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湖酒一口悶

第九章 江湖酒一口悶

·第九章·

江湖酒一口悶

夜幕深沉,熬過了最困的時候,隋景澄竟然沒了睡意,演義小說上有個夜貓子的說法,她覺得就是現在的自己。那本小冊子上記載的吐納之法都在正午時分,不同的節氣,白日修行的時辰略有差異,卷尾有四字極其動人心魄:白日飛升。

先前在官道離別之際,隋新雨脫下了那件薄如蟬翼的竹衣法袍,還給了女兒,依依惜別。私底下還告誡女兒,如今她有幸跟隨劍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護,所以一定要擺正姿態,不能再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陰德。

陳平安始終在練習枯燥乏味的拳樁,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樣學樣,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蘊含的積水,沒直接丟入火堆。

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順,由於沒有明師指路,加上那本小冊子所載內容除了駕馭金釵如飛劍的一門實用神通讓她學了七八成,其餘文字都是彷彿一本道經開宗明義的東西,太過提綱挈領,凌空蹈虛,使人摸不著頭腦,就像仙師先前隨口而言的「道理難免虛高」,又無人幫她復盤破解迷障,所以哪怕從識文解字起,隋景澄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冊子,始終覺得不得其法,所以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了,依舊還是一個二境瓶頸練氣士。

隋景澄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主動拿出竹衣、金釵和冊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廣大的劍仙前輩看中了,她其實無所謂,但是她很怕那人誤以為自己又是在抖小機靈,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陳平安停下拳樁,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幫你省去一樁心事,拿來吧。」

隋景澄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釵和一本光亮如新、沒有絲毫磨損的小冊子,古篆書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輕聲道:「前輩,釵子有些古怪,自幼就與我牽連,別人握住就會燙傷。早年曾經有婢女試圖偷走,結果手心都給燙穿了,疼得滿地打滾,很快就驚動了府上其他人,後來哪怕手上傷勢痊癒了,人卻像是得了失魂症,時而清醒時而痴傻,不知何故。」

「沒事。」陳平安一手接過冊子,一手攤開。隋景澄輕輕鬆手,三支寶光流轉、五彩生輝的金釵落在了陳平安手心。金釵微顫,但是陳平安手掌安然無恙。他端詳片刻,緩緩說道:「金釵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間煉物分三等,小煉化虛,勉強可以收入修士的氣府竅穴,但是誰都可以搶奪;中煉之後可以打開一件仙家法器的種種妙用,就像……這座無名山頭,有了山神和祠廟坐鎮;大煉即是本命物。贈送你這三份機緣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得不說十分玄妙,至少地仙無疑了,說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嬰修士。至於此人為何送了你登山道緣,卻將你棄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豎耳聆聽的隋景澄輕聲道:「三十二年而已。」

陳平安笑道:「幾個月要不要也說說看?」

隋景澄神色尷尬。

陳平安先將冊子放在膝蓋上,雙指拈起一支金釵,輕輕敲擊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聲,每一次敲擊還有一圈圈光暈蕩漾開來。

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這三支金釵是一整套法寶,看似一模一樣,實則不然,分別名為『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與萬法之首的雷法有關。」

隋景澄一臉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輩真是見多識廣,無所不知!」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三支怎麼看都毫無差異的金釵,前輩竟然連它們的名稱都能一口道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釵上有銘文,字極小,你修為太低,自然看不見。」

隋景澄臉色僵硬。

陳平安將三支金釵輕輕拋還給她,開始翻閱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冊子,皺了皺眉頭,只是翻了兩頁就立即合上。

這本《上上玄玄集》書頁上的文字,當自己翻開后,寶光一閃,哪怕是以陳平安的眼力和記性,都沒能記住一頁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場戰陣,瞬間自行散亂開來,變得無序雜亂。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極有可能不單單是隋景澄打開才能看見正文,哪怕陳平安讓她持書翻頁,兩人所見內容依舊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招手讓隋景澄坐在身邊,讓她翻書瀏覽。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

陳平安很快讓她收起小冊子,說道:「這門仙家術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當年贈書之人應該對你期望極高,但是無法既當你的傳道人,又當你的護道人,所以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釵,一手握書,滿臉笑意,心中欣喜。這種情緒,比她得知自己是什麼「隋家玉人」更加強烈。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雙手輕輕扶住那根小煉為青竹模樣的金色雷鞭,其上並無任何文字,唯有一條條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問道:「那件名為竹衣的法袍,前輩要不要看一下?」

陳平安睜開眼,臉色古怪,見她一臉誠摯,躍躍欲試的模樣,無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錯的仙家重寶。法袍一物從來珍貴,山上修行多有廝殺,一般而言,練氣士都會有兩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禦。那位高人既然贈送了你三支金釵,竹衣法袍多半與之品秩相符。」

隋景澄有些後知後覺,臉色微紅,不再言語。

沉默片刻,陳平安不再練拳走樁,卻開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綿長,隱隱約約。隋景澄只覺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層層光華流轉,一明亮如燈火,一陰柔如月輝。她只當這位劍仙前輩是得道之人,氣象萬千,哪怕她道行微末也能看出蛛絲馬跡,實則她確實是資質極好的修道坯子,此前看不見金釵銘文是目力所限,當下看得見陳平安那種異象則是天賦異稟,對於天地靈氣的感知遠勝尋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猶豫了許久,仍是覺得事情不算小,只得開口問道:「前輩,曹賦、蕭叔夜此行之所以彎彎繞繞,鬼祟行事,除了不願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國皇帝的注意,是不是當年贈我機緣的高人,他們也很忌憚?說不定曹賦的師父,那什麼金丹地仙,還有金鱗宮宮主的師伯老祖不願意露面,亦是類似攔路之時,曹賦讓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試探劍仙前輩是否隱匿一旁,是一樣的道理?」

陳平安再次睜開眼,微笑不語。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他耐心解釋道:「山上修士一旦結仇,很容易糾纏百年。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曹賦、蕭叔夜打心底輕視江湖,覺得全是些小魚小蝦,可是對於山上的修行忌諱和複雜形勢,他們不懂,他們的幕後主使也會一清二楚,所以才有這麼一遭。如今曹賦只是忌憚我的飛劍,幕後之人卻還要多出一重顧慮,便是你已經想到的那位雲遊高人。若是你的傳道人只是一位外鄉地仙,他們權衡之後,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筆更大買賣的,但如果這位傳道人為你派遣出來的護道人是一位金丹劍修,幕後之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和家底到底經不經得起兩位『元嬰修士』的聯手報復了。」

隋景澄睫毛微顫。那人說得直白淺顯又「殺機暗藏」,她又本就是心肝玲瓏的聰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穫,只覺得心目中那幅風景壯闊的山上畫卷終於緩緩顯露出一角。隋景澄問了一個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問題:「前輩,三件仙家物,當真一件都不要嗎?」

陳平安搖搖頭:「取之有道。」

隋景澄會心一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沒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曹賦先前以蕭叔夜將我調虎離山,誤以為穩操勝券,在小路上將你攔下,對你直說了隨他上山後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確實心有餘悸。什麼被曹賦師父煉化為一座活人鼎爐,被傳授道法之後,與金鱗宮老祖師雙修……她雖然一心向道,卻不想成為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憐傀儡。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贈送你機緣的高人初衷為何?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萬一此人修為比曹賦幕後人更高,用心更加險惡,算計更加長遠?」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她不用太過害怕,輕聲說道:「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為何他敢贈送你三件重寶?既給了你一樁天大的修道機緣,無形之中,又將你置身於危險之中。為何他沒有直接將你帶往自己的仙家門派?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安插護道人?為何篤定你可以憑藉自己成為修道之人?當年你娘親那樁夢神人懷抱女嬰的怪事有什麼玄機?」

隋景澄伸手擦拭額頭汗水,然後用手背抵住額頭,搖頭道:「都想不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世事大多如此,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臉茫然。這段時日,顛沛流離好似喪家犬,峰迴路轉,跌宕起伏,今夜之事,這人的三言兩語,更是讓她心情大起大落。

陳平安說道:「我在你決定去東寶瓶洲后才與你說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捨,應該如何對待那位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出現,也可能就在今夜現身的雲遊高人。假設那位高人對你心存善意,只是擔心在你修行之初對你太過照拂會拔苗助長,且如今尚未知曉五陵國和隋家事——畢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越是不知人間寒暑——那麼你可以暫時去往東寶瓶洲,卻不可匆匆忙忙拜崔東山為師。若是那人一開始對你就用心不良,便無此顧慮了。可畢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確定事情的真相,怎麼辦?」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問道:「怎麼辦?」

陳平安氣笑道:「什麼怎麼辦?」

隋景澄抹了一把臉,突然笑了起來:「若是遇見前輩之前,或者說換成是別人救下了我,我便顧不得什麼了,跑得越遠越好,哪怕愧對當年有大恩於我的雲遊高人,也會讓自己盡量不去多想。現在我覺得還是劍仙前輩說得對,山下的讀書人遇難自保,但是總得有那麼一點惻隱之心,那麼山上的修道人遇難而逃,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劍仙前輩也好,那位崔東山前輩也罷,我哪怕可以有幸成為你們某人的弟子,也只記名,直到這輩子與那位雲遊高人重逢之後,哪怕他境界沒有你們兩位高,我都會懇請兩位允許我改換師門,拜那雲遊高人為師!」

陳平安點點頭:「正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看得出來隋景澄這些言語說得很是誠心。

有些言語,需要去看而不是聽。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陳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測是我太心思陰暗,我還是希望那位雲遊高人將來能夠與你成為師徒,攜手登山,飽覽山河。」

隋景澄偷著笑,眯起眼眸看他。他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無聲言語,瞪了她一眼:「我與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轍,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聲,難得孩子心性,開始環顧四周:「師父,你在哪兒?」天曉得會不會像當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劍仙前輩,可能遠在天邊,也可能近在眼前。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當然,隋景澄那個「師父」沒有出現。

此後兩人沒有刻意隱藏行蹤,不過由於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時辰修行,陳平安就買了一輛馬車,自己當起了車夫。隋景澄主動說起了《上上玄玄集》的修行關鍵,講述了一些吐納之時,不同時刻,會出現眼眸溫潤如氣蒸,目癢刺痛如有電光縈繞,臟腑之內瀝瀝震響、倏忽而鳴的不同景象。陳平安其實也給不了什麼建議,再者,隋景澄一個門外漢,靠著自己修行了將近三十年而沒有任何病症跡象,反而肌膚細膩、雙眸湛然,應該是不會有大的差池了。

這一路走得安穩,晝夜不停。就像當年護送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不只有磕磕碰碰,融融洽洽,其實也有更多的雞毛蒜皮和市井煙火氣。

李槐每次拉屎撒尿都要陳平安陪著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哪怕陳平安已經沉沉酣睡一樣會被搖醒。那一路一直是這麼過來的,陳平安從未說過李槐什麼,李槐也從未說一句半句的感謝言語。

鄉野孩子的的確確是不太習慣與人說「謝謝」二字的,就像讀書人也確確實實不太願意說「我錯了」。不過終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誰都看得出來,當年一行人當中,李槐對陳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在書院求學多年,有了自己的朋友,可對陳平安依舊是當年那個窩裡橫和膽小鬼的心態,真正遇到了事情,頭一個想到的人是陳平安,甚至不是遠在別洲的爹娘和姐姐。不過一種是依賴,一種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樣的深厚罷了。

隋景澄雖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依舊未曾辟穀,又是女子,所以麻煩其實半點不少。所以陳平安先前購買馬車的時候故意在縣城多逗留了一天,下榻於一座客棧。當時風餐露宿覺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釋重負,向陳平安借了些銀錢,說是去買些物件,然後換上了一身新衣裙和一頂遮掩面容的冪籬。

不算刻意照顧隋景澄,其實陳平安自己就不著急趕路,大致行程路線都已經心中有數,不會耽擱入秋時分趕到綠鶯國即可。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處湍流河石崖畔,陳平安取出釣竿垂釣,泥沙轉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釣起了一條十餘斤重的螺螄青。兩人喝著魚湯的時候,陳平安說桐葉洲有一處山上湖泊中的螺螄青最是神異,只要活過百年歲月,嘴中就會蘊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極為純粹,以秘術碾碎曝晒之後,是符籙派修士夢寐以求的畫符材料。隋景澄聽得一驚一乍。

兩人也會偶爾對弈,隋景澄終於確定了這位劍仙前輩真的是一個臭棋簍子,先手力大,精妙無紕漏,然後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談的時候,隋景澄是很鄭重其事的,因為她覺得當初在行亭那局對弈,前輩一定是藏拙了。後來她就認定,這位前輩是真的只死記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罷了。

所幸那位前輩也沒覺得丟人現眼,十局十輸,每次復盤的時候都會虛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著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後她還在一座郡城逛書鋪的時候挑了兩本棋譜,一本《大官子譜》,以死活題為主,一本專門記錄定式。當初前輩在縣城給了她一些金銀,讓她自己留著便是,所以買了棋譜,猶有盈餘。

一次趕夜路經過一處荒野墳冢的時候,陳平安突然停下馬車,喊隋景澄走出車廂,然後雙指在她眉心處輕輕一敲,讓她聚精會神望向一處。隋景澄掀起冪籬薄紗,只見墳頭之上有一隻白狐背負骷髏,望月而拜。她詢問這是為何,陳平安也說不知。見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蠱惑遊學士子,這般背著白骨拜月的,他一樣還是頭一回瞧見。

馬車繼續趕路,聽聞動靜的白狐背負白骨一閃而逝,片刻之後,前邊路旁有婀娜婦人搔首弄姿。陳平安視而不見,坐在車廂外的隋景澄有些惱火,摘了冪籬,露出真容。婦人好似給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罵罵咧咧轉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冪籬,雙腿懸挂在車外,輕輕晃蕩。

陳平安笑道:「你跟一隻狐魅慪氣作甚?」

隋景澄說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難怪市井坊間罵人都喜歡用騷狐狸的說法,以後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訓它們。」

陳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有些頑皮卻也心善。我還聽說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有一隻天狐供奉為了感恩當年老天師以天師印鈐印在它的狐皮之上,助它躲過那場躋身上五境的浩蕩天劫,就一直庇護著天師府子弟,甚至還會幫忙砥礪道心。」

隋景澄將這樁比志怪小說還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記在心中,只是最後的念頭是想著那隻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黃昏中,經過了一座當地古老祠廟,相傳曾經常年波濤洶湧,使得百姓有船也無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紙上畫符,有石犀跳出白紙,躍入水中鎮壓水怪,從此風平浪靜。隋景澄與陳平安一起入廟燒香,請香處的香火鋪子掌柜是一對年輕夫婦,後來到了渡口,隋景澄發現那對年輕夫婦跟上了馬車,不知為何就開始對他們伏地而拜,說是祈求仙人捎帶一程,一起過江。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最後連同馬車在內,陳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對夫婦乘坐一艘巨大渡船過江。車廂內略顯擁擠,隋景澄大汗淋漓,似乎隨時都會覆船沉江而亡。那兩人相互依偎,手牽著手,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這讓隋景澄跟著憂心不已,誤以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隨時會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劍仙前輩就在外邊坐著,也就安心許多。

上岸之後,馬車緩緩行出數里路,年輕夫婦開口請求下車,而後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跪九叩的大禮。

隋景澄見前輩沒說什麼,站在原地受了這份大禮,在那對熱淚盈眶的年輕夫婦起身後才輕聲道:「鬼魅精怪,行善積德,道無偏私,自會庇護。」

年輕夫婦聽到這句話竟是如獲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頂,竟然又要虔誠下跪。只不過這一次陳平安卻伸手扶住了那個年輕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艱辛,好自為之。」

年輕夫婦走出了道路,在遠處停步轉身,一人彎腰作揖,一人施了個萬福。

當馬車駛入一條小徑,正要詢問那對夫婦根腳的隋景澄驀然瞪大眼睛,只見漣漪陣陣,有手持鐵槍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陳平安停下馬車,飄落在地,雙手抱拳問道:「我們擅自行事,有無讓水神為難?」

神色肅穆的金甲神人搖頭笑道:「以前是規矩所束,我職責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對夫婦該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護,苦等百年,得過此江。」金甲神人讓出道路,側身而立,手中鐵槍輕輕戳地,「小神恭送先生遠遊。」

陳平安再次抱拳,笑著告辭,返回馬車,緩緩駛過那位坐鎮江河的金甲神靈。

隋景澄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前輩,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夠讓一位歲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動為前輩開道送行。」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緩緩道:「你要知道,山上不只有曹賦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蕭叔夜之輩。有些事情,我與你說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經歷一遭。」

這天夜幕里,馬車停在一處寂靜無人煙處,陳平安難得多耗費了一些精力和時間做出了一大鍋春筍燉鹹肉。

對於這些春筍為何在盛夏時分猶然如此新鮮,又為何不是從竹箱裡邊取出,隋景澄是懶得去想了。她只是覺得渡江一趟,這位瞧著年輕的前輩還是心情很好的。

關於劍仙前輩的歲數,隋景澄之前問過,一開始前輩沒理睬,後來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彎抹角問了兩次,他才說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餘歲了吧,隋景澄便越發堅定了向道之心。

這天經過一座熱鬧郡城,剛好遇到廟會。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類似的攤子在地上擺滿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錢便可與攤主換取竹編小環,兩文錢則可換一隻折柳大圓環。攤子上人滿為患,一有大人套中,身邊的孩子們便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陳平安當時笑道:「你們五陵國的江湖人就這麼少嗎?」

隋景澄一開始不知他為何有此問,只是說道:「我們五陵國還是文風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鈍前輩后,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這樣的文官都會覺得與有榮焉,希冀著能夠通過胡新豐認識王鈍老前輩。」

等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輩那個問題的緣由:若是武人多了,廟會那類攤子可能還會有,但絕對不會如此之多,因為一個運氣不好,就明擺著是虧錢買賣了。而不會像如今廟會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著賺錢,掙多掙少而已。

隋景澄唏噓不已,大概這就是世間隱藏著的脈絡之一吧。如果不是遇到這位前輩,可能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想這些事情。

不去想,不會有什麼損失,日子還是繼續過;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成效裨益。難怪前輩也曾言,想脈絡,講道理,推敲世事,從來不是什麼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過瓜田的時候,馬車停下,陳平安蹲在田壟旁,怔怔看著那些翠綠可愛的西瓜。

遙想小鎮當年,老槐樹下,便有許多人家從鐵鎖井當中提起竹籃,老人們講著老故事,孩子們吃著涼透的西瓜,槐蔭陰涼,心也清涼。

隋景澄跳下馬車,好奇問道:「前輩這樣的山上仙人也會想要吃西瓜嗎?」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後說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隨心所欲偷吃一個西瓜就跑路,說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當年那串糖葫蘆對我的心境影響才算徹底消弭。」

隋景澄覺得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話,百思不得其解。

在臨近京畿之地的一處山水險路,他們遇上了一夥剪徑強人。隋景澄都要覺得這撥耀武揚威的傢伙運氣真是好極了……陳平安讓她隨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釵如飛劍,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後來陳平安帶著隋景澄偷偷潛入山寨附近,看到了那邊的簡陋屋舍,雞鳴犬吠,炊煙裊裊,有消瘦稚童在放飛一隻破舊紙鳶,其中一個剪徑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旁邊站著一個青衫破敗的矮小老人大罵漢子不頂事,再沒個收成進賬,寨子就要揭不開鍋了。漢子撓撓頭,說那個娘兒們可了不得,多半是一位書上說的神仙,如果不是他們跑得快,就不是餓死,而是被打死了。

陳平安帶著隋景澄悄然離去,返回馬車,繼續趕路。

夜色中,隋景澄沒有睡意,就側身坐在車廂外邊,望向路旁樹林,自言自語:「先前他們打家劫舍,我就想殺個一乾二淨,前輩,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是不是錯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錯。」

隋景澄又問道:「可我如果是見過了他們的生活后再遇到他們,丟給他們一袋子金銀,是不是就錯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錯,但是也不對。」

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虛。

陳平安說道:「先前就說好了的,我只是借你金銀,你怎麼做我都不會管,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邊,不用擔心我問責。世事複雜,不是嘴上隨便說的。我與你講的脈絡一事,看人心脈絡條條線,一旦小有所成之後,看似複雜其實簡單,而順序之說,看似簡單實則更複雜,因為不但關係對錯是非,還涉及人心善惡。所以我處處講脈絡,最終還是為了走向順序,可到底應該怎麼走,沒人教我,我暫時只是悟出了心劍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這些,都與你大致講過了,你反正無所事事,可以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見之事。」

這天原本日頭高照,暑氣大盛,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坐在車廂內依舊覺得煩悶不已。不承想很快就烏雲密布,隨後大雨滂沱,山間小路泥濘難行。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間的宅邸,可供避雨。

隋景澄知道這棟宅子的主人,因為早年與隋家有些交集,與她爹一樣是棋壇宗師,只是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還鄉,但是子弟當中人才濟濟,既有在棋術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棋待詔,還有兩位進士出身的年輕子弟,如今都已正式補缺為官,所以這座原本聲名不顯的山頭就開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意思,宅子哪怕位於僻靜山野,依舊常年賓客往來,車水馬龍。

這家的門房老人聽說隋景澄出身隋氏旁支,遠嫁他鄉,此次是返鄉省親,就十分客氣,聽說她無須住宿之後,反而有些失望。畢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國的清流砥柱,又是與自家老爺一般的弈林神仙,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不是尋常達官顯貴的家眷可以媲美。

陳平安與隋景澄在避雨期間,哪怕隋景澄一直沒有摘下冪籬,門房仍是讓下人端來了茶水。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還是如何,很快就有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趕來,說了些客套話,還問隋景澄是否精通手談,隋景澄應對得滴水不漏。那公子哥兒也是個坐得住的,明明無話可聊了,還能夠自己找話,半點不覺得尷尬,跟那身穿青衫的年輕車夫都能掰扯幾句,在聽說他是為這位夫人傳遞家書的家族侄輩后,很是熱情,看著毫無世家子弟的架子。

雨歇之後,公子哥兒親自將兩人送到了宅邸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后,微笑道:「定然是一位絕代佳人,山野之中,空谷幽蘭,可惜無法目睹芳容。」

門房老者似乎熟稔他的脾氣,玩笑道:「二公子為何不親自護送一程?」

公子哥兒搖頭晃腦走回宅邸,與一位美婢手談去了。

道路上,隋景澄坐在車帘子旁邊,摘了冪籬,問道:「前輩,若是對方見色起意,釀成禍事,我有沒有錯?會不會終究是有一點點錯在的?畢竟我之美色在前,被人目睹便有了覬覦之心在後。」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是脈絡和順序之說的麻煩之處,起先很容易會讓人陷入一團亂麻的境地,似乎處處是壞人,人人有壞心,可惡行惡人彷彿又有那麼一些道理。

若陳平安真是她的傳道人護道人,一般而言,是不會直接說破的,由著她自己去深思熟慮,只不過既然不是,而且她本就聰慧,就無此憂慮了,直接說道:「先後順序不是你這麼講的,天地之間,諸多的是非對錯,尤其是一洲一國約定俗成之後,皆是定死了的,見財起意、暴起行兇、見色起意、仗勢欺人,毋庸置疑都是錯的,不是你有錢就是錯,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錯。在清楚這些之後,才可以去談先後順序以及對錯大小,不然哪怕市井婦人搔首弄姿、招搖過市,也不是強搶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過市,以及什麼懷璧其罪的說法,你真以為是稚子錯了,是懷璧之人錯了嗎?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罷了,才有這些無奈的老話,只是為了勸誡好人與弱者必須多加小心。」他轉過頭,「世事如此,從來如此,便對嗎?我看不是。」

隋景澄眼神熠熠:「前輩高見!」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這也算高見?書上的聖賢道理若是能夠活過來,我估摸著天底下無數的讀書人肚子裡邊都要有無數個小人兒要麼被活活氣死,要麼恨不得捶破肚皮,長腳跑回書上。」

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前輩對讀書人有成見?」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滿腹詩書的人就是讀書人,也不是沒讀過書不識字的人就不是讀書人。」

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陳平安已經說道:「馬屁話就別講了。」

隋景澄忍不住羞赧:「前輩真是未卜先知。」

陳平安轉過頭,隋景澄眨了眨眼眸,默默放下車帘子,坐好之後,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臉上微微漾開的笑意。

隨後,進入五陵國京畿之地,各處的名勝古迹,陳平安都會停下馬車去看一看,偶爾還會將一些匾額楹聯以及碑文篆刻刻在竹簡之上。

一路上也曾遇到過行走江湖的少俠少女,兩騎疾馳,與馬車擦肩而過。

也曾路過鄉野村落,有成群結隊的稚童一起打鬧嬉戲。陸陸續續躍過一條溪溝,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後撤幾步,然後一衝而過。有個稚童大搖大擺站在小溪溝旁,竟是沒有飛奔過溝,而是搖晃手臂,試圖原地發力一跳而過,然後直直地墜入了水溝當中。

當時馬車就停在不遠處,隋景澄看到前輩在看到那一幕後,眯著眼睛,有些笑意。

馬車繞過了五陵國京城,徑直去往五陵國江湖第一人王鈍的洒掃山莊。

他們這一路由於沒有刻意繞出郡縣城池,多有涉足,所以一些已經傳遍朝野的江湖消息他們都有耳聞。

王鈍躋身了新榜十人之列,雖然墊底,可五陵國仍是有點舉國歡慶的意思。因為其他上榜之人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個之多,據說這還是隱去了幾位久未露面的年邁宗師。青祠國唯有蕭叔夜一人位列第九,民風彪悍、兵馬強盛的金扉國竟然無人上榜,蘭房國更是想都別想了,所以哪怕在榜上墊底,這都是王鈍老前輩的莫大殊榮,更讓「文風孱弱無豪傑」的五陵國所有人臉上有光。五陵國皇帝專門派遣京城使節送來一塊匾額,所以隋景澄猜得到,如今的洒掃山莊一定是高朋滿座,恭賀之人絡繹不絕。但就是不知道王鈍老前輩有無覲見大篆周氏皇帝,然後乘坐仙家渡船從大篆京城返回。

至於那些個有關隋景澄的消息,聲勢也半點不比王鈍登榜來得小。尤其是江湖人提及此事,人人唾沫四濺,一旁闖蕩江湖的女子則大多神色不悅。

隋景澄每次都會偷偷看陳平安一眼,結果他要麼是默默在酒樓飲酒吃飯,或是在茶攤喝著解渴不解暑的劣質茶水,這讓隋景澄有些失落。

之後在一處形勝之地的山水之間,他們遇到了一群飲酒的文人雅士。有人舉杯高呼「在林為巨木,出山為小草」,滿臉淚水,在座眾人亦是心有戚戚然,又有人起身舞劍,大概也算慷慨激昂了。

馬車緩緩而過,隋景澄笑言:「若是名士清談,曲水流觴,前輩知道最不能缺哪兩種人嗎?」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從未參加過,你說說看。」

隋景澄笑道:「這些文人聚會,一定要有個可以寫出膾炙人口的詩篇的人,最好再有一個能夠畫出眾人相貌的丹青妙手。兩者有一可以青史留名,兩者兼備那就是千年流傳的盛事美談。」

陳平安點頭道:「很有道理。這番言語,我以後一定要說給一個朋友聽,說不定他就會寫在山水遊記當中。」

隋景澄頭戴冪籬掩嘴而笑,側過身坐在車廂外,晃著雙腿。

已經接近洒掃山莊,在某座縣城,陳平安折價賣了馬車,去客棧要了兩間屋子。

此處江湖人明顯就多了起來,應該都是慕名前往山莊道賀的。不得不承認,江湖香火情,跑也是跑得出來的,就像很多朋友關係,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來的。

能夠在江湖混成老前輩的,要麼武藝極高,脾氣再差都無所謂,還是豪傑性情;要麼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卻是一流老狐狸老油子的,口碑一樣很好。至於那些一樣懂得江湖路數的晚輩,靠著熬日子熬到二流前輩們紛紛老死了,一把把交椅空出來,他們也就順勢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輩。只不過這種出人頭地的方式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所以那些鋒芒畢露的年輕人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歡的。但聽隋景澄的說法,王鈍老前輩卻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陳平安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兒熙熙攘攘的大街,便去隔壁敲門,說要去縣城酒肆坐一坐,打算買幾壺酒水。

隋景澄重新戴好冪籬,走出門檻,有些忐忑。她說想要一起去路邊喝酒,以往只是在江湖演義小說上見過,武林盛宴之中群雄咸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她挺好奇的,想要嘗試一下。陳平安沒攔著她。

兩人到了街角處的熱鬧酒肆,在一桌人結賬離去后才有位置。陳平安要了一壺酒,給隋景澄倒了一碗。隋景澄頭戴冪籬,所以喝酒的時候只能低下頭去,揭開冪籬一角。酒肆桌子相距不遠,大多鬧鬧哄哄,有行酒令划拳的,也有閑聊江湖趣事的。坐在隋景澄身後長凳上的一名漢子與一桌江湖朋友相視一笑,然後故意伸手划拳,意圖打落隋景澄頭頂冪籬,隋景澄身體前傾,剛好躲過。漢子愣了一愣,也沒有得寸進尺,只是到底按捺不住:這女子瞧著身段真是好,不看一眼豈不是虧大?

然而,不等他們這一桌有所動作,就有新來的一撥江湖豪客,翻身下馬後也不拴馬,環顧四周,瞧見陳平安那桌還有兩條長凳空著,而且僅是看那女子的側身坐姿,彷彿便是這縣城最好的美酒了,於是一個魁梧壯漢就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抱拳笑道:「在下五湖幫盧大勇,道上朋友給面子,有個『翻江蛟』的綽號!」

陳平安微笑道:「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這位盧大俠咧嘴笑道:「不介意一起坐吧?江湖兒郎不拘小節,擠一擠便是……」他說著話就已經站起身,打算將屁股底下的長凳讓給三個同伴,自己去跟隋景澄擠一擠。江湖人講究一個豪邁,沒那男女授受不親的爛規矩破講究。

不承想陳平安笑道:「介意的。」

盧大勇顯然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答案,就要大大方方坐在那條長凳上。只是下一刻,不但是這位江湖大俠停下了動作,先前聽清楚了「介意的」三字的看客們也沒了哄堂大笑,一個個偷偷咽唾沫,還有人已經抬起屁股打算溜之大吉,因為有一柄玲瓏袖珍的幽綠飛劍就那麼懸停在盧大勇眉心幾寸之外。

陳平安微笑道:「現在你介不介意跟我擠一擠,一起飲酒?」

不介意?介意?盧大勇覺得自己不管怎麼回答都不對……他身後三個江湖朋友一個個站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大概是與翻江蛟盧大俠不太熟悉的關係。

陳平安揮揮手,盧大勇和身後三人飛奔而走。其餘酒客也一個個神色惶恐,就要撒腿狂奔。不承想那位傳說中百年不遇的「劍仙」又說了一句話:「結完賬再走不遲。」

結果好幾桌豪客直接將銀錠朝櫃檯上一丟,快步離去。

除了陳平安和隋景澄,店裡已經沒了客人。陳平安佯裝氣力不支,環顧四周后,那把懸停空中的飛劍搖搖欲墜,飄落在桌上,被他快速收入袖中。隋景澄嘴角翹起。

酒肆老掌柜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筆橫財,又看到這一幕,微笑道:「你這山上劍修真不怕惹來更大的是非?江湖豪俠們可都很記仇,而且擅長抱團,喜歡幫親不幫理,幫強不幫弱。」

陳平安轉頭笑道:「有老掌柜這種世外高人坐鎮酒肆,應該不會有太大麻煩。」

老掌柜笑道:「你小子倒是好眼力。」

陳平安笑道:「彼此彼此。」

隋景澄輕聲問道:「我能夠摘下冪籬嗎?」

陳平安點點頭,隋景澄便摘了。總算可以清清靜靜、優哉游哉喝酒了。

老掌柜哎喲一聲:「好俊俏的小娘子,我這輩子還真沒見過更好看的女子了。你們倆應該就是所謂的山上神仙道侶吧?難怪敢這麼行走江湖。行了,今兒你們只管喝酒,不用掏錢,反正今兒我托你們的福,已經掙了個盆滿缽盈。」

陳平安剛要舉碗喝酒,聽到老掌柜這番言語后,停下手中動作,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喝了一大口酒。隋景澄一雙秋水長眸滿是含蓄笑意。

老掌柜瞥了眼外邊遠處,嘆了口氣,望向陳平安的背影道:「勸你還是讓你娘子戴好冪籬。如今王老兒畢竟不在莊子里,真要有了事情,我就算幫得了你們一時,也幫不了你們一路。難道你們就等著王老兒從大篆京城返回,與他攀附上關係,才敢離去?不妨與你們直說了,王老兒時不時就來我這兒蹭酒喝,他的脾氣我最清楚,對你們這些山上神仙觀感一直極差,未必肯見你們一面的。」

隋景澄瞥了眼對面那位前輩的臉色,忍著笑意解釋道:「我只是記名弟子,我們不是什麼神仙道侶。」

老人雙指彎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當我眼瞎啊?」

隋景澄轉頭望向對面,一臉我也無可奈何的可憐模樣。但是陳平安似乎對此根本無所謂,只是轉過頭笑問:「老前輩,你為何會退出江湖,隱於市井?」

街巷各處不斷有人聚攏,對著酒肆指指點點。

老掌柜笑道:「當然是江湖混不下去了才自己捲鋪蓋滾蛋嘛,你這山上人真是不知民間疾苦的活神仙。」

陳平安又問道:「我若是一個文弱書生,又沒能碰到前輩在酒肆,那麼遇到今日事,是憤然起身被打個半死,還是忍辱負重任人欺凌?」

老掌柜趴在櫃檯上,抿了一口酒,撓撓頭,輕輕放下酒杯,道:「忍嘛。只要活著,反正總有從別處別人身上找補回來的機會,對吧?」

陳平安哈哈大笑,高高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老掌柜依舊是小口喝酒:「不過呢,到底是錯的。」

很快,酒肆附近的屋頂之上都坐滿了看客。

傳說中的劍仙,看一眼,可就是可以與人說道一輩子的江湖閱歷。

不過看客雖多,到底沒有誰真多走幾步來觸霉頭。那盧大俠雖然呼朋喚友躲藏其中,卻也沒有失心瘋,反而興高采烈地與人說自己領教過一位劍仙的風采了,飛劍距離自己眉心只有不到一寸!真是險之又險,命懸一線。

陳平安喝過了酒,前輩客氣,他就不客氣了,沒掏錢結賬的意思,只是起身抱拳輕聲道:「見過王鈍老前輩。」

王鈍笑著點頭道:「我就說你小子好眼力,怎的,不問問我為何喜歡在這兒戴麵皮假裝賣酒老翁?」

陳平安搖頭,王鈍嗤笑道:「躋身了十人之列卻墊底,不躲清靜,喝一喝悶酒解憂,難道要整天被人道賀,還要笑言哪裡哪裡、僥倖僥倖嗎?」

隋景澄趕緊起身,向那位仰慕已久的王鈍老前輩施了一個萬福。

王鈍擺擺手:「雖說你男人瞧著不錯,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天底下的男人真沒幾個好鳥,只要出了事情,都喜歡罵你們是紅顏禍水。」

隋景澄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微笑道:「我修心有成,今非昔比。」

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冪籬,隋景澄趕緊戴上。

王鈍突然說道:「你們兩位該不會是那個外鄉劍仙和隋景澄吧?我聽說因為那個隋家玉人的關係,第九的蕭叔夜死在了一位外鄉劍仙手上,腦袋倒是給人帶回青祠國去了。幸好我砸鍋賣鐵也要購買一份山水邸報,不然豈不是要虧大發了。」

陳平安笑道:「前輩好眼力。」

王鈍哎喲喂一聲,繞過櫃檯,一屁股坐在兩人那張桌子的長凳上:「坐坐坐,別急著走啊,我王鈍對山上修士那是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隋景澄有些不太適應。印象中的王鈍老前輩,五陵國立國以來的武學第一人,號稱一隻手就能打遍五陵國江湖的大宗師,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士林文人,或是販夫走卒,都說王鈍老前輩是一位氣度儒雅的青衫老者,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更憂國憂民,曾經在邊境上一襲青衫,一夫當關,攔截了一支叩關南襲的敵國騎軍,為五陵國邊軍贏得了足夠排兵布陣的時間……

陳平安率先落座,隋景澄也跟著坐下。

王鈍又起身,去櫃檯拎了三壺酒,一人一壺,豪氣道:「我請客。」

他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壺的時候,小聲說道:「老侍郎隋新雨的閨女,是吧?模樣是真好,四大美人齊名,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給咱們五陵國女子長了臉面,比我這墊底的江湖老把式更值得收下一塊皇帝老兒的匾額。不過我得說一句公道話,你找的這位劍仙,不管是師父,還是夫君,都小氣了些,只捨得分你一碗酒。」

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對面的陳平安,對老人笑道:「王老莊主……」

王鈍一聽就不太樂意了,擺手道:「不老不老,人老心不老,喊我王莊主就行了,直呼其名,就喊我王鈍,亦無不可。」

隋景澄點點頭:「王莊主,如今那青祠國刀客蕭叔夜已經死了。」

王鈍嘆了口氣,聽出了這位「隋家玉人」的言下之意,舉起酒碗抿了口酒:「可我還不是墊底?大篆王朝隨便拎出個老傢伙身手都要比我高。」

隋景澄覺得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了。

王鈍笑呵呵轉頭望向青衫年輕人,是一位接連在數封山水邸報上皆有大篇幅事迹的陳姓劍仙。最早的記載應該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舍了飛劍不用,僅是以拳對拳,便將一位大觀王朝鐵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後來金烏宮劍仙柳質清御劍而過,說他一劍劈開了金烏宮護山雷雲,隨後兩位本該結仇廝殺的同道中人竟然在春露圃玉瑩崖一同飲茶,傳聞還成了朋友,如今又在五陵國境內摘掉了蕭叔夜的頭顱……王鈍問道:「這位外鄉劍仙不會因為我說了句你不夠大方就要一劍砍死我吧?」

陳平安無奈笑道:「當然不會。」

王鈍舉起酒碗,陳平安跟著舉起,輕輕磕碰了一下。

王鈍喝過了酒,輕聲問道:「多大歲數了?」

陳平安說道:「約莫三百歲。」

王鈍放下酒碗,摸了摸心口:「這下子稍微好受點了,不然總覺得自己一大把年紀活到了狗身上。」

隋景澄微微一笑。雖說與自己印象中的那個王鈍老前輩八竿子打不著,可似乎與這樣的洒掃山莊老莊主坐在一張桌上喝酒感覺更好些。

王鈍壓低嗓音問道:「當真只是以拳對拳就將那鐵艟府姓廖的打得墜落渡船?」

陳平安笑道:「有些託大,很兇險了。」

王鈍笑問道:「那咱倆切磋切磋?點到即止的那種。放心,純粹是我喝了些酒,見著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有些手癢。」

陳平安搖搖頭。

王鈍說道:「白喝人家兩壺酒,這點小事都不願意?」

他見那人沒有改變主意的跡象,便補充:「那算我求你?」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就按照王老前輩的說法,以拳對拳,點到即止。」

王鈍站起身,環顧四周,似乎挑中了旁邊一張酒桌,輕輕一掌按下,四隻桌腿化作齏粉,卻悄無聲息,桌面輕輕墜落在地。

陳平安說道:「如果覺得兩人跳上桌子切磋落在旁人眼中有些像耍戲,那麼我們搬走這張桌子不就行了?」

王鈍愣了一下:「我倒是想這麼做,這不是怕你這位劍仙覺得跌份嗎?」

兩人幾乎同時走上桌面,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陳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

王鈍站定后,抱拳說道:「五陵國洒掃山莊王鈍,拳法小成,還望賜教。」

陳平安抱拳還禮,卻未言語,伸出一手,攤開手掌:「有請。」

報上真實籍貫姓名,不妥當。說自己是什麼陳好人,不願意。

遠處看客們嘩然一片:怎的這賣酒老翁就成了王鈍老前輩?只是當老人撕去臉上麵皮露出真容后,群情激動:果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王鈍老前輩!

王鈍拳出如虹,氣勢洶洶,卻無殺機。那一襲青衫則多是守多攻少。

兩人錯身而立的時候,王鈍笑道:「大致底細摸清楚了,咱們是不是可以稍稍放開手腳?」

陳平安點點頭。

街巷遠處和那屋脊、牆頭樹上,一個個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蕩。這種雙方局限於方寸之地的巔峰之戰真是百年未遇。王鈍老前輩不愧是咱們五陵國第一人,遇上了一位劍仙,膽敢出拳不說,還不落下風。雖說那位劍仙尚未祭出一柄飛劍,但僅是如此,說一句良心話,王鈍老前輩就已經拼上身家性命,賭上了一輩子未有敗績的武夫尊嚴,給五陵國所有江湖人掙了一份天大的面子!王鈍老前輩,真乃我們五陵國武膽也!

那些只敢遠遠觀戰的江湖好漢一來既無真正的武學宗師,二來距離酒肆較遠,自然還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比如她就看到陳平安打算結束這場切磋的時候,一次出手驟然加快,向前一步,手腕一擰,拍掉了王鈍一拳,一掌繼續向前,就要拍在王鈍的面門上,應該可以將王鈍一掌拍出雙方腳下的那張桌面。不承想王鈍趕緊使了個眼色,陳平安輕輕點頭,王鈍原本稍慢一籌的一拳便與陳平安那一掌幾乎同時擊中對方,兩人一起倒滑出去兩步,皆是飄然落定在桌面邊緣。

隋景澄見王鈍又開始使眼色,而陳平安也開始使眼色,便一頭霧水:怎麼感覺像是在做買賣殺價?不過雖然討價還價,兩人出拳遞掌卻是越來越快,次次你來我往幾乎都是旗鼓相當的結果,誰都沒佔便宜,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場不分高下的宗師之戰。

最後兩人應該是談妥「價格」了,一人一拳砸在對方胸口上,腳下桌面一裂為二,各自跺腳站定,然後各自抱拳,打完收工。

王鈍大笑道:「不承想一位劍仙都有如此好拳法。」

陳平安朗聲道:「你的拳意更重,打磨得更無瑕疵。長則十年,短則五年,我還要來這洒掃山莊與你切磋拳法。」

隋景澄揉了揉額頭,低頭喝酒,覺得有些不忍直視。對於那兩位的相互吹捧,更是覺得真正的江湖,怎麼好似酒里摻水似的?若是胡新豐、蕭叔夜之流如此作為,她也無所謂,可陳前輩與王鈍老前輩如此厚顏無恥,讓她的觀感差點天崩地裂,這輩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義小說了。

王鈍走到酒肆門口,高高抱拳,算是對眾人行禮招呼,然後揮了揮手:「都散了吧。」

喝彩聲與叫好聲此起彼伏,眾人陸陸續續散去。

王鈍坐回原位的時候,陳平安已經將地上兩張對半撕開的桌面撿起來,疊放在附近一張酒桌上。

王鈍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你既然有如此高的修為,為何要主動找我一個江湖把式?是為了這個隋家妮子背後的家族,希望我王鈍在你們兩位遠離五陵國、去往山上修行后,能夠幫著照拂一二?」

陳平安搖頭道:「並無此求,我只是希望在這邊露個面,好提醒暗處某些人,如果想要對隋家人動手,就要掂量一下被我尋仇的後果。」

王鈍嗯了一聲,點點頭:「山上修道之人的爾虞我詐,其實不過是雙方壽命拉長了的江湖恩怨,究其根本,沒什麼兩樣,都沒什麼意思。倒是你這位應該還算年輕的劍修,不太像我以往見過的山上神仙,所以請你喝酒,我倒也不覺得糟蹋了這些酒水。我這麼說,是不是口氣太大了?」

陳平安笑道:「武夫修行最是講究腳踏實地,沒有捷徑,如果心氣不高一些、看得不遠一些,還怎麼步步登頂?」

王鈍雖然賣酒,似乎對於飲酒其實並無太多嗜好,多是小口慢飲,從無豪飲姿態。他傷感道:「這酒肆是開不下去嘍,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話便也聽不著了。」

陳平安笑問道:「王莊主就這麼不喜歡聽好話?」

王鈍撇撇嘴:「也愛聽,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聽,如今更愛聽。只是這麼愛聽好話,如果再不多聽些真心話和難聽話,我怕我都要飄到雲海裡邊去了,到時候人飄了,又無雲海仙人的神通本事,還不得摔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王鈍笑問道:「按照先前說好的,除了十幾罈子好酒,還要洒掃山莊掏出點什麼?」

陳平安說道:「兩匹快馬,以及一個綠鶯國仙家渡口的地址。」

王鈍疑惑道:「就這樣?」

陳平安說道:「已經很多了。」

王鈍指了指櫃檯:「越擺在下邊的酒味道越醇,劍仙隨便拿。」

陳平安起身去往櫃檯,開始往養劍葫裡邊倒酒,一壇又一壇。

五壇老酒被揭開泥封之後,王鈍就坐不住了,趴在櫃檯上輕聲勸說道:「江湖路上,喝酒誤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陳平安手上倒酒動作沒停:「沒事,多裝些酒,一樣可以省著點喝。」

王鈍猶豫了一下,提醒道:「我可以換張臉皮,換個地方繼續賣酒的。」

陳平安笑道:「那我先預祝王莊主開業大吉,財源廣進。」

王鈍見他不上道,只得繼續道:「下邊那幾罈子老酒太烈,名為瘦梅酒,其實是我洒掃山莊的老窖藏酒,一般來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哪怕掏得起銀子,也根本不敢喝兩碗,實在是後勁太足,所以被稱為兩碗晃或是三碗倒,你不妨用尋常酒水兌一兌,味道更好。」

陳平安搖頭道:「沒事,喝酒不是喝茶,不用講究什麼餘味綿長,喝酒求醉,天經地義。」

王鈍實在忍不住了:「如今莊子上貴客如雲,官家人、江湖朋友、文壇名宿,都慢待不得,莊子裡邊儲藏的那三十壇瘦梅酒估摸著已經所剩無幾了,我之所以來此躲清靜,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幾罈子瘦梅酒,你就不體諒一二?」

陳平安已經打開最後一壇,懊惱道:「前輩為何不早說,這泥封一開就藏不住味了,咱們先前已經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嘗一嘗這瘦梅酒的滋味,這會兒不裝入我的酒壺裡真是可惜,可惜了。罷了,既然王莊主想要留一壇自飲,做那與我只願分一碗酒給人喝的小氣之舉,我還是算了,就給王莊主剩下這一壇。」

王鈍擺擺手,呵呵笑道:「哪裡哪裡,只管倒酒,我不是那種人。好酒贈劍仙,藏酒養劍葫,人間美事啊,好事一樁。」

所以到最後,瘦梅酒一罈子都沒剩下。

王鈍轉過身,好似眼瞅著閨女們出嫁遠方,有些傷感,不願再看。他嘆了口氣:「什麼時候離開?不是我不願熱情待客,洒掃山莊你們還是別去了,多是些無聊應酬。」然後說了綠鶯國那處仙家渡口的詳細地址。

陳平安繞出櫃檯,笑道:「那就勞煩王莊主讓人牽來兩匹馬,我們就不在小鎮過夜了,立即趕路。」

王鈍一揮手,將聞訊趕來的一名山莊弟子喊到身邊,是一名面如冠玉的中年劍客。王鈍武學駁雜,無論是拳法輕功還是刀劍槍,皆是五陵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所以一眾親傳弟子當中各有精通,趕來酒肆的這位就是深得王鈍劍術真傳的得意弟子,在五陵國是穩居劍術前三的江湖高手,見到陳平安后,聽過了師父的吩咐,離開酒肆之前,沒忘記朝他抱拳行禮:「洒掃山莊弟子王靜山拜見劍仙,以後劍仙若是還會路過山莊,懇請劍仙指點晚輩劍術一二。」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

王鈍笑道:「指點什麼劍術,山上的飛劍一來一回你就輸了。直說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劍仙的本命物就是,扯什麼狗屁理由,也不害臊。」

王靜山顯然熟稔自己師父的脾氣,也不覺得尷尬,面帶微笑,告辭離去。

很快,王靜山就從山莊帶來兩匹駿馬。除了他之外,還有兩騎,是王靜山的師弟師妹。

沒有什麼客套寒暄,陳平安與隋景澄翻身上馬,策馬遠去。

那個與王靜山一般背劍的少年雙手握拳,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書上所說的劍仙!」

王鈍笑道:「你哪只狗眼看出來的?」

少年是半點不怕師父的,雙指彎曲,指了指自己眼眸:「都瞧出來了!」

這個動作,自然是與師父學來的。

少女佩刀,不以為然道:「我反正是沒看出什麼門道。」

少年嗤笑道:「你學刀,不像我,自然感覺不到那位劍仙身上無窮無盡的劍意。說出來怕嚇到你,我只是看了幾眼就大受裨益,下次你我切磋,我哪怕只是借用劍仙的一絲劍意,你也必敗無疑!」

王鈍一巴掌拍在少年腦袋上:「傻樣兒,方才那位劍仙在的時候你咋不說這些?」

少年一本正經地道:「劍仙氣勢太足,我被那股驚天動地的充沛劍意壓制,開不了口啊。」

王鈍又是一巴掌拍過去,打得少年腦袋一晃蕩:「滾一邊去。」

少年大搖大擺走出去,轉頭笑道:「來的路上,聽靜山師兄說翻江蛟盧大勇領教過劍仙的飛劍,我去問問,如果不小心再給我領略出一絲飛劍真意后,呵呵,別說是師姐了,就是靜山師兄以後都不是我對手。於我而言,可喜可賀;於靜山師兄而言,真是可悲可嘆。」說完,他便快步如飛。

王靜山忍著笑:「師父,小師弟這臭毛病到底是隨誰?」

王鈍為了撇清自己,開始胡亂潑髒水:「應該是隨你們的大師姐吧。」

王鈍的大弟子傅樓台用刀,也是五陵國前三的刀法宗師,而且傅樓台的劍術造詣也極為不俗,只是前些年老姑娘嫁了人,竟是相夫教子,選擇徹底離開江湖。而她所嫁之人既不是門當戶對的江湖豪俠,也不是什麼世代簪纓的權貴子弟,只是一個殷實門戶的尋常男子,而且年紀比她還要小了七八歲。更奇怪的是,整座洒掃山莊,從王鈍到所有傅樓台的師弟師妹們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一些江湖上的閑言碎語也從不計較。早年王鈍不在山莊的時候,其實都是傅樓台傳授武藝,哪怕王靜山比傅樓台年紀更大一些,依舊對這位大師姐極為尊敬。所以少女有些打抱不平了,埋怨道:「師父,可不能因為大師姐不在山莊了,您老人家就卸磨殺驢,這也太沒江湖道義了。」

王鈍置若罔聞,走回酒肆,坐在酒桌旁。王靜山開始藉此機會向他彙報洒掃山莊的近況,包括錢財收支、人情往來等,例如皇帝御賜匾額的懸挂挑選了哪天做黃道吉日,哪個門派的哪位大俠遞交了名帖和禮物,卻未進莊子住下;又有誰在下榻山莊的時候跟他訴苦或想要請王鈍幫忙與人遞話,又有哪個門派的哪位江湖老人壽宴,洒掃山莊需要誰露面去登門還禮;刑部衙門那邊一位侍郎親自寄信到了山莊,需要莊子上派遣人手去幫官府解決一樁懸疑難解的京城命案……

王鈍一口一口喝著酒水,有些王靜山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情,他大多隻點點頭,就算通過了;若是覺得不夠穩妥,就開口指點幾句。一些個他認為比較重要的注意事項,也說得事無巨細,王靜山一一記下。

佩刀少女在一旁聽得打哈欠,又不敢討酒喝,只是趴在桌上,望著街道,偷偷想著那個頭戴冪籬的女子到底是什麼面容,會不會是一位大美人?摘了冪籬會不會其實也就那樣,不會讓人覺得有絲毫驚艷?不過少女還是有些失望的,那位原本以為一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見上一面的劍仙除了年輕得讓人倍感驚奇,其餘好像沒有一點符合她心目中的劍仙形象。

王靜山說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將近期熱熱鬧鬧的山莊事宜一一說完。他從不飲酒,對於劍術極為執著,不近女色,而且常年茹素,但是大師姐傅樓台退隱江湖后,山莊事務多是他與一位老管家管,後者主內,他主外。事實上,老管家上了年紀,早年在江湖上落下許多病根,已經精力不濟,所以更多是他擔待。王鈍躋身十人之列后,老管家就有些手忙腳亂,需要王靜山出面打點關係,畢竟不少有些名氣的江湖人就連負責接待自己的洒掃山莊弟子是什麼個身份、修為都要仔細計較,若是王靜山出面,自然是顏面有光,若是王鈍諸多弟子中資質最差的陸拙負責招待,那就要犯嘀咕了。

王鈍提碗喝酒,放下后,說道:「靜山,埋不埋怨你傅師姐?若是她還在莊子裡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就無須你一肩挑起了,說不定可以讓你早些躋身七境。」

王靜山笑道:「說全然不埋怨,我自己都不信,只不過埋怨不多,而且更多還是埋怨傅師姐為何找了那麼一個平庸男子,總覺得師姐可以找一個更好的。」

王鈍笑道:「男女情愛一事若是能夠講道理,估摸著就不會有那麼多泛濫成災的才子佳人小說了。」

這類話題,王靜山從不太過摻和。事實上,哪怕是不太喜歡那個偶爾幾次跟隨傅師姐在山莊露面都畏畏縮縮不討喜的男子,王靜山也都客客氣氣,該有的禮數半點不缺。不但如此,他還盡量約束著那些師弟師妹,擔心他們不小心流露出什麼情緒,到最後,難做人的還是傅師姐。

王鈍停頓片刻,有些感傷:「耽誤你練劍,師父心裡邊是有些過意不去的。但是說句不中聽的,看著你能夠忙前忙后,師父心裡邊又很欣慰,總覺得當年收了你當弟子,傳授你劍術,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可是不管如何,師父還是要與你說一句交心話。」

王靜山正襟危坐:「師父請講,弟子在聽。」

王鈍笑了笑,輕聲道:「靜山,哪天若是覺得累了乏了,實在厭倦了這些山莊庶務,想要一人一劍走江湖,莫要覺得愧疚,半點都不要有,只管大大方方找到師父,拎一壺好酒,師父喝過了酒,為你送行便是。什麼時候想要回家了,就回來,休息過後,再走江湖。理該如此,就該如此。」

王靜山嗯了一聲。

隔壁桌上的佩刀少女有些眼眶濕潤。一想到大師姐不在山莊了,若是王師兄也走了,會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但是更讓少女傷感的,好像是師父老了。

王靜山突然說道:「師父,那我這就走江湖去了啊?」

王鈍一愣,然後笑呵呵道:「別介別介,師父今兒酒喝多了,與你說些不花錢的醉話而已,別當真嘛,哪怕當真也晚一些,如今莊子還需要你挑大樑……」

少女翻了個白眼,轉過頭去,趴在桌面上。

這個在自己人跟前從來沒有半點宗師風範的師父真是煩死個人。但是大師姐也好,王師兄也罷,都認為江湖上的五陵國第一人王鈍與在洒掃山莊處處偷懶的師父是兩個人。她與小師弟也信這件事,因為傅樓台與王靜山都曾與師父一起走過江湖。

師父這輩子曾有數次與山上的修道之人起過衝突,還有數次近乎換命的廝殺。而師父出手的理由,大師姐與王師兄的說法都如出一轍,就是師父愛管閑事。但是不知為何,在說到這些的時候,他們倆非但對師父沒有半點埋怨,眼睛里反而好像充滿光彩。

那背劍少年如風一般跑來酒肆,一屁股挨著王鈍坐下來。這種事,王鈍弟子當中也就這少年做得出來,並且毫無顧忌。

王鈍笑問:「怎麼,有沒有收穫?」

少年哀嘆:「盧大勇說得誇張,噴了我一臉唾沫星子,害我一直需要小心擋他那口水暗器。而且他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我又不是真的神仙,琢磨不出太多的飛劍真意,所以王師兄的運氣要比小師姐好,不然我這會兒就已經是師父弟子當中的第一人了。」

王靜山微笑道:「那我回頭去謝謝盧大俠嘴下留情?」

少年擺擺手:「用不著,反正我的劍術超過師兄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王靜山笑道:「哦?」

少年改口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王靜山不再說話。

雖說這個小師弟嘴上沒個規矩,可是練劍一事,卻是洒掃山莊最有規矩的一個。這就夠了。

王鈍視線掃過三個性情各異卻都很好的弟子,覺得今兒酒可以多喝一點,就起身去了櫃檯,結果愣住:怎的多了三壺陌生酒水來?

打開其中一壺后,那股清冽悠遠的酒香,便是三個弟子都聞到了。

王鈍哈哈大笑,落座前招呼那少女也一起拿碗,連王靜山都一併被要求拿碗盛酒,說是讓他小酌一番,嘗一嘗山上神仙的酒水,然後老人給他們人人碗中倒了深淺不一的仙家釀酒。

少年喝了一口,驚訝道:「娘咧,這酒水帶勁兒,比咱們莊子的瘦梅酒都要好喝多了!不愧是劍仙饋贈,了不得了不得!」

王靜山也喝了一口,覺得確實與眾不同,但是依舊不願多喝。

少女嘗了一口后倒是沒覺得如何,依舊難以咽下,天底下的酒水哪有好喝的嘛。

王鈍笑問少年:「你是學劍之人,師父不是劍仙,有沒有覺得很遺憾?」

少年喝了口仙家酒釀,大大咧咧道:「那弟子也不是劍仙啊。」

王鈍笑著點頭,原本隨時準備一個栗暴敲在少年後腦勺的那隻手也悄悄換作手掌摸了摸少年腦袋,滿臉慈祥:「還算是個有良心的。」

少年使勁點頭,然後趁師父低頭喝酒的時候,轉頭對少女擠眉弄眼,大概是想問他聰不聰明、厲不厲害,這都能逃過一劫,少吃一記栗暴。

少女開始向師父告狀,王靜山開始落井下石,少年則開始裝傻扮痴。

王鈍也沒說什麼,只是將他們三人碗中的酒水倒入自己白碗中,仰頭聚碗,一口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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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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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湖酒一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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