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琢磨
·第六章·
琢磨
春露圃渡口。
祖師堂在得到唐青青的飛劍傳信后,一致決定宋蘭樵暫時不用看顧渡船了,近期就留在春露圃親自接待那位來自骸骨灘的外鄉年輕劍仙,直到辭春宴結束,到時候如果陳劍仙還願意留在春露圃賞景自然更好。
宋蘭樵在渡口已經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與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幾分真誠笑意。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憐人,不是師門棄子勝似棄子,宋蘭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師之外,祖師堂其餘幾位長輩和供奉客卿,哪怕絕大多數明明與他境界相當,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個輩分,名字中將「蘭」字變成了「竹」字而已,可對他是真不待見。一來同門不同脈,二來一年到頭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脈出產的奇花異草美木良材,這些神仙錢其實從來不過他的手,渡船之上專門會有祖師堂嫡傳心腹負責與各地仙家勢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獲取一點殘羹冷炙的分紅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師堂還會問責頗多,談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沒有幾天的。
一艘渡船緩緩停岸,然後異常繁華的春露圃符水渡里來自北俱蘆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發現了一樁怪事——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沒一個御風而下的,也沒誰一躍而下,無一例外,全部老老實實靠兩條腿走下渡船。不但如此,下了船后,一個個都露出像是死裡逃生的神色。
陳平安走下渡船,魏白和唐青青那撥人隨後,但是隔了幾十步路。
見到了越發熱絡的宋蘭樵,陳平安笑著被這位春露圃金丹領著去往嘉木山脈一處形勝之地,那邊專門有招待貴客的府邸,一棟棟古色古香的宅子位於竹海之中。
兩人坐上一艘符籙小舟,撐篙舟子是一個妙齡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齊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嫻熟。
宋蘭樵與陳平安一起飲茶賞景,宋蘭樵介紹了沿途各地建築店鋪、山峰洞府和山水景點。
嘉木山脈佔地廣袤,符籙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進入靈氣遠勝別處的竹海地界,又約莫一刻鐘,才停在山巔竹海中的涼亭旁邊。
陳平安此次露面再沒有背竹箱戴斗笠,也沒有拿行山杖,就連劍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懸養劍葫,手持一把玉竹摺扇,白衣翩翩,風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資質卻境界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嫣然淺笑,這一路行來,除了遞茶添茶時的必要言語之外,就再未出聲。
陳平安走近,雙指拈住一枚雪花錢。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趕緊伸手。陳平安鬆開手指,輕輕將那枚雪花錢落在她手心,道了一聲謝。
宋蘭樵看她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別處那點死規矩,在竹海不作數。」
陳平安與宋蘭樵走向府邸的時候,疑惑問道:「宋前輩,可是我壞了春露圃的山門規矩?」
宋蘭樵搖頭笑道:「嘉木山脈別處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規矩約束的,不許舟子收取客人賞錢,但是到了竹海就隨意了。陳公子若是捨得,給一枚小暑錢都行,而且絕對全是舟子的私房錢,春露圃絕對不抽成一毫一厘。」
陳平安笑道:「打腫臉充胖子這種事,做不得。」
辭春宴在三天後舉辦,剛好在夏至之前。而且宋蘭樵說入夏之後猶有一場鹿角宴,只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規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來少,畢竟春露圃以春為貴。
兩人在竹林小徑中緩緩而行,來到一座懸挂「驚蟄」匾額的幽靜宅子,三進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個節氣命名的府邸最為清貴,有三座就位於這片竹海之中,不過其中「清明」府邸一般客人不太願意入住,畢竟名字不是特別吉慶,但是造訪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卻最喜好選擇此宅下榻。
其實每次辭春宴前後,關於這六棟宅子的歸屬都是一件讓春露圃祖師堂挺頭疼的事情,給誰不給誰,一個不慎,就是惹來怨懟的壞事。
其實還有一棟最有殊榮的「立春」府邸,這兩天一位元嬰貴客剛離開,暫時也空著,雖說很搶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來讓那位年輕劍仙入住,可祖師堂商議之後,覺得這棟宅子離玉瑩崖實在太近,而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就待在那邊汲水煮茶,還是不妥。萬一真打起來,好事都要變成禍事。
在商議此事的時候,一大幫原本鼻孔朝天的師門長輩和供奉鄭重其事地詢問宋蘭樵意見,這讓宋蘭樵有了那麼點揚眉吐氣的感覺。不過畢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會流露出半點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態恭敬,應對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講究一個細水長流。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蘭樵進了驚蟄府邸,但是沒多待,很快就告辭離去。
宅子裡邊有兩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其中一個竟然還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傳弟子。她們按例負責擔任住客的臨時侍女,這讓陳平安彆扭得不行,在將宋蘭樵送到門口的時候,直接詢問能否辭退兩女。
宋蘭樵笑呵呵道:「陳公子,你是我們春露圃的頭等貴客,當然可以如此做,只不過那兩個丫頭回頭定然是要吃掛落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動摺扇,不再言語。
宋蘭樵輕聲說道:「我們老祖原本是要親自迎接陳公子的,只是剛好辭春宴籌辦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須由她老人家親自操辦。她又是心細如髮的脾氣,委實是脫不開身,只好讓我與陳公子告罪一聲。」
陳平安笑道:「談老祖實在是太客氣了。」
等到宋蘭樵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盡頭,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驚蟄府邸,而是開始四處逛盪。等他返回的時候,就看到了金烏宮柳質清站在門口,少年模樣,頭別金簪,玉樹臨風。兩名年輕女修隨侍一旁,眼神溫柔,不只是女修看待劍仙的那種仰慕,還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轉。
陳平安笑了笑。人比人氣死人,要是自己那個學生站在這裡,估摸著這兩個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無什麼柳劍仙了吧。
柳質清問道:「要不要去我玉瑩崖喝茶?」
陳平安搖頭笑道:「柳劍仙對我似有誤會,我不敢去玉瑩崖,怕喝的是罰酒。」
柳質清說道:「我對玉瑩崖那汪清泉的喜好遠勝金烏宮雷雲。」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好。咱倆是徒步行去,還是御風而游?」
柳質清微笑道:「隨你。」
陳平安望向那個金丹嫡傳的春露圃女修:「勞煩仙子祭出符舟送我們一程。」
女修當然不會有異議,與柳劍仙乘舟遠遊玉瑩崖可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榮,何況眼前這位亦是春露圃的頭等貴客,雖說只有別脈的金丹師叔宋蘭樵一人出迎,比不得柳劍仙當初入山的陣勢,可既然能夠下榻此地,自然也非俗子。
符籙小舟升空遠去,三人腳下的竹林廣袤如一片青翠雲海,山風吹拂,依次搖曳,美不勝收。這一次女修沒有煮茶待客,在柳劍仙面前賣弄自己那點茶道,委實是貽笑大方。
到了玉瑩崖小渡口,柳質清和陳平安下舟后,陳平安好奇問道:「柳劍仙難道不知道這邊的規矩?」
柳質清疑惑道:「什麼規矩?」
陳平安說道:「仙子駕舟,客人要打賞一枚小暑錢禮錢啊。」
驚蟄府女修一臉茫然,柳質清卻哦了一聲,拋出一枚小暑錢給她,道:「以往是我失禮了。」
而後緩緩前行:「再前行千餘步,即是玉瑩崖畔的那口竹筒泉。」
陳平安環顧四周:「聽說整座玉瑩崖都被柳劍仙買下了?」
柳質清點點頭:「五枚穀雨錢,五百年期限,如今已經過去兩百年。」
陳平安轉頭說道:「仙子只管先行返回,到時候我自己去竹海,認得路了。」
年輕女修點點頭,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開口說話,免得打攪了兩位貴客的雅興,打算回去跟師父好好商量一下,再決定收不收這枚莫名其妙的小暑錢。
春露圃專程重金聘請太真宮打造的符舟樣式古樸雅緻,並且路過靈氣稍稍充沛流溢之地便會有文豪詩文、青詞寶誥在小舟壁上顯現出來,若是客人恰巧遇上了喜歡的詞句,還可以隨意抓取文字,如掬水在手,放於扇面、書頁之中,文字經久不散,極具風雅古韻。
客人從符舟取字帶走一事,春露圃從來樂見其成。先前宋蘭樵就介紹過,只是當時陳平安沒好意思下手,這會兒與柳質清同行就沒客氣,擷取了兩句「盛放」在摺扇一面上,總計十字:靈書藏洞天,長在玉京懸。
與柳質清在青石板小徑上一起並肩走向那汪清泉,陳平安攤開扇面輕輕晃蕩,那十個行書文字便如水草輕輕蕩漾。
柳質清輕聲道:「到了。」
玉瑩崖畔有一座茅草涼亭,稍遠處還有一座圍有籬笆柵欄的茅屋。
涼亭內有茶具几案,崖下有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潭,水至清則無魚,水底唯有瑩瑩生輝的漂亮鵝卵石。
陳平安與柳質清相對而坐,合攏摺扇,笑道:「喝茶就算了,柳劍仙說說看,找我所為何事?」
柳質清笑道:「你不喝,我還要喝的。」
他一手在几案上畫「真火」二字,金光流轉,很快筆畫匯聚成一線,變作兩條紅色火蛟,在几案上盤旋纏繞。他輕輕揮袖,如龍汲水,水潭中約莫數斤重的泉水飛往几案之上,凝聚成球,片刻之後,泉水沸騰開來。柳質清將一隻青瓷茶杯放在一旁,又從茶罐中拈出幾枚茶葉輕輕丟入茶杯,一指輕彈,煮開的清泉沸水如岔出一條纖細支流,潺潺湧入青瓷茶杯當中,剛好七分滿。
柳質清舉杯緩緩飲茶,陳平安道:「給我也來一杯。」
柳質清笑了笑,又拈起一隻茶杯,倒了一杯茶,輕輕一推,滑到陳平安身前。
陳平安喝了一口,點頭道:「柳劍仙是我見過煮茶第二好的世外高人。」
第一,自然還是陸抬。
柳質清微笑道:「有機會的話,陳公子可以帶那第一高人來我這玉瑩崖坐一坐。」
陳平安放下茶杯,問道:「當初在金烏宮,柳劍仙雖未露面,卻應該有所洞察,為何不阻攔我那一劍?」
柳質清嘆了口氣,放下了已經舉到嘴邊的茶杯,輕輕擱在桌上:「攔下了又如何?沒頭沒腦廝殺一場?沒意思。在我躋身金丹之後,這麼多年來,金烏宮劍修下山遊歷,靠著我這名字做了多少錯事?只可惜我這個人不擅長打理庶務,所以覺得金烏宮雷雲礙眼、厭煩那師侄道侶、不喜晉樂之流的桀驁晚輩,卻也只能假裝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點頭道:「有此迥異於金烏宮修士的心思,是柳劍仙能夠躋身金丹、高人一等的道理所在,但也極有可能是柳劍仙未能破開金丹瓶頸、躋身元嬰的癥結所在。來此喝茶,可以解憂,但未必能夠真正裨益道行。」
柳質清聽聞此話,笑了笑,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後道:「先前在寶相國黃風谷,你應該見到我出劍。在北俱蘆洲南方諸多金丹劍修當中,氣力不算小了。」
陳平安想起黃風谷最後一劍,劍光從天而降。正是柳質清此劍傷及了黃風老祖的根本,使得它在確定金烏宮劍修遠去之後,明知道寶相國高僧在旁,仍然想要飽餐一頓,以人肉魂魄補給妖丹本元。
柳質清緩緩道:「但是劍有雙刃,就有了天大的麻煩。我出劍歷來追求『劍出無回』的宗旨,所以砥礪劍鋒、歷練道心一事,境界低的時候十分順遂,不高的時候受益最大,可越到後來越麻煩。劍修之外的元嬰地仙不易見,元嬰之下的別家金丹修士,無論是不是劍修,只要聽聞我御劍過境,便是那些惡貫滿盈的魔道中人,要麼躲得深,要麼乾脆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無賴架勢。我早先也就一劍宰了兩個,其中一個該死數次,第二個卻是可死可不死的。後來我便越發覺得無聊,除了護送金烏宮晚輩下山練劍與來此飲茶兩事,幾乎不再離開山頭,這破境一事就越來越希望渺茫。」
這涉及他人大道,陳平安便緘默無言,只是喝茶。這茶水水運薈萃,對於關鍵氣府壯大如江河湖泊的柳質清而言,這點靈氣早已無足輕重,對於陳平安這位「下五境」修士而言,卻是每一杯茶水就是一場乾涸旱田的及時雨,多多益善。
柳質清正色問道:「所以我請你喝茶,就是想問問你先前在金烏宮山頭外遞出那一劍是為何而出,如何而出,為何能夠如此……心劍皆無凝滯,請你說一說大道之外的可說之語,興許對我而言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哪怕只有一絲明悟,都是價值千金的天大收穫。」
陳平安舉起一杯茶,笑問道:「如果我說了,讓你了悟一二,你自己都說是價值千金的天大收穫,結果就用一杯茶水打發我?」
柳質清微笑道:「你開口揚言多喝一杯茶,除了那點茶水靈氣之外,無非是想要看清我畫符、運氣的獨門手法,這算不算報答?」
陳平安搖頭道:「一時半會兒我可看不懂一位金丹瓶頸劍仙的畫符真意,而且事不過三,看不懂就算了。」
柳質清大笑,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清潭和陡崖,道:「若是有所得,我便將還剩下三百年的玉瑩崖轉贈給你,如何?到時候你是自己拿來待客,還是倒手租賃給春露圃或是任何人,都隨你。」
陳平安打開摺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那就有勞柳劍仙再來一杯茶水,咱們慢慢喝茶慢慢聊。做生意嘛,先確定了雙方人品,就萬事好商量了。」
柳質清會心一笑,此後雙方一人以心湖漣漪言語,一人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開始「做買賣」。
一炷香后,陳平安又伸手討要一杯茶水,柳質清板著臉:「勞煩這位好人兄有點誠意好不好?」
陳平安正色道:「句句是真,字字皆誠!」
柳質清大袖一揮:「恕不遠送。」
陳平安想了想,一手搖扇,另外一隻手掌一掃而過,從那几案上的符上沸水靈泉當中抓取些許泉水,在自己身前點了兩滴,然後以此作為兩端,畫出一條直線,再以指尖輕點一端,緩緩向右邊抹去,直至另外一端才停下:「不去看大,只看一時一地一些人。假設這條線便是柳劍仙所在的小天地,那麼柳劍仙是金烏宮土生土長的修士,心性在此端;而金烏宮風俗人情心性,有劍修心性在此、在此,也在此,不斷偏移,遠離你之心性;更多的劍修,例如那性情暴虐的宮主夫人、行事跋扈的晉樂,還是在另外一端扎堆。而柳劍仙在金烏宮修行便會覺得處處礙眼,只是你境界夠高,輩分更高,護得住本心,但也止步於此了,因為你一心練劍,登高望遠,一心欲要以地仙修士為自己磨劍洗劍,懶得去管眼皮子底下那些雞毛蒜皮瑣碎事,覺得虛耗光陰、拖泥帶水,對也不對?」
柳質清輕輕點頭,正襟危坐:「確實如此。」
陳平安再次抬起手指,指向象徵柳質清心性的那一端,突然問道:「出劍一事,為何捨近求遠?能夠勝人者,與自勝者,山下推崇前者,山上似乎更加推崇後者吧?劍修殺力巨大,被譽為天下第一,那麼還需不需要問心修心?劍修的那一柄飛劍,那一把佩劍,與駕馭它們的主人,到底要不要在物、心兩事之上皆純粹無雜質?」陳平安收起手,從左端緩緩移動摺扇,指向最右端,「你柳質清,能否以此軌跡出劍,直到劍心通明?」
柳質清陷入沉思,陳平安突然又問道:「柳劍仙是自幼便是山上人,還是年少時登山修道?」
柳質清凝視著那條線,輕聲道:「自記事起就在金烏宮山上追隨恩師修行,從來不理紅塵俗世。」
陳平安哀嘆一聲,起身道:「那當我什麼都沒說,只能建議柳劍仙以後多下山,多遠遊了。」
柳質清抬起手,虛按兩下:「我雖然不諳庶務,但是對於人心一事,不敢說看得透徹,還是有些了解的,所以你少在這裡抖摟那些江湖伎倆故意詐我。玉瑩崖你顯然是志在必得,轉手一賣,剩餘三百年,別說三枚穀雨錢,翻一番絕對不難,運作得當,十枚都有希望。」
陳平安果然趕緊坐回原地,笑道:「與聰明人做生意,就是痛快爽利。」
柳質清抬起頭,好奇問道:「你對於錢財一事就這麼在意?何必如此?」
只見陳平安哀嘆一聲:「可憐山澤野修,掙錢大不易啊。」
柳質清搖搖頭,懶得計較此人的胡說八道。他沉默片刻,開口道:「你的意思,是要將金烏宮的風俗人心作為洗劍之地?」
陳平安微笑道:「一樣米百樣人,一句話千種意,柳劍仙天資聰慧,自己悟去。」
柳質清望向那條直線脈絡,自言自語道:「無論結果如何,最終我去不去以此洗劍,僅是這個念頭,就大有裨益。」他抬起頭,「按照約定,玉瑩崖歸你了。地契拿好,回頭我再去跟春露圃祖師堂說一聲。」
一張本身就價值連城的金玉箋飄落在陳平安身前,雙方畫押,春露圃是一個祖師堂璽印的古篆「春」字,柳質清是一個如劍的「柳」字,兩百年之後,字中猶有劍意蘊藉。
陳平安沒有立即收起那張至少價值六枚穀雨錢的地契,笑問道:「柳劍仙這般出手闊綽,我看那個念頭其實是沒什麼裨益的,說不得還是壞事。我這人做買賣向來公道,童叟無欺,更不敢坑害一位殺力無窮的劍仙。還請柳劍仙收回地契,近期能夠讓我來此不掏錢喝茶就行。」
柳質清心思剔透,笑道:「離開玉瑩崖返回金烏宮后,若是果真以種種人心洗劍,自然不會是這種心性手段了。所以地契只管拿走。」
陳平安想了想,以摺扇在几案那條橫線上輕輕從上往下畫出一條條豎線:「金烏宮宮主、宮主夫人、晉樂及那位勸說晉樂不要對我出劍的女修,他們的各自出身、師道傳承、修行節點、下山歷練、盟友摯友、信奉至理、恩怨情仇……你真有興趣知道?一旦選擇洗劍,就需要直指本心,你身為金丹瓶頸劍修的本命飛劍、一身修為、師門輩分反而才是你最大的敵人,真能夠暫時拋開?你如果半途而廢,無法一鼓作氣走到另外一端,只會有損本心,導致劍心蒙塵、劍意瑕疵。」
柳質清微笑道:「我可以確定你不是一位劍修了,其中修行之苦熬,消磨心志之劫難,你應該暫時還不太清楚。金烏宮洗劍,難在瑣碎事情多如牛毛,也難在人心叵測,但是歸根結底,與最早的煉化劍胚之難,務必纖毫不差,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不過相當於再走一趟當年最早的修行路,當初都可以,如今成了金丹劍修,又有何難?」
陳平安搖頭微笑:「同一件事,時過境遷,偏是兩種難。」
柳質清咀嚼一番,微笑點頭道:「受教了。」
陳平安笑道:「我故作高深,柳劍仙也真信?真不怕被我從仙家府邸帶到山腳水溝里去?」
柳質清站起身:「就不叨擾了,希望以後有機會來此做客飲茶,主人依舊。」
在柳質清眼中,此處玉瑩崖,他已是客人。
陳平安看了眼几案上的地契,再抬頭看了眼他:「金烏宮怎麼就有你這麼一位劍修,祖上積德嗎?」
柳質清笑道:「你這話難聽,不過我就當是好話了。說真的,非是我自誇,金烏宮前輩修士早年口碑確實比如今要好許多。只可惜口碑換不來道行和家業,世事無奈,莫過於此。所以我很多時候都認為我那師侄只是做得不合己意,而並非真是什麼錯事。」
陳平安站起身:「我與你再做一樁買賣,如何?」
柳質清問道:「此話怎講?」
陳平安先問一個問題:「春露圃修士會不會窺探此地?」
柳質清指了指涼亭外的茅屋:「當我的劍是擺設嗎?有些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例如我在此飲茶,就處處遵守春露圃的規矩,曾經在嘉木山脈見到一個就連我也想出劍的金烏宮仇家,最後不也視而不見了嗎?那麼禮尚往來,春露圃如果連這點規矩都不講,我覺得這是請我出劍的取死之道。」
「如此最好。」陳平安指了指自己,「你不是糾結找不到一塊磨劍石嗎?」
柳質清環顧四周:「就不怕玉瑩崖毀於一旦?如今崖泉都是你的了。」
陳平安說道:「揀選一處,畫地為牢,你出劍我出拳,如何?」
柳質清笑道:「我怕你死了。」
「求之不得。」陳平安別好摺扇,重複,「求之不得。」
一句話兩個意思。
辭春宴上,金烏宮劍仙柳質清未曾現身,而住在驚蟄府邸的年輕劍仙一樣沒有露面,這讓如今小道消息滿天飛的春露圃人人遺憾。
柳質清不去說他,是北俱蘆洲東南沿海最拔尖的修士之一,雖然才金丹境界,畢竟年輕,且是一位劍修。「金烏宮劍修」這塊金字招牌,在當年那位元嬰劍修的宮主兵解逝世之後,幾乎就是靠著柳質清一人一劍支撐起來的。
春露圃本土和外鄉修士更多興趣還是在那個故事多多的年輕外鄉劍仙身上。一是一劍劈開了金烏宮的護山雷雲,傳聞這是柳質清親口所說,做不得假,還邀請此人去往玉瑩崖飲茶。二是根據那艘渡船的流言蜚語,此人憑藉先天劍胚將體魄淬鍊得極其強橫,不輸金身境武夫,一拳就將鐵艟府宗師供奉打落渡船,據說墜船之後只剩下半條命了,而鐵艟府小公子魏白對此並不否認,沒有任何藏掖,照夜草堂唐青青更是坦言這位年輕劍仙與春露圃極有淵源,與他父親還有宋蘭樵皆是舊識。三是那位下榻於竹海驚蟄府邸的陳姓劍仙每天都會在竹海和玉瑩崖往返一趟,至於與柳質清關係如何,外界唯有猜測。
在此期間,春露圃祖師堂又有一場秘密會議,商討之後,關於一些虛而大的傳聞,不加拘束,任其流傳,但是開始有意無意幫忙遮掩陳劍仙在春露圃的行蹤、真實相貌和先前那場渡船風波的具體過程,開始故布疑陣。一時間,嘉木山脈各地謠言四起,今天說陳劍仙在穀雨府邸入住了,明天說搬去了立春府邸,後天又說去了照夜草堂飲茶,使得許多慕名前往的修士都沒能目睹劍仙的風姿。
辭春宴結束之後,修士紛紛打道回府,宋蘭樵也在之後重新登上已經往返骸骨灘一趟的渡船。但是在嘉木山脈的老槐街上,有個小店鋪更換了掌柜,悄無聲息地開張了。掌柜是個青衫年輕人,腰掛硃紅色酒葫蘆,手持摺扇,坐在門口一張小竹椅上,也不怎麼吆喝生意,就是曬太陽,願者上鉤。
商貿繁華的老槐街寸土寸金,來往修士熙熙攘攘,巴掌大小的一間鋪子每年交給春露圃的租金都是一大筆神仙錢。
這間懸挂「蚍蜉」匾額的小鋪子裡邊放滿了雜七雜八的山上山下物件,不過一件件在多寶槅上擺放得井然有序。店鋪櫃檯上擱有一張宣紙裁剪成條的便箋,上書「恕不還價」四個大字,字條頭腳以兩方印章作為鎮紙壓著。除此之外,每一架多寶槅還張貼有一頁紙,紙上寫滿了所賣貨物的名稱、價格。
鋪子有內外之分,只是後邊鋪子房門緊閉,又有紙張張貼:「鎮店之寶,有緣者得」。字大如拳,若是有人願意細看,就會發現「有緣者得」的旁邊又有四個蠅頭小楷好似旁註:「價高者得」。
畢竟是可以開在老槐街的鋪子,價實不好說,貨真還是有保證的。何況一間新開的鋪子,按照常理來說,一定會拿出些好東西來賺取眼光,老槐街幾間山門實力雄厚的老字號店鋪都有一兩件法寶作為鎮店之寶供人參觀,不用買,畢竟動輒十幾枚穀雨錢,有幾人掏得出來?其實就是幫店鋪攢個人氣。而這間「蚍蜉」鋪子就比較寒酸了,雖然標明來自骸骨灘的一副副瑩白玉骨還算稀罕,壁畫城的整套硬黃本神女圖也屬不俗,可是總覺得缺了點讓人能一眼記住的真正仙家重寶,更多的還算些零碎討巧的古玩,靈器都未必能算,而且……脂粉氣也太重了點,有足足兩架多寶槅都擺滿了彷彿豪閥女子的閨閣物件。所以一旬過後,店鋪客人幾乎都變成了聞訊趕來的女子,既有各個山頭的年輕女修,也有大觀王朝在內許多權貴門戶里的女子,成群結隊,鶯鶯燕燕,聯袂而至,翻翻揀揀,遇見了有眼緣的物件,只需要朝鋪子門口喊一聲。若是詢問那年輕掌柜能不能便宜一些,那傢伙便會擺擺手,不管女子們如何語氣嬌柔,軟磨硬泡,皆是無用,那年輕掌柜只是雷打不動,絕不打折。許多不缺金銀萬兩卻最煩「不能還價一兩枚銅錢」的女子便尤為失望惱火,就此賭氣離去。但是那年輕掌柜至多就是笑言一句「歡迎客人再來」,從不挽留,更改主意。久而久之,這間小鋪子就有了喜好宰人的壞名聲。
不承想一天黃昏時分,唐青青帶著一撥與照夜草堂關係較好的春露圃女修鬧哄哄來到鋪子,人人都挑了一件有眼緣的物件,也不還價,放下一枚枚神仙錢便走,也不再繼續逛其他店。在那之後,店鋪生意變好了一些,但真正讓店鋪人滿為患的,還是那金烏宮生得比美人還要好看的柳劍仙來了一遭,砸了錢,不知為何,拽著一副骸骨灘白骨走了一路才離開老槐街。
這天,店鋪掛起打烊的牌子,既無賬房先生也無夥計幫忙的年輕掌柜獨自一人趴在櫃檯上清點神仙錢,雪花錢堆積成山,小暑錢也有幾枚。
一個頭別金簪的白衣少年跨過門檻,走入鋪子,看著那個財迷掌柜,無奈笑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至於這麼精明求財嗎?」
陳平安頭也不抬:「早跟你柳大劍仙說過了,我們這些如無根浮萍的山澤野修,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錢,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會懂。」
柳質清搖搖頭:「我得走了,已經跟談老祖說過玉瑩崖一事,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別轉手賣掉,最好都別租給別人,不然以後我就不來春露圃汲水煮茶了。」
陳平安抬頭笑道:「那可是六枚穀雨錢,我又沒辦法在春露圃常駐,到時候蚍蜉鋪子還可以找個春露圃修士幫我打理,分賬而已,我還是能掙錢的,可玉瑩崖不賣還不租,我留著一張地契做什麼,放著吃灰發霉啊,三百年後再作廢?」
柳質清嘆了口氣,陳平安微笑道:「其實想來春露圃煮茶還不簡單,你給我三枚穀雨錢,以後三百年你隨便來,我離開之前會跟春露圃說好,到時候肯定沒人攔著你。」
柳質清問道:「你當我的穀雨錢是天上掉下來的?」
陳平安揮揮手:「跟你開玩笑呢,以後隨便煮茶。」
柳質清站著不動,陳平安疑惑道:「咋了,難道還要我花錢請你來喝茶?這就過分了吧?」
柳質清惱火道:「那幾百顆清潭水底的鵝卵石怎麼一顆不剩了?也就值兩三百枚雪花錢,你連這都貪?!」
陳平安一拍桌子:「地契在手,整個玉瑩崖都是我的家業,我撿幾顆破石頭放兜里,你管得著?!」
柳質清無奈道:「那算我跟你買那些鵝卵石,放回玉瑩崖下,如何?」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枚小暑錢,本店不打折!」
柳質清一巴掌拍在櫃檯上,抬手后,桌上多出了五枚小暑錢。他轉身就走:「我下次再來春露圃,如果水中少了一顆鵝卵石,看我不砍死你!」
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按住櫃檯,不然那麼多依次排列開來的神仙錢會亂了陣形。
又多出五枚小暑錢,有點煩。太會做生意,也不太好啊。
陳平安覺得今天是個做生意的好日子,收起了所有神仙錢,繞出櫃檯,去門外摘了打烊的牌子,繼續坐在店門口的小竹椅上,只不過從曬日頭變成了納涼。
與柳質清切磋,自然是分勝負不分生死的那種,是為了掂量一下金丹瓶頸劍修的飛劍到底有多快。
三場切磋,柳質清從出力五分,到七分,最後到九分,陳平安大致有數了。
不過柳質清如今火氣這麼大,也不怪他,畢竟恐怕他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多泥土。
當然,陳平安與柳質清的三次切磋,他各有壓境,也不太好受。
第四場是不會有的,不然雙方就只能是生死相向了,沒有必要。
至於為何三場切磋之後,陳平安還留在春露圃,除了當一回包袱齋掙點錢,為咫尺物騰出些位置來,他還要等待一封回信。
先前通過春露圃劍房給披麻宗木衣山寄去了一封密信,所謂密信,哪怕傳信飛劍被攔截下來,也都是一些讓披麻宗少年龐蘭溪寄往龍泉郡的家常事。所以什麼時候龍泉郡寄信到骸骨灘再到春露圃,只需要看那位談老祖何時現身就知道了。
這位管著春露圃數千譜牒仙師、雜役子弟的元嬰老祖師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陳平安面前,但是只要披麻宗木衣山真的回信,她定力再好、事務再多,也一定坐不住,會走一趟鋪子或是驚蟄府邸。
夜幕中,老槐街燈火輝煌,「蚍蜉」鋪子又有些進賬。
陳平安起身,打算關門了,之後只需祭出暫借而來的一艘符舟,就可以御風返回竹海驚蟄府邸。他剛拿起小竹椅,就又放下了,望向店鋪。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婦人憑空出現,微笑而立。
陳平安跨過門檻,抱拳笑道:「拜見談夫人。」
這位春露圃主人姓談,單名一個陵字。春露圃除了她之外的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皆是三字姓名,例如金丹宋蘭樵便是蘭字輩。
談陵沒有久留,只是一番客套寒暄,將披麻宗祖師堂劍匣交給陳平安后,就笑著告辭離去。
春露圃的生意已經不需要涉險求大了,送出一間老槐街小鋪子,以及隨後的一艘錦上添花的符舟,火候剛好。
陳平安關上鋪子,在僻靜處乘坐符舟去往竹海驚蟄府邸,在房間內打開劍匣,有飛劍兩柄。春露圃也收到了一封披麻宗的飛劍傳信,說這是木衣山祖師堂給陳公子的饋贈回禮,劍匣所藏兩把傳信飛劍可往返十萬里,元嬰難截。
陳平安對於劍匣一物並不陌生,自己就有,書簡湖那隻,路程不長,品秩遠遠不如這隻。
坐在屋內,打開一封信,一看字跡,陳平安會心一笑。
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在信上絮絮叨叨了幾千字,一本正經地告訴師父她在學塾的求學生涯,風雨無阻,寒窗苦讀,一絲不苟,老夫子們差點感動得老淚縱橫……而一些真正涉及機密的事務,應該是崔東山親自擔任了刀筆吏。例如周米粒一事,信上隱晦寫了一句「學生已瞭然,有事也無事了」。
陳平安反覆看了幾遍。嗯,裴錢的字寫得越發工整了,抄書應該是真的沒有偷懶,只是寫的全是些「師父,我那瘋魔劍法已經爐火純青,師父這都不回家瞅一眼,那就很遺憾了」「我給鋪子掙了小山一般的銀子,師父你快回家看一看,萬一銀子長腳跑路我可攔不住」「師父,我麾下雖然陣亡了數十位將士,但是我又收了左右兩大護法,騎龍巷這兒家家戶戶路不拾遺」「師父你放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心,矮冬瓜聽話得很,就是飯桶一個,掙錢又不太行,我得掏出私房錢幫她墊伙食費呢。我如今學成了絕世劍術、刀法和拳法,便是有人欺負我,我也不與他們計較,但是矮冬瓜我一定會好好保護的,因為她是師父說的弱者嘛,我已經不是了哩」這樣的話。
陳平安笑著輕輕折起這封家書,緩緩收入方寸物當中。
他如今早已脫掉金醴、雪花兩件法袍,唯有一襲青衫懸酒壺。
他起身來到廊道上,眺望院牆高處的遠方,竹海繁密,人間顏色青翠欲滴。
崔東山風塵僕僕趕回龍泉郡后,在騎龍巷鋪子里吃了頓晚飯。飯桌上主位始終空著,崔東山想要去坐,與裴錢打鬧了半天,才只能坐在裴錢對面。小水怪周米粒就坐在裴錢身邊,石柔只要落座,從來只是坐在背對大門的長凳上。而且她也根本無須進食,以往是陪著裴錢聊天,今天是不敢不來。一頓飯,她就是湊個數,象徵性動了幾筷子,其餘三個狼吞虎咽,風捲殘雲,尤其是周米粒,下筷如飛。
之後,崔東山就離開了騎龍巷鋪子,說是去落魄山蹭點酒喝。
裴錢也不管他,在院子裡邊練習了一套瘋魔劍法,周米粒在一旁使勁鼓掌。
崔東山沒有直接去往落魄山竹樓,而是出現在山腳,如今那裡有了棟像樣的宅邸。
院子裡邊,魏檗與朱斂對弈,鄭大風在旁邊嗑瓜子,指點江山。
崔東山坐在牆頭看了半天,忍不住罵道:「三個臭棋簍子湊一堆,辣瞎我眼睛!」
他飄落過去,只是等他一屁股坐下,魏檗和朱斂就開始各自拈起棋子放回棋罐。他伸出雙手:「別啊,稚子下棋,別有風趣的。」
鄭大風開始趕人,魏檗直接返回披雲山,朱斂和崔東山一起登山。
崔東山雙袖揮動如老母雞振翅,撲騰撲騰,三兩台階往上飛一次,隨口問道:「姜尚真來過落魄山了?」
朱斂笑道:「你說那周肥兄弟啊,來過了,說要以元嬰境的身份當個咱們落魄山的供奉。」
崔東山冷笑道:「你答應了?」
朱斂雙手負后,笑眯眯轉頭道:「你猜?」
崔東山大袖不停:「喲,朱斂,長進了啊。」
朱斂笑道:「別打臉。其餘,隨便。」
崔東山懸停空中,離地不過一尺,斜眼看他:「姜尚真不簡單,荀淵更不簡單。」
朱斂微笑道:「所以我拒絕了嘛。這傢伙馬屁功夫不行,還需要好好修行,暫時入不得我落魄山。周肥兄弟也覺得是這麼個理兒,說是回去好好鑽研,下次再來向我討教一番。」
崔東山這才一個落地,繼續拍打兩隻雪白「翅膀」,向上緩緩飛去:「那個玉璞境劍修酈采呢?」
朱斂哦了一聲:「周肥兄弟才情極好,只是我覺得事事差了那麼點意思。大概這就是美中不足了,馬屁是如此,對付女子也是如此。那酈采受不了大風兄弟的眼神,想要出劍,我是攔不住,所以被竹樓那位遞出了……半拳,加上周肥兄弟好說歹說,總算勸阻了下來。」
崔東山臉色陰沉。如今他負責南邊事宜,北邊事他還真不太清楚。
朱斂笑道:「家大業大了,迎來送往,三教九流各有脾氣,是常有的事情。」
崔東山嗤笑道:「還不是怪你本事不高,拳法不精。」
朱斂無奈道:「我這是撒尿拉屎的時候都在狠狠憋著拳意呢,還要我如何?」
崔東山雙腳落地,開始行走上山,隨口道:「盧白象已經開始打江山收地盤了。」
朱斂雙手負后,彎腰登山,嬉皮笑臉道:「與魏羨一個德行,狼行千里吃肉,狗走萬里還是吃屎。」
崔東山突然停下腳步:「我就不上山了,你跟魏檗說一聲,讓他飛劍傳信披麻宗木衣山,詢問高承的生辰八字、家鄉、族譜、祖墳所在,什麼都可以,反正知道什麼就抖摟什麼,多多益善。如果整座披麻宗半點用處沒有,也無所謂,不過還是讓魏檗最後跟披麻宗說一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沒有這麼躺著賺大錢的好事了。」
朱斂問道:「先前魏檗就在你跟前,你怎麼不說?」
崔東山笑道:「你去說,就是你欠人情。」
朱斂點點頭:「有道理。」
崔東山不再登山,化虹返回小鎮。
如今阮鐵匠不在龍泉郡,來去自由。
崔東山在夜色中去了一趟戒備森嚴的老瓷山,背了一大麻袋離去。然後在一棟當年待過的祖宅里住了幾天,每天不知道在搗鼓什麼,就算裴錢去了,他也沒開門。
裴錢打算帶著周米粒上屋揭瓦,爬上去后,才發現原來有一口天井,只可惜低頭望去霧蒙蒙的,什麼都瞅不見,她只得帶著周米粒返回騎龍巷。
這天,崔東山大搖大擺來到鋪子,剛好碰到從台階上飛奔下來的裴錢和周米粒。
到了院子,裴錢一邊練習再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瘋魔劍法一邊問道:「今兒又有人打算欺負矮冬瓜了,咋辦?」
崔東山笑道:「能躲就躲嘛,還能如何,說又說不通,難不成一棍子打死他們?」
裴錢停下手中行山杖,周米粒趕緊搬來小板凳。裴錢坐下后,周米粒就蹲在一旁,上下牙齒輕輕打架,鬧著玩。
裴錢橫放行山杖,皺眉道:「教書的老夫子們怎麼回事啊,就只教書上一個字一個字的道理嗎?背書誰不會啊……」說到這裡,她一抬下巴,「右護法!該你出馬了。」
周米粒心有靈犀,幫大師姐說出剩餘的話語:「有嘛用!」
「不分老幼男女,總有一些好玩的人。」崔東山笑道,「見人處處不順眼,自然是自己過得事事不如意;過得事事不如意,自然更會見人處處不順眼。」
裴錢大怒:「說我?」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後仰,抬起雙腳輕輕搖晃,倒也不倒:「怎麼可能是說你,我是解釋為何先前要你們躲開那些人,千萬別靠近他們,就跟水鬼似的,會拖人下水的。」
他抬起一隻手,佯裝手持摺扇,輕輕晃動手腕。
裴錢問道:「這麼喜歡扇扇子,幹嗎送給我師父?」
崔東山動作不停:「我扇子一大堆,只是最喜歡的那把送給了先生罷了。」
裴錢小聲問道:「你在那棟宅子裡邊做啥?該不會是偷東西搬東西吧?」
崔東山閉眼睡覺,裴錢打了個手勢,帶著周米粒一左一右躡手躡腳地來到橫躺著卻不摔倒的崔東山身邊蹲下。
周米粒伸出一隻手掌擋住嘴巴:「大師姐,真睡著啦。」
裴錢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大手一揮,示意跟她一起回屋子抄書去。
其後,崔東山悄然離開了騎龍巷和龍泉郡,但是裴錢卻有些奇怪。龍尾郡陳氏開設的龍泉郡小鎮學塾一向深居簡出的老夫子們竟然開始一家不落地走訪蒙童家中。比如她所在的騎龍巷鋪子也一樣來了位老夫子,與石柔掰扯了半天有的沒的,最後還吃了頓飯來著。不但如此,原本只在學塾傳授道德學問、講解聖人書籍的教書先生們還會幫著下地幹活、上山砍柴、帶著學生們一起去往龍窯遊覽之類的。私底下似乎有夫子埋怨這些是有辱斯文的粗鄙行徑,但也就是嘴上埋怨幾句,該如何還是如何。不久之後,這座學塾悄悄辭去了幾位夫子,又來了幾位新面孔的先生。
一個一路往南走的白衣少年早已遠離大驪,這天在山林溪澗旁掬水月在手,低頭看了眼手中月,喝了口水,微笑道:「留不住月,卻可飲水。」
然後他一抖袖,從雪白大袖當中摔出一個尺余高的小瓷人,身體四肢猶有無數裂縫,而且尚未「開臉」,相較於當年那個出現在老宅的瓷人少年,無非是還差了許多道工序而已,手法其實已經更加嫻熟了。
崔東山轉頭望去,伸出手輕輕撫摸瓷人的小腦袋,微笑道:「對不對啊,高老弟?」
陳平安走出驚蟄府邸,手持與竹林相得益彰的翠綠行山杖,孤身一人行到竹林盡頭。猶豫了一下,祭出符舟,御風去往玉瑩崖。其實在春露圃期間,暫借符舟之外,府邸侍女笑言符舟往來府邸、老槐街的一切開銷,驚蟄府上都有一袋子神仙錢備好了的,只不過陳平安從來沒有打開。入鄉隨俗,循規蹈矩是一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規矩,只要兩者不對立,悠然其中,那麼規矩牢籠就成了可以幫人瀏覽大好山河的符舟。
陳平安到了玉瑩崖,就看到柳質清脫了靴子,捲起袖管褲管,站在清潭下邊的溪澗當中,正在彎腰撿取鵝卵石,見著了一顆順眼的,就頭也不抬,精準拋入崖畔清潭中。在陳平安落地將寶舟收為符籙放入袖中后,柳質清依舊沒有抬頭,一路往下游赤腳走去,語氣不善道:「閉嘴,不想聽你講話。」
多半是這位金烏宮小師叔祖不相信那個財迷會將幾百顆鵝卵石放回清潭,至於更大的原因,還是柳質清對於起念之事有些苛求,務求盡善盡美。他原本應該早已御劍返回金烏宮,可是到了半路,總覺得清潭裡邊空落落的,他就心煩意亂,乾脆返回玉瑩崖。已經在老槐街店鋪與那姓陳的道別,又不好押著他趕緊放回鵝卵石,柳質清只好自己動手,能多撿一顆是一顆。
陳平安也脫了靴子走入溪澗當中,剛撿起一顆瑩瑩可愛的鵝卵石,想要幫著丟入清潭,就聽到柳質清出聲道:「那顆不行,顏色太艷了。」
陳平安依舊丟向崖下清潭,結果被柳質清一袖子揮去,將那顆鵝卵石打回溪澗。
柳質清怒道:「姓陳的!」
「行行行,好心當作驢肝肺,接下來咱倆各忙各的。」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顆鵝卵石取回,雙手一搓,擦乾淨水漬,呵了口氣,笑眯眯收入咫尺物當中,「都是真金白銀啊。壓手,真是壓手。」
玉瑩崖下那汪清潭,泉水來源是山根水脈交匯處,得天獨厚,靈氣盎然。清潭水底石子品秩最佳,受靈氣清泉浸染不知幾個千百年。溪澗之中的石子略遜一籌,不過拿來雕琢印章,或是類似羊脂美玉的手把件,稍作修飾,隨手摩挲,作為達官顯貴的文房清供,還是一等一的好,書房有此物「壓勝」,又很養眼,延年益壽興許做不到,但是足可讓人心曠神怡幾分。
柳質清挑挑揀揀,十分細緻,丟了幾十顆溪澗石子進入清潭,感覺比挑媳婦選道侶還要用心。
陳平安跟在柳質清身後一路撿漏,多是柳質清拿起端詳片刻又放下的,於是他又有四五十顆鵝卵石進賬。陳平安已經想好了,老槐街有一家專門販賣文房用品的老字號鋪子,掌柜老師傅就算了,請不起,而且對方也未必瞧得上這些鵝卵石。他只需要找一兩個店裡的夥計學徒,哪怕只有老掌柜一半的功底,對付這些鵝卵石也綽綽有餘。他打算讓他們幫著雕琢一番,或素印章或手把件或小硯台,到時候往自己的蚍蜉鋪子一放,說是玉瑩崖老坑出產,再隨便講個金烏宮柳劍仙觀石悟劍的唬人故事,價格肯定水漲船高。
至於從清潭水底撈取的那些鵝卵石,還是要老老實實全部放回去的。買賣想要做得長久,「精明」二字永遠在誠信之後。畢竟在春露圃得了一間鋪子的自己,已經不算真正的包袱齋了。至於春露圃祖師堂為何要送一間鋪子,很簡單,渡船上那個長相十分辟邪的鐵艟府老嬤嬤早已一語道破天機,《春露冬在》小冊子的確是要寫上幾筆「陳劍仙」的,但是宋蘭樵提及此事的時候,明言春露圃執筆人在陳平安離開之前,會將新版《春露冬在》中關於他的那些篇幅內容先交予他過目。哪些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其實春露圃早就胸有成竹,做了這麼多年的山上買賣,對於這些仙家忌諱自然十分清楚。
對於這些生財有道的生意經,陳平安樂在其中,半點不覺得厭煩,當時與宋蘭樵聊得格外起勁,畢竟以後落魄山也可以拿來現學現用。
柳質清上了岸,往玉瑩崖走去,看到那個傢伙還沒有上岸的意思,看樣子是打算再將溪澗搜刮一遍,免得有所遺漏。他氣笑道:「好人兄,你掉錢眼裡了吧?」
陳平安彎腰撿起一顆質地細膩如墨玉的鵝卵石,輕輕翻轉,瞧瞧有無討喜的天然紋路,笑道:「小時候窮怕了,沒法子。」
柳質清之所以沒有御劍離開春露圃,自然是想要親眼看著那傢伙將數百顆清潭石子物歸原處才能放心。但是他現在都懷疑那傢伙會不會在自己離開后立馬就重新收起來,總覺得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那個姓陳的真做得出來。
陳平安將那好似墨玉的石子收入咫尺物,視線游移不定。地上撿錢,比從別人兜里掙錢放入自己口袋容易太多了,這要都不彎個腰伸個手,陳平安害怕自己遭雷劈。
因為陳平安的緣故,柳質清走回玉瑩崖畔花費了足足半個時辰。
兩人到了茅草亭子,陳平安站著不動,柳質清就那麼盯著他。
陳平安一拍腦袋,嚷了句「瞧我這記性」,一揮袖子,數百顆鵝卵石如雨落清潭。柳質清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些石子,大致數目差不多,關鍵是十數顆他最喜歡的鵝卵石一顆都沒少,這才臉色好轉。若是少了一顆,他覺得以後就不用來此飲茶了,財迷不財迷,那是姓陳的自家事,能從自己這邊掙錢,更是他的本事,可若是不守信,則是天壤之別的兩種事。玉瑩崖進了這種人手裡,柳質清就當玉瑩崖已經毀了,不會再有半點留戀。
陳平安拍了拍袖子,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溪澗撿取石子,也是修心?你的脾氣我大致清楚了,喜歡追求圓滿無瑕,這種心境和性情,可能煉劍是好事,但放在修心一途上,以金烏宮人心洗劍,你多半會很糟心的,所以我現在其實有些後悔與你說那些了。」
柳質清搖頭道:「越是如此麻煩,越是能夠說明一旦洗劍成功,收穫會比我想象的更大。」
陳平安笑道:「就是隨便找個由頭,給你提個醒。」
柳質清猶豫了一下,落座,開始手指畫符。只是這一次動作緩慢,並且並不刻意掩飾自己的靈氣漣漪,很快就又有兩條鮮紅火蛟盤旋。他抬起頭問道:「學會了嗎?」
陳平安搖頭道:「手法記住了,靈氣運轉的軌跡我也大致看得清楚,不過我如今做不到。」
柳質清皺眉道:「你要是肯將做生意的心思挪出一半花在修行上,會是這麼個慘淡光景?」
陳平安苦笑道:「柳質清,你少在這裡『坐』著說話不腰疼。我是一個斷過長生橋的人,能夠有今天的光景,已經很不慘淡了。」
先前三次切磋,柳質清品行如何,陳平安心裡有數。
最早約好了柳質清這位金丹境瓶頸劍修只出五分力,他則只出拳。
陳平安畫了一個方圓十丈的圈,便以老龍城時候的修為應對柳質清的飛劍。
柳質清因為小覷了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又不太適應對方這種以傷換傷、一拳能撂倒絕不遞出兩拳的手法,而且說好了只分勝負不分生死,所以那柄名為「瀑布」的本命飛劍第一次現身時雖然快若一條天上瀑布迅猛傾瀉人間,仍然只是刺向了陳平安的心口往上一寸。結果陳平安任由飛劍穿透肩頭,瞬間就來到了柳質清身前,速度極快的飛劍又一次旋轉而回,刺中了陳平安的腳踝。柳質清剛挪出幾丈外,就被陳平安如影隨形,一拳打出圈子之外。所幸陳平安出拳之後、擊中之前刻意留力了,可柳質清仍是摔在地上,倒滑出去數丈,滿身塵土。他飄然起身,看著那個肩頭和腳踝的的確確被飛劍穿透的傢伙,問道:「不疼?」
劍修飛劍的難纏,除了快之外,一旦穿透對方身軀、氣府,極難快速癒合,而且會擁有一種類似「大道衝突」的可怕效果。世間其餘攻伐法寶也可以做到傷害持久,甚至後患無窮,但是都不如劍氣遺留這麼難纏,急促卻兇狠,如瞬間洪水決堤。就像人身小天地當中闖入一條過江龍,翻江倒海,極大影響氣府靈氣的運轉。而修士廝殺搏命,往往一個靈氣紊亂就會致命,況且一般的練氣士淬鍊體魄,終究不如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一個驟然吃痛,難免影響心境。
一劍猶然如此,多中劍修幾劍又當如何?
當時陳平安笑道:「不妨礙出拳。」
後來第二場切磋,柳質清就開始小心雙方距離。
要知道,劍修,尤其是地仙劍修,遠攻近戰都很擅長。
陳平安開始以初到骸骨灘的修為對敵,以此躲避神出鬼沒的柳質清本命飛劍。
那一場結束后,兩人各自盤腿坐在圓圈外,陳平安渾身細小傷口無數,柳質清也是一身塵土。那會兒陳平安忍不住開口詢問道:「我曾經領教過一位金丹老劍修的飛劍,為何你才出了七分氣力就如此之快?」
柳質清當時心情不佳:「就只是七分,信不信由你。」
第三天,柳質清看著好似半點事情都沒有的那個傢伙:「不是裝的?今天劍出九分,你我雖然說好了不分生死,但是……」
不等柳質清說完,陳平安就笑道:「只管出劍。」
陳平安以扛下雲海天劫后的修為,只是不去用一些壓箱底的拳招而已,再次迎敵。
最後柳質清站在圈外,不得不以手揉著紅腫臉頰,以靈氣緩緩散瘀。
陳平安站在圈子那條線上,笑容燦爛。身上多了幾個鮮血淋漓的窟窿而已,反正不是致命傷,只需休養一段時日即可。
柳質清不得不再次詢問同樣的問題:「真不疼?」
陳平安當時眨了眨眼睛:「你猜?」
三場切磋之後,便是朋友了。
陳平安和柳質清心知肚明,只不過誰都不願意掛在嘴邊罷了。
不然就柳質清的清高,豈會願意去給陳平安的老槐街蚍蜉鋪子捧場,還要硬著頭皮、拗著性子拽著一副白骨走在街上?
這會兒,玉瑩崖下重現水底瑩瑩生輝的景象,失而復得,尤為動人,柳質清心情不錯。至於陳平安長生橋被打斷一事,他雖然心中震驚,不知他到底是如何重建的長生橋,卻不會多問。
柳質清驅散几案上那兩條符字彙聚而成的纖細火蛟,問道:「傷勢如何?」
陳平安笑道:「沒事,這段時日在老槐街養傷掙錢兩不誤。」
柳質清又問道:「你先前說你拳法根本的那部拳譜來自我們北俱蘆洲的東南一帶,線索與蚍蜉搬石入水有關,可有收穫?」
陳平安搖搖頭:「先前為了掙錢省心省力,放出話說鋪子絕不打折,導致我少去許多攀談機會,有些可惜。」
柳質清點點頭:「活該。」
陳平安無奈一笑。除了《撼山譜》的來歷之外,其實還有一事,就是打醮山當年那艘跨洲渡船覆滅於東寶瓶洲中部的慘劇。但是不用陳平安如何詢問,因為問不出什麼,這座仙家已經封山多年。先前渡船上被周米粒買來的那一摞山水邸報,關於打醮山的消息也有幾個,多是不痛不癢的散亂傳言。而且自己一個外鄉人,突兀詢問打醮山事宜內幕,會有人算不如天算的一些個意外,他自然慎之又慎。
所以他已經打算去往北俱蘆洲中部,走一走那條橫貫一洲東西的入海大瀆。需要小心避開的,自然是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那個楊凝性,拋開以芥子惡念化身的「書生」不說,其實是一個很有氣象的修道之人。但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北俱蘆洲的口碑毀譽參半,而且行事極為剛烈霸道,這就是天大的麻煩。所以那趟路途遙遠的大瀆之行,勘驗各國山水、神祇祠廟、仙家勢力,陳平安需要小心再小心。
不管如何,撇開陸沉的算計不說,既然是自家青衣小童將來證道機緣所在,陳平安又與崔東山和魏檗都反覆推演過此事,他們都認為事已至此,可以一做,所以陳平安自然會盡心儘力去辦。
陳平安記起一事,一拍養劍葫,飛出初一、十五。
柳質清瞥了一眼,沒好氣道:「暴殄天物。」
他其實早已看出那隻硃紅色酒葫蘆是一隻養劍葫,半看氣象半猜測。至於這兩把看不出品秩到底有多高的飛劍,落在陳平安手中,「暴殄天物」這個說法,半點不冤枉這位「好人兄」。
柳質清緩緩道:「這兩柄飛劍的速度,若是劍修真正煉化了,會很快,可惜你不是先天劍胚,它們並非你的本命物。我不知道你所謂的那位金丹老劍修殺力如何,且不說他那把本命飛劍的古怪天賦,至少他的飛劍速度真是夠慢的。我只是個例外,你要是覺得北俱蘆洲的劍修飛劍都是如此龜速,那你接下來肯定會吃大苦頭。地仙劍修與人誓死搏殺之際可不止劍出十分,使出一些不惜損耗本元的神通術法之後,十二分都有可能。」
陳平安伸出手掌,一雪白一幽綠兩把袖珍飛劍輕輕懸停在手心。他望向初一:「最早的時候,我是想要煉化這把作為五行之外的本命物。僥倖成功了,不敢說有劍修本命飛劍那麼好,可是比起現在這般境地,自然更強。因為贈送之人,我沒有任何懷疑,只是這把飛劍不太樂意,只願意跟隨我在養劍葫裡邊待著,我不好強求,何況強求也求不得。」他視線偏移,望向十五,「這把我很喜歡,與我做買賣的人,我也不是信不過,照理說也可以毫不懷疑,可我就是怕,怕萬一,所以一直覺得挺對不住它。」
柳質清沉聲道:「煉化這類劍仙遺留飛劍,品秩越高,風險越大。我只說一件事,你有適宜它們棲息、溫養、成長的關鍵竅穴嗎?此事不成,萬事不成,這跟你掙了多少神仙錢、擁有多少天材地寶都沒關係。世間為何劍修最金貴,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還是三處。」
柳質清突然說道:「姓陳的,你教我幾句罵人話!」
陳平安擺擺手:「我這人,拳頭還算有點斤兩,卻最不會損人罵人了。」
柳質清站起身:「沒得聊,走了。」
陳平安也跟著站起身,收斂笑意,道:「柳質清,你返回金烏宮洗劍之前,我還要最後問你一件事。」
柳質清問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緩緩道:「你憑什麼要金烏宮事事合你心意?」
柳質清沉默不語。
陳平安說道:「洗劍之前,還是先想清楚為好。」
柳質清笑了笑:「簡單,我只要洗劍成功,金烏宮就可以多出一位元嬰劍修,之前受我洗劍之苦,來年就可以得元嬰庇護之福。」
陳平安撇撇嘴:「劍修行事,真是爽快。」
柳質清微笑道:「不然學你,在鋪子門口曬太陽,來溪澗里摸石頭?」
陳平安擺擺手:「滾吧滾吧,看見你就煩,一想到你有可能成為元嬰劍修就更煩。以後再有切磋,還怎麼讓你柳劍仙吃土?」
柳質清嗤笑道:「你會煩?玉瑩崖水中原本幾百兩銀子的石子,你不能賣出一兩枚雪花錢的天價?我估摸著你都已經想好了吧,那四十九顆鵝卵石先不著急賣,壓一壓,待價而沽,最好是等我躋身了元嬰境再出手。」
陳平安哈哈笑道:「你不學我做買賣真是可惜了,可造之才,可造之才。」
柳質清就要御劍遠遊,陳平安突然說道:「給你個不收錢的小建議,到了金烏宮,別著急洗劍,可以先當個……賬房先生,將祖師堂譜牒拓印一份放在手邊,然後在自己山頭默默看著金烏宮一年半載,遠觀所有修士的一言一行,誰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情,都記下,與他們的最早出身、當下境界做個對比,多思量一番他們為何會說此話、行此事。你看得越久越多,捋清楚了條條人心脈絡,如那神人掌觀山河,將來你出手洗劍,應該會更加得心應手。」
柳質清點點頭:「可行。」
陳平安揮手作別:「預祝柳劍仙洗出一把好劍。」
柳質清問道:「你人走了,老槐街鋪子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託付給宋蘭樵某位弟子或是照夜草堂某位修士即可,九一分成。我在鋪子裡邊留下了幾件法寶的,有成雙成對的兩盞大小金冠,還有蒼筠湖某位湖君的龍椅。反正價格都是定死了的,到時候返回鋪子,清點貨物,就知道掙了多少神仙錢。若是我不在鋪子的時候,不小心遺失或是遭了盜竊,想必春露圃都會原價補償。總之我不愁,旱澇保收。」
至於奼紫法袍等物,陳平安不會賣。這類仙家物件比較特殊,無比稀罕,類似兵家甲丸,往往溢價極多依舊有價無市,以後落魄山在內的那些個山頭,人多了之後,只會嫌少。
柳質清突然面有猶豫。陳平安道:「相中了哪一件?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至多破例給你打個……八折,不能再低了。」
柳質清笑道:「那麼多套骸骨灘壁畫城的硬黃本神女圖,你賣兩枚小暑錢,好像還有不少積壓,送我一套如何?談錢傷感情,什麼八折不八折的,我不買,送我就行。」
陳平安瞥了眼老槐街方向:「老遠了。」
柳質清嗤笑道:「我可以去蚍蜉鋪子自取,回頭你自己記得換鎖。」
陳平安哀嘆一聲,取出一套留在咫尺物當中的廊填本神女圖,連同木匣一起拋給柳質清。
柳質清收入袖中,心滿意足。美人美景,好酒好茶,他還是喜歡的。他在金烏宮熔鑄峰上的數名婢女姿色都很出彩,只不過用來養眼而已。再者,若是熔鑄峰不收下她們,就憑她們的姿色和平庸資質,落入宮主夫人手中,無非就是某天雷雲濺起些許雷電漣漪而已。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我有兩套龐山嶺最得意之作,比起這些已經足夠精良的廊填本,依舊有著雲泥之別。」
柳質清搖頭道:「你自己留著吧,君子不奪人所好。」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了捻。
柳質清怒道:「沒錢!」
陳平安收起手,笑道:「那兩套神女圖不能送你,不過以後等我回到了披麻宗,可以跟龐老先生聊聊,看能否再請老先生動筆。成了,我寄往金烏宮熔鑄峰;不成,你就當沒這回事。」
柳質清御劍遠離玉瑩崖,陳平安也祭出符籙小舟,返回竹海。
一晚上,走樁的走樁,修行的修行,這才是真正的一心二用,兩不耽誤。
在深夜時分,陳平安摘了養劍葫放在桌上,從竹箱中取出劍仙,又從飛劍十五當中取出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劍出鞘,一劍斬下,將一塊長條磨劍石一劈為二。初一和十五懸停在一旁,躍躍欲試。陳平安持劍的整條胳膊都開始發麻,暫時失去了知覺,仍是趕緊提起劍仙,瞪大眼睛,仔細凝視著劍鋒,見並無任何細微的瑕疵缺口,這才鬆了口氣。
陳平安盤腿而坐,開始小煉兩塊斬龍台,打算收入兩座竅穴當中,讓初一和十五離開養劍葫后,以此磨礪劍鋒,一點一點吃掉它們。
這塊斬龍台,是劍靈姐姐在老龍城現身後,贈送的三塊磨劍石當中最大的一塊,自己一直不捨得給初一、十五吃。現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尤其是下定決心要將初一、十五同時煉化為與自己生死與共的本命物,就無須任何猶豫了。
通過與柳質清這位金丹瓶頸劍修的切磋,陳平安覺得自己壓箱底的手段還是差了點,不夠,遠遠不夠。
技多不壓身,連那符籙手段也可以拿來當一層障眼法。
穿了法袍,袖中藏一大摞尋常符籙,假扮以量取勝的符籙修士,近身之後就是一名純粹武夫。廝殺之間,審時度勢,找機會再變為劍修,兩把速度得到極大提升的本命物飛劍讓對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最後才是劍仙。
陳平安在清晨時分去了趟老槐街,卻沒有開門做生意,而是去了那家專門售賣文房清供的老字號鋪子,找機會跟一個學徒套近乎,大致談妥了那筆買賣。年輕學徒覺得問題不大,但是他只堅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九顆出自玉瑩崖的鵝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緻物件,三天之內,最多十天就可完成,十枚雪花錢,但是不能在蚍蜉鋪子售賣,不然他以後就別想在老槐街混飯吃了。陳平安答應下來,兩人約好等文房鋪子打烊后,再在蚍蜉鋪子細聊。
陳平安隨後去了趟路途較遠的照夜草堂,見了春露圃兩大財神爺之一的唐仙師。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傳奇修士,早年資質不算出眾,並未躋身祖師堂三脈嫡傳弟子,但極擅長做生意,靠著豐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終躋身了金丹境,並且無人小覷,畢竟春露圃的修士歷來重視商貿。
唐青青自然在場,不過鐵艟府魏白與那位老嬤嬤已經返回大觀王朝。
唐青青親自煮茶,對坐閑聊之中,唐仙師得知陳平安打算當一個甩手掌柜,便主動請求派遣一名伶俐修士去蚍蜉鋪子幫忙。陳平安說九一分成,唐仙師笑著說沒有這樣的好事,一成分紅太多了,不過就是個蹲著店鋪每天收錢的簡單活計,不如將酬金定死,一年下來,照夜草堂派去鋪子的修士收取三十枚雪花錢就足夠。只不過陳平安覺得還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較合理,唐仙師也就答應下來,反而細緻詢問,若是在老槐街不傷回頭客和鋪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賣出了溢價,該怎麼算,陳平安就說將溢價部分對半分賬。唐仙師笑著點頭,然後試探性詢問他能否允許照夜草堂派出的夥計在來日入駐蚍蜉鋪子后,將既有標價抬高一兩成,也好讓客人們砍價,但是砍價底線當然不會低於如今的標價。陳平安笑著說如此最好,自己做買賣還是眼窩子淺,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選擇。
喝過茶水,聊完正事,雙方你說我好、我說你更好地客氣一番,陳平安告辭離去。
唐青青與她爹站在大門外,疑惑道:「爹,渡船上邊的事我可是與你一五一十說清楚了的,如今咱們春露圃又那麼重視他,還是一位能夠讓柳劍仙離開玉瑩崖、親自跑去驚蟄府邸邀請喝茶的高人,今兒人家找上門來喝咱們家的茶水,多大的面子啊,爹為何還要如此斤斤計較?真要與他交好,咱們家又不缺神仙錢,直接全盤買下鋪子存貨不就成了,他賺了大錢,咱們稍微虧一點,又不是賠本買賣,不是更好?」
唐仙師搖頭道:「天底下沒有這麼做買賣的。這位年輕劍仙要是明擺著上門要錢,爹不但會給,還會給一大筆,眉頭都不皺一下,就當是破財消災了。但既然他是來與咱們做買賣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規矩來,如此才能真正長久,不會將好事變成壞事。」
他看自己女兒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便笑道:「除了那種驟然富貴的情況,世間所有長久買賣,各式各樣的生意人,各種各樣的生財之道,有一點是相通的。」他從袖中取出一枚珍藏多年的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銅錢攤放在手心,「對此物,得尊重。」
陳平安隨後又去拜訪了一位老嫗,是宋蘭樵的恩師。老嫗同樣是金丹修士,不過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席之地,宋蘭樵卻無此待遇。簡單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師堂議事,老嫗與老祖談陵在內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唐仙師也有一把椅子,只是位置最靠後,而宋蘭樵就只能站著。
老嫗見到了他,笑逐顏開,拉著他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個時辰。陳平安始終不急不躁,直到老嫗自己開口,說不耽誤他修行了,他這才起身告辭。
登門拜訪老嫗的禮物是一件沒有放到蚍蜉店鋪的靈器,不俗氣,卻不算太值錢,但是十分討喜。老嫗想要回禮一份,被陳平安婉拒了,說:「前輩若是如此,下次我便不敢兩手空空登門了。」老嫗開懷大笑,這才作罷。
等到陳平安返回老槐街,剛過晌午,便開了鋪子大門,依舊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
生意有些冷清啊。來來往往,瞧著熱鬧,一個時辰才做成了一樁買賣,入賬六枚雪花錢。有個年輕女修買走了避暑娘娘一件閨房之物,往櫃檯上丟下神仙錢,出門的時候腳步匆匆,害得陳平安都沒好意思說下次再來。
他有些後悔沒把柳質清再拉來當個夥計。柳大劍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神女圖,他怎麼就不好意思讓他來幫鋪子招徠生意了?這是幫他修心好不好。
黃昏來臨,那個老字號店鋪的學徒快步走來。陳平安掛上打烊的木牌,從一個包裹當中取出四十九顆鵝卵石,堆滿了櫃檯。
年輕人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問道:「真是玉瑩崖之物?」
陳平安笑道:「放心,不是什麼燙手東西,至於到底怎麼來的,你別管。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老槐街有一間不長腳鋪子的人,又有這麼多貴重之物擱在裡邊,你覺得我會為了這點神仙錢,去試一試柳大劍仙的飛劍快不快?」
年輕人鬆了口氣,抓起一顆鵝卵石,掂量了一下,仔細打量一番,笑道:「不愧是玉瑩崖靈泉裡邊的石頭,石質瑩澈異常,而且溫潤,沒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難退乾淨的火氣,確實都是好東西,放在山下匠人眼中,恐怕就要來一句美石不雕了。掌柜的,這筆買賣我做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跟師父學成了一身本事,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難尋,我們鋪子眼光又高,師父不願糟踐了好東西,所以喜歡自己動手,只是讓我們在一旁觀摩,我們這些徒弟也沒轍,這些剛好可以拿來練練手……」說到這裡,他有些尷尬。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實話再難聽,也是實話。只是希望你練手可以,還是要多花些心思,畢竟玉瑩崖老坑石頭就只有這麼多了,你刻壞一顆就少一顆。」
年輕人雙指併攏,手腕一擰,臉上滿是自信神色,向陳平安拍胸脯保證道:「這可是我出道以來的前幾刀,不會馬虎的。」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笑道:「那我就將第一顆鵝卵石送給你,算是恭賀許小師傅頭回出刀。」
年輕人有些靦腆:「這不太好。」
陳平安指了指那堆鵝卵石,笑道:「隨便挑一顆。但是必須答應我,第一顆之後,其餘的再下刀,也要上心。」
年輕人漲紅了臉:「掌柜的,只管放心!保證顆顆都是我的十分氣力,十成功力!說不定還有一兩刀神來之筆,總之絕不讓掌柜的蚍蜉鋪子所託非人。」
陳平安笑著點頭。
刻石如燒瓷拉坯,一樣講究熟能生巧,萬事開頭難。
第一顆屬於年輕人自己的鵝卵石,他只要鉚足勁真正用心了,那麼隨後下刀就會有一種水到渠成的意思,哪怕稍稍分心一二,相較於先前的純粹為買賣而下刀,總體而言,所有石頭的整體品秩依舊會更好,蚍蜉鋪子自然可以賣價更高,輕鬆就找補回來一顆玉瑩崖鵝卵石的損失,不出意外,蚍蜉鋪子只會掙得更多。
世事從來不簡單,就看願不願意琢磨了。至於會不會因為來蚍蜉鋪子接私活,而壞了年輕人在師父那邊的前程,春露圃多的是會打算盤的聰明人。
陳平安讓年輕人將那些鵝卵石連同包裹一起帶走,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后,只需要自己或是讓朋友送來蚍蜉鋪子即可,就說自己是老掌柜的朋友,到時候新掌柜不會有任何為難,或是雕一件來鋪子取走一件。年輕人一番權衡,覺得後者更加安穩,便讓這位好說話的年輕掌柜放心,若是丟了某顆鵝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賠償一枚雪花錢。不承想那位年輕掌柜又說,真丟了又賠不起,無妨,只要手藝在,他都好商量。年輕人笑著離去,陳平安站在店鋪門口目送,依稀看到了一個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隨後一天,掛了足足兩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鋪子開門之後,竟然換了一位新掌柜,眼力好的,知道此人來自唐仙師的照夜草堂,笑臉殷勤,迎來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鋪子裡邊的貨物總算可以還價了。
這天,依舊一襲普通青衫的陳平安背起竹箱,戴起斗笠,手持行山杖,跟那兩個宅邸侍女說是今天就要離開春露圃。那位身為金丹修士嫡傳弟子的年輕女修說談老祖已經捎話給宅邸,符舟贈予陳劍仙了,無須客氣。
陳平安道謝之後,也就真不客氣了。祭出符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盡頭就是那棵蔭覆數畝地的老槐樹。
年輕青衫客站在槐樹底下仰頭望去,站了許久。
許多過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