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水迢迢
·第七章·
山水迢迢
一襲青衫一路北游,來到了蘭房國。蘭房國盛產名貴蘭花,一國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如何,幾乎只看天價蘭花有幾株。除此之外,再無特殊,但是會有一些習俗,讓人記憶深刻。例如婦人喜歡往江中投擲金錢卜問吉凶;另,國內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皆喜放生,只是上游虔誠放生,下游捕魚捉龜的場景卻多有發生;更有那拉船縴夫,無論青壯老弱,皆裸露上身,任由日頭曝晒背脊,勒痕如旱田溝壑;還有各地遇上那旱澇,都喜歡扎紙龍王遊街,卻不是向龍王爺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斷鞭打紙龍王,直至稀碎。
蘭房國以北是青祠國,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觀如雲,朝廷大肆打壓佛門,偶見寺廟,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屬金扉國。金扉國尚武之風極其濃烈,市井鬥毆幾乎處處可見,而且往往見血,多有富貴門戶的年少恃強者嗜好張弓橫刀,呼明結黨,策馬遠遊,臂鷹攜妓狩獵四方,旁若無人。金扉國君主自身便是沙場行伍出身,屬於篡位登基坐上的龍椅,崇武抑文,廟堂之上經常會有文臣高官鼻青臉腫地退朝回家養傷的情形。在別處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國百姓眼中亦是習以為常,什麼大學士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什麼禮部尚書滿嘴聖賢道理講不過大將軍的缽大拳頭,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
這一路,在山崖棧道遇細雨,雨幕如簾,雨聲淅瀝如微風鈴聲。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蘭花,手舞足蹈,貌似癲狂。
深夜蟲鳴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搖曳。
即將進入梅雨時節了。
這天,陳平安在金扉國一座郡城外的山野緩行,此處虎患成災,金扉國任俠使氣的權貴子弟經常來此狩獵。陳平安一路上已經見過好幾撥佩刀負弓的遊獵之人,來往呼嘯成風,而且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輕女子,英姿颯爽,弓馬熟諳,年紀大一些的隨行扈從,一看就是沙場悍卒出身。
陳平安前幾天親眼見到一夥金扉國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廟聚眾豪飲,在祠廟牆壁上胡亂留下「墨寶」,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繪木雕神像走出祠廟大門,將神像摔出,嚷著要與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廟遠處躲清靜的山神老爺和土地公相對無言,唉聲嘆氣。
黃昏中,陳平安沒有走入郡城,而是遠離官道,翻山越嶺,大致沿著一條山野小路蜿蜒前行,一襲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縷青煙拂過,偶爾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矯健,應該都屬於江湖上的練家子。入夜後,小徑上的行人依舊沒有舉燭。
深夜時分,陳平安驟然而停,站在一棵參天大樹上舉目遠眺,對面一座四面皆懸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巔燈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陳平安腳下這座高山與之牽連的一座鐵索木板橋可以去往那座山頂「小鎮」。夜間山風拂過,整座橋微微晃蕩。
那裡瞧著像是一個聲勢不小的江湖門派,因為附近靈氣淡薄,只比銀屏國、槐黃國邊境線略好而已,不是一處適宜練氣士修行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嚼著一塊干餅,養劍葫內已經裝上了十數斤蘭房國酒水,一路上喝酒次數少,剩下頗多。
他開始閉目養神,哪怕是小煉,依舊進展緩慢,一路行來,那兩塊斬龍台都沒能完整煉化。
不知不覺,對面山頂燈火漸熄,最終唯有星星點點的亮光。
天亮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往自己身上貼了一張馱碑符,繼續修行。
北游之路,走走停停,隨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趕到北俱蘆洲東部的綠鶯國即可,綠鶯國是那條大瀆入海口。北俱蘆洲中部高聳,東西不斷向海面傾斜,北方更高。整個北俱蘆洲,從骸骨灘往北,地勢依次升高。大瀆源頭在北方,有十數條水勢巨大的江河匯入大瀆河床當中,造就了一條大瀆擁有兩大入海口的罕見奇觀。
陳平安每次小煉完兩塊斬龍台,便化虛擱放在兩處曾經各有「一縷極小劍氣」盤桓的竅穴當中,讓飛劍初一、十五分別入駐其中。
每次飛劍撞擊斬龍台、磨礪劍鋒引發的火星四濺,陳平安都心如刀割,這也是他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緣由,他的小煉速度堪堪與初一、十五「進食」斬龍台的速度持平。它們吃光斬龍台實為鋪墊,接下來將初一、十五煉化為本命物才是關鍵,過程註定兇險且難熬。但是這種彷彿重返落魄山竹樓給人喂拳的感覺,陳平安反而覺得格外踏實。
橋上,響起一輛輛糞車的軲轆聲,橋這邊的高山之中開闢出大片的菜圃,一群人去遠處山澗挑水,有稚童折柳尾隨,蹦蹦跳跳,手中晃蕩著一個做樣子的小水桶,山頂小鎮之中隨即響起武人練習拳樁刀槍的呼喝聲。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穀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煩的。先前那些在後半夜陸續返回山上小鎮的身影,也大多人人背包,其間還有人牽著馱著重物的騾馬過橋返家。
陳平安打算再在這邊留兩天,爭取一鼓作氣以那脫胎於碧游宮祈雨碑文的仙訣徹底小煉兩塊斬龍台,隨後再動身趕路。
包括金扉國在內的春露圃以北十數國,以大篆王朝為首,武運鼎盛,江湖武夫橫行,甚至到了動輒數百武夫聯手圍攻山上仙門的誇張地步,廣袤版圖上也只有一位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能夠勉強不遭災厄,只是門中弟子下山歷練依舊需要小心翼翼。
陳平安一開始在春露圃聽說此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他聽說北俱蘆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後,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蘆洲如今擁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強者,與數位山上劍仙都是至交好友,卻不知為何在數年前走火入魔。數位上五境修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合力將其拘押起來,畢竟不能放開手腳廝殺,免得不小心傷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還重傷了一位玉璞境道門神仙,暫時被關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謝實從東寶瓶洲返回后頒布法旨。
最年輕的一位剛剛百歲,是北方一座「宗」字頭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劍仙。其實雙方年齡懸殊,兩人能夠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極多。
然後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雲野鶴的世外高人,數十年間神龍見首不見尾,眾說紛紜。有的說他已經死於與一位宿敵大劍仙的生死搏殺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的說他去了茶花洞天,試圖大逆行事,以靈氣淬鍊體魄,如同年少時在海邊打潮熬煉體魄,等待機會再與那位在甲子前剛剛破境的猿啼山大劍仙廝殺一場。
最新一位來歷古怪,出手次數寥寥無幾,拳下幾乎不會死人,但是拆了兩座山頭的祖師堂,俱是有元嬰劍修坐鎮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蘆洲山水邸報才敢斷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據說此人與獅子峰有些關係,叫李二,應該是個化名。
大篆王朝還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對容易見到,是位女子大宗師,也是一名劍客,如今擔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躋身遠遊境就已是強弩之末,此生註定無望山巔境。
簡而言之,在這裡,江湖武夫嗓門最大、拳頭最硬。
陳平安如今對於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實在是有些捉摸不透了。當初想要向宋老前輩問劍的青竹劍仙蘇琅是第一個,蒼筠湖龍宮向自己偷襲出拳的是第二個,渡船之上鐵艟府小公子魏白身邊的廖姓扈從是第三個。
陳平安其實挺想找一位遠遊境武夫切磋一下,渡船上高承的分身應該就是,只可惜那位氣勢極其不俗的老劍客自己拿劍抹了脖子。頭顱墜地之前,說出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斬獲」,其實也算英雄氣概。
先前在金扉國一處湖面上,陳平安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釣,遠遠旁觀了一場血腥味十足的廝殺。似乎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圍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樓船上發生了內訌,數十人分成兩派,兵器各異,其中有十餘位約莫是五六境武夫的江湖人。雙方打得胳膊頭顱亂飛,隨後出現了七八艘金扉國軍方的樓船戰艦,高懸明燈,湖上光亮如晝,將最早那艘樓船重重圍困,先是十數輪強弩勁弓的密集攢射,等到廝殺雙方撂下十數條屍體,餘下眾人紛紛逃入船艙躲避后,軍方樓船以拍桿重擊那艘樓船。其間有負傷的江湖高手試圖衝出重圍,不願束手待斃,只是剛剛掠出樓船,要麼被弓弩箭雨逼退,要麼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當場擊殺,要麼被一位年紀不大的女劍客以劍氣攔腰斬斷。還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將站在樓船底層,手持一桿鐵槍。一些個佯裝負傷墜湖,嘗試閉氣潛水遠遁的江湖高手被水底精怪逼出水面,然後那魁梧大將取來一張強弓,一一將之射殺。
在金扉國軍方戰船靠近后,陳平安就已駕馭一葉扁舟悄然遠去。
最後一幕,讓陳平安記憶深刻。那女劍客站在船頭不斷出劍,無論是漂浮水上的屍體還是負傷墜湖之人,都被她一劍戳去,補上一縷凌厲劍氣。估計最後湖心樓船就沒能活下幾個,能活下來的,極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內應。因為他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戰船頂層,向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將抱拳行禮。
陳平安閉上眼睛,繼續小煉斬龍台。
修行一事,真正涉足之後,就會發現最不值錢又最值錢的,都是光陰歲月。
至於那樁江湖事,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有出手的念頭。
這天夜幕中,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舉目望去,橋上出現了一對年輕男女。女子是個底子尚可的純粹武夫,約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純粹武夫。女子站在搖晃鐵索上緩緩而行,年紀不大卻稍稍顯老的男子擔心不已,到了橋頭,女子輕輕跳下,被男子牽住手。兩人沿著山路牽手而行,竊竊私語,剛好是陳平安這個方向,於是陳平安便聽到了一些金扉國廟堂和江湖的內幕。
原來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當今君主篡位登基后,按照金扉國稗官野史的說法,這位皇帝老爺坐到龍椅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橫刀在膝,然後命人將那管著皇室九族名冊、玉牒的幾位勛戚喊到大殿上,按照譜牒上邊的記載,一頁頁翻開,除已經自縊身亡的先帝皇后之外,每喊出一個名字,大殿之外就要掉一顆腦袋,如此將前朝餘孽殺了個乾淨,大殿之外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但是最後仍然有一條漏網之魚,是前朝先帝的幼子,被宮女帶著逃離了皇宮,其後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護送下又僥倖離開了京城,從此流亡江湖,杳無音信,至今沒能尋見。所以這麼多年,江湖上經常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滅門慘案,而且多是大門大派,哪怕有些明明是死於仇殺,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就怕一不小心越過了雷池,觸及京城那位的逆鱗。官府束手束腳,金扉國本就崇武,各地武將更是喜歡打著剿匪殺寇的幌子用一撥撥江湖人的腦袋演武練兵,正兒八經有家有業的江湖人士自然苦不堪言。
江湖總這麼亂下去也不是個事,所以金扉國的江湖名宿、武林宗師十數人,還有原本勢同水火的魔道梟雄七八位,都難得地暫時一起放下成見,打算私底下碰頭,舉辦一場宴會。當然不是要造反,而是想著與其讓皇帝老爺睡不安穩,害得朝野上下風聲鶴唳,不如大伙兒略盡綿薄之力,幫皇帝陛下挖地三尺,將整個本就渾濁的江湖掀個底朝天,爭取找出那位早就該死的前朝皇子。此人一死,皇帝必然龍顏大悅,紛紛亂亂的江湖形勢怎麼都該好轉幾分,也好讓各路江湖豪傑喘口氣。
年輕男女談及這些鮮血四濺的刀光劍影都是憂心忡忡,因為他們所在的門派名為崢嶸門,是金扉國的第一流江湖勢力。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劃分,大大小小近百個有據可查的江湖門派是有一道分水嶺的,就以當今陛下登基作為界線,江湖有新老之分,新江湖門派往往依附京城勛戚或是藩鎮勢力,老江湖門派則苟延殘喘。崢嶸門自然屬於老江湖,女子的父親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一。她這邊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宴會選址終於定好了,在一處大湖湖心,正邪雙方的大宗師都沒機會動手腳。
黑白兩道自然都不願意去對方的地盤議事,天曉得會不會被對方一鍋端。正道人士覺得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殘忍,肆虐無忌;黑道梟雄覺得那幫所謂俠士道貌岸然,乃一幫男盜女娼的偽君子,比他們還不如。
不過令人蹙眉憂心的遠慮可以暫且不去想,月下眼前人,各是心儀人,天地寂靜,四下無人,自然情難自禁,便有了一些卿卿我我的動作。先前女子手持一截樹枝,走樁期間,一手出拳,一手抖了幾個花俏劍花。
陳平安輕輕嘆息,這崢嶸門的門主應該就是湖上活到最後的三位江湖高手之一,那人出拳路數與樹下女子有幾分相似,腰間纏有一把軟劍,出劍之後,裹脖削頭顱,劍術十分陰柔詭譎。
男女相互依偎,手上動作便有些旖旎。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陳平安大不了閉眼修行便是,可就怕這男女一時情動,天雷勾動地火。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男女繞到樹后,女子便說要去樹上挑一處樹蔭濃郁的地兒,更隱蔽些,不然就不許男子毛手毛腳了。男子笑著答應下來,女子便抓住情郎的肩膀,想要一躍而上。
身上有一張馱碑符的陳平安環顧四周,屈指一彈,樹下草叢一顆石子輕輕碎裂。
男女嚇了一跳,趕忙轉頭望去。
陳平安站起身,一掠而走:行行行,地盤讓給你們。
他去往此山更高處,繼續小煉斬龍台。
那對男女被驚嚇之後,溫存片刻,就很快趕回索橋那邊,因為崢嶸門上上下下、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白晝一片。他們都擁向大門,似乎是想要迎接貴客。
陳平安舉目遠眺,山野小徑上出現了一條纖細火龍,緩緩游弋前行,與柳質清畫在几案上的符籙火龍沒什麼兩樣,應該是有大隊人馬在今夜拜訪崢嶸山。
其實陳平安在昨夜就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發現了數位類似斥候的江湖武夫,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似乎是在查探地形。
陳平安想了想,站起身,盡量遠離山門的燈火,繞遠路去了山崖畔,在崖畔後退幾步,一掠而去,用手抓住崢嶸山所在孤峰的峭壁邊,然後橫移攀緣,最後悄無聲息地躲在索橋附近,一手五指釘入石壁,身形隨風輕輕晃蕩,一手摘下養劍葫飲酒。
索橋一頭,崢嶸門門主林殊臉色微白。湖上一戰他受傷不輕,至今尚未痊癒,但是賭大贏大,一樁潑天富貴得手,精氣神極好。
此次順路拜訪崢嶸門的三位貴客,一位是鎮國大將軍杜熒,為當今陛下賜姓的螟蛉義子。除此之外,還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測的御馬監宦官,以及一位來自大篆王朝的貴客中的貴客——鄭水珠,劍術卓絕,是那位身為大篆王朝守門人的女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一,還是關門弟子,資質最好,受寵最多。她此次參與金扉國湖上圍剿不過是散心,另有師門重任在身。
林殊當初是最早選擇向新帝投誠的江湖宗師,此後在江湖蟄伏十數年,消息靈通,知道有一條盤踞在大篆京城之外的兇猛黑蛟道行極高,與人間相安無事已有千年,不知為何,近期水災連連,隱約有水淹京城的架勢,所以林殊依稀猜出鄭水珠南下之行可能與供奉在金扉國京城武廟的那把刀有關。畢竟鄭水珠的師父雖然是一位可以御風遠遊的大宗師,佩劍也是一件神兵利器,可面對一條興風作浪的水蛟,確實少了一件剛好壓勝的仙家兵器。而金扉國那把寶刀浸染了百餘位前朝龍子龍孫的鮮血,不但如此,在更早之前,它還砍下了前任鎮國大將軍的頭顱,而那位功勛卓著、享譽朝野的武將,正是當今皇帝走向龍椅的最大阻礙。可以說,正是此刀,徹底砍斷了前朝龍脈國祚。
索橋一端,大將軍杜熒依舊披掛那件雪白兵家甲胄,以刀拄地,沒有走上橋道。
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鄭水珠背負長劍「避月」。這把劍,是她師父的心愛之物,陪伴她師父度過了煉體、鍊氣六境的漫長歲月。躋身煉神境后,她師父才將它贈予她,之前四位師兄師姐都無此榮幸。贈劍之時,鄭水珠才剛剛六歲,雙手扶劍,劍比人高,不苟言笑的師父見到那一幕後,開懷大笑,但是早慧的鄭水珠在當時就發現四位同門師兄師姐的眼神各有不同。
鄭水珠此刻環顧四周,山風陣陣,對面建造在孤峰上的小鎮燈火輝煌,夜幕中,它就像一盞飄浮在空中的大燈籠。
至於那位御馬監蟒服老宦官則輕輕搓手,他雖然白髮蒼蒼,但是肌膚白皙細膩,容光煥發。畢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被譽為金扉國京城的夜遊神。
論境界論廝殺,老宦官其實都要比鄭水珠強出一大截,只不過這一路遠遊,南下北歸,老宦官始終對這個年輕女子畢恭畢敬。五境的體魄、修為,卻可以使出相當於六境的劍氣、殺力,這就是高門傳承的好處,是行走江湖的護身符,而她師父的名字更是一張保命符,以及在大篆諸多藩屬、鄰國肆意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鄭水珠殺人,只要不是別國的將相公卿,便無人計較。只不過鄭水珠是頭一次離開大篆京城,加上有秘密任務在身,所以遠遠不如她四位師兄師姐那麼名動四方。
三位貴客停步,林殊便只好留在原地。
杜熒突然說道:「我負責搜尋前朝餘孽已經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門派百餘個,年紀相當的都親自過目了一遍,加上官場的、鄰國江湖的,甚至還有不少山上仙家勢力的,從一個四歲大的孩子,年復一年,一直找到如今弱冠之齡的男子。我一個沙場武夫,還頂著個鎮國大將軍的頭銜,竟然淪落到在江湖走了這麼遠的路,有家不可回,很是辛苦啊。就算是親爹找那失散子女都沒我這麼辛苦的,你說呢,林門主?」
林殊抱拳道:「大將軍勞苦功高!此次大將軍更是運籌帷幄,徹底剷平了江湖勢力,相信大將軍這次返回京城……」
杜熒揮揮手,打斷林殊的言語:「只是此次與林門主聯手做事才猛然發現自己燈下黑了,這麼多年過去,林門主這崢嶸山,我竟然一直沒有親自搜尋。」
林殊瞬間滿頭汗水。
杜熒笑道:「當然了,安插在林門主身邊的朝廷諜子早年是有過一場仔細勘驗的,兩個相互間沒有聯繫的精銳諜子都說沒有。」
林殊如釋重負,高高抬臂,向京城方向抱拳,沉聲道:「大將軍,我林殊和崢嶸門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蒼天可鑒!」
杜熒緩緩抽刀,指了指山巔小鎮:「現在有一個最安穩的法子,就看林門主有無足夠的忠心和魄力去做了。崢嶸門譜牒上的歲數,當地郡城檔案記載的戶籍一樣可以作假,所以不如將小鎮一千兩百多口人當中歲數在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以及看著像是弱冠之齡的男子一併殺了,萬事大吉。」他笑道,「當然,人不能白死,我杜熒不能虧待了功臣,所以等我返回了京城,覲見陛下,就親自跟陛下討要賞賜,今夜崢嶸山滾落在地一顆頭顱,事後補償你林殊一千兩白銀,如何?每湊足十顆腦袋,我就將死在湖船上的那些門派的地盤撥劃出一塊贈予崢嶸門打理。」
林殊苦笑道:「可是崢嶸門內有小人作祟,謊報消息給大將軍,故意要將我林殊陷入不忠不義的境地?」
杜熒點頭道:「確實是小人,還不止一個。一個是你不成材的弟子,覺得正常情況下繼承門主之位無望,早年又差點被你驅逐出師門,難免心懷怨懟,想要藉此翻身,撈取一個門主噹噹。我嘴上答應了,回頭林門主宰了他便是,這種人,別說是半個江湖,就是一個崢嶸門都管不好,我收攏麾下又有何用?」他以刀尖指向橋對面大門口,「還有一個,是個一直與朝廷諜子相依為命的年輕人。那諜子之前是你們小鎮的學塾先生,年輕人還算個讀書種子,他與你獨女互有情愫,偏偏你覺得他沒有習武天賦,配不上女兒。後來將他拉扯大的那個老諜子在臨終前覺得年輕人是個當官的料,就運作一番,讓年輕人繼承了他的身份,此後得以與朝廷密信往來。事實上,宰掉所有年齡相符的崢嶸門子弟就是年輕人的主意,我也答應了,不但答應為他保住秘密,以及抱得美人歸,還會安排他官場科舉金榜題名,說不得十幾二十年後就是金扉國某地的封疆大吏了。」
林殊氣得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道:「這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當年他不過生在一個卑賤至極的挑糞人家,爹娘早逝,如果不是崢嶸門每月給他一筆撫恤錢,吃屎去吧!」
御馬監老宦官雙指拈起一縷鬢角下垂的白髮,尖聲尖氣道:「這些都是小事兒,根據另外一個諜子的密報,你們崢嶸門還有高人坐鎮,很多年了,只是藏頭藏尾,隱匿得很好,至今還沒有露出馬腳,有些棘手。」
林殊愕然。
鄭水珠皺眉道:「杜將軍,咱們就在這兒耗著?那個前朝餘孽在不在山頭上,取刀一試便知。若是真有金鱗宮練氣士躲在這兒,多半就是那皇子的護道人。一箭雙鵰,斬殺餘孽,順便揪出金鱗宮修士。」
隊伍當中,有一個木訥漢子手捧長匣。
杜熒笑道:「萬一那金鱗宮神仙境界極高,我們這百來號披甲士卒可經不起對方几手仙法。就算敵不過我們三人聯手,一旦對方帶人御風,我們三個就只能瞪眼目送人家遠去了,總不能跳崖不是?」
鄭水珠轉頭看了眼那捧匣漢子,嗤笑道:「咱們那位護國真人的大弟子都來了,還怕一個躲在崢嶸山十數年的練氣士?」
大篆王朝內同樣是負責護駕的扶龍之臣,鄭水珠她這一脈的純粹武夫與以護國真人梁虹飲為首的修道之人關係一直很糟糕,雙方相看兩厭,暗中多有爭執衝突。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除了北方邊疆深山中的金鱗宮轄境,大篆王朝的江湖和山上,皇帝任由雙方各憑本事,予取予奪。鄭水珠一位原本資質絕佳的師兄曾經就被三位隱藏身份的觀海、龍門境練氣士圍攻,雙腿打斷,如今只能坐在輪椅上,淪為半個廢人。後來梁虹飲的一位嫡傳弟子也莫名其妙在歷練途中消失,屍體至今還沒有找到。
臉上覆有麵皮的漢子神色冷漠,瞥了眼鄭水珠的背影:這個小娘兒們一向眼高於頂,在京城就不太安分守己,仗著那個老婆娘的寵溺,前些年又與一位大篆皇子勾勾搭搭,真當自己是欽定的下任皇後娘娘了?
杜熒問道:「林門主,怎麼講?」
林殊臉龐扭曲:「年齡符合的山上年輕男子,殺!但是我有兩個要求,那個欺師滅祖的弟子必須死,還有那個恩將仇報的賤種更該死!我崢嶸門處置叛徒的挑筋手法不敢說金扉國獨一份,但是教人生不如死還真不難。」
杜熒搖頭道:「前者是個廢物,殺了無妨,後者卻野心勃勃,才智不俗。他這些年寄往朝廷的密信,除了江湖謀划,還有不少朝政建言,我都一封封仔細翻閱過,極有見地,不出意外,皇帝陛下也都看過了。書生不出門,知曉天下事,說的就是這種人吧。」
林殊強忍怒氣,臉色陰沉道:「大將軍,此人今年……約莫二十四五,也算接近二十歲了!」
杜熒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還是搖頭道:「今夜登門本就是以防萬一,幫林門主清理門戶,掃乾淨登頂江湖之路,我可不是什麼濫殺的人。」
御馬監老宦官笑眯眯道:「見機行事,又不著急,今夜有熱鬧看了。」
杜熒看了眼索橋:「我這會兒就怕真有金鱗宮修士伺機而動,等我們走到一半,橋斷了,怎麼辦?」
老宦官點點頭:「是個大麻煩。」
那捧匣的木訥漢子淡然道:「杜將軍放心,只要對方有膽子出手,橋絕不會斷,那人卻必死無疑。」
杜熒笑道:「仙師確定?」
漢子點頭道:「我們國師府不會糊弄杜將軍。」他是以廝殺著稱的金丹修士,更是梁虹飲的首徒,說這話自然有底氣。
一位從一品的鎮國大將軍,又是金扉國皇帝義子,死了的話,還是有些麻煩的,畢竟金扉國新君上位,本就是大篆王朝國師府的謀划。而一位手握重兵的叛亂武將,跟一位名正言順穿上龍袍的藩屬國君,雙方身份截然不同,前者,大篆王朝國師府可以隨意借刀殺人,想殺幾個就幾個,後者卻是一個都不能碰。
杜熒收刀入鞘,大手一揮:「過橋!」
就在此時,崢嶸山之巔的小鎮當中,有老者抓住一個年輕人的肩膀御風飛掠而走,老者身上有光彩流轉,如金色魚鱗瑩瑩生輝,在夜幕中極為矚目。
杜熒仰頭望去,道:「果然是陰魂不散的金鱗宮修士,看來是坐不住了。」
大篆國師府金丹修士已經化作一抹虹光一掠而去。
那金鱗宮老修士應該只是龍門境,又帶人一起遠遁,而國師府修士本就高出一境,手中寶刀更是一件承受萬民香火的國之重器,一刀遙遙劈去,那金鱗宮老修士迅速掐訣,身上金光熠熠的法袍自行脫落,懸停原處,驀然變大,好似一張金色漁網,阻滯刀光,他則繼續帶著年輕人遠離。
大篆國師府金丹修士那一刀直接將那件法袍劈開,御風身形驟然加速,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金鱗宮老修士背後,近身又是一刀。
老修士想要竭力將手中年輕人拋出,年輕人身上多出數張金鱗宮浮遊符籙,能夠讓一個凡夫俗子暫時如同練氣士般御風。只不過老修士也清楚,這只是垂死掙扎罷了,誰能想到金扉國不但找到了崢嶸山,甚至還來了一位金丹修士。
漢子手腕微微一擰,那柄原本供奉在武廟多年的鎮國寶刀微微變換軌跡,一刀過去,將那老修士和年輕人的頭顱一起劈砍而下。
老修士在臨死之前炸開自己所有氣府靈氣,想要拉這名金丹修士陪葬。
漢子后掠出去,懸在空中,剛剛屍首分離的金鱗宮老修士與年輕人一起化作齏粉,方圓十數丈之內氣機紊亂,然後形成一股氣勢洶洶的劇烈罡風,以至於身後遠處的崖間索橋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橋上有數名披甲銳士直接摔下,杜熒和鄭水珠使出千斤墜才稍稍穩住索橋。
漢子低頭凝視那把寶刀的鋒刃,點了點頭,又微微皺眉,御風返回索橋,輕輕飄落。
杜熒壓低嗓音問道:「如何?真是那餘孽?」
漢子點頭道:「血跡不假,但是龍氣不足,有些美中不足,一定程度上會折損此刀的壓勝功效。不過這也正常,國祚一斷,任你是前朝皇帝君主,身上所負龍氣也會一年年流逝。」
杜熒深吸一口氣,伸手死死攥住一條鐵索,意氣風發道:「老子總算可以挺直腰桿返回京城當個名副其實的鎮國大將軍了!」
漢子小心翼翼將寶刀收入長條木匣,難得臉上有些笑意,道:「杜將軍不光是在你們皇帝跟前大功一件。」然後直接將木匣拋給鄭水珠,收斂了笑意,「在鄭女俠這兒也是有一份不小的香火情的。」
鄭水珠有些狐疑,皺眉道:「馮異,你不直接帶回國師府?」
顯而易見,她是擔心這位金丹修士自己拿著寶刀去大篆皇帝跟前邀功。
馮異都懶得與她廢話。那條極其難纏的黑蛟試圖水淹大篆京城,將整座京城變成自己的水底龍宮,而自己師父又只是一位精通水法的元嬰修士,怎麼跟一條先天親水的水蛟比拼道法高低?說到底還是需要這小娘兒們的師父憑藉這口金扉國寶刀才有希望一擊斃命,順利斬殺惡蛟,國師府諸多修士撐死了就是爭取雙方大戰期間京城不被洪水淹沒。天大的事情,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整個大篆周氏的氣運都要被殃及,國師府還會在這種緊要關頭跟你一個小姑娘爭搶功勞?再說了,大戰拉開序幕後,真正出力之人,大半救國之功,肯定要落在鄭水珠的師父身上,他就算是護國真人的首徒,難道要從小姑娘手上搶了寶刀,再跑到那個老婆娘的跟前雙手奉上,覥著臉笑呵呵,懇請她老人家收下寶刀,好好出城殺蛟?
林殊兩腿發軟,一手扶住鐵索:那餘孽果真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杜熒笑道:「行了,你這麼多年兢兢業業為皇帝陛下效命,向京城傳遞密報,這次在湖上又幫我一鍋端了正邪兩道高手,今夜更是了結了一樁陳年恩怨。」
林殊笑容尷尬,聽聞杜熒這一席寬心話,既鬆了口氣,又不敢真正放心,就怕朝廷秋後算賬。
杜熒也不願意多說什麼,就由著林殊提心弔膽。林殊和崢嶸門這種江湖勢力就是爛泥溝里的魚蝦,卻是必須要有的,換成別人,替朝廷做事情,賣力肯定會賣力,但是就未必有林殊這般好用了。何況有這麼大把柄握在他和朝廷手中,以後崢嶸門只會更加服服帖帖,做事情只會更加不擇手段。江湖人殺江湖人,朝廷只需坐收漁翁之利,還不惹一身腥臊。
杜熒猶豫了一下:「今夜就在崢嶸山落腳。」
林殊小聲問道:「那些年齡符合的年輕人?」
杜熒有些猶豫,馮異扯了扯嘴角,隨口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林大門主看著辦。」
林殊眼神狠辣起來。
一行人走過索橋,進入燈火通明的小鎮。
山崖間,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
山頂小鎮,崢嶸門大堂內,滿地鮮血。
林殊面無表情坐在主位上,馮異、鄭水珠、杜熒、御馬監老宦官依次落座。他們對面是崢嶸門數位林氏長輩,然後是林殊獨女,以及林殊的所有親傳弟子。他們都不敢正眼望向對面,因為門主林殊先前死活不願意坐上主位,還是對面那位女劍客面有不悅,讓林殊趕緊落座,林殊這才戰戰兢兢坐下。
大堂之上,二十歲上下的男子已經死了大半。
鄭水珠滿臉冰霜,轉頭望去:「殺這些廢物好玩嗎?!」
馮異微笑道:「說不定還能釣上一條金鱗宮大魚。」
距離崢嶸門大堂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一名接替老書生成為學塾夫子的年輕男子冷笑不已,站起身,一跺腳,從地底下彈出一把長劍。男子持劍走過學塾大門,行走在大街上,徑直去往那個是非之地。
金鱗宮與大篆王朝關係惡劣,雙方就只差沒有撕破臉皮而已。既然此間事了,他也不介意順手宰了一位大篆金丹練氣士。如果沒有看錯,那年紀輕輕的女劍客更是那八境婆姨的心愛弟子,死了這麼兩人,尤其是失去了那口壓勝水蛟的寶刀,偏偏杜熒不死,足以讓金扉國皇帝焦頭爛額,註定無法向大篆周氏皇帝交代了。
山崖那邊,陳平安鬆開手,任由身形往下飛速墜落,臨近峭壁底部才伸手抓入峭壁之中,阻滯下墜速度,飄然落地,緩緩遠去。
這極有可能是一場布局深遠的狩獵,雖說人人皆各有所求,但是一旦真正現身,步入其中,境界越高,說不定就死得越快。他不會摻和。
逃離京城的前朝餘孽、金扉國篡位皇帝、攪亂江湖的義子鎮國大將軍、投誠朝廷的崢嶸門門主、暗中保護前朝皇子的金鱗宮修士、大篆八境武夫、國師府金丹修士、水淹大篆京城的水蛟、大篆王朝的某位十境武夫、與之結下死仇的大劍仙……
陳平安就此遠去,而身後那座山頂小鎮肯定會上演一樁樁複雜曲折的故事,各有各的悲歡離合,有些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緣由。
那位自認今夜無敵的金鱗宮首席供奉金丹劍修眉心處驀然被洞穿出一個窟窿,又是一抹虹光一閃而逝,體內金丹被瞬間攪爛。臨終之前,深藏不露的金丹劍修駭然瞪眼,喃喃道:「劍仙嵇岳……」他的屍體很快消融為一攤血水。
對面山頭之上,一個矮小老人雙手負后:「小小金丹也敢壞我好事?下輩子如果還能投胎轉世,要學一學那個年輕人,兩次逃過一劫了。」
一瞬間,矮小老人就來到那一襲青衫身邊,並肩而行,笑道:「外鄉人,是怎麼察覺到不對勁的,能不能說道說道?還是說從頭到尾就是湊個熱鬧?瞧你年紀不大,行事十分老到啊。」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依舊腳步不停,微笑道:「老先生只管用大魚餌釣大魚,晚輩不敢蹚這渾水。」
矮小老人摸了摸腦袋:「你覺得那個前朝餘孽死了沒有?」
陳平安說道:「應該是仙家手腕的偷梁換柱,身上流淌龍血,卻非真正龍種,林殊確實是忠心前朝先帝的一條硬漢子,無論如何都要護著那個讀書種子,杜熒一行人還是被騙過了。那位金鱗宮老修士也確實果決,幫著瞞天過海。至於那個年輕人自己更是心思縝密,不然只有一個林殊,很難做到這一步。但是對老先生來說,他們的小打小鬧都是個笑話了,反正金扉國前朝龍種不死更好,那口壓勝蛟龍之屬的寶刀差了點火候更好。所以原本那位崢嶸門真正的隱世高人只要待著不動,是可以不用死於老先生飛劍之下的。」
「老老實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逃過一劫。」矮小老人說完之後,沉默片刻,嘖嘖稱奇道,「有意思,有點意思。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道:「老先生莫要嚇我,我這人膽兒小,再這樣殺氣騰騰的,我打是肯定打不過老先生的,拼了命都不成,那就只能搬出自己的先生和師兄了啊,為了活命,沒法子。」
矮小老人放聲大笑,看了眼他的模樣,點點頭:「賊而精,該你活命,與我年輕時候一般英俊油滑了,算是半個同道中人。若是最後我真打死了那老匹夫,你就來猿啼山找我,如果有人阻攔,就說你認識一個姓嵇的老頭兒。對了,你這麼聰明,可別想著去給大篆周氏皇帝通風報信啊,得不償失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還真是那位傳說中的猿啼山仙人境劍修,嵇岳。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座孤峰之巔的明亮小鎮,突然問道:「老先生,聽說大劍仙出劍能快到斬斷某些因果?」
嵇岳想了想:「我還不成。」
兩兩無言。
嵇岳突然搖搖頭,說道:「你這小子運氣也太差了些,這都能碰著我兩次,差點死了三次,真是越看你越忍不住遙想當年啊。」
陳平安笑了笑:「習慣就好。」
嵇岳揮揮手:「走吧,練劍之人別太認命就對了。」
陳平安還真就大步走了,嵇岳摸著腦袋,望著他頭上的玉簪子,眼神複雜,輕輕嘆息。
嵇岳先前所謂的「真是可惜了」,是說那個膽敢真正逆天行事的讀書人。他還是有些忍不住,揮袖造就一方小天地,然後問道:「你是東寶瓶洲那人的弟子?」
陳平安轉頭卻無言。
嵇岳神色淡然,雙手負后,沉聲道:「別給自己先生丟臉。」
陳平安欲言又止,卻只是點點頭。
嵇岳依舊沒有撤去禁制,突然笑道:「有機會告訴你那位左師伯,他的劍術……其實沒那麼高,當年是我大意了,境界也不高,才扛不住他一劍。」
陳平安臉色古怪,嵇岳揮手道:「提醒你一句,最好收起那支簪子,藏好了。雖說我當年近水樓台,稍微見過南邊那場變故的一點端倪,才會覺得有些眼熟,即便如此,不湊近細看,連我都察覺不到古怪。但是萬一呢?可不是所有劍修都像我這樣不屑欺負晚輩的。如今留在北俱蘆洲的狗屁劍仙,只要被他們認出了你的身份,多半是按捺不住要出劍的。至於宰了你會不會惹來你那位左師伯登岸北俱蘆洲,對於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嬰、玉璞境崽子而言,只是一件人生快意事,當真半點不怕死的,這就是我們北俱蘆洲的風氣了,好也不好。」
陳平安轉身問道:「當年率先出海出劍的北俱蘆洲劍修正是老先生?為何我翻閱了許多山水邸報,只有種種猜測,都無明確記載?」
嵇岳氣笑道:「那些地老鼠似的耳報神,就算知道了是我,他們敢指名道姓嗎?你看看後邊三位劍仙,又有誰知道?對了,以後下山歷練還是要小心些,就像今夜這般。你永遠不知道一群螻蟻傀儡後邊的牽線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說句難聽的,杜熒之流看待林殊,你看待杜熒,我看待你,又有誰知道,有無人在看我?多少山上的修道之人死了都沒能死個明白,更別提山下了。疑難雜症皆可醫,唯有蠢字無可救藥。」
陳平安抱拳道:「老先生教誨,晚輩記住了。」
嵇岳擺擺手,一閃而逝。
陳平安遠離崢嶸山,繼續獨自遊歷。
江湖就是這樣,不知道會遇到什麼風雨。
進入梅雨時節,陳平安乾脆就繞過了大篆王朝,去往臨海的藩屬國。
山崖棧道之上大雨滂沱,陳平安燃起一堆篝火,怔怔望向外邊的雨幕。
一下雨,天地間的暑氣便清減許多。
雨霖霖,聲聲慢,柳依依,荷圓圓。山青青,路迢迢,念去去,思悠悠。
水潤土溽,柱礎皆汗,天地如蒸籠,讓人難免心情鬱郁。
五陵國一條荒廢多年的茶馬古道上,五騎緩緩而行。
一場驟雨,哪怕披上了蓑衣,黃豆大小的雨滴仍是打得臉頰生疼。眾人紛紛揚鞭策馬尋找避雨處,終於看到一座位於半山腰的歇腳行亭,紛紛下馬。結果看到一個青衫年輕人盤腿坐在行亭長凳上,腳邊放有一隻大竹箱,身前擱放了一副棋盤和兩隻青瓷小棋罐,棋盤上擺了二十多顆黑白棋子,見著了他們也不如何畏懼,抬頭微微一笑,然後繼續拈子放在棋盤上。
一個佩刀壯漢瞥了眼對方,青衫和鞋底皆無水漬,猜測應該是早早在此歇息,躲過了這場暴雨,乾脆等到雨歇才動身趕路,便在這邊自己打譜。
一位氣態不俗的老人站在行亭門口,見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雨了,便轉頭笑問道:「閑來無事,公子介不介意手談一局?」
陳平安想了想,伸出手掌隨便攏起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卻不是放回棋罐,而是堆放在自己和棋盤之間,點頭笑道:「好。」
一對少年少女相視一笑,還有一個頭戴冪籬的女子坐在對面長凳上,落座之前,墊了一塊帕巾。
老人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老夫既然虛長几歲,公子猜先。」
陳平安拈出一顆黑子,老人將手中七顆白子放在棋盤上,微笑道:「公子先行。」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改變坐姿,不再盤腿,與老人一般無二,側身而坐,一手扶袖,一手拈子落在棋盤上。
少年在少女耳邊竊竊私語道:「看氣度,像是一位精於弈棋的高手。」
少女微笑道:「棋術再高,能與我們爺爺媲美?」
少年喜歡與少女較勁:「我看此人不好對付。爺爺親口說過,棋道高手,只要是自幼學棋的,除了山上仙人不談,弱冠之齡左右是最能打的歲數,而立之年過後,年紀越大越是拖累。」
少女嗤笑道:「爺爺所說之人只針對那些註定要成為棋待詔的少年天才,尋常人不在此列。」
老人思量片刻,哪怕自己棋力之大享譽一國,仍是並未著急落子。與陌生人對弈,怕新怕怪。他抬起頭望向兩個晚輩,皺了皺眉頭。
少年笑道:「知道啦,觀棋不語。」
棋盤上,下了不到三十手后,少年少女便面面相覷。
原來是個背了些先手定式的臭棋簍子,別說是爺爺這位大國手,就是他們兩個上陣,再讓兩三子,一樣可以殺得對方丟盔棄甲。
老人忍著笑。他其實無所謂對方棋力高低,依舊耐著性子與年輕人對局。
梅雨時節,他鄉路上,能遇弈友,已是幸事。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行亭外的雨幕,投子認輸。
老人點點頭,幫著復盤。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青衫客其實先手還是頗有棋力的,便是老人都高看一眼,差點誤以為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只是後邊就很快氣力不濟,兵敗如山倒,十分惋惜。
在復盤的時候,兩人閑聊。那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方,此次北游,是想要去大瀆東邊入海處的綠鶯國,然後去往大瀆上游看看。老人姓隋,已經辭官還鄉,此次是去往大篆京城,因為大篆周氏皇帝開辦了十年一屆的草木集,連同五陵國、金扉國在內的十數國圍棋高手都可以去大篆京城試試看,大篆周氏皇帝除了拿出一套總計九件、價值連城的百寶嵌文房清供分別賜予九人,還有一本下棋人夢寐以求的棋譜作為奪魁之人的嘉獎。
陳平安問道:「這草木集是什麼時候召開和結束?」
隋姓老人的孫子,那個清秀少年搶先說道:「立秋開始,到時候各國棋待詔、入段的成名高手齊聚京城,都會在大篆韋棋聖與他三名弟子的安排下篩選出各國種子棋手,前三輪懸空,其餘棋手抓鬮,捉對廝殺,篩選出一百人,外加三輪懸空的各國種子二十人,在立冬日開始真正的高手較量。大篆京城年年大雪節氣會迎來第一場雪,到時候只剩下十人對弈,周氏皇帝拿出的一套百寶嵌和那部棋譜就是這些人的囊中物,只不過還需要分出名次,勝出五人,其中一名幸運兒不但可以有幸與韋棋聖對弈,而且哪怕輸了都可以躋身下一輪。」
陳平安問道:「這位韋棋聖的棋力要明顯高出所有人一大截?」
少年點頭道:「那當然,韋棋聖是大篆王朝的護國真人,棋力無敵。我爺爺在二十年前曾經有幸與韋棋聖下過一局,只可惜後來輸給了韋棋聖的一名年少弟子,未能躋身前三。可不是我爺爺棋力不高,實在是當年那少年棋力太強,十三四歲便有了韋棋聖的七成真傳。十年前的大篆草木集,若非這位大篆國師的高徒閉關無法參加,不然絕不會讓蘭房國楚繇得了頭名。那是最無趣的一次了,好些頂尖棋待詔都沒去,我爺爺就沒參加。」
陳平安問道:「山上的修道之人也可以參加?」
手談一事,山上山下是天地之別。
世俗王朝的所謂國手、棋待詔,遇上真正精於棋道的山上練氣士,幾乎從無勝算。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山下的一些精妙定式幾乎從來不被山上修士認可,而且山上修士的解死活題往往更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隋姓老人笑道:「一來山上神仙都是雲霧中人,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而言已經極其少見,再者喜歡下棋的修道之人更是少見,所以歷屆大篆京城草木集,修道之人寥寥。而韋棋聖的那名得意弟子雖然也是修道之人,只是每次下棋落子極快,應該正是不願多佔便宜。我曾經有幸與之對弈,幾乎是我一落子,那少年便尾隨落子,十分乾脆,哪怕如此,我仍是輸得心悅誠服。」
陳平安問道:「隋老先生有沒有聽說大篆京城最近有些異樣?」
老人一臉疑惑,搖搖頭,笑道:「願聞其詳。」
陳平安笑道:「只是一些江湖上聽來的小道消息,說大篆京城外有一條大江,水災不斷。」
少年滿臉不以為然,道:「是說那玉璽江吧?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有韋棋聖這位護國真人坐鎮,些許反常洪澇還能淹了京城不成?便是真有水中精怪作祟,我看都不用韋棋聖出手,那位劍術如神的宗師只需走一趟玉璽江,也就天下太平了。」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要小心些。」
又問:「隋老先生是奔著那套百寶嵌某件心儀清供而去?」
老人搖搖頭:「此次草木集高手雲集,不比之前兩屆。我雖說在本國小有名氣,卻自知進不了前十,故而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只是希望以棋會友,與幾位別國老友喝喝茶罷了,再順道多買些新刻棋譜,就已經心滿意足。」
那個一直沉默的冪籬女子輕聲道:「爹,我覺得這位公子說得沒錯,玉璽江這水災來得古怪,大篆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韋棋聖和女武神真能輕鬆解決,豈會拖延到現在?怕就怕玉璽江麻煩不小,但是周氏皇帝因為面子問題不願因此撤銷草木集,到時候再有意外發生……」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萬一父親執意前往,她的話就十分晦氣了。
其實此次動身前往大篆王朝參加草木集,她一開始就不太同意。老人自然是不願錯過盛會的,為了讓家中晚輩寬心,退了一步,請了一位關係莫逆的江湖宗師保駕護航,一路上對他確實多有照拂。那佩刀漢子名為胡新豐,打算護送這一家人到達大篆京城后,去一趟金扉國拜訪幾位江湖好友。
草木集期間,大街小巷的賭棋之風席捲一城,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喜歡押注草木集入圍高手,富而不貴的有錢人則押注草木集之外的野棋,數額也都不小。傳聞每次草木集都會有數千萬白銀的驚人出入。京城的老百姓也喜好小賭怡情,丟個幾兩銀子在街頭巷尾;家境殷實的中等之家,押注幾十上百兩銀子也不奇怪。大篆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多有遠遊而來的藩屬權貴文人,不好直接砸錢,則以雅緻物件押注,回頭轉手一賣,更是一筆大錢。
少女委屈道:「姑姑,若是咱們不去大篆京城,豈不是走了千餘里冤枉路?」
少女是有私心的,她想要去見一見當年贏了自己爺爺的那位大篆國師關門弟子,聽說亦是女子,如今才二十歲出頭,生得傾國傾城,兩位周氏皇子還為其爭風吃醋來著。一些喜好手談的閨閣好友都希望少女能夠親眼目睹那年輕仙子到底是不是真如傳聞那般姿容動人,神仙風采。她已經放出大話,到了大篆京城的草木集盛宴,一定要找機會與那仙子說上幾句話。
胡新豐一直守在行亭門口,一位江湖宗師如此任勞任怨,給一位早已沒了官身的老人擔任扈從,來回一趟耗時小半年,不是一般人做不出來。他轉頭笑道:「大篆京城外的玉璽江確實有些神神道道的說法近年來一直在江湖上流傳,雖說做不得准,但是隋小姐說得也不差,隋老哥,咱們此行確實應該小心些。」
老人有些為難。連胡新豐這樣的江湖大俠都如此說了,他難免心中惴惴。可要說就此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
冪籬女子輕輕嘆息。關於此次與父親和侄子侄女一同遠遊大篆京城,她私底下有過數次卜卦,皆卦象古怪,大險之中又有福緣纏繞,總之福禍不定,讓她實在是難以揣度其中深意。其實按照常理而言,大篆王朝承平已久,國力鼎盛,與南邊大觀王朝實力在伯仲之間,雙方皇室又有聯姻,大篆周氏又有女武神和護國真人坐鎮京城,玉璽江那點古怪傳聞即便是真,都不該有大麻煩。她相信從來沒有敕封水神、建造神祠的玉璽江確實有可能藏匿有一條黑蛟,但要說一條水蛟能夠攪亂大篆京城,她卻是不信。歸根結底,她還是有些遺憾自己這麼多年只能靠著一本高人留下的小冊子,僅憑自己的瞎琢磨,胡亂修行仙家術法,始終沒辦法真正成為一位有明師指點、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不然大篆京城,去與不去,她早該心中有數了。
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姑姑是一位奇人,傳聞奶奶懷胎十月後的某天,夢中有神人抱嬰孩走入祠堂,親手交予奶奶,後來就生下了姑姑。但是姑姑命硬,從小就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早年家中還有雲遊高人路過,贈予三支金釵和一件名為「竹衣」的素紗衣裳,說這是道緣。高人離去后,姑姑出落得越來越亭亭玉立,在五陵國朝野尤其是文壇的名氣也隨之越來越大,可在婚嫁一事上太過坎坷。爺爺先後幫她找了兩位夫君,一位是門當戶對的五陵國探花郎,春風得意,名滿五陵京城,不承想很快捲入科舉案,後來爺爺便不敢找讀書種子了,找了一位八字更硬的江湖俊彥,依舊是在快要過門的時候對方家族出了事情。那位江湖少俠落魄遠遊,傳言去了蘭房國、青祠國闖蕩,已經成為一方豪傑,至今尚未娶妻,對姑姑還是念念不忘。姑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卻依舊美艷動人,宛如從壁畫中走出的仙子。如果不是姑姑這麼多年深居簡出,很少露面,便是偶爾去往寺廟道觀燒香,也不會揀選初一、十五這些香客眾多的日子,平時只與屈指可數的文人雅士詩詞唱和,至多就是世代交好的熟客登門才手談幾局,不然少年相信姑姑哪怕是這般歲數的「老姑娘」了,求親之人也會踏破門檻。
少年對於大篆京城之行有與他姐姐不太一樣的憧憬,周氏皇帝舉辦草木集之外,大篆王朝還會率先推出十大江湖高手和四大美人,只要在列之人身在大篆京城,都可以被周氏皇帝接見,贈送一份重禮。說不定如今大篆京城就已經聚集了許多新上榜的年輕宗師,每十年一次的江湖評點,哪位老人會被擠掉,哪位新面孔可以登榜,大篆京城亦有巨額賭注。他雖然出身書香門第,註定會按部就班,跟隨爺爺和父輩以及兄長走過的路,一步一步成為五陵國文官,可是他內心深處卻對行俠仗義的江湖豪傑最是嚮往,在書房藏了數十本江湖演義小說,本本翻爛,倒背如流。少年對胡叔叔這樣闖出名堂的武林中人更是崇拜得一塌糊塗,若非胡大俠已經有了妻女,少年都想要撮合他與姑姑在一起了。
陳平安見隋姓老人的神色應該還是想要去往大篆京城居多,就不再多說什麼。
復盤結束之時剛好雨歇,只是外邊道路泥濘,除了陳平安,行亭中眾人又有些心事,便沒有著急趕路。
陳平安已經收起棋盤棋罐放在竹箱內,手持行山杖,戴好斗笠,告辭離去。
先前瞥一眼雨幕,投子認輸;復盤結束,恰好大雨停歇天色放晴。這本就是陳平安的又一種無聲提醒,至於那個冪籬女子能否察覺到蛛絲馬跡,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那佩刀男子是一位五境武夫,在五陵國境內應該算是雄踞武林一方的宗師了。冪籬女子好像是一個半吊子練氣士,境界不高,約莫二三境而已。
陳平安剛走到行亭外,就皺了皺眉頭。
有這麼巧?這荒郊野嶺的山野小路上為何會有一位金身境武夫策馬趕來?以隋姓老人的身份,應該不至於有這樣的廟堂死敵、江湖仇家。
這大篆王朝在內十數國廣袤版圖,類似蘭房、五陵這些小國,興許都未必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武運,就像東寶瓶洲中部的綵衣國、梳水國,多是宋老前輩那樣的六境巔峰武夫,武力便能夠冠絕一國江湖。只不過山下人見真人神仙而不知,山上人則更易見修行人,正因為陳平安的修為高了,眼力火候到了,才會見到更多的修道之人、純粹武夫和山澤精怪、市井鬼魅。不然就像當年在家鄉小鎮,還是龍窯學徒的陳平安見了誰都只是有錢、沒錢的區別。不過這麼多年的遠遊四方,除了倒懸山、渡船這樣的地方,終究還是凡夫俗子見到得更多,只是故事更少罷了。
那位武夫很快就停馬在遠方,似乎在等人。他身旁應該還有一騎,是位修行之人。然後行亭另一個方向的茶馬古道上就響起了一陣雜亂無章的走路聲響,約莫是十餘人,腳步有深有淺,修為自然有高有低。
陳平安有些猶豫,伸出一腳踩在泥濘當中,便從泥濘中拔出靴子,在台階上蹭了蹭鞋底,嘆了口氣,走回行亭,無奈道:「乾脆再坐會兒,讓日頭晒晒路再說,不然走一路,難受一路。」
少年是個不拘束性子的,樂觀開朗,又是頭一回走江湖,言語無忌,笑道:「機智!」
陳平安笑了笑。
胡新豐有些無奈。回頭得說說這小子,在江湖上,不可以如此放肆。不承想那冪籬女子已經開口教訓:「身為讀書人,不得如此無禮,快給陳公子道歉!」
少年趕緊望向自己爺爺,老人笑道:「讀書人給人道歉很難嗎?是書上的聖賢道理金貴一些,還是你小子的面子更金貴?」
少年倒也心大,真就笑容燦爛地給陳平安作揖道歉了。陳平安也沒說什麼無須道歉的客氣話,笑著站在原地。
少女掩嘴嬌笑。看頑劣弟弟吃癟,是一件開心事嘛。
隋姓老人笑道:「公子,我們就繼續趕路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緣再會。」
只是當他們想要走出行亭牽馬之時,就看到那邊一撥江湖人士蜂擁而來,大踏步前行,泥濘四濺。
胡新豐按刀而立,沒有上馬,同時悄悄打了一個手勢,暗示身旁四人不要著急踩鐙上馬,免得有居高臨下與人對視的嫌疑。
那伙江湖客半數走過行亭,繼續向前。突然,一個衣領大開的魁梧漢子眼睛一亮,停下腳步大聲嚷道:「兄弟們,咱們休息會兒。」
冪籬女子皺了皺眉頭。
胡新豐輕聲道:「給他們讓出道路便是,盡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點點頭,少年少女都盡量靠近老人。
那青衫年輕人似乎也一樣,不敢繼續待在行亭,便在台階另一頭側身而行,與他們的想法如出一轍,將行亭讓給這撥一看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的江湖人。但是哪怕他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仍是被四五個故意同時走入行亭的漢子中的其中一個故意蹭了一下肩頭。青衫年輕人一個踉蹌後退,道了一聲歉,那青壯男子揉著肩膀怒道:「這麼寬的路,別說是兩條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條都夠咱們各走各的了。是你小子不長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還是說見我好欺負,覺得這兒有女子,想要顯擺一回英雄氣概?」
負笈遊學的年輕人背後那書箱中棋罐棋盤相撞,哐當作響。年輕人臉色慘白,依舊是賠罪不已,再次挪步,讓出行亭大門。
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也跟著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他的肩頭,害得他一屁股跌坐在行亭台階外邊的泥濘中。
年輕人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台階上扎堆的一行人:隋姓老人嘆了口氣視而不見,少年少女更是臉色雪白無人色。胡新豐只是皺了皺眉頭,唯獨冪籬女子欲言又止,卻被隋姓老人以眼神示意不可多事。畢竟胡新豐這些年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財源廣進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會很棘手。這撥蠻橫之人,聽口音就不是五陵國人,胡新豐在本國黑白兩道上的名頭未必管用。
胡新豐其實心情沉重,遠沒有臉上那般鎮定。因為這夥人看似鬧哄哄都是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實則是糊弄尋常江湖雛兒的障眼法罷了,只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層皮。只說其中一名滿臉疤痕的老者未必認識他胡新豐,但是胡新豐卻對他記憶猶新,是一名在金扉國犯下好幾樁大案的邪道宗師,名叫楊元,綽號渾江蛟,一身橫練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極其兇悍,當年是金扉國綠林前幾把交椅的惡人,已經逃亡十數年,據說藏匿在了青祠國和蘭房國邊境一帶,拉攏了一大幫窮凶極惡之徒,從一個單槍匹馬的江湖魔頭,開創出了一個人多勢眾的邪道門派,金扉國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崢嶸門門主林殊早年就曾帶著十數位正道人士圍殺此人,依舊被他負傷逃出生天。
萬一真是那老魔頭楊元,哪怕當年重傷落下後遺症,這些年上了歲數,氣血衰老,武功不進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豐的對手,可對方畢竟人多勢眾。再者,若是對方這些年休養生息,武學猶有精進,他更要頭皮發麻。這條茶馬古道平時就人跡罕至,他都覺得自己這趟錦上添花的護送之行是不得不為隋家人搏命一場的雪中送炭了。他原本還擔心隋老哥書生意氣,一定要插手此事,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哪怕自己沒有道破那楊元身份厲害,隋老哥依舊沒有攬事上身的意思。
那精悍老人望向胡新豐,胡新豐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國橫渡幫幫主胡新豐見過諸位江湖朋友。」
楊元想了想,沙啞笑道:「沒聽過。」
其餘眾人哄然大笑。
胡新豐心頭一跳:果然是那渾江蛟楊元!
楊元瞥了眼冪籬女子,一雙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眸精光綻放,轉瞬即逝,轉頭望向另外一邊,對那個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說道:「我們難得行走江湖,別總打打殺殺,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讓對方賠錢了事。」
青壯男子愣了一下,站在楊元身邊一個背劍的年輕男子手持摺扇微笑道:「賠個五六十兩就行了,別獅子大開口,為難一個落魄書生。」
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輕書生神色慌張道:「我哪裡有這麼多銀子,竹箱裡邊只有一副棋盤棋罐,值個十幾兩銀子。」
年輕劍客手搖摺扇:「這就有些難辦了。」
少年想要開口說話,卻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胳膊,狠狠瞪了一眼。
少年被爺爺那陌生眼神嚇到,噤若寒蟬。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可憐書生。還好,他沒有向自己求救借錢的意思,不然禍水引流,自己少不得要開口罵幾句,趕緊撇清干係,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幾個晚輩面前有損以往慈祥和藹的形象。
不知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頭楊元揮揮手,依舊嗓音沙啞如磨刀,笑道:「算了,嚇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讓讀書人趕緊滾蛋。這小子也算講義氣,有那麼點風骨,比有些袖手旁觀的讀書人要好多了。別說什麼仗義執言就怕惹火上身的話,也就是手裡邊沒刀子,外人還多,不然估計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輕書生才清凈。」
滿臉橫肉的青壯漢子有些失望,作勢要踹,那年輕書生趕緊連滾帶爬起身,繞開眾人,在小道上飛奔出去,泥濘四濺。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少年倒是滿臉通紅,聽出了那老傢伙的言下之意后,臊得不行。冪籬女子瞧見小路盡頭的青衫年輕人停下了腳步轉頭望來,露出一個不知是不是她錯覺眼花的玩味笑容后大步離去。
行亭門口,楊元指了指身邊的搖扇年輕人,望向冪籬女子:「這是我的愛徒,至今尚未娶妻,你雖然以冪籬遮掩容顏,又是婦人髮髻,但沒關係,我弟子不計較這些。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兩家這就結為親家?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們雖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薄,聘禮只會比一國將相公卿的子孫娶妻還要豐厚。若是不信,可以問一問你們的這位佩刀扈從,這麼好的身手,他應該認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臉色鐵青。
胡新丰神色尷尬,醞釀好腹稿后,對他道:「隋老哥,這位是楊元楊老前輩,綽號渾江蛟,是早年金扉國道上的一位武學宗師。」
少年戰戰兢兢,細若蚊蠅顫聲道:「渾江蛟楊元不是已經被崢嶸門門主林殊林大俠打死了嗎?」
他自以為別人聽不見,可落在胡新豐和楊元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聞的「重話」。胡新豐轉頭怒道:「隋文法,不許胡說八道!快給楊老前輩賠罪道歉!」
名叫隋文法的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今兒是他第二次給人道歉了。
楊元伸出一隻手笑道:「去裡邊聊,這點面子,希望五陵國隋老侍郎還是給一給。」
隋姓老人微微鬆了口氣。沒有立即打殺起來就好,血肉模糊的場景書上常有,可他還真沒親眼見過。對方既然認出了自己的身份,稱呼自己為老侍郎,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雙方在行亭牆壁下的長凳上對坐,唯有楊元與那背劍弟子坐在面對門口的長凳上。他身體前傾,彎腰握拳,並無半點江湖魔頭的凶神惡煞,笑望向始終一言不發的冪籬女子以及她身邊的少女:「若是隋老侍郎不介意,可以親上加親,我家中還有一個乖孫兒今年剛滿十六,沒有隨我一起走江湖,但是飽讀詩書,是真正的讀書種子。我並非言語誆人,蘭房國今年科舉,我那孫兒便是二甲進士,姓楊名瑞,隋老侍郎說不定都聽說過我孫兒的名字。」
然後老人轉頭對自己弟子笑道:「不曉得我家瑞兒會看中哪一個。傅臻,你覺得瑞兒會挑中誰,會不會與你起衝突?」
那背劍弟子傅臻趕緊道:「不如歲數大一些的娶妻,小的納妾。」
楊元皺眉道:「於禮不合啊。」
傅臻笑道:「江湖中人不用講究這麼多,實在不行,要這兩位姑娘委屈些,改了姓名便是。楊瑞有才有貌有家世,若非蘭房國並無適齡公主縣主,早就是駙馬爺了,兩位姑娘嫁給咱們家楊瑞是一樁多大的福氣,應該知足了。」
胡新豐忍著滿腔怒火:「楊老前輩,別忘了,這是在我們五陵國!」
楊元笑道:「若是五陵國第一人王鈍坐在這裡,我就不進行亭了。巧了,王鈍如今應該身在大篆京城。當然了,我們這一大幫子人大搖大擺過境,真死了人,五陵國那些個經驗老到的捕快肯定能夠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不過沒關係,到時候隋老侍郎會幫著收拾爛攤子的,讀書人最重名聲,家醜不可外揚。」
胡新豐嘆了口氣,轉頭望向隋姓老人:「隋老哥,怎麼說?」
隋姓老人望向楊元,冷笑道:「我就不信你當真能夠在我們五陵國無法無天。」
楊元一笑置之,問胡新豐:「胡大俠怎麼說?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說,還要賠上橫渡幫和一家老幼也要攔阻我們兩家結親,還是識趣一些,回頭我家瑞兒成親之日,你作為頭等貴客,登門送禮賀喜,然後讓我回一份大禮?」
傅臻嘿嘿笑道:「生米煮成熟飯之後,女子就會聽話許多了。」
楊元笑著點頭道:「話糙理不糙。」
隋姓老人哀求道:「胡大俠!危難之際,不可棄我們於不顧啊!」
胡新丰神色複雜,天人交戰。
楊元微笑道:「可惜那年輕書生不在,不然他一定會以你們讀書人的說法罵親家你幾句。不過也虧得他不在,不然我是絕不會讓老親家丟這個臉的,殺了也就殺了。我這脾氣到底是比當年好了許多,尤其是自從家裡多出一個瑞兒后,我對你們讀書人,不管到底讀了幾本聖賢書進肚子,都是很敬重的。」
冪籬女子突然開口說道:「我可以留下,讓他們走,然後我們立即趕往蘭房國,哪怕有人報官,只要我們過了邊境,進入金扉國,就沒意義了。」
楊元搖頭道:「麻煩事就在這裡。我們這趟來你們五陵國,給我家瑞兒找媳婦是順手為之,還有些事情必須要做。所以胡大俠的決定至關重要。」
胡新豐突然問道:「就算我在行亭內點頭答應,你們真會放心?」
楊元笑道:「當然不放心。」
胡新豐深吸一口氣,腰身一擰,對隋姓老人就是一拳砸頭。莫說是一個文弱老者,就是一般的江湖高手,都經受不住胡新豐傾力一拳。但是下一刻,這一拳就被一抹劍光攔阻,胡新豐驟然收手。
原來在隋姓老人身前,有劍橫放。
出劍之人正是傅臻。他一手負后,一手持劍,面帶微笑:「果然,五陵國的所謂高手很讓人失望啊,也就一個王鈍算是鶴立雞群,躋身了大篆評點的最新十人之列。雖說王鈍只能墊底,卻肯定遠遠勝過五陵國其他武人。」
楊元皺了皺眉頭:「廢什麼話。」
傅臻自知失言,臉上閃過一抹戾氣,跨出一步,劍光一閃。行亭之內,大雨過後暑氣本就清減,當他出劍之後,更是一陣涼意沁人肌膚。
胡新豐步步退後,怒道:「楊前輩這是為何?!」
面對那縱橫交錯光耀一亭的凌厲劍光,他還能開口詢問,顯然比傅臻技高一籌。
傅臻白白失去了一個未見面容卻身姿嬌柔的美嬌娘,光是聽她說的一句話便覺得骨頭髮酥,想著必然是一個絕色美人,哪怕容貌不如身段、嗓音這般誘人,可一定差不到哪裡去,尤其她是一個五陵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想必別有韻味,不承想莫名其妙就便宜了楊瑞那小子,傅臻本就積攢了一肚子邪火,這會兒胡新豐還敢分心言語,出劍便越發狠辣迅猛。
少年隋文法躲在隋姓老人身邊,少女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懷中,瑟瑟發抖。
冪籬女子輕聲安慰道:「別怕。」
楊元身如猿猴,一個彎腰,腳尖一點,矯健奔出,抓住空隙,雙拳重捶在堪堪躲過一劍的胡新豐胸膛上,打得胡新豐當場倒飛出行亭,重重摔地,嘔血不已,掙扎了兩下都沒能起身。
楊元心中冷笑。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他娘的,這幫沽名釣譽的江湖正道大俠一個比一個聰明,當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導致空有一身本事,卻在金扉國江湖毫無立錐之地。不過也好,因禍得福,不但在兩國邊境開創了一個蒸蒸日上的新門派,還混入了蘭房國官場和青祠國山上,結識了兩位真正的高人。
傅臻就要一掠出去,往胡新豐心口、腦袋上補上幾劍,卻被楊元伸手攔住。胡新豐側頭擦拭血跡的時候嘴唇微動,楊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小道上有兩騎緩緩而來,一騎是個黑衣佩刀老者,一騎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兩人遇到了這場「江湖爭執」,竟是沒有半點放緩馬蹄的意思。
隋姓老人喊道:「兩位俠士救命!我是五陵國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這些歹人想要謀財害命!」
年輕些的男子驀然勒馬轉頭,驚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國治學、弈棋兩事比當官更有名聲的隋新雨愣了一下,然後使勁點頭。
楊元笑道:「老親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無辜路人啊。我現在有些反悔這兩樁婚事了,天曉得哪天會不會被你賣了。」
那男子翻身下馬,作揖行禮,泣不成聲道:「晚輩曹賦,拜見隋伯伯!當年晚輩為了避難,害怕連累隋伯伯,只得不辭而別,到底是連累隋姑娘了。」
除了楊元,其餘人臉色大變,人人心驚膽戰。
曹賦此人在蘭房國和青祠國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從顛沛流離到蘭房國的蹩腳武夫變成了青祠國山上老神仙的高徒。雖說十數國版圖上,修道之人的名頭不太能夠嚇唬人,老百姓都未必聽說,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門派都清楚,能夠在十數國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師堂的,更沒一個是好對付的。
曹賦在這十數年間數次下山遊歷江湖,身邊都有傳說中的護道人跟隨。曹賦幾乎從不出手,但他的大名早已傳遍蘭房、青祠兩國,據說蘭房國那位艷名遠播的皇後娘娘早年與他還是師姐弟的關係。這位「幽蘭美人」師姐是如今大篆王朝評選出來的四大美人之一,其餘三個中也有兩個是成名已久的佳人:大篆國師的閉關弟子,及最北邊青柳國市井出身、被一位邊關大將金屋藏嬌的少女,為此鄰國還與青柳國邊境啟釁,傳聞就是為了擄走這紅顏禍水。
王鈍墊底的那大篆十大宗師榜上也有一位與曹賦有關係,正是他的護道人,刀客蕭叔夜,既是傳說中躋身了煉神境的大宗師,又跟曹賦師父學了一手可以斬妖除魔的精湛雷法,腰間佩刀「霧霄」更是一把削鐵如泥、壓勝鬼魅的仙家法刀。如果沒有意外,那位跟隨曹賦停馬轉頭的黑衣老者就是蕭叔夜了。
隋文怡仰起頭挽住姑姑的胳膊,驚喜道:「姑姑,真是文法經常提起的那位曹賦叔叔嗎?」
隋文法更是熱淚盈眶。關於這位曹叔叔的江湖事迹,他神往已久,只是一直不敢確定是不是當年與姑姑定親卻家道中落的男人,但是少年做夢都希望他是。
曹賦直起腰,將胡新豐攙扶起身。
胡新豐苦笑道:「曹公子,怪我胡新豐,若非你們趕到,便是交出這條命,我都無法護住隋老哥了,一旦釀成大禍,百死難贖。」
曹賦連忙後退一步,再次作揖:「胡大俠高風亮節,受晚輩一拜。」
隋新雨冷哼一聲,一揮袖子:「曹賦,知人知面不知心,胡大俠方才與人切磋的時候可是差點不小心打死你隋伯伯。」
曹賦愕然,隋新雨嘆了口氣:「曹賦,你還是太過宅心仁厚了,不曉得這江湖險惡。無所謂了,患難見交情,就當我以前眼瞎,認識了胡大俠這麼個朋友。胡新豐,你走吧,以後我隋家高攀不起胡大俠,就別再有任何人情往來了。」
胡新豐轉頭往地上吐出一口鮮血,抱拳低頭道:「以後胡新豐一定去隋府登門請罪。」他一手撫胸,一手按刀,一步步踉蹌離開,背影凄涼。
楊元站在行亭門口,臉色陰沉,沉聲道:「曹賦,別以為仗著師門關係就可以為所欲為,這裡是五陵國,不是蘭房國,更不是青祠國。」
隋新雨撫須笑道:「這般言語,老夫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啊。」
楊元臉色冷硬,似乎憋著一股怒氣,卻不敢有所動作,這讓五陵國老侍郎更覺得快意。好一個人生無常,柳暗花明又一村。
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懷中掩嘴而笑,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望向曹賦,心神搖曳,隨即又有些臉色黯然。
隋文法瞪大眼睛,使勁盯著那可算半個姑父的曹賦,覺得自己一定要多瞧一瞧如同從書上走出來的江湖大俠,可惜這個儒雅如文人騷客的曹叔叔沒佩劍懸刀,不然就完美了。
曹賦站在道路上,一手負后,一手握拳在腹,盡顯名士風流,看得隋新雨暗暗點頭:不愧是自己當年選中的女兒良配,果然人中龍鳳。
曹賦先望了一眼冪籬女子那邊,眼神溫柔似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眷念愁思。然後轉頭望向楊元,又是另一番江湖磨礪而出的瀟洒風流。他一腳後撤,雙膝微蹲,向前遞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楊元,這麼多年找你不見,既然遇上了,就切磋幾招?」
楊元冷笑道:「差著輩分呢,就讓我弟子傅臻與你過幾招,生死自負,不牽扯各自師門長輩,如何?」
傅臻嘴角抽搐,楊元已經沉聲道:「傅臻,無論勝負,就出三劍。」
傅臻鬆了口氣。還好,師父總算沒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他深呼吸一下,笑道:「那就與曹大仙師討教三招。」
傅臻一番思量過後,一劍直直遞出,腳步向前,如蜻蜓點水,十分輕盈。這一劍看似氣勢如虹,實則是留力頗多,想著大不了在對方手底下吃點苦頭,留條小命。
但是傅臻很快就悔青了腸子。那人一步踏出,腦袋歪斜,就在傅臻猶豫要不要象徵性一劍橫抹的時候,那人已瞬間來到傅臻身前,一隻手掌抵住傅臻面門,笑道:「五雷真篆,速出絳宮!」
砰然一聲,如有雷法炸開在傅臻面門上。七竅流血、當場斃命的傅臻倒飛出去,砸開了行亭朝門的那堵牆壁,瞬間沒了身影。他那把因鬆手而墜地之劍被曹賦伸手抓住,隨手一揮,釘入一棵大樹之中。
隋文法看得心潮澎湃,抹了把臉,真哭了。別是什麼半個姑父了,他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姑父!一定要與這位姑父請教一招半式,以後自己負笈遊學……至少不會像先前那個臭棋簍子青衫客一般可憐了不是?被人撞了還要道歉賠禮,被人推倒跌在泥濘中還不敢說一句重話,跑路的時候倒是腳步不慢,還背著那麼大一隻綠竹書箱,多滑稽。
楊元帶人迅速離開行亭,曹賦笑問:「隋伯伯,需不需要攔下他們?」
隋新雨想了想,還是莫要節外生枝了,搖頭笑道:「算了,已經教訓過他們了。我們趕緊離開此地,畢竟行亭後邊還有一具屍體。」
至於那些見機不妙便離去的江湖凶人會不會禍害路人,早年差點就成了翁婿的雙方可能是默契,可能是都沒有想到,總之就不去管了。
一番攀談之後,得知曹賦此次是剛從蘭房國、青祠國、金扉國一路趕來,其實已經到過一趟五陵國隋家宅邸,一聽說隋老侍郎在趕往大篆王朝的路上,就又晝夜趕路,一路詢問蹤跡,這才好不容易在這條茶馬古道的涼亭遇到。曹賦心有餘悸,直說自己來晚了。隋新雨大笑不已,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他望向女兒,可惜冪籬女子只是一言不發。老人笑意更濃,覺得多半是女兒嬌羞了。曹賦這般萬中無一的乘龍快婿,錯過一次就已經是天大的遺憾,如今曹賦顯然是衣錦還鄉,還不忘當年婚約,更是難得,絕對不可再次失之交臂。大篆王朝的草木集不去也罷,先返鄉定下這門親事才是頭等大事。先前傅臻那個「曹大仙師」的說法,讓他死死記住了。
曹賦本想護著隋新雨去往大篆京城,說願意一路跟隨,只是一聽老人說草木集盛會路途遙遠,他這副身子骨未必經得起那份顛簸,想要返鄉,便跟著改變了主意,也說如今大篆京城有水蛟作亂,不去也好。
一行人走出行亭,各自騎馬,沿著這條茶馬古道緩緩下山,返回五陵國隋家所在郡城。還有不短的路途,而且還要經過京畿之地,這其實讓隋新雨很是愜意,想著稍稍繞路,去京城見一見那些老朋友也不錯。
冪籬女子翻身上馬的時候,眼角餘光看了眼小路盡頭,若有所思。
楊元那撥江湖凶寇是沿著原路返回,要麼岔開小路逃了,要麼撒腿狂奔,不然一旦自己繼續去往大篆京城,就有可能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