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第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第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胡新豐在走出眾人視野后就立即開始大步飛奔,結果看到了那個斗笠青衫客。他見著這個廢物就惱火,總覺得今天如此晦氣全拜此人所賜,如果不是他要死不死地在行亭裡邊打譜,與姓隋的磨磨蹭蹭下了一局棋,那麼早一點動身離開行亭,或是再晚一點動身,說不定都不是今天這麼個局面,他不但與隋家關係依舊融洽,說不定還可以順便攀附上那個高高在上的曹賦。結果如今惹惱了隋新雨不說,連與曹賦交好混個臉熟的機會都沒了,說不定那個長得連他都不敢動歪念頭的娘兒們再跟那久別勝新婚的半個夫君吹一吹枕頭風,他都怕自己哪天莫名其妙就家破人亡了!這一來一去,是多大的損失?一想到這些,胡新豐就一腳橫掃過去,鞭腿擊中那文弱書生的腦袋,打得後者墜入山道之外的密林,瞬間沒了身影。胡新豐的心情順暢了許多,狠狠吐出一口夾雜血絲的唾沫。先前被楊元雙拳捶在胸口,看著瘮人,其實受傷不重。

胡新豐走出半里路后,驀然瞪大眼睛:怎的前邊又是那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書生?老子這是白天見鬼了不成?他小心翼翼撿起一塊石子,輕輕丟過去,剛好砸中那人後腦勺。那人伸手捂住腦袋,轉頭一臉氣急敗壞的神色,怒罵道:「有完沒完?」

胡新豐想笑,突然又不敢笑了。他心弦緊繃,就要掠出這條突然讓他覺得陰氣森森的茶馬古道。只是那人竟然直接向他蹣跚走來,這詭譎一幕,讓他一時間動彈不得。

那人扶了扶斗笠,笑呵呵問道:「怎麼,有大路都不走?真不怕鬼打牆?」

胡新豐咽了口唾沫,點頭道:「走大路,要走大路的。」

兩人一起緩緩而行。

胡新豐掂量了一番,發現那人似乎腳步不穩,臉色微白,額頭還有汗水滲出,猶豫一番后,迅速氣沉丹田,迅猛一拳砸中那人一側太陽穴。

砰然一聲,那人又飛出了茶馬古道。

胡新豐用手掌揉了揉拳頭,生疼。這下子,那人應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是又走出一里路后,那個青衫客仍出現在視線中。

這下子胡新豐汗流浹背,卻又偏偏背脊生寒了。所幸那人依舊是走向自己,然後帶著他一起並肩而行,緩緩走下山。

胡新豐一直汗如雨下,背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他便猛然後撤,高聲喊道:「隋老哥、曹公子,此人是楊元的同夥!」

那一騎騎只是擦肩而過,都無人轉頭看他。

胡新豐如遭雷擊,陳平安微笑道:「這就有些尷尬了。」但是他突然皺緊眉頭,因為騎隊當中,那冪籬女子以心湖漣漪焦急道:「陳公子救我!」

陳平安置若罔聞,放慢腳步。他一慢,胡新豐就跟著慢下來。

但是女子偏不死心,竟是失心瘋一般,剎那之間撥轉馬頭,與其餘人背道而馳,直奔那一襲青衫斗笠。

饒是陳平安都有些目瞪口呆:見過不要臉的,但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冪籬女子縱身下馬,飄落在他身邊,躲在他和書箱之後,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救救我。」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我是你爹還是你爺爺啊?」

女子猛然間摘了斗笠,露出她的容顏,凄苦道:「只要你能救我,便是我隋景澄的恩人,讓我以身相許都……」

不承想陳平安一巴掌就將她打得原地幾個翻轉,然後摔倒在地,直接將坐在地上的她給打蒙了。

陳平安說道:「我忍你們這一大家子很久了。」但是下一刻,他便嘆息一聲,手中憑空多出一把玉竹摺扇,微笑道,「唐突佳人,唐突佳人了。」

其餘人等撥轉馬頭,緩緩去往隋景澄處。

曹賦一臉錯愕道:「隋伯伯,景澄這是做什麼?」

隋新雨一張老臉掛不住了,心中惱火萬分,仍竭力語氣平穩,笑道:「景澄自幼不愛出門,興許是今日見到了太多駭人場面,有些魔怔了。曹賦,回頭你多寬慰寬慰她。」

曹賦點點頭,微笑道:「隋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驚嚇,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驚訝,呢喃道:「姑姑雖然不太出門,可往常不會這樣啊。家中許多變故,我爹娘都要驚慌失措,就數姑姑最沉穩了。聽爹說好些官場難題都是姑姑幫著出謀劃策,有條不紊,極有章法的。」

曹賦以心湖漣漪與蕭叔夜道:「瞧出深淺沒有?」

蕭叔夜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回答道:「不容小覷,最好別結死仇。如今大篆王朝處處暗流涌動,像我們不就離開了山門轄境?天曉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對方如果是一位金鱗宮的譜牒仙師,就會連累你師父與金鱗宮糾纏不清。」

曹賦說道:「除非他要硬搶隋景澄,不然都好說。」

蕭叔夜點頭道:「如此最好。看那人樣子,不像是個喜歡摻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會自己離開行亭。」

曹賦苦笑道:「就怕咱們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傢伙是彈弓在下,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著你我而來。」

蕭叔夜笑道:「真是如此,還能如何,打一場便是。隋景澄是你師父勢在必得之人,身上懷有一份大機緣。既然她比我們搶先發現端倪,你就別猶豫。大道之上,機緣錯過一次,這輩子都別想再抓住了。歸根結底,主人還是為你好,而你與隋景澄本就藕斷絲連,更是你率先發現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貴,所以這樁天大福緣,就該是你撈到手一半的。」他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書生,「若是一位純粹武夫,只要不是在王鈍和我之前那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好說。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主人說的所謀甚大的金鱗宮修士,也好說。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實是防止出現意外,其實無須太過忌憚,如今的高人,絕大多數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賦點頭道:「走一步看一步,確定了身份,先不著急殺掉。那隋景澄似乎對我們起了疑心,奇了怪哉,這娘兒們是如何看出來的?」

蕭叔夜笑道:「你這未過門的媳婦到底是半個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覺常人肯定比不得。我們這趟謀划還是粗淺了些,過於巧合,難免會讓她疑神疑鬼。當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詐你,你還是要隱忍些。不言不語心計多,這種既心思縝密又捨得臉皮敢去豪賭一場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坯子,與你確實是良配,以後成了神仙眷侶,肯定對你和山門都助力極大。容我多一句嘴,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釵,人,還是歸你的。」

曹賦無奈道:「師父對我已經比對親生兒子都要好了,我心裡有數。」

蕭叔夜笑了笑,有些話就不講了,傷感情。主人為何對你這麼好,你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如今修為還低,尚未躋身觀海境,距離龍門境更是遙遙無期,不然你們師徒早就是山上道侶了。所以說,那隋景澄真要成了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的是罪受。說不定得到竹衣素紗法袍和那三支金釵后,就要你親手打磨出一副紅粉骷髏了。蕭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賦會毫不猶豫做出正確的選擇。

大道無情,長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約所在的神仙道侶,女子如鞋履,任你有傾國傾城之姿,隨時隨地可換可丟。

一騎騎緩緩前行,似乎都怕驚嚇到了那個重新戴好冪籬的女子。

隋景澄站起身,再次站在陳平安身後,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的山上神仙,而且對我和隋家分明絕無惡意,只是先前失望,懶得計較而已。可曹賦此人用心叵測,才會故意設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給你做牛做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擔的丫鬟事,我都甘之如飴!」

陳平安輕搖摺扇:「少說混話,江湖好漢,行俠仗義,不求回報,什麼以身相許做牛做馬的客套話,少講,小心弄巧成拙。對了,你覺得那個胡新豐胡大俠該不該死?」

隋景澄思量一番,字斟句酌,興許是以為這位年輕仙師在考驗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膽怯無勇,未曾殺人,罪不至死。」

陳平安笑著點頭:「這可是你說的,不反悔?」

隋景澄重重點頭。

陳平安合攏摺扇,輕輕敲打肩膀,身體微微後仰,轉頭笑道:「胡大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豐慌不擇路,一個縱身飛躍,直接離開茶馬古道,一路飛奔下山,很有披荊斬棘的氣概,眨眼工夫就沒了蹤跡。

雙方相距不過十餘步,隋新雨嘆了口氣:「傻丫頭,別胡鬧,趕緊回來。曹賦對你難道還不夠痴心?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恩將仇報的蠢事?!」說到後來,這位棋力冠絕一國的老侍郎滿臉怒容,「隋氏家風世代純正,豈可如此作為!哪怕你不願潦草嫁給曹賦,一時間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姻緣,但是爹也好,為了你專程趕回傷心地的曹賦也罷,都是講理之人,難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讓爹難堪,讓我們隋氏門第蒙羞嗎?!」

隋文法和隋文怡都嚇得臉色慘白,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大動肝火的爺爺。

隋景澄苦笑道:「爹,女兒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無情,紅塵姻緣,只會避之不及。」

曹賦眼神溫柔,輕聲道:「隋姑娘,等你成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侶一說,能夠早年山下結識,山上續上姻緣的,更是鳳毛麟角,我如何能夠不珍惜?我師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巔有道之人。她老人家閉關多年,此次出關,觀我面相,算出了紅鸞星動,為此還專門詢問過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測算之後,只有八字讖語:天作之合,百年難遇。」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說是稍等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把銅錢攥在右手手心,然後高高舉起手臂,輕輕丟在左手手心。她翻翻揀揀,最後抬起頭,攥緊那把銅錢,慘然笑道:「曹賦,知道當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為何就挽起婦人髮髻、形若守寡嗎?後來哪怕我爹與你家談成了聯姻意向,我依舊沒有改變髮髻,就是因為我靠此術推算出來,那位夭折的讀書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賦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不是。當初若是你家沒有慘遭橫禍,我也會順著家族的意嫁給你,畢竟父命難違。但是一次過後,我就發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著我嫁給你,哪怕我誤會了你,我依舊誓死不嫁!」

她將那把銅錢狠狠丟在地上,從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釵,瞬間穿過頭頂冪籬垂下的那層薄紗,抵住自己的脖頸,有鮮血滲出。她望向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著女兒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氣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齒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這麼個鬼迷心竅的孽障!什麼神人夢中相送,什麼高人讖語吉兆……」他已經惱火得語無倫次。

曹賦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這般為難。」

陳平安用竹扇抵住額頭,一臉頭疼:「你們到底是鬧哪樣?一個要自盡的女子,一個要逼婚的老頭,一個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師,一個懵懵懂懂想要趕緊認姑父的少年,一個心中情竇初開、糾結不已的少女,一個殺氣騰騰、猶豫要不要找個由頭出手的江湖大宗師……你們這些人關我屁事?行亭的打打殺殺都結束了,你們這是家事啊,是不是趕緊回家關起門來好好合計合計?」

一騎緩緩越過原本並肩停馬的曹賦、隋新雨二人,問道:「在下青祠國蕭叔夜,敢問公子師門是?」

陳平安隨手一提,將那些散落在道路上的銅錢懸空,微笑道:「金鱗宮供奉,小小金丹劍修,巧了,也是剛剛出關沒多久。看你們兩個不太順眼,打算學學你們,也來一次英雄救美。」

然後他轉頭望去,對隋景澄譏笑道:「哪有隨便丟錢算卦的,你騙鬼呢?」

隋景澄紋絲不動,只是以金釵抵住脖子。

曹賦以心聲說道:「聽師父提及過,金鱗宮的首席供奉確實是一位金丹劍修,殺力極大!」

蕭叔夜輕輕點頭,以心聲回復道:「事關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釵,尤其是那道口訣,極有可能涉及主人的大道契機,所以退不得。接下來我會出手試探那人,若真是金鱗宮金丹劍修,你立即逃命,我會幫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沒什麼事了。」

陳平安手腕擰轉,摺扇微動,那一枚枚銅錢也起伏飄蕩起來,嘖嘖道:「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殺氣,不知道比起我這一柄本命飛劍,是江湖刀快,還是山上飛劍更快。」

一抹虹光從他眉心處迅猛掠出,蕭叔夜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賦肩膀,一個轉折,踩在大樹枝頭,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了蕭叔夜踩過的樹枝之巔:「有機會的話,我會去青祠國找你和曹仙師的。」

言語之際,蕭叔夜反手丟擲出一張金色符籙,只是被一抹劍光釘入符膽之中,然後一個迴旋掠回陳平安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蕭叔夜去勢更快:果然是那位金鱗宮金丹劍修!

陳平安一步後撤,就那麼飄落回茶馬古道,手持摺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們應該感激涕零,向大俠道謝了,然後大俠說著『不用不用』,就此瀟洒離去。事實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虛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自行飛掠過去,被他握在手心。他似乎記起了一些事情,指了指那個坐在馬背上的老人:「你們這些讀書人啊,說壞不壞,說好不好,說聰明也聰明,說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氣難平氣死人,難怪會結識胡大俠這種生死相許的英雄好漢。我勸你回頭別罵他了,我琢磨著你們這對忘年交是真沒白交,誰也別埋怨誰。」

他又指了指隋文法:「再好的秉性,在這種門戶裡邊耳濡目染,估摸著無非就是下一個很會下棋卻不會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後他指向隋文怡:「對親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後他轉頭望去,對隋景澄笑道:「其實在你停馬拉我下水之前,我對你印象不差,這一大家子,就數你最像個……聰明的好人。當然了,自認命懸一線,賭上一賭,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麼都不虧,賭贏了,逃過一劫,成功逃出那兩人的圈套陷阱;賭輸了,無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師,於你而言,沒什麼損失,所以說你賭運……真是不錯。但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我們都輸了?我是會死的。先前在行亭,我就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連累你們一家人,沒有故意與你們攀附關係,沒有開口向你們借那幾十兩銀子,好事沒有變得更好,壞事沒有變得更壞,對吧?你叫什麼來著?隋什麼?你捫心自問,你這種人就算修成了仙家術法,成了曹賦那般山上人,就真的會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陳平安一步跨出,看似尋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數丈,轉瞬之間沒了身影。

那些銅錢早已墜落在地,隋景澄收起金釵,蹲在地上,將那些銅錢一枚一枚撿起來收入袖中,而後緩緩抬起胳膊,手掌穿過薄紗,擦了擦眼眸,輕聲哽咽道:「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與我想象中的劍仙一般無二,是我錯過了這樁大道機緣……」

山腳,胡新豐躲在一處石崖附近戰戰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這座山外再無遮掩物,他就怕自己跑著跑著就礙了誰的眼,又遭來一場無妄之災。結果眼前一花,胡新豐膝蓋一軟,差點就要跪倒在地。他伸手扶住石崖,顫聲道:「胡新豐見過仙師。」

陳平安微笑道:「無巧不成書,咱哥倆又見面了。一腿一拳一顆石子,剛好三次。咋的,胡大俠是見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為徒?」

胡新豐嘆了口氣:「要殺要剮,仙師一句話!」

陳平安一臉仰慕道:「這位大俠好硬的骨氣!」他一巴掌輕輕拍在胡新豐肩膀上,「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你與渾江蛟楊元聚音成線,聊了些什麼?你們這局人心棋雖說沒什麼看頭,但是聊勝於無,就當是幫我消磨光陰了。」

胡新豐肩頭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號出聲,死死閉住嘴巴,只覺得整個肩頭的骨頭就要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緩緩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彎腰,手掌依舊輕輕放在胡新豐肩膀上,直到胡新豐跪在地上,那人都只是彎腰伸手,笑眯眯望著命途多舛的他。最後,那人鬆開手,背後書箱靠石崖,拿起一隻酒壺喝酒,放在身前壓了壓,也不知道是在壓什麼,落在被冷汗模糊視線、依舊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豐眼中,就是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機古怪。

陳平安微笑道:「幫你找理由活命,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在行亭內形勢所迫,不得不審時度勢,殺了那個活該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留下兩名對方相中的女子,向那條渾江蛟遞交投名狀,好讓自己活命。後來莫名其妙跑來一個失散多年的女婿,害得你驟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而且反目成仇,關係再難修復,所以見著了我,明明只是個文弱書生,卻可以什麼事情都沒有,活蹦亂跳走在路上,就讓你大動肝火了,只是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力道,出手稍微重了點,次數稍微多了點,對不對?」

胡新豐跪在地上,搖頭道:「是我該死。」

陳平安一腳踩在胡新豐腳背上,腳骨粉碎,胡新豐只是咬牙不出聲。

然後陳平安又一腳踹中胡新豐額頭,將後者頭顱死死抵住石崖。

陳平安彎腰,手肘抵在膝蓋上,笑道:「知道自己該死是更好,省得我幫你找理由。」

胡新豐面無人色,顫聲道:「只求仙師一件事,仙師殺我可以,請不要殃及我家人!」

陳平安眯眼望向胡新豐,胡新豐竭力開口道:「懇求仙師答應此事!」

陳平安笑了笑:「這個理由我接受了。起來吧,好歹還有點脊梁骨,別給我不小心打折了。一個人跪久了,會習慣成自然的。」

胡新豐搖搖晃晃站起身,竟是低下頭去,抹了把眼淚。

千真萬確,不是什麼裝可憐了。

先前那一刻,他是真覺得自己要死了,更想到了家中那麼多人,可能是一場無人脫困的仙術大火,可能是一夜之間就血流滿地,所有人說沒就沒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說吧,先前與楊元聊了些什麼?」

胡新豐背靠石崖,忍著腦袋、肩頭和腳背三處劇痛,硬著頭皮,不敢有任何藏掖,斷斷續續道:「我告訴楊元,隋府內外大小事宜我都熟悉,事後可以問我。楊元當時答應了,說算我聰明。」

陳平安喝著酒,點點頭:「其實在每一個當下,你們每個人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除了我。」

他瞥了眼遠處的風景,隨口問道:「聽說過大篆邊境深山中的金鱗宮嗎?」

胡新豐點頭道:「聽王鈍前輩在一次人數極少的酒宴上聊起過那座仙家府邸,當時我只能敬陪末座,但是言語聽得真切,便是王鈍前輩提及『金鱗宮』三個字都帶著十分敬意,說宮主是一位境界極高的山中仙人,在大篆王朝,說不定也只有那位護國真人和女武神能夠與之掰掰手腕。」

陳平安嗤笑一聲:「不到九境的純粹武夫,就敢說自己是女武神了?」

胡新豐擦了把額頭汗水,臉色尷尬道:「是我們江湖人對那位女宗師的敬稱而已,她從未如此自稱過。」

陳平安喝了口酒:「有金瘡葯之類的靈丹妙藥就趕緊抹上,別流血而死了,我這人沒有幫人收屍的壞習慣。」

胡新豐這才如獲大赦,趕緊蹲下身,掏出一隻瓷瓶,開始咬牙塗抹傷口。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一瓶葯值多少銀子?」

胡新豐又連忙抬頭,苦笑道:「是我們五陵國仙草山莊的秘藏丹藥,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貴,便是我這種有了自家門派的人,還算有些賺錢門道的,當年買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就這還是靠著與王鈍老前輩喝過酒的那層關係,仙草山莊才願意賣給我三瓶。」

陳平安說道:「掙錢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胡新豐這會兒覺得自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個晦氣說法,以後老子這輩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陳平安突然低頭笑問道:「你覺得一個金鱗宮金丹劍修的供奉名頭,嚇得跑那曹仙師和蕭叔夜嗎?」

胡新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應該夠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想了想:「可能未必?」

陳平安竟是摘了書箱,取出棋盤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覺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該不該死?」

胡新豐搖搖頭,苦笑道:「這有什麼該死的。那隋新雨官聲一直不錯,為人也不錯,就是比較愛惜羽毛,潔身自好,官場上喜歡明哲保身,談不上多務實。可讀書人當官不都這個樣子嗎?能夠像隋新雨這般不擾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還做了些善舉,在五陵國已經算好的了。當然了,我與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江湖名聲。能夠認識這位老侍郎,我們五陵國江湖上其實沒幾個的。當然隋新雨其實也是想著讓我牽線搭橋,認識一下王鈍老前輩。我哪裡有本事介紹王鈍老前輩,一直找借口推託,幾次過後,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開始是自抬身價,胡吹法螺來著,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陳平安不置可否,舉起一手,雙指併攏,多出了一把傳說中的仙人飛劍。

胡新豐咽了口唾沫:真是那仙家金鱗宮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著年輕其實活了幾百歲的劍仙?

但是那位書生只是一手拈起棋子,一手以那柄飛劍細細雕刻,似乎是在寫名字,刻完之後,就輕輕放在棋盤之上。

胡新豐想了想,似乎最早相逢於行亭,眼前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譜。後來隋新雨與之手談,這位仙師當時就沒有將棋盤上三十餘枚棋子放回棋罐,而是收攏在身邊,多半是與當下一樣,有些棋子上邊刻了名字?擔心精於弈棋的隋新雨在拈子沉吟時分察覺到這點蛛絲馬跡?

陳平安重新拈起棋子,問道:「如果我當時沒聽錯,你是五陵國橫渡幫幫主?」

胡新豐苦笑道:「讓仙師笑話了。」

陳平安翻轉刻過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橫渡幫」三字,這才放在棋盤上。

此後又一口氣刻出了十餘枚棋子,先後放在棋盤上。

那抹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然後胡新豐發現他開始怔怔出神。

先前在行亭之中,分明是一個連他胡新豐都可以穩贏的臭棋簍子。但是這一刻,他只覺得眼前這位獨自「打譜」之人高深莫測,深不見底。

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橫放在膝,輕輕摩挲。

之前崢嶸山上小鎮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枚枚都是落子生根在險峻處的棋子,每一顆都蘊含著兇險,卻意氣盎然。哪怕最後嵇岳沒有露面,沒有隨手擊殺一位金鱗宮金丹劍修,那也是一場妙手不斷的大好棋局。

只可惜那局棋,陳平安無法走入小鎮,不好細細深究每一條線,不然門主林殊、那位前朝皇子、兩位安插在崢嶸門內的金扉國朝廷諜子、那位拚死也要護住前朝皇子的金鱗宮老修士等等,無一例外,都是在棋盤上自行生髮的精妙棋子,是真正靠著自己的本事能耐,彷彿在棋盤上活了過來的人,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

至於今天這場行亭棋局,則處處膩歪噁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惡轉換絲毫不讓人意外,不堪推敲,毫無裨益,好又不好,壞又壞不到哪裡去。

老侍郎隋新雨算壞人?自然不算,談吐文雅,棋藝高深。只是潔身自好,擅長避禍而已。就算是胡新豐都覺得這位老侍郎不該死。當然了,胡新豐並不清楚,他這個答案,加上先前臨死之前的請求,已經救了他兩次,算是彌補了三次拳腳石子的兩回「試探」,但是還有一次,如果答錯了,他還是會死。

這個胡新豐倒是一個老江湖,行亭之前也願意為隋新雨保駕護航,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遙遠路途,只要沒有性命之憂,就始終是那個享譽江湖的胡大俠。

鬼斧宮杜俞有句話說得很好,不見生死,不見英雄。可死了,好像也就那麼回事。

行亭風波,渾渾噩噩的隋新雨、幫著演一場戲的楊元、修為最高卻最是處心積慮的曹賦,這三方,自然是楊元論惡名在外,可是楊元當時卻偏偏放過一個可以隨便蹍死的讀書人,甚至還會覺得那個人有些風骨意氣,猶勝隋新雨這般功成身退、享譽朝野的官場、文壇、弈林名宿。

胡新豐與陳平安相對而坐,傷口僅是止血,疼是真的疼。

陳平安沒有抬頭,隨口問道:「江湖上行俠仗義的大俠一拳打死了首惡,其餘為虎作倀的幫凶罪不至死,大俠懲戒一番,揚長而去,被救之人磕頭感謝,你說那位大俠瀟洒不瀟洒?」

胡新豐脫口而出道:「瀟洒個屁……」說到這裡,他給了自己一耳光,趕緊改口,「回稟仙師,不算真正的瀟洒。真要是一國一郡之內的大俠,幫助了當地人倒還好說,那幫惡人死的死,傷的傷,吃過了苦頭,多半不敢對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這位大俠只是遠遊某地的,這一走了之,一年半載還好說,三年五年的,誰敢保證那被救之人不會下場更慘?說不得原本只是強搶民女的,到最後就要殺人全家了。那麼這樁慘事,到底該怪誰?那位大俠有沒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那你若是那位大俠,該怎麼辦?」

胡新豐緩緩說道:「好事做到底,別著急走,盡量多磨一磨那幫不好一拳打死的其餘惡人,莫要處處顯擺什麼大俠風範了。惡人還需惡人磨,不然對方真的不會長記性的,要他們怕到了骨子裡,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夢嚇醒,好似每個天明一睜眼,那位大俠就會出現在眼前。恐怕如此一來,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

陳平安抬起頭,微笑道:「看你言語順暢,沒有如何醞釀措辭,是做過這類事,還不止一次?」

胡新豐實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額頭汗水,趕緊點頭道:「年輕時候做過一些類似勾當,後來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門派就不太做了。一來管不過來那麼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煩纏身。江湖不敢說處處水深,但那水是真渾,沒誰敢說自己次次順了心意,有仇報仇十年不晚的,可不只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壞人惡人的子孫和朋友一樣有這般隱忍心性的。」

陳平安點點頭:「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後當得失極大、心境紊亂的時候,還是要好好壓一壓心中惡蛟……惡念。無關暴怒之後是做了什麼,說到底,其實還是你自己說的那句話,江湖水深且渾,還是小心為妙。你已經是掙下一副不小家業的江湖大俠了,別功虧一簣,連累家人,最好就是別讓自己深陷善惡兩線交集的為難境地,無關本心善惡,但於人於己都不是什麼好事。」

胡新豐一臉匪夷所思:他怎麼覺得自己又要死了?這番言語,是一碗斷頭飯嗎?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還不走?幹嗎,嫌自己命長,一定要在這兒陪我嘮嗑?還是覺得我是臭棋簍子,學那老侍郎與我手談一局,既然拳頭比不過,就想著要在棋盤上殺一殺我的威風?」

胡新豐苦澀道:「陳仙師,那我可真走了啊?」

陳平安抬起頭,神色古怪道:「怎麼,還要我求你走才肯走?」

胡新豐連說不敢,掙扎著起身後,一瘸一拐,飛奔而走,這會兒倒是不怕疼了。

以鏡觀己,處處可見陳平安。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凝視著棋盤,棋子皆是胡新豐這些陌路人。

覺得意思不大,就一揮袖收起,黑白交錯隨便放入棋罐當中,然後抖了一下袖子,將先前行亭擱放在棋盤上的棋子摔出來。

他凝視著那一顆顆棋子,一手托腮幫,一手搖摺扇。

崢嶸山小鎮之局,撇開境界高度和複雜深度不說,與自己家鄉,其實在某些脈絡上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沉默許久,收起棋子和棋具放回竹箱當中,將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別好摺扇,掛好那枚如今已經空蕩蕩無飛劍的養劍葫。

陳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貼了一張馱碑符,開始隱匿潛行。

有件事,需要驗證一二。有句話,先前也忘了說。

不過說不說,其實也無關緊要。世間許多人,當自己從一個看笑話之人變成了一個別人眼中的笑話,承受磨難之時,只會怪人恨世道,不會怨己而自省。久而久之,這些人中的某些人,有些咬牙撐過去了,守得雲開見月明,有些便受苦而不自知,施與他人苦難更覺痛快,美其名曰強者,爹娘不教,神仙難改。

去往山腳的茶馬古道上,隋家四騎默默下山,各懷心思。

隋文法率先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姑,曹賦是用心險惡的壞人,渾江蛟楊元那伙人是他故意派來演戲給咱們看的,對不對?」

隋景澄冷笑道:「問你爺爺去,他棋術高,學問大,看人准。」

隋新雨冷哼一聲。

隋文怡更是失魂落魄,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墜下馬背。

隋新雨到底是當過一部侍郎的老文官,對孫子孫女說道:「文法、文怡,你們先行幾步,我與你們姑姑要商量事情。」

隋文法喊了幾聲心不在焉的姐姐,兩人稍稍加快馬蹄,走在前邊,但是不敢走遠,與後邊兩騎相距二十步。

隋新雨放緩馬蹄與女兒並駕齊驅,憂心忡忡,皺眉問道:「曹賦如今是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了,那位老者更是胡新豐不好比的頂尖高手,說不定是與王鈍老前輩一個實力的江湖大宗師,以後如何是好?景澄,我知道你怨爹老眼昏花,沒能看出曹賦的險惡用心,可是接下來我們隋家如何渡過難關才是正事。」

隋景澄語氣淡漠:「曹賦暫時是不敢找我們麻煩的,但是返鄉之路將近千里,除非那位姓陳的劍仙再次露面,不然我們很難活著回到家鄉了,估計連京城都走不到。」

隋新雨惱怒道:「這個藏頭藏尾故意裝孫子的貨色!在行亭假裝本事不濟也就算了,為何表明身份后做事還這般含糊?既然是那志怪小說中的劍仙人物,為何不幹脆殺了曹賦二人,如今不是放虎歸山留後患嗎?!」

隋景澄似乎覺得憋氣沉悶,乾脆摘了冪籬,露出那張絕美容顏,目視前方,好似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學她父親的言語和口氣,笑說:「在行亭咱們見死不救也就算了,後來人家不管如何,總算是救了我們一次,如今我們還要反過來怨恨他好事沒做夠?不是,咱們隋家子孫的良心給狗吃了嗎?」

隋新雨氣得差點揚起一馬鞭打過去,這個口無遮攔的不孝女!他壓低嗓音:「當務之急是咱們要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辦才能逃過這場無妄之災!」說到這裡,老人氣得牙痒痒,「你說說你,還好意思說爹?如果不是你,我們隋家會有這場禍事嗎?有臉在這裡陰陽怪氣說你爹?!」

隋景澄竟然點了點頭:「爹教訓的是,說得極有道理。」

隋新雨再也忍不住,一鞭子狠狠打在這個狼心狗肺的女兒身上。

前邊二人看到這一幕後,趕緊轉過頭,隋文怡更是一手捂嘴,暗自飲泣,隋文法也覺得天崩地裂,不知所措。

隋景澄無動於衷,只是皺了皺眉頭:「我還算有那麼點微末道法,若是打傷了我,興許九死一生的處境可就變成徹底有死無生的結局了。爹你是稱霸棋壇數十載的大國手,這點淺顯棋理,還是懂的吧?」

隋新雨又抬起手,差點就要一鞭子朝她臉上砸去,只是猶豫了半天,頹然喪氣,垂下手臂:「罷了,都等死吧。」

隋景澄沉默片刻,環顧四周,然後輕聲道:「假設一個最壞的結果,就是曹賦二人還不肯死心,遠遠尾隨我們,現在我們四人唯一的生還機會就是只能去賭一個另外的最好結果——那位姓陳的劍仙與我們同路,是一起去往五陵國京城一帶。先前看他行走的路線,是有這個可能性的。但是爹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覺得曹賦二人只要不被陳劍仙看到,只是小心翼翼對付咱們,陳劍仙就不會理睬我們的死活。沒辦法,這件事上,爹你有錯,我一樣有。」她自嘲,「真不愧是父女,加上前邊那個乖巧侄女,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隋新雨怒道:「少說風涼話!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作踐自己!」

隋景澄嘆了口氣:「那就找機會,怎麼假裝陳劍仙就在我們四周暗中尾隨,又恰好能夠讓曹賦二人瞧見,他們驚疑不定,便不敢與我們賭命。」

隋新雨臉上有些笑意:「此計甚妙。景澄,我們好好謀劃一番,爭取辦得滴水不漏,渾然天成。」

隋景澄卻神色黯然:「但是曹賦就算被我們迷惑了,他們想要破解此局,其實很簡單的,我都想得到,曹賦肯定早晚都想得到。」

隋新雨心中驚恐,疑惑道:「怎麼說?」

隋景澄苦笑道:「讓渾江蛟楊元再來殺咱們一殺不就成了?」

隋新雨滿臉悲慟:「我命休矣!」

隋景澄沒來由淚流滿面,重新戴好冪籬,轉頭說道:「爹你其實說得沒有錯,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如果不是我,便不會有這麼多的災禍。若是我早就嫁給了一位讀書人,去了遠方他鄉,相夫教子,爹你也安安穩穩繼續趕路,與胡新豐一起去往大篆京城,興許還是拿不到百寶嵌清供,但是與人對弈,到時候會買版刻精良的新棋譜帶回家,還會寄給女兒女婿一兩本……」

她凝噎不成聲,隋新雨久久無言,唯有一聲嘆息,最後慘然而笑:「算了,傻閨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麼了。」

父女兩騎緩緩而行,那條茶馬古道遠處的一棵樹枝上,有位青衫書生背靠樹榦,輕輕搖扇,仰頭望天,面帶微笑,感慨道:「怎麼會有這麼精明的女子,賭運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葉洲的姚近之還要有城府,這要是跟隨崔東山上山修行一段時日,下山之後,天曉得她會不會將無數修士玩弄於股掌?有點意思,勉強算是一局新棋盤了。」

沉默片刻,一點一點收斂了笑意,陳平安喃喃道:「棋盤是新棋盤,人心呢?」

梅雨時節,異鄉行旅,本就是一件極為煩悶的事情,何況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這讓老侍郎隋新雨更加憂慮。經過幾處驛站,那些牆壁上的一首首羈旅詩詞,更是讓這位文豪感同身受,好幾次借酒澆愁,看得兩個小輩愈發憂心,唯獨隋景澄始終泰然處之。

四騎只敢揀選官道去往五陵國京畿,這一天暮色中,暴雨剛歇,哪怕快馬加鞭,依舊沒辦法在入夜前趕到驛站了,這讓隋新雨苦不堪言,環顧四周,總覺得危機四伏。若非他身子骨還算硬朗,辭官還鄉后經常與老友一起遊山玩水,否則早就病倒了,根本經不起這份顛簸逃難之苦。

官道上出現了一個半生不熟的面孔,正是茶馬古道行亭中的江湖人,一個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他與隋家四騎相距不過三十餘步,手持一把長刀,二話不說向他們奔跑而來。

隋新雨高聲喊道:「劍仙救命!」只是天地寂靜無聲。

之後,他身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隋景澄一騎突出。

刀光一閃,她和持刀漢子擦身而過,腰部似乎被刀光撞了一下,嬌軀彎出一個弧度,從馬背上后墜摔地,嘔血不已。

那漢子前沖之勢不停,緩緩放慢腳步,踉蹌前行幾步,頹然倒地,面目、脖頸和心口三處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釵。若非金釵數量足夠,其實很險,未必能夠瞬間擊殺他。比如他面目上的金釵就只是穿透了臉頰,瞧著血肉模糊而已,心口處金釵也偏移一寸,未能精準刺透,唯獨脖頸那支金釵才是真正的致命傷。

隋景澄搖搖晃晃站起身,摸了摸腹部。不知為何,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時將刀鋒轉換為刀背,應該是為傷人而不為殺人。隋景澄盡量讓自己呼吸順暢,耳中隱約聽到在極遠處響起輕微的一聲。她轉過頭去,喊道:「小心!快下馬躲避!」

有人挽一張大弓勁射,箭矢疾速破空而至,呼嘯之聲動人心魄。

隋景澄嘴角滲出血絲,仍是忍著腰部劇痛,屏氣凝神默念口訣,按照當年高人所贈那本小冊子上所載秘錄圖譜,一手掐訣,纖腰一擰,袖口飛旋,三支金釵從官道屍體上拔出,迎向箭矢。金釵去勢極快,哪怕晚於弓弦聲,仍是撞在了箭矢之上,濺起了三粒火花。可是箭矢依舊不改軌跡,激射向高坐馬背上的隋新雨頭顱。

隋景澄滿臉絕望,哪怕將那件素紗竹衣偷偷給父親穿上了,可若是箭矢射中了頭顱,任你是一件傳說中的神仙法袍,又如何能救?她瞪大眼睛,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

生死關頭,可見誠摯。哪怕對那個父親的為官為人並不全部認同,可父女之情做不得假。

就像那件纖薄如蟬翼的素紗竹衣,之所以讓隋新雨穿在身上,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測自己暫時並無性命之危,可大難臨頭,並非世間所有子女都願意這樣去賭的,尤其是像隋景澄這種志在長生修行的聰明女子。

下一刻,一襲負劍白衣憑空出現,剛好站在了那支箭矢之上,將其懸停在隋新雨附近,輕輕飄落,腳下箭矢墜地化作齏粉。

又有一支箭矢呼嘯而來,這一次速度極快,炸開了風雷大震的氣象。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還有弓弦綳斷的聲響,但仍然被那白衣年輕人一手抓住,在手中轟然碎裂。

陳平安望向箭矢來處,笑道:「蕭叔夜,你不是刀客嗎,怎麼換弓了?」

他一掠而去,隋景澄喊道:「小心調虎離山之計……」

只是那位換了裝束的白衣劍仙置若罔聞,孤身一人追殺而去,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讓旁人看得目眩神搖。

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馬,一招手,三支墜落在道路上的金釵入袖。她對另外三人喊道:「快走!」

隋家四騎縱馬奔出數里后,猶然不見驛站輪廓,隋新雨只覺得被馬匹顛簸得骨頭散架,老淚縱橫。

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突然停下馬,其餘三騎也趕緊勒緊馬韁繩。

道路上,曹賦一手負后,笑著朝隋景澄伸出一隻手:「景澄,隨我上山修行去吧,我可以保證,只要你與我入山,隋家子孫後代皆有潑天富貴等著。」

隋新雨臉色陰晴不定。

隋景澄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何至於如此大費周章?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氣,只會將我雙手奉上。如果我沒有猜錯,先前渾江蛟楊元的弟子不小心說漏了嘴,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師已經新鮮出爐,我們五陵國王鈍前輩好像是墊底?那麼所謂的四大美人也該有了答案。怎麼,我隋景澄也有幸躋身此列了?不知道是個什麼說法?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那身為一位陸地神仙的師父對我勢在必得是真,但可惜你們未必護得住我,更別提隋家了,所以只能暗中謀划,搶先將我帶去你的修行之地。」

曹賦收回手,緩緩向前:「景澄,你從來都是如此聰慧,讓人驚艷,不愧是道緣深厚的女子。與我結為道侶吧,你我一起登山遠遊,逍遙御風,豈不快哉?成了餐霞飲露的修道之人,彈指之間,人間已逝甲子光陰,所謂親人皆是白骨,何必在意。若是真有愧疚,哪怕有些災殃,只要隋家還有子嗣存活,便是他們的福氣,等你我攜手躋身了地仙之列,隋家在五陵國依舊可以輕鬆崛起。」

隋新雨算是聽出曹賦的言下之意了,直到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來對方只計較隋景澄一人死活,女兒一走,隋家似乎要有滅頂之災?他破口大罵:「曹賦,我一直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害我隋家?!」

曹賦微笑道:「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錯,當年眼光極好,才選中我這個女婿,故而這份恩情,隋伯伯若是沒機會親手拿住,等將來我與景澄修行得道了,自會加倍償還給隋家子孫的。」

隋新雨氣得伸手扶住額頭。

曹賦遠望一眼:「不與你們說客套話了。景澄,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若是乖乖跟我離去,我便不殺其餘三人。若是不情不願,非要我將你打暈,那麼其餘三人的屍體,你是見不著了,以後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親都可以一併省去,唯有在我那山上,清明時節,你我夫妻二人遙祭而已。」

隋景澄摘了冪籬隨手丟掉,問道:「你我二人騎馬去往仙山?不怕那劍仙殺了蕭叔夜,折返回來找你的麻煩?」

曹賦拈出幾張符籙,胸有成竹道:「你如今算是半個修道之人,張貼此符,你我便可以勉強御風遠遊。」

隋景澄翻身下馬:「我答應你。」

曹賦伸出一手:「這便對了。等到你見識過了真正的仙山仙師仙法,就會明白今天的選擇是何等明智。」

兩人相距不過十餘步,驟然之間,三支金釵從隋景澄那邊閃電掠出,但是被曹賦大袖一卷,攥在手心,誰知手心處竟是滾燙,肌膚炸裂,瞬間就血肉模糊。

曹賦皺了皺眉頭,拈出一張臨行前師父贈送的金色材質符籙,默默念訣,將那三支金釵包裹其中,這才沒了寶光流轉的異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后,曹賦笑道:「景澄,放心,我不會跟你置氣的,你這般桀驁不馴的性子才讓我最是動心。」他的視線繞過隋景澄,「只是你反悔在先,就別怪夫君違約在後了。」

曹賦說著突然愣了一下,無奈笑道:「怎的,我身後有人?景澄,你知不知道,山上修行,如何知命順勢是一門必須要懂的學問。」

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曹賦猛然轉頭,身後空無一人。

隋景澄一咬牙,一身積攢不多的氣府靈氣全部涌到手腕處,一隻手掌筋脈之中白光瑩瑩,一步向前掠出,迅猛拍向曹賦後腦勺。

曹賦轉過身,反手探出,攥住隋景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抓,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額頭,重重往下一拽,隋景澄癱軟在地。曹賦一腳踩上隋景澄胳膊,俯身笑道:「知不知道我這種真正的修道之人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這雙秋水長眸,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後有無人出現了?之所以轉頭,不過是讓你有希望再絕望罷了。」

他一擰腳尖,隋景澄悶哼一聲。他再用雙指一戳隋景澄額頭,後者如被施展了定身術。曹賦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實話告訴你,在大篆王朝將你評選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後,你就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了,要麼跟隨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後被選為太子妃;要麼半路被北地某國的皇帝密使攔截,去當一個邊境小國的皇後娘娘;或者被我帶往青祠國邊境的師門,先被我師父煉製成一座活人鼎爐,再傳授你一門秘術,將你轉手贈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鱗宮宮主的師伯。不過你也別怕,對你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與一位元嬰仙人雙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會一日千里。蕭叔夜都不清楚這些,所以先前那人哪裡是什麼金鱗宮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懶得揭穿他罷了,剛好讓蕭叔夜多賣些氣力。蕭叔夜便是死了,這筆買賣,都是我與師父大賺特賺。」他感慨,「景澄,你我真是無緣,你先前銅錢算卦其實是對的。」

他將隋景澄攙扶起身,拈出兩張符籙,彎腰貼在她兩處腳踝上,望向隋家三騎:「不管如何,都是個死。」

就在此時,曹賦身邊有個熟悉嗓音響起:「就這些了,沒有更多的秘密要說?如此說來,是那金鱗宮老祖師想要隋景澄這個人,你師父瓜分隋景澄身上的道緣器物。那你呢,辛苦跑這麼一趟,機關算盡,奔波勞碌,白忙活了?」

曹賦苦笑著直起腰,轉過頭望去,一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邊。他問道:「你不是去追蕭叔夜了嗎?」

陳平安說道:「陰神遠遊,你自詡為真正的修道之人,這都沒見識過?」

曹賦無奈道:「劍修好像極少見陰神遠遊。」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說江湖走得少,壞事就要做得小。」

曹賦還要說話,卻已經後仰倒地,暈死過去。

陳平安一揮手,打散曹賦施加在隋景澄額頭上的那點靈氣禁制。又一揮袖,曹賦被橫掃出大道,墜入遠處草叢中。

極遠處,一抹白虹離地不過兩三丈,御劍而至,手持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飄落在道路上,與青衫客重疊,漣漪陣陣,變作一人,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顆頭顱。

陳平安對隋景澄道:「你這麼聰明,決定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了嗎?」

隋景澄跪在地上,開始磕頭:「我在五陵國,隋家就一定會覆滅,我不在,才有一線生機。懇請仙師收我為徒!」

陳平安瞥了眼那隻先前被隋景澄丟在地上的冪籬,笑道:「你如果早點修行,能夠成為一位師門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夜幕沉沉,一處山巔,曹賦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后,發現自己盤腿而坐,還捧著一樣東西,低頭望去,頓時心如死灰。他抬起頭,篝火旁,那位年輕書生也是盤腿而坐,腿上橫放著那根行山杖,身後是竹箱。沒了冪籬遮掩那張絕美容顏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雙手抱膝,蜷縮起來,怔怔出神。

曹賦捧著蕭叔夜的頭顱,不敢動彈。

陳平安問道:「詳細講一講你師門和金鱗宮的事情。」

曹賦沒有任何猶豫,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知道的所有內幕和真相一一道來。

他不想跟蕭叔夜在黃泉路上做伴。師父說過,蕭叔夜已經潛力殆盡,他卻不一樣,擁有金丹資質。

陳平安又問道:「再說說你當年的家事和五陵國江湖事。」

曹賦依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隋景澄在曹賦第一次開口的時候就已經回過神來,默默聽著。

曹賦說完之後,陳平安道:「你可以帶著這顆頭顱走了,暗中護送隋老侍郎返回家鄉后,就可以回師門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陳平安沒有看她,只是隨口道:「你想要殺曹賦,自己動手試試看。」

曹賦臉色微變,然而最後竟然真的沒有死,只是帶著那顆頭顱離開了山巔。

下了山,曹賦只覺得恍若隔世,但是命運未卜,前程難料,這位本以為五陵國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輕仙師依舊惴惴不安。

篝火旁,隋景澄突然說道:「謝過前輩。」

殺一個曹賦,太輕鬆太簡單,但是對於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蕭叔夜和曹賦若是在今夜都死絕了,會死很多人,可能是渾江蛟楊元、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然後再是隋家滿門。而曹賦被隨隨便便放走,任由他去向幕後之人傳話,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劍仙對曹賦師父及金鱗宮的一種示威。

陳平安撥弄著篝火:「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省力。」

然後隋景澄看到那人從竹箱中拿出了棋盤棋罐,卻並未像在行亭之中那樣打譜下棋,而是駕馭著一柄仙人飛劍,開始雕琢兩枚棋子。看他的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祖師的名字及山頭名稱,分別刻在正反兩面,然後又是幾枚棋子,俱是雙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枚枚擱放在棋盤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輩從行亭相逢之後就一直看著我們,對不對?」

陳平安點頭道:「你的賭運很好,我很羨慕。」

隋景澄卻神色尷尬起來。自己那些自以為是的心機,看來在此人眼中,無異於稚子竹馬、放飛紙鳶,十分可笑。

陳平安將相互銜接的先後兩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盤邊緣,雙手籠袖,注視著那些棋子,緩緩道:「行亭之中,隋文法跟我說了一句玩笑話。其實無關對錯,但是你讓他道歉。接著老侍郎說了句我覺得極有道理的言語,隋文法便誠心道歉了。」他抬起頭望向隋景澄,「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書香門第該有的家風,很不錯。哪怕之後你爹種種想法、行為其實有愧『純正』二字,但是一事歸一事,先後之分,大小有別,兩者並不衝突。所以楊元那撥人攔阻我們雙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濘沾鞋,以便退回行亭。因為我覺得,讀書人走入江湖,屬於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不該受江湖風雨阻路。」

隋景澄點點頭,好奇問道:「當時前輩就察覺到了曹賦和蕭叔夜的到來,就已經知道這是一個局?」

陳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靨如花,楚楚動人。她以往翻閱那些志怪小說和江湖演義,從來不推崇和仰慕什麼仙人一劍如虹,或是一拳殺寇。這兩種人兩種事,好當然是好,也讓她這樣的翻書人覺得大快人心,讀書至快目處,應當佐以茶酒,卻仍是不夠,與她心目中修習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猶有差距。她覺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處處洞悉人心,算無遺策,心計與道法相符,一樣高入雲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雲海的陸地神仙,他們高高在上,漠視人間,但在山下行走之時卻依舊願意懲惡揚善。

陳平安緩緩說道:「世人的聰明和愚笨都是一把雙刃劍,只要劍出了鞘,這個世道就會有好事和壞事發生,所以我還要再看看,仔細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語你最好都記住,以便將來再詳細說與某人聽。至於你自己能聽進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與你說過,我不會收你為弟子,你與我看待世界的態度太像,我不覺得自己能夠教你。至於傳授你什麼仙家術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去往東寶瓶洲,到時候自有機緣等你去抓。」

隋景澄換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輩教誨,一字一句,景澄都會牢記在心。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點道理,景澄還是知道的。前輩傳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術法更加重要。」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盤:「在我看來,興許沒有處處適用的絕對道理,但是有著絕對的事實和真相。當你先看清楚那些隱藏在言語、行為之後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脈絡和順序后,複雜的事情就會變得更加簡單。道理難免虛高,你我復盤兩局棋便是。」他拈起了一枚棋子,「生死之間,人性會有大惡,死中求活,不擇手段,可以理解,至於接不接受,看人。」他舉起那枚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橫渡幫胡新豐就是在那一刻選擇了惡。所以他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在我這邊未必對,但是在當時的棋盤上,他是死中求活,成功了的,因為他與你隋景澄不同,從頭到尾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個修道之人,並且還膽敢暗中察看形勢。」

隋景澄問道:「如果他誓死保護我隋家四人,前輩會怎麼做?」

陳平安緩緩道:「那麼五陵國就應該繼續有這麼一位真正的大俠行走江湖,風波過後,這樣一位大俠如果還願意請我喝酒,我會覺得很榮幸。」他指了指兩枚尚未入局的棋子,「就憑他曹賦是一位山上仙師,還是憑蕭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真當山下江湖處處是池塘了,一腳下去,就能見底?別說是他們了,我如此小心,依舊會莫名其妙挨人一記吞劍舟,會在骸骨灘被人爭奪飛劍,還差點死於金扉國湖上和崢嶸山。所以說,江湖險惡,不論好壞善惡,既然小心避禍都有可能死,更何況自己求死。死了,蕭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夠硬,扛不住別人的一劍劈砍。」他雙指拈住棋子,「但是胡新豐沒有選擇俠義心腸,反而惡念暴起,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會因此殺他,而是由著他生生死死,他最終自己搏出了一線生機。所以我說,撇開我而言,胡新豐在那個當下做出了一個正確選擇,至於後邊茶馬古道上的事情,無須說它,那是另外一局問心棋了,與你們已經無關。」他再將隋家四人的四枚棋子放在棋盤上,「我早就知道你們身陷棋局,曹賦是下棋人,事後證明,他也是棋子之一,他幕後師門和金鱗宮雙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先不說後者,只說當時,在我身前就有一個難題,問題癥結在於我不知道曹賦設置這個圈套的初衷是什麼,他為人如何,他的善惡底線在何處,他與隋家又有什麼恩怨情仇。畢竟隋家是書香門第,曾經卻也未必沒犯過大錯。曹賦此舉居心叵測,鬼祟而來,甚至還拉攏了渾江蛟楊元這等人入局,行事自然不夠正大光明,但是,也一樣未必不會是在做一件好事。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殺人,退一步說,我在當時如何能夠確定,對你和隋家,不是一樁峰迴路轉、皆大歡喜的好事?」

隋景澄輕輕點頭。

陳平安身體前傾,伸出手指抵住那枚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個讓我失望的,不是胡新豐,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這是為何?遇大難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俠覺得失望,我並不奇怪,但是以前輩的心性……」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怕畫蛇添足。

陳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發,是老成持重的行為,錯不在此。但是我問你,你爹是什麼人?」

隋景澄沒有急於回答。她父親?隋氏家主?五陵國棋壇第一人?曾經的一國工部侍郎?隋景澄靈光乍現,想起眼前這位前輩的裝束,嘆了口氣,說道:「是一位飽讀詩書的五陵國大文人,是懂得許多聖賢道理的……讀書人。」

陳平安說道:「更重要的一個事實是,胡新豐當時沒有告訴你們對方的身份,那撥人裡邊藏著一個凶名赫赫的渾江蛟楊元。所以那個當下對於隋新雨而言,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只是有些麻煩的棘手形勢。我再問你,五陵國之內,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的名頭,過山過水,有沒有用?」

隋景澄赧顏道:「自然有用。當時我也以為只是一場江湖鬧劇,所以對於前輩,我當時其實……是心存試探之心的,沒有主動開口。」

陳平安說道:「因為胡新豐生怕惹火燒身,不願點破楊元身份,表現得十分鎮定,對你們的提醒也恰到好處,這是老江湖該有的經驗,是用命換來的。所以我當時看了一眼隋新雨,他見我沒有開口借錢,如釋重負。這不算什麼,依舊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讀書人,還是一位曾經身居高位、以一身聖賢學問報國濟民的讀書人……」說到這裡,陳平安拇指食指輕輕彎曲,卻未併攏,如拈住一枚棋子,「聖人曾言,有無惻隱之心,可以區別人與草木畜生。你覺得隋新雨,你爹,當時有無惻隱之心?哪怕一點半點。你是他女兒,只要不是燈下黑,應該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搖搖頭,苦笑道:「沒有。」她神色傷感,似乎在自言自語,「真的沒有。」

「所以說,一個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樣了。」陳平安卻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見慣,仰起頭望向遠方,輕聲道,「生死之間,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惡驀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會太多,可一定會有那麼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關頭,也會有星星點點的光亮驟然點燃。行亭里,以及隨後一路,我都在看,在等。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燈火就行,哪怕那一點點光亮被人一掐就滅。但是這種人性的光輝,在我看來,哪怕只有一粒,卻可與日月爭輝。」

陳平安收回視線:「第一次,若是胡新豐不惜拚命,為了所謂的江湖義氣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觀看這局棋了,我當時就會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觀,卻依然有那麼一點點惻隱之心,而不是只要我一開口他就會大聲責罵的心路脈絡,我也不再觀棋,而是選擇出手。」他說著笑了笑,「反而是那個胡新豐讓我有些意外。我與你們分別後找到他,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臨死之前懇求我不要牽連無辜家人,一次是我詢問他你們四人是否該死,他說隋新雨其實是個不錯的官員,以及朋友。最後一次,是他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他當年行俠仗義的勾當。勾當,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

隋景澄輕輕說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輩一直都在看。前輩為何明明如此失望,還要暗中護著我們?」

「道家講福禍無門唯人自召,佛家說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實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們在,本就難講的道理越發難講。可你們在那個行亭困局當中是弱者,我剛好遇見了,仔細想過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才沒有走。但是在此期間,你們生死之外,吃任何苦頭,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弔膽,還有你被人一記刀背狠狠砸落馬背,都是你們自找的,是這個世道還給你們的。從長遠來看,這也不是什麼壞事,畢竟你們還活著,更多的弱者,比你們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卻說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強者多做一些,陳平安覺得沒什麼,應該的。哪怕有許多被強者庇護的弱者沒有絲毫感恩之心,他如今都覺得無所謂了。

隨駕城一役,扛下天劫雲海,他就從來不後悔。因為隨駕城哪條巷弄裡邊可能就會有一個陳平安,一個劉羨陽,在默默成長。

若說禍害遺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難更改了,那好人就該更聰明一些,活得更長久一些,而不是從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變成那個禍害,惡惡相生,循環不息,山崩地裂,遲早有一天,人人皆要還給無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丟了幾根枯枝到篝火堆里,剛想詢問為何前輩沒有殺絕渾江蛟楊元那幫匪人,只是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不再多此一問。因為一旦打草驚蛇,曹賦和蕭叔夜只會更加耐心和謹慎。

隋景澄又想問為何前輩當初在茶馬古道上沒有當場殺掉那兩人,只是她依舊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憑什麼?那兩人的善惡底線在何處?

隋景澄伸手揉著太陽穴。很多事情她都聽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覺得有些頭疼,腦子裡如一團亂麻。難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腳嗎?就算修成了前輩這般的劍仙手段,也要事事如此煩瑣?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須及時出手的場景,善惡難斷,那還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殺人?

陳平安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習慣成自然,看過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會有分寸,非但不會拖泥帶水,出劍也好,道法也罷,反而很快,只會極快。」

他指了指棋盤上的棋子:「若說楊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們隋家四人,或是當時我沒能看穿傅臻會出劍攔阻胡新豐那一拳,我自然就不會遠遠看著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豐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陳平安看著微笑點頭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開口祈求陳平安答應讓她跟隨他修行仙家術法,他問了她兩個問題:「憑什麼?為什麼?」

隋景澄答:「我自幼便有機緣在身,有修行的天賦,有高人贈送的仙家重寶,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於沒有山上明師指路。修成了仙法,我會與前輩一樣行走江湖!」

兩個答案,一個無錯,一個依舊很聰明。所以陳平安打算讓她去找崔東山,跟隨他修行。崔東山知道該怎麼教隋景澄,不但是傳授仙家術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賦如何,陳平安不敢妄下斷言,但是心智確實不俗。尤其是她的賭運,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麼洪福齊天的運氣,而是……賭術了。

但這不是陳平安想要讓隋景澄去往東寶瓶洲尋找崔東山的全部理由。觀棋兩局之後,有些東西陳平安想要讓崔東山看一看,算是當年學生問先生那道題的半個答案。

陳平安祭出飛劍十五,輕輕拈住,低頭彎腰,開始在那根小煉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一刀刀刻下痕迹。

隋景澄目力所及之處,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處。她一言不發,只是瞪大眼睛看著那人。

一炷香后,隋景澄雙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約莫一個時辰后,那人收起飛劍,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

陳平安正色道:「找到那個人后,你告訴他,那個問題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問題之前,必須先有兩個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須絕對正確,二是有錯知錯,且知錯可改。至於如何改,以何種方式去知錯和改錯,答案就在這根行山杖上,你讓他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夠比我看得更細更遠,做得更好。一個一,即是無數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間眾生。讓他先從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個正確的結果到來了,其間的大小錯誤就可以視而不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審視,而且更要仔細去看。不然那個所謂的正確結果仍是一時一地的利益計算,不是天經地義的長久大道。」

隋景澄一頭霧水,仍是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有著急將行山杖交給她,雙手手心輕輕抵住行山杖,仰頭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機緣、得異寶和學習術法,觀人心細微處更是修行,就是在磨礪道心。你修行無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礪心境,你感悟聖賢道理,更該知曉人心複雜。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頭最不定。此事開頭雖難,但只要迎難而上,僥倖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長生橋,終身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頭望向夜幕。

陳平安突然說道:「在去往綠鶯國的仙家渡口路上,關於隋家安危,你覺得有沒有什麼需要查缺補漏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說說看,不用擔心麻煩我,哪怕需要掉頭返回五陵國也無所謂。」他雙指併攏,在行山杖兩處輕輕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后,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顧,也是一種修行。從兩端延伸出去太遠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窮盡時,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時他直言不諱的安排,笑著搖搖頭:「前輩深思熟慮,連王鈍前輩都被考慮在內,我已經沒有想說的了。」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著急下定論,天底下沒有人有那萬無一失的策略。你無須因為我如今修為高就覺得我一定無錯,我如果是你,身陷行亭之局,不談用心好壞,只說脫困一事,不會比你做得更對。」

他收回視線,眼神清澈地望向隋景澄,隋景澄從未在任何一個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乾淨的光彩。

陳平安微笑道:「這一路大概還要走上一段時日,你與我說道理,我會聽。不管你有無道理,我都願意先聽一聽。若是有理,你就是對的,我會認錯。將來有機會,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與你說了一些客氣話。

「那麼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個人在,你就不可以說,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頭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這麼告訴你,天底下就是誰的拳頭硬誰有理,你別信他們。那是他們吃夠了苦頭,但是還沒吃飽。因為這種人在世,被無數無形的規矩庇護而不自知。何況,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只是你還沒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為他們的講理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你才沒有感覺。」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拄在行山杖上,遠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還是一百年之後,隋景澄都是那個能夠在行亭之中說她留下,願意將一件保命法寶穿在別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間燈火千萬盞,哪怕你將來成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樣可以發現,哪怕它們單獨在一家一戶一屋一室當中會顯得光亮細微,可一旦家家戶戶皆點燈,那就是人間星河的壯觀畫面。如今人間有那修道之人,也有那麼多的凡夫俗子,都靠著這些不起眼的燈火盞盞,才能從大街小巷、鄉野市井、書香門第、豪門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從這一處處高低不一的地方湧現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強者,以出拳出劍和那蘊含浩然正氣的真正道理,在前方為後人開道,默默庇護著無數的弱者,所以我們才能一路蹣跚走到今天。」他轉過頭笑,「就說你我,當個聰明人和壞人,難嗎?我看不難。難在什麼地方?難在我們知道了人心險惡,還願意當個需要為心中道理付出代價的好人。」

隋景澄滿臉通紅:「前輩,我還不算,差得很遠!」

陳平安眯眼而笑:「嗯,這個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陳平安繼續眺望遠方夜幕,下巴擱在雙手手背上,輕聲笑道:「你也幫我解開了一個心結,我得謝謝你,那就是學會了怎麼跟漂亮女人相處。所以下一次我再去劍氣長城,就更加理直氣壯了。因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見過不少了,不會覺得多看她們一眼就要心虛。嗯,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應該說些忠言逆耳的言語,怯生生道:「前輩,這種話,放在心裡就好,可千萬別與心愛女子直說,不討喜的。」

陳平安轉過頭,疑惑道:「不能說?」

隋景澄使勁點頭,斬釘截鐵道:「不能說!」

陳平安揉著下巴,似乎有些糾結。

隋景澄神色開朗:「前輩,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對吧?」

陳平安沒有轉頭,應該是心情不錯,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壞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進尺。可對於自己成為十數國版圖上的「隋家玉人」,與那其餘三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並列,她身為女子,終究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她心弦鬆懈,便有些犯困,搖了搖頭,開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後,回頭望去,那根行山杖依舊在原地,那一襲青衫卻開始緩緩走樁練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問道:「到了那座傳說中的仙家渡口后,前輩會一起返回南邊的骸骨灘嗎?」

陳平安出拳不停,搖頭道:「不會。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當然,我會盡量讓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還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行山杖一物,與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捨,不用猶豫,命重要。」

隋景澄無奈道:「前輩你是什麼都知道嗎?」

陳平安想了想,隨口問道:「你今年三十幾了?」

隋景澄啞口無言,悶悶轉過頭,將幾根枯枝一股腦兒丟入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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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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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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