著劍,掛著酒葫蘆。最後那人望向蒼筠湖,緩緩道:「不用客氣,你們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頭硬,還是你們的法寶多。今天我要是臨陣脫逃,就不叫陳好人。」
杜俞滿臉糾結。話只說一半多好,前邊那些言語多帶勁,至於最後一句就沒必要了吧?高人前輩,這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
只不過很快杜俞就覺得自己想多了,前輩果然是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望的。因為說什麼根本不重要,得看做什麼。
負劍掛酒壺的青衫客竟然在殷侯還沒撂下半句狠話的情況下就已經一腳將半座渡口踩得塌陷,岸邊洶湧湖水隨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長刀的河神出陣向前一掠迎敵。青衫客不過砰然一拳而已,河神連同甲胄、皮囊、金身在內,一併當場粉碎。
殷侯反而心如止水了,神色平淡。面對那個彷彿一騎鑿陣的外鄉人,他抬起手,雙指併攏,一淡金、一碧綠兩縷靈光分別凝聚如小蛇盤踞指尖,相互纏繞。殷侯輕輕一晃,以他為圓心的蒼筠湖水面水霧升騰,青煙滾滾,瞬間籠罩住方圓百丈水面。
渡口那邊,別說是杜俞,就是晏清運轉氣機凝神望去,視野所及都唯有霧茫茫一片,再無殷侯和蒼筠湖諸多龍宮文官武將的身影。
自家老祖似乎駕馭起了那件師門重寶,一陣寶光若隱若現,護住了所有同門修士,然後緩緩後撤,應該是要將戰場完全留給殷侯一方。
水霧邊緣,一條淡金色大蟒和一條碧綠色大蛇盤旋不斷,雙方銜尾飛掠,如行雲布雨的蛟龍之屬,加重湖面水霧。
晏清只知道這是一位證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單單是障眼法那麼簡單,而是一座類似符陣的牢籠,一旦將修士或是純粹武夫拘押其中,就會分別消耗氣府靈氣和純粹真氣,是一種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終站在原地,瞥了眼前邊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塗,唯獨竹箱和行山杖附近的地面依舊完好如初。
前輩真是仙人手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前輩那一腳踏地尚未全力盡出。
晏清一揮袖子,將渡口塵土拂散。只是她眼神始終凝視著蒼筠湖湖面的動靜,方圓百丈皆茫茫的水霧大陣驟然間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張漁網,變得只有十餘丈大小,但是水霧也隨之越發濃稠,淡金色大蟒與碧綠色巨蛇竟是直接一頭撞入了陣法之中。
晏清心中嘆息。到底是蒼筠湖上之戰,湖君殷侯佔盡了天時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為代價阻滯那人前沖勢頭,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處境只會越來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夠在銀屏國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與一國五嶽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師門老祖會選擇龍宮作為隨駕城之行的最後一處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見他一臉神色自若。
杜俞察覺到晏清的視線,轉頭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隨便打個噴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陳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這種溜須拍馬的噁心言語,大戰落幕後,看你還能不能說出口。
寶峒仙境修士已經撤出戰場百餘丈外,祖師範巍然依舊沒有收起那件鎮山之寶的神通,頭頂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她身旁出現了一位好似掛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這位虛無縹緲的金人侍女衣袖飄搖,伸手擎起了一盞仙家華蓋,庇護住所有寶峒仙境修士。范巍然腳下湖面則已經結冰,如同打造出一座臨時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鬆了口氣。祖師看樣子是不打算摻和今夜廝殺了。
殷侯依舊站在原地,但是僅剩兩位河神已經分別帶人遠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芍溪渠主亦是如獲大赦不說,似乎還因禍得福,滿臉遮掩不住的雀躍神色,運轉神通,化作一團水霧,飛快掠向自家芍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這是蒼筠湖要興師動眾,對那人趕盡殺絕了。
殷侯還有閒情逸緻對她微微一笑,她視而不見。
湖上異象橫生。那座籠罩湖面的陣法牢籠驀然出現一條金色絲線,然後水陣轟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陳平安一手負后,同樣是雙指併攏,面對殷侯,背對渡口,雙指拈住了一張金色材質的仙家寶籙,才燃燒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一張破障符而已?世間有如此威勢巨大的破障符?不但以此破開了湖君殷侯的陣法,從晏清和杜俞這個渡口方向還可以看到那人負后之手輕輕握拳,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綠兩條小蛇的尾巴。
殷侯見此異象並無半點驚訝,微笑道:「一碟蒼筠湖待客的開胃小菜,這位外鄉仙師覺得味道如何?」
陳平安環顧四周。兩位河神和芍溪渠主應該已經返回了各自轄境,從三條河渠源頭起始不斷往下游蓄勢,幫助這位湖君布下真正的殺陣。
如果不是察覺到外邊的動靜,陳平安其實不介意待在陣法當中,就當是納涼賞月了,畢竟那兩條水運蛇蟒,小煉之後,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兩水運精華的寒酸手筆。他掂量了一番,至少各一斤重。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蘊遠遠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夠媲美的。他便暫時放棄了徹底小煉了那兩條水運蛇蟒的打算,背後手中那兩抹光彩瞬間消逝不見,給他拘押入了水府門外。若真有後手算計,害得自己體魄神魂吃點小苦頭,也算那位湖君的本事,他認個小栽。
人身小天地氣府之內,兩條水屬蛇蟒盤踞在水府大門之外,瑟瑟發抖。
一頭瘋狂趕來的火龍高高揚起頭顱,冷冷俯瞰著這兩條螻蟻不如的賤種。它一隻爪子輕輕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們身上帶著一點熟悉的煉化氣息,一爪下去也就沒了。
水府大門瞬間打開,又猛然關閉。原來是兩個綠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由武夫純粹真氣顯化的火龍挪動龐大身軀,緩緩轉身,悠悠離去。湖君殷侯攤開一隻手掌,是一粒金身碎片,正是暮寒河河神隕落後的全部遺物。
其餘還有一塊更大的,當初一拳過後,兩塊金身碎片崩散濺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經給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搶奪得快,這一粒金身精華恐怕也要成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輕輕搖頭,嘆息一聲。這位暮寒河河神雖然在三位河神當中戰力最低,卻是最為忠心耿耿的,跟隨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資歷,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這麼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後只留給自己這麼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若是加上那塊稍大的,興許才可以增加百年修為。他將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沒入掌心,打算大戰之後再慢慢煉化。
不過話說回來,死了一位所謂的麾下大將算什麼,回頭再跟銀屏國皇帝討要一個誥命封正便是,反正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動,覬覦河神之位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然自己女兒閨閣中多出的那幾件奇珍異寶是怎麼來的?這位暮寒河河神在這百年間就私藏了兩位資質不俗的美婢,金屋藏嬌,龍宮真要計較起來,死不足惜,不過是他這位湖君大度,不願寒了眾將士的心罷了。
陳平安瞥了眼更遠處擺明了是要坐山觀虎鬥的寶峒仙境修士,有些無奈。看來想要賺大錢有些懸了,這些譜牒仙師怎麼就沒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都說吃人家的嘴軟,剛剛在龍宮宴席上推杯換盞,這就翻臉不認人了?隨手丟幾件法器過來試試自己的深淺,不算難為你們吧?
對於這撥仙家修士,陳平安沒想著太過結仇,蒼筠湖則不一樣。山水神祇主動為惡、作祟一方,與修道之人不行善、漠視人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
殷侯見那人沒了動靜,問道:「是想要善了?」
陳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縱聲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陳平安眯起眼,想著殷侯坐鎮蒼筠湖千年水運,轄境大如北俱蘆洲的那些小藩國了,想必這麼多年下來,都是這麼笑看人間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這輩子就還沒掉過眼淚吧?
湖面上,沒有濺起半點漣漪,殷侯身前卻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殷侯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躲避,打算試一試眼前「劍仙」拳頭的斤兩。
他伸出一手,擋在身前。身上那件龍袍名「奼紫」,是他耗費大量神仙錢、精心煉製的法袍,是一件貨真價實的法寶,擱在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寶。
所謂的家底,仙家山頭就得看門派中的法寶到底有幾件,他這湖君和那些山嶽正神則看手中攥著幾個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統神位。
好重的力道!法袍之上的一條游弋蛟龍竟是當場崩開。
殷侯借勢倒滑出去數丈,心想: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大宗師?所謂劍仙身份,只是故布疑陣的障眼法?
不過他依舊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這次,身上兩條水運蛟龍炸裂開來。不過何謂法袍?這件奼紫法袍便是那些靈氣孕育而出的蛟龍,能夠聚散隨心,哪怕暫時碎去一兩條,依舊可以如那神祇在不傷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間重塑金身。如果僅是這兩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讓此人出拳百餘下,到時候再看是自己這件法袍靈妙非凡,還是他一口純粹真氣更加綿長。
第三拳已至,法袍同時炸碎了兩條遊走於大袖上的蛟龍。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來,正要思量是否運轉神通脫身。畢竟與其這般戲弄對方,兩河一渠聲勢已成,三尊金身神祇即將攜水湧入蒼筠湖,完全無須他這位身份尊貴不輸人間帝王的湖君親身涉險。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摟一番湖君風采,此人想要在蒼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是登天之難。
一直懸停湖面數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後,一腳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滿是譏諷。
一拳又至,一塊彷彿冰雕的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殷侯站在距離湖面數丈之下的遠處水中,雙手負后,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純粹武夫,難怪敢為所欲為,胡亂打殺自家的渠主、河神。
突然,他後背心處如遭重鎚,拳罡傾斜向上,打得他直接破開水面,飛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奼紫法袍上的六條蛟龍,若是九龍同時崩散,法袍暫時就要失去作用了,這與兵家至寶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頭一拳敲下,空中響起一聲洪鐘大呂般的聲響,殷侯剛離開蒼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體魄雖未如何受損,卻覺得這兩拳真是生平大辱。
隨後,湖底下如有一連串沉悶冬雷生髮,湖水激蕩。
只是大浪臨近那個手擎華蓋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被城池高牆阻攔,化作齏粉。浪花層層疊疊,紛紛被那層金色寶光阻攔,如無數顆雪白珍珠亂彈。
范巍然笑道:「上岸觀戰。」
承載眾人的腳下冰層懸空升起,風馳電掣去往渡口。
冰層在臨近渡口后,沒了范巍然的靈氣駕馭,驀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們隨著范巍然一起飄然落地,來到近乎廢墟的渡口上。
在這撥仙師臨近渡口后,杜俞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向了那書箱和行山杖旁邊,按住腰間刀柄。
范巍然只是瞥了一眼,便帶人與他擦肩而過。
那個隨侍一旁撐起寶蓋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齒在打架,綳著身軀站在那根行山杖旁邊,紋絲不動。
這個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數國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而且與那個坐第一把交椅的黃鉞城城主實力相差無幾。再者,范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早些年還沒當上寶峒仙境祖師的時候,只要是她帶隊下山遊歷,就沒有哪次不死幾個修士的,至於時運不濟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數眾多。范巍然還喜歡虐殺敵人,曾經有一個惹到寶峒仙境遊歷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師,被范巍然找上門去,以法寶打倒在地后,她就站在那傢伙身邊,一腳一腳踩下,將其踩成一攤肉泥。
范巍然抬起手指,輕輕一點頭頂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與手中華蓋便隨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拜見祖師。」
范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晏清的額頭,佯怒道:「你這小妮子恁大膽,敢與這種窮凶極惡的外鄉人走一路。」
晏清赧顏無言,束手而立。
范巍然轉身望向蒼筠湖,以心湖漣漪告之晏清:「好戲上場了。能夠將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毀,只得真身現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師無疑。難得難得,山下十數國的江湖已經兩百年不曾見到傳說中的金身武夫了。清丫頭,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點,千萬別被近身,別學那一味託大的殷侯,會吃虧的。放著仙術和法寶不用,赤手空拳與那武夫比拼氣力大小,不是蠢嗎?」
晏清點頭,范巍然又道:「何況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強橫,不是我們練氣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間出現一條身長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經生出四爪,高高抬起頭顱,張開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綠光柱。一襲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擋下了那道氣勢如虹的光柱。
那幅絢爛畫面,如海上生明月,晏清默默將這幅畫卷收入眼帘。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戰金身神祇,不錯不錯,不虛此行。」
與此同時,兩河一渠的入湖處同時出現了三條數十丈水龍,兩條黃色水龍身形較大,那條墨黑色水龍則最為嬌小玲瓏。不僅如此,整座蒼筠湖轄境的大小水脈都開始顫動扭轉,為殷侯和三位金身神祇所用。今夜的蒼筠湖上,現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泛濫,大浪滔天。
氣勢恢宏的戰場不斷遠離渡口,往蒼筠湖湖心挪去。范巍然的一名嫡傳女弟子輕聲笑道:「師父,這個傢伙倒是識趣,害怕水花濺到了師父一星半點,就自己跑遠了。」
另外一名高大男修附和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已經徹底惹惱了湖君殷侯,生死難料,再與老祖結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頭杵在渡口最前邊,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還像行山杖。一個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夠讓他和鬼斧宮吃不了兜著走,更別提范巍然這種術法無敵的山巔修士。她一腳踩在鬼斧宮頭頂,那就是真正的山嶽壓頂。
范巍然轉過頭,開口笑道:「清丫頭,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師門尊卑、輩分高下的晏清這才上前一步,與老祖並肩而立。
范巍然神色怡然,其實心中並沒有表面那麼輕鬆。
有些事情,哪怕是殷侯之流,修為已經不算低了,可只要不站在那個位置上,就還是睜眼瞎。唯有自己與黃鉞城城主葉酣才能夠看得見那一鱗半爪的異樣光亮。所以師妹一直擔心自己會對她的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懷芥蒂,甚至會暗中阻礙晏清的大道攀登,為此,防範自己這個師姐就跟防賊似的。
一個模樣嬌憨的少女突然輕聲道:「祖師婆婆,那人好像只是在練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來淬鍊自己的體魄。」
范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來到她身邊,揚起腦袋,天真無邪道:「真的,祖師婆婆,不騙你。」
身材高大的范巍然微微彎腰,揉了揉少女的腦袋,低頭凝視著那雙淡淡瑩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頭天賦異稟,也是不錯的,以後長大了說不定可以與你晏師姑一樣有大出息,下山歷練,不管走到哪裡,都是萬眾矚目的仙女。」
晏清對那少女微微一笑,少女看了眼晏清,雙手扭纏在一起,低下頭去,難為情道:「我可沒有晏師姑這麼好看。」
范巍然哈哈大笑,少女越發羞赧。
晏清輕輕擰了一下少女的耳朵,這可是她難得流露出來的親昵舉動。
范巍然笑過之後,遠眺蒼筠湖,神色肅殺,沉聲道:「如此說來,得好好計較一番了。」
一座門派的衰敗跡象,往往是從青黃不接開始的。這一點,黃鉞城不差,畢竟還有個何露撐場面,但是自己的寶峒仙境更好。除了晏清,還有這個翠丫頭,加上自己那個已經閉關十年的大弟子,都會是未來寶峒仙境的頂樑柱。
晏清心中大震。為何那人明明藏了拙,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的范祖師反而動了殺機?
蒼筠湖上,一座島嶼被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條巨大的溝壑。
那一襲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敵,自保有餘,攻勢乏力,瞧著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河神的金身後,再將湖君逼出真身現世,應該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這讓本來還藏藏掖掖的兩河一渠三條水龍打得越來越酣暢淋漓,個個凶性大發。
蒼筠湖遠處響起殷侯的吶喊聲:「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誅殺此獠,我便將那件奼紫法袍贈予寶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語。
晏清舉目望去,哪怕運轉口訣,駕馭氣府靈氣,使得一雙眼眸散發出紫色流光,已經呈現出「日月照爐、眼生紫煙」的術法大成氣象,可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處戰場終究還是離渡口太遠,她只能瞧見蛇蟒洶洶撲騰的影子。
雖然翠丫頭天生就能夠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還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夠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對數位神祇的傾力圍毆,猶然應付得遊刃有餘。若是雙方上了岸廝殺,蒼筠湖神祇沒有那份地利,晏清才會稍稍相信。何況純粹武夫,一口真氣衰竭下墜,只要不給他隨意換氣的機會,那幾乎就是必死無疑的慘淡結局。
雙方這都搏殺多久了?還是說金身境武夫的體魄不但一口真氣綿長如江河,或是真的達到了佛家不敗金身的境界,可以隨便硬扛下湖君和三條水龍的聯手攻勢?
遠處又有殷侯的嗓音如悶雷滾滾傳來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個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給你們寶峒仙境!」
范巍然高聲道:「如果我沒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蒼筠湖上,除了驚天動地的巨浪滔天,殷侯再無言語傳來。
晏清雖然不理紅塵俗事,但是蒼筠湖轄境不過三河兩渠,交出一個河神神位已算誠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個藻溪渠水神之位,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廢了,若是殷侯真答應下來,簡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釘入了兩顆眼中釘。一渠一河兩位銀屏國正統神祇,又有寶峒仙境作為靠山,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隨便打殺的權利。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點道理,殷侯自然明白,何況還會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蒼筠湖的大量山水氣運,換成晏清也絕對不會貿然答應下來。
晏清以心聲詢問道:「老祖,真要一口氣拿下兩個蒼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這麼抬抬價,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會怨氣難平。以他的城府和手腕,一定會打壓得新河神淪為一個廢物。我們寶峒仙境沒有那麼多閑工夫天天聽一個別國地界的自家河神訴苦,到時候管還是不管?」
晏清點頭道:「老祖遠見。」
范巍然抓起晏清一隻白膩如藕的纖纖玉手,輕拍手背,感慨道:「清丫頭,這些俗事,聽過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養靈潛性證大道。」
晏清嗯了一聲。
范巍然鬆開手,胸有成竹道:「說不定比我預期的收成還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不到半炷香工夫,殷侯再次高聲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併給你!若是再不答應,得寸進尺,以後蒼筠湖與你們寶峒仙境修士可就沒有半點情誼可言了!」
這一次,他的嗓音再無先前的沉穩,咬牙切齒,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聲道:「如何?」
晏清神色複雜,輕聲道:「老祖小心。」
「清丫頭,你大概不知道十數國歷史上,最後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麼死的吧,回頭返回師門,可以問一問你師父,那可是我那師妹與黃鉞城城主的成名之戰。」
說完,范巍然大笑著化虹掠去,晏清皺了皺眉頭。
杜俞依舊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當頭頂長虹掛空去往蒼筠湖,他便覺得用處不大了,不過如果手頭有三炷香的話,他還真會往地上一插。
一座幾乎被削平的小島嶼上,殷侯的龐大真身繞著島嶼緩緩游弋。兩條河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已經殺紅了眼,在島嶼上瘋狂撲殺那一抹青色身影。至於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條墨黑色水龍,此時正浮在島嶼外邊的湖面上,隱匿於龍宮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張蒲團上搖搖欲墜,臉色雪白,只覺得一身骨頭都要被打爛了。附近兩位河神都站在蒲團之上,閉眼凝神,金光流轉全身,而且不斷有龍宮水運靈氣湧入金身之中。
他們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樓台汲取龍宮的充沛水運,真正的金身已經完全融入了三條水龍當中。
一條水龍以碩大頭顱撞向陳平安,卻被他一掌抵住,絲毫不得前移。
陳平安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換我來?」
他拈出一張崇玄署雲霄宮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完口訣,朝天空一擲而出,頓時大放光明,如有一輪大日耀炤幽冥。由於沒有刻意追求範圍廣闊,那麼針對這座島嶼的拘押壓勝就越發堅不可摧。
陳平安掌中水龍想要甩頭而退,他一步踏地,輕輕擰轉手掌,以手刀向前,一線劃開,將水龍開膛破肚。
當陳平安站定之時,手中多出一塊稍大的金身碎片。龍宮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頓時枯萎,化作灰燼。
另外一條水龍先是茫然,然後瘋狂逃竄。只是當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牆壁上時,頭顱當場砰然崩出幾條裂紋。它忍著劇痛,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鑽透了島嶼這點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機會。只是下一刻,它的頭顱之上如遭重擊,緊貼著島嶼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給它開闢出一條深溝來。
來到水龍頭頂的陳平安一拳砸下,整座小島都隨之一顫,濺起無數灰塵,原本洶湧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塊河神金身碎片被他握在手中,再一看,殷侯竟然不見了。
這也正常,本就是各個擊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闖入符陣範圍,袖中還有一張更值錢的符籙等著,自己剛好還給蒼筠湖一道主菜。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見那條浮在湖面上裝死的墨黑色小水龍一個擺尾撞入湖中,濺起一大團水花。他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一掠而去。
陳平安望向一處,那是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後那把劍仙自行出鞘兩三寸,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斷累積孕育的濃重雲海,沉聲道:「回去!」
劍仙鏗鏘歸鞘,似乎還有些怨氣。
陳平安身形向後微微一晃,不過他暫時也不與這把劍計較。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張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絕大多數仙家符籙就是這點不好,開門不易關門難,符膽一開張,就只能眼睜睜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間,修士只能減緩符膽碎裂和靈氣流逝的速度,卻無法完全終止一張上品符籙的燃燒。
不過這張符籙,關了門后,哪怕已經成為一座四面漏風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撐過一旬光陰應該不難。
他自有法子讓那位蒼筠湖湖君乖乖上岸與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費一點時日。不過更大的可能性還是湖君主動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壞人往往不會蠢,這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至於飛劍十五,只是尾隨追蹤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殺敵。湖底龍宮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買賣的本錢就更大。
陳平安轉頭望向空中,笑問道:「老嬤嬤這是要趕來作甚?怕我不會鳧水,無法返回渡口不成?」
范巍然滿腔怒火:殷侯竟然跑了,拿自己頂缸!如果不是察覺到自己即將趕到,這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臨時收手,放棄追殺殷侯。好嘛,先前還敢揚言要與寶峒仙境的修士不對付,以後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蒼筠湖的水深,還是我們寶峒仙境子弟的術法更高。剛好自己那個師妹已經註定破境無望,就讓她帶人來此專程與你們蒼筠湖這幫精怪畜生對峙百年!
范巍然御風懸停在島嶼與蒼筠湖交界處,瞥了眼陳平安系掛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劍仙,而且如此年輕,真是令人驚訝。」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兄弟這一路上說了蒼筠湖一大籮筐的齷齪事,提起你們寶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與老嬤嬤你計較了,不然看這麼一場好戲,是需要花錢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突然發現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緩緩道:「所以,請滾吧。」
范巍然臉色陰沉,雙袖鼓盪,獵獵作響,又驀然一笑:「來日方長,預祝這位外鄉小劍仙一路遊山玩水順風順水,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去我們寶峒仙境做客。」
陳平安問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家祖師堂很結實?」
范巍然好歹聽出這不是一句好話,但是她心意已決,便再無任何猶豫糾結,微笑道:「將來小劍仙一見便知。」
她御風返回渡口,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尚未退散的漆黑雲海。除了殷侯的真身撞擊還算湊合,其餘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真是談不上什麼裨益體魄。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又站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躍出島嶼地界,踩在蒼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縷青煙,一次次蜻蜓點水,去往渡口。
當他躍上渡口,范巍然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杜俞依舊披掛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給竹箱、斗笠還有那行山杖當門神。
陳平安笑道:「這麼講義氣?」
杜俞狠狠抹了把臉。這風吹雨打的,整張臉有些僵硬了。一抹過後,他擠眉弄眼,雙手互搓,笑容燦爛起來。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只是杜俞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一句應景的漂亮話,覺得腹稿中的那些個好話都配不上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采。
陳平安將那隻捲起的袖子輕輕撫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書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剛要挪步,竟然有些腿麻。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當得也算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巔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挂念心頭啊。
陳平安走在前邊,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腳步如風,輕聲問道:「前輩,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又趕跑了寶峒仙境那幫修士,接下來怎麼說?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還是去隨駕城搶異寶?」
陳平安笑道:「咱們?」至於「打退」一說準不準確,他懶得解釋。
杜俞笑呵呵,半點不難為情。只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隨後他便不再絮叨。只是走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
陳平安點頭道:「我要在那邊歇幾天,等著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
杜俞哦了一聲,不敢多問什麼。
原路返回水神祠廟,府上的婢女丫鬟和僕役都已樹倒猢猻散。
陳平安將那塊「綠水長流」匾額收入咫尺物當中。雖然藻溪渠主已經金身消亡,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他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層的台階上,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自己則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戰之後,調養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後遺症,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隱患。
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內視之法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位前輩的坐姿,沒啥想法。修鍊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再說了,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法,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自己都一樣學不會。
一抹流螢劃破夜空,鑽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
杜俞默默告訴自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杜俞發現當前輩睜開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有些笑意。
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雲海已經散去,圓月當空。他問道:「杜俞,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澱千年的風土人情,是不是誰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從湖君到三河兩渠的水神全部都換了才有機會。只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只有像前輩這種山巔修士親自出馬,再在這邊空耗最少數十年光陰死死盯著。不然按照我說,換了還不如不換。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那些個他故意為之的洪澇和乾旱,不過是想為龍宮添加幾個資質好的美婢,每次只死上幾百個老百姓。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嘩啦一下子,幾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動輒山水打架,或者與同僚結仇,轄境之內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餓殍千里。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多了各地山水神祇、城隍爺、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他們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譜牒仙師、開門立派的武學宗師、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這些,才是他們重點籠絡的對象。」
陳平安瞥了眼杜俞,杜俞一臉無辜道:「前輩,我就是實話實說,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說句不中聽的,我在江湖上做的那點腌臢事都不如蒼筠湖湖君或者藻溪渠主指甲縫裡摳出來的一點壞水。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可我在前輩跟前只說掏心窩子的話,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
陳平安笑了笑。
杜俞沒順杆子往上爬,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巔老神仙的法眼,然後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前輩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他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山巔人,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也有些憂愁。不知為何,遊歷江湖那麼多次,那麼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他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應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
就當是一種心境砥礪吧,爹娘以往總說修士修心沒那麼重要,師門祖訓也好,傳道人對弟子的念叨也罷,場面話而已,神仙錢、傍身的寶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法,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過修心一事,還是需要有一點的。
杜俞壯起膽子問道:「前輩,在蒼筠湖上,戰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像你說的,打退了而已。和氣生財嘛。」
杜俞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已經再無膽氣去刨根問底:老子這後半輩子的膽識氣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給用完了,還要我怎麼英雄氣概才算好漢嘛?
隨後,陳平安便又開始專心練習劍爐立樁。杜俞則開始以鬼斧宮獨門秘法口訣緩緩入定,呼吸吐納。
拂曉時分,陳平安站起身,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對趕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說道:「你在這渠主水神廟找找看有沒有值錢的物件。」
杜俞點點頭,就要去碰運氣,看能否給前輩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幾枚小暑錢。
但是陳平安突然來了一句:「我所謂的值錢,就是一枚雪花錢。」
杜俞愣了一下,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是說一枚小暑錢吧?」
陳平安無奈道:「就你這份耳力,能夠走江湖到今天,真是難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開始搜刮地皮。有前輩在自己身邊,別說是一座無主的河婆祠廟,就是那座湖底龍宮,他也能挖地三尺。
陳平安閉上眼睛,只是走樁。
一直到晌午時分,杜俞才扛著兩個大包裹返回。
陳平安說道:「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另外一袋歸你。」
杜俞哭喪著臉:「前輩,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緩緩道:「修行有修行的規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聽懂了嗎?」
杜俞其實沒懂,但是假裝聽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弔膽收下其中一袋便是。
不過杜俞想了想,打開兩個袋子,將屬於自己袋子裡邊的幾件值錢物件放入了陳平安那隻袋子裡邊,陳平安也沒攔著。
他停下拳樁,掠上一棟最高建築的屋脊上,遠望隨駕城方向。隨後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練習走樁。
杜俞就納了悶了,怎麼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麼仙家術法?但他隨即又大為佩服:這位前輩行事果然是與眾不同,返璞歸真了。
第二天黃昏,杜俞又點燃起篝火,陳平安說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觀之人都已經心裡有數。」
杜俞有些尷尬。自己這份小心思,果然難逃前輩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邊,雙方立即分別,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到隨駕城。
他思量一番,覺得該見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隻麻袋去往隨駕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再待一會兒。」
杜俞聽命行事,放下麻袋,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小聲問道:「前輩,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籙,不比雪泥符和馱碑符遜色太多。」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道:「先前命懸一線,你做這種缺德勾當也就罷了,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再拿師門規矩來為自己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當場,瞥了眼地上那隻麻袋,似乎直到這一刻,才隱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跡。他雙手握拳,安靜無語。
陳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被陳平安伸手虛按。
杜俞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
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不愧是晏清仙子。
陳平安皺著眉頭,杜俞有些心驚膽戰:前輩,求您老人家別再辣手摧花了,這麼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前輩您捨得,晚輩我揪心啊。
晏清問道:「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為何要故意放跑湖君?」
杜俞一個沒坐穩,趕緊伸手扶住地面。
陳平安問道:「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個擔心雲海落下會殃及百姓的劍仙真是濫殺無辜之輩?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
陳平安說道:「你信不信,關我屁事?最後勸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
杜俞早已挪了屁股,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又可以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姿,然後他就一點一點張大了嘴巴。
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爭輝的白衣仙子,然後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轉一圈,白衣美人便跟著旋轉了一個更大的圓圈。
嗖一下,晏清仙子便不見了。陳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階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陳平安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辭一聲,只見那位前輩突然露出一抹懊惱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廟又是一陣類似渡口那邊的動靜,好一個地動山搖。
杜俞有些為難,自己到底是走還是不走?招呼都沒打,不太好。可若不走,萬一那位前輩突然憐香惜玉起來,與那位嬌嬌柔柔的晏清仙子攜手返回,月夜又好,美人更美……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背起麻袋就開始跑路。
陳平安落在渡口那邊,眯起眼。
那個讓人膩歪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已經被自己砸入蒼筠湖中,談不上傷勢,頂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狽而已。但是一想到蒼筠湖湖君極有可能就在附近,他只好趕來。果然,那女子墜湖之後,已經不見蹤跡。
陳平安雙指拈出玉清光明符就要擲出,蒼筠湖水面破開,走出那位身穿絳紫色龍袍的湖君殷侯,身邊還站著似乎剛剛掙脫術法牢籠的晏清,她盯著陳平安,滿臉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擔憂晏清仙子的安危,情況緊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門術法,試圖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衝勁,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殘餘水氣,御風飄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個罪魁禍首沒有趕來,晏清無法想象自己的下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還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沒辦法幫你了,可你要是覺得蒼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
晏清冷哼一聲,御風遠遊。
陳平安望向神色戒備的殷侯,笑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如果鐵了心要殺你,不難。」
殷侯點頭道:「確實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劍仙為何手下留情?」
陳平安環顧四周,默不作聲。
殷侯雙足始終沒入水中,不但如此,整座蒼筠湖和所有轄境水域的上空又開始烏雲密布。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封隨駕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麼回事?」
殷侯毫不猶豫道:「信的內容並無新奇,劍仙想必也都猜得到,無非是希冀著京城好友能夠在他死後幫他繼續翻案,至少也該找機會公之於眾。不過有一件事,劍仙應該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這輩子都沒能當上朝廷重臣,就不著急涉險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牽連。」
陳平安憑空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緩緩而飲。
殷侯繼續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關係的,而我與隨駕城的惡劣關係,劍仙清楚。我讓藻溪渠主隨行,其實沒其他想法,就是想要順順利利將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還交代藻溪渠主,只要那人願意翻案,我就會幫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順遂一些。其實試圖真正翻案是休想了,我不過是想要噁心一下隨駕城城隍廟與那座火神祠罷了。但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位城隍爺做得如此乾脆利落,直接殺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並且半點耐心都沒有,都沒讓那人離開隨駕城。這其實是有些麻煩的,不過那位城隍爺想必是狗急跳牆了吧,顧不得更多了,斬草除根了再說。後來不知是哪裡走漏了風聲,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爺便也開始運作,命心腹將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兒送往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當時尚未補缺的進士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隨駕城城隍廟的條件。事已至此,我便讓藻溪渠主返回蒼筠湖,畢竟遠親不如近鄰,暗中做點小動作無妨,撕破臉皮就不太好了。」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以你的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個資質不錯的市井女子,何須如此麻煩?」
殷侯微笑道:「一來百姓無知,畏威不畏德。二來,可不是我龍宮需要美婢,三河兩渠同樣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會需要。蒼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個女子,明天少一個女子,長久以往,畏威過多,也是壞事。老百姓還好說,只能認命,可那些能夠讓家族長腳跑路的書香門第、富貴人家便會口口相傳,一年到頭擔驚受怕,之後會如何做?自然是紛紛搬遷他處。久而久之,年復一年,蒼筠湖的風水氣數便要一直向外流瀉。可若是蒼筠湖訂立了這麼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規矩,就更容易安撫人心了,加上龍宮還算對岸上人家補償豐厚,不瞞劍仙,許多有錢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兒、孫女被龍宮瞧上眼。」他停頓片刻,唏噓道,「天底下的好買賣從來不是一本萬利的驟然富貴,只會是年年月月的細水長流,劍仙以為然否?」
陳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這麼好的道理,從湖君嘴裡說出來,怎麼就變味了呢?」
殷侯笑著不言語,等著對方開價。不管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對方能夠在自家蒼筠湖橫著走,自家龍宮就只能啞巴吃黃連。
及時止損,比那錯上加錯要好太多了。前者至少可以讓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後者往往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大廈傾塌於朝夕間。
陳平安收起酒壺入咫尺物,問道:「隨駕城城隍爺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可謂坦誠,想起此事,難掩幸災樂禍,笑道:「那位太守不但出人意料地早早身負一部分郡城氣數和銀屏國文運,而且份額之多遠遠超乎我與隨駕城的想象。事實上,若非如此,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夠只憑自己便逃離隨駕城?再者,他還另有一樁姻緣。當初有位銀屏國公主對此人一見鍾情,畢生念念不忘,為了逃避婚嫁,當了一位苦守青燈的道家女冠,雖無練氣士資質,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寵愛的公主殿下,她便無意中將一絲國祚糾纏在了他身上,後來在京城道觀聽聞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釵戳脖,毅然決然自盡了。兩兩疊加,便有了城隍爺那份罪過,直接導致金身出現一絲無法用陰德修補的致命裂縫。」
陳平安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隨駕城的下場可能是什麼?」
殷侯望了一眼隨駕城方向,搖頭道:「很慘。攤上這麼個希冀著讓一郡百姓幫他分擔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爺,也算家家戶戶祖上都沒積德。過不了多久天劫就會落地,凡夫俗子多半都會死絕吧。所以那些去往隨駕城的練氣士都會在那之前離開,哪怕無法獲取異寶,都不敢停留。」
殷侯本以為今夜還要討價還價一番,不承想那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竟然轉身走了,這反而讓他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只好忍著恨意與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運轉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龍宮。
陳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廟,卻發現不但杜俞返回,連晏清也在。只是這一次,他沒有說什麼,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說道:「我先前見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輩這一麻袋天材地寶留在院中無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趕緊回來了。」
晏清進了祠廟后就一直站在台階上看著杜俞。以前對此人沒什麼印象,只聽說過一兩次,還是因為此人爹娘是一對山上道侶的緣故。只知道他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喜歡在江湖上浪蕩。
晏清開口道:「我只問一個道理,問完就走。」
陳平安卻只是凝望著篝火,怔怔無言。
晏清沉默片刻:「為何要對何露出手?你若說從杜俞那邊聽聞一些蒼筠湖的污穢事,故而出手狠辣,隨心行事,這也正常,可是你不該見過何露才對。」
杜俞翻白眼做鬼臉:哎喲喂,還是為那個小白臉情郎來喊冤叫屈了,活該被前輩丟入蒼筠湖喝水。
晏清其實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那人會一直當啞巴,但是沒想到他竟然緩緩道:「何露開口勸阻的第一句話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請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曉此事。
陳平安繼續道:「因為當時覺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聽一些,便猶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階頂端,結果被那人斜眼望來,立即停下動作。
陳平安突然收回視線,繼續凝視著篝火,重新沉默下來。
分明話沒說完,卻沒有了言語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憤:我就如此不值一提,連讓你多說幾句話都難?
她心弦一震,再無猶豫,迅速御風離去。
杜俞猶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辭。
陳平安點點頭,盯著篝火。
道理不只在強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為你強就更多,也不因為你弱就沒有。
但好像這只是他陳平安的道理,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個名叫晏清的年輕女修的,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何露的。
在梳水國的江湖,還有宋雨燒。
在烏煙瘴氣的書簡湖,還有那名願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將領。
在白骨累累鬼魅橫生的鬼蜮谷,還有那劍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這銀屏國和蒼筠湖,暫時沒能遇到一個半個。
陳平安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才沉默下來。
他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為何在他們身上就不是道理,因為不會帶給他們半點利益好處,相反,只會讓他們覺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帶水,覺得行事為人不痛快,所以他們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裝不懂,畢竟大道高遠,風景太好,人間低下,多有泥濘,多是那些他們眼中無足輕重的生死離別、悲歡聚散。
確實,許多無關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脈絡,探究細微處,不總是好事。
例如陳平安都不用跟殷侯詢問為何銀屏國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為人逃得掉,因果還在。對於銀屏國皇帝而言,哪怕對隨駕城異象的前因後果都已心知肚明,也會選擇沉默。與其被那些四散逃離的老百姓攪亂別郡風水氣數,以至於牽連一國氣運,還不如在隨駕城來個乾乾淨淨的了斷,所以才會使得隨駕城的官員和富貴人家至今仍然一個個都被蒙在鼓中,依舊有那揚鞭縱馬的紈絝子弟出城快意遊獵。
清晨時分,會有賣炭牛車的車軲轆聲,月色下應該也會有那搗衣聲。
修道之人,遠離人間,避讓紅塵,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就那麼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經熄滅,仍舊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勢。
一直到天亮時分,陳平安站起身,將那隻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隨駕城。
不去城隍廟,也不去火神祠,而是去那座荒廢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看完之後,就得做點事情了。
在一個夜幕中,一襲青衫翻牆而入隨駕城。
城中有夜禁,陳平安獨自來到那棟鬼宅,站在夜深人靜的大門外。上次入城在香火鋪子,問過此處遺址。
他望著那腐朽不堪的大門,早已沒有那門神,也無春聯了。
那個讀書人至死都沒能為爹娘翻案報仇,那我泥瓶巷陳平安呢?!
一個早已不再腳穿草鞋、更早已無須上山採藥的年輕人摘了下斗笠,一些個早早潛伏、隱匿或是紮根於這棟鬼宅附近的各路練氣士,幾乎就連那最遲鈍、修為最低的練氣士都悚然一驚,一個個毫無徵兆地心境慌亂起來。
一個肩頭蹲著小猴兒的老人站在遠處一座屋脊上,皺眉不已。上次在城門口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沒能看出這小子的道行。老人抬起一隻手,輕輕按住那隻暴躁不已的寵物。
至於那些個都已經沒來由感到窒息、靈氣不暢的廢物更是沒人膽敢露頭去見一見到底是何方神聖。
大街之上,大門之外,那一襲青衫雙袖無風鼓盪飄搖,身形瞬間消逝不見。
當他憑空消失后,老人開始後退數步。
一抹青煙劃破夜幕,最終落在了城隍廟之外。
城隍廟那邊出現一位身披鐵甲的魁梧武判官,沉聲道:「來者何人?!」
那年輕劍客只是一抬手,背後劍仙緩緩出鞘,輕輕旋轉,被那人輕輕握在手中。他橫劍在前,一手握劍,一手雙指輕輕抹過劍身,緩緩移向劍尖。每抹過一寸,原本就金光濃稠似水的光亮劍身的金光便再暴漲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視著手上璀璨劍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罷,我泥瓶巷陳平安,都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