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下大勢皆小事

第十章 天下大勢皆小事

·第十章·

天下大勢皆小事

去往位於北俱蘆洲東部海濱的綠鶯國,從五陵國一路往北,還需要走過荊南、北燕兩國。它們都不是大國,卻也不是大王朝的藩屬。荊南多水澤大湖,北燕多崇山峻岭。

荊南國與五陵國關係一直不太好,邊境上多有摩擦,只是百年來牽扯萬人邊軍以上的大戰極少。五陵國邊軍多依據北地險隘雄關,而荊南國水軍強悍,雙方都很難深入敵國腹地,所以如果攤上喜歡守成的邊境大將,就是兩國邊關太平、邊貿繁榮的局面,可如果換了喜歡積攢小軍功謀求廟堂名望的邊關武將,就要小仗多如牛毛了,反正註定不會發生傾盡國力的大戰,邊軍怎麼折騰都沒有後顧之憂,兩國歷代皇帝多有默契,盡量不會同時使用喜歡打殺的武人坐鎮邊境。只不過荊南國如今外戚勢大,十數年前就有一位正值青壯的勛貴外戚主動要求外調南邊,厲兵秣馬,打造騎軍,數次啟釁,而五陵國也難得出現了一位崛起於邊境、精通兵法的本土儒將,前些年負責北地防線,所以近幾年就有了一系列小規模廝殺。十年前,如果不是王鈍剛好遊歷邊關,無意間擋下了荊南國的那支精騎毫無徵兆的叩關突入,說不定五陵國就要淪陷一兩座邊境重鎮。當然奪也奪得回來,只不過雙方戰死沙場的將士武卒一定會是百年之內最多的一次。

陳平安和隋景澄兩騎在一處沒有重兵把守的五陵國小隘遞交關牒,走過了邊境,隨後沒有走荊南國官道,依舊是按照陳平安的路線規劃,揀選一些山野小路過山過水,尋險訪幽。結果入境都沒多久,就在一處僻靜徑道上遠觀了一場狹路相逢的廝殺。

南下精騎是五陵國斥候,北歸斥候是荊南國精銳騎卒。

隋景澄疑惑道:「一向是荊南國南下掠關襲擾,怎麼如今我們的斥候主動進入敵國地界了?」

陳平安說道:「這說明你們五陵國那位名動朝野的年輕儒將志向不小。一個年少投軍,不到十年就做到一國邊境正三品大將的人物,肯定不會簡單。」

兩騎早早離開徑道,停馬於路旁密林,拴馬之後,陳平安和隋景澄站在一棵樹上俯瞰戰場。

荊南國一向是水軍戰力卓絕,是僅次於大篆王朝和南邊大觀王朝的強大存在,但是幾乎沒有可以真正投入戰場的正規騎軍。是這十數年間,那位外戚武將向西邊接壤的後梁國大肆購買戰馬,才拉攏起一支人數在四千左右的騎軍,只可惜出師無捷報,碰上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面對這麼一位武學大宗師,哪怕騎的馬有六條腿也追不上,註定打殺不成,走漏軍情,所以當年便退了回去。

反觀五陵國的步卒騎軍,在十數國版圖上一直不出色,甚至可以說是頗為不濟,但是面對只重水師的荊南國兵馬,倒是一直處於優勢。所以隋景澄身為五陵國人氏,覺得兩撥斥候相遇后,定然是自己這一方的邊軍獲勝。

但是戰場形勢竟然呈現出一邊倒的局面。

前幾輪弓弩騎射各有死傷,荊南國斥候小勝,射殺射傷了五陵國斥候五人,荊南國精騎自身只有兩死一傷。

抽刀再戰,雙方一個擦身而過,又是五陵國秘密入境的斥候死傷更多。

雙方交換戰場位置后,兩名負傷墜馬的五陵國斥候試圖逃出徑道,被數名手持臂弩的荊南國斥候射中頭顱、脖頸。

戰場另外一端的荊南國墜地斥候下場更慘,被數支箭矢釘入面門、胸膛,還被一騎側身彎腰,一刀精準抹在了脖子上,鮮血灑了一地。

位於戰場南方的五陵國斥候,只有一騎雙馬繼續南下。

其實雙方斥候都不是一人一騎,但是狹路廝殺,急促間一衝而過,一些試圖跟隨主人一起穿過戰陣的己方戰馬都會被對方鑿陣之時盡量射殺或砍傷。所以那位五陵國斥候的一騎雙馬是以一位同僚果斷讓出坐騎換來的,不然一人一騎跑不遠的。其餘五陵國斥候則紛紛撥轉馬頭,目的很簡單,拿命來阻滯敵軍斥候的追殺。當然還有那位已經沒了戰馬的斥候,亦是深吸一口氣,持刀而立。

沙場之上,且戰且退一事,大隊騎軍不敢做,他們這撥騎軍中最精銳的斥候其實是可以做的,但是如此一來,很容易連那一騎都沒辦法與這撥荊南國斥候拉開距離。

雙方原本兵力相當,只是實力本就有差距,一次穿陣之後,加上五陵國一人兩騎逃離戰場,所以戰力更加懸殊。

片刻之後,就是一地的屍體。

荊南國斥候有三騎六馬默默追去,其餘斥候在一名年輕武卒的發號施令下翻身下馬,或是以輕弩抵住地上負傷敵軍斥候的額頭,砰然一聲,箭矢釘入頭顱。

也有荊南國兩名斥候站在一名受傷極重的敵軍騎卒身後,開始比拼弓弩準頭,輸了的人惱羞成怒,抽出戰刀快步向前,一刀砍下頭顱。

那名年輕武卒一直面無表情,一隻腳踩在一具五陵國斥候屍體上,用地上屍體的臉龐緩緩擦拭掉手中戰刀的血跡。

地上一具本該重傷而死的五陵國斥候驟然間以臂弩朝向一個走近他意欲割首領功的敵人,後者躲無可躲,下意識就要抬手護住面門。那名年輕武卒似乎早有預料,頭也不轉,隨手丟出手中戰刀,刀刃剛好砍掉那條持弩手臂。被救下一命的荊南國斥候勃然大怒,瞪大眼睛,泛起血絲,大步向前,就要將那斷臂斥候砍成肉泥。不承想遠處那年輕人說道:「別殺人泄憤,給他一個痛快,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是這麼個下場。」

那名荊南國斥候雖然心中怒氣衝天,仍是點了點頭,默默向前,一刀戳中地上那人脖頸,手腕一擰之後,快速拔出。

沒過多久,三騎斥候返回,手中多出了那個五陵國逃難騎卒的腦袋,無首屍體擱放在一匹輔馬背脊上。

年輕武卒伸手接過一名下屬斥候遞過來的戰刀,輕輕放回刀鞘,走到無頭屍體旁邊,搜出一摞對方收集的軍情諜報。

年輕武卒背靠戰馬,仔細翻閱那些諜報,想起一事,抬頭吩咐道:「自己兄弟的屍體收好后,敵軍斥候割首,屍體收攏起來,挖個坑埋了。」

一名斥候壯漢竟是哀怨道:「顧標長,這種臟活累活自有附近駐軍來做啊。」

年輕武卒笑了笑:「不會讓你們白做的,我那兩顆首級,你們自己商量著這次應該給誰。」

歡呼聲四起。

最終,這撥戰力驚人的荊南國斥候呼嘯而去。

道旁密林中的樹上,隋景澄臉色慘白,從頭到尾,她一言不發。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開口讓我出手救人?」

隋景澄只是搖搖頭。

兩人牽馬走出密林,陳平安翻身上馬後,轉頭望向道路盡頭。那年輕武卒竟然出現在遠處,停馬不前,片刻之後,那人咧嘴一笑,朝那一襲青衫點了點頭,然後撥轉馬頭,沉默離去。

隋景澄問道:「是隱藏在軍中的江湖高手?」

陳平安輕輕一夾馬腹,一人一騎緩緩向前,搖頭道:「才堪堪躋身三境沒多久,應該是在沙場廝殺中熬出來的境界,很了不起。」

隋景澄有些疑惑。因為對於一位隨便斬殺蕭叔夜的劍仙而言,一個不過武夫三境的邊軍武卒,怎麼就當得起「很了不起」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山巔之人,可能絕大部分都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兩騎並駕齊驅,因為不著急趕路,所以馬蹄輕輕,並不急促密集。

隋景澄好奇問道:「那剩餘的人?」

陳平安笑道:「命好。」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說道:「有些東西,你出生的時候沒有,可能這輩子也就都沒有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得認命。」

片刻之後,他又微笑道:「但是沒關係,還有很多東西靠自己是可以爭取過來的。如果我們一直死死盯著那些註定沒有的事物,就真一無所有了。」

隋景澄覺得有道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就有些心虛。

陳平安笑道:「生來就有不是更好的事情嗎?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隋景澄大概是覺得受益匪淺,沉默片刻,轉頭笑道:「前輩,你就讓我說幾句肺腑之言嘛。」

陳平安說道:「閉嘴。」

冪籬之後,隋景澄眼神幽怨,抿起嘴唇。

兩騎繼續北游。

見過了狹路相逢的慘烈廝殺,後來也見過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美好畫面,還有一群鄉野稚童追逐他們兩騎身影的喧鬧。

在一座名山大峰之巔,他們在山頂夕陽中無意間遇到了一個修道之人,正御風懸停在一棵姿態虯結的崖畔古松附近,攤開宣紙,緩緩作畫。見到了他們,只是微笑點頭致意,然後那位山上的丹青妙手便自顧自繪畫古松,最後在夜幕中悄然離去。

隋景澄舉目遠眺那位練氣士遠去的身影,陳平安則開始走樁。

隋景澄收回視線后,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如果修成了仙法,再遇到那種邊境廝殺,是不是想救人就可以救人?」

陳平安說道:「當然可以。但是你得想好,能不能承受那些你無法想象的因果。例如那名斥候被你所救,逃回了五陵國,那些諜報軍情成功交到了邊軍大將手中,可能被擱置起來,毫無用處,也可能邊境上因此啟釁,多死了幾百幾千人,甚至牽一髮而動全身,兩國大戰,生靈塗炭,最終千里餓殍,哀鴻遍野。」

隋景澄黯然無聲。

陳平安走樁不停,緩緩道:「所以說修道之人不染紅塵,遠離人間,不全是冷漠無情,鐵石心腸。你暫時不理解這些,沒有關係,我也是真正修行之後,嘗試換一種視角來看待山下人間,才慢慢想明白的。先前與你復盤崢嶸山小鎮,你忘了嗎?那盤棋局當中,你覺得誰該被救,應該幫誰?那個對前朝皇帝愚忠的林殊,還是那個已經自己謀劃出一條生路的讀書人,抑或那些枉死在崢嶸門大堂內的年輕人?好像最後一種人最該救,那你有沒有想過,救下了他們,林殊怎麼辦,讀書人的復國大業怎麼辦?再遠一點,金扉國的皇帝與前朝皇帝,且不論人好人壞,雙方到底誰對一國社稷蒼生更有功勞,你要不要去知道?那些明明知曉真相、依舊願意為那個前朝皇子慷慨赴死的江湖人又該怎麼辦?你當了好人,意氣風發,一劍如虹,很痛快嗎?」

隋景澄輕輕點頭,盤腿坐在崖畔。清風拂面,她摘了冪籬,額頭青絲與鬢角髮絲扶搖不定。

陳平安來到她身邊,卻沒有坐下:「做好人,不是『我覺得』;做好事,不是『我認為』。所以說,當個修道之人沒什麼不好,可以看得更多更遠。」他取出那根許久沒有露面的行山杖,雙手拄杖輕輕晃了一下,「但是修道之人多了之後也會有些麻煩,因為追求絕對自由的強者會越來越多,而這些人哪怕只是輕輕的一兩次出手,對於人間而言,都是天翻地覆的動靜。隋景澄,我問你,一張凳子椅子坐久了,會不會搖晃?」

隋景澄想了想:「應該……肯定會吧?」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輩子就沒見過會搖晃的椅子?」

隋景澄不說話,眨了眨眼眸,神色有些無辜。

陳平安無奈道:「見也沒見過?」

隋景澄有些羞赧。隋氏是五陵國一等一的富貴人家。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笑道:「這讓我怎麼講下去?」

於是他收起了行山杖,繼續走樁去了。

隋景澄有些失望,也有些沒來由地開心。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距離綠鶯國那座仙家渡口還遠著呢,他們走得又不快。

她突然轉頭笑道:「前輩,我想喝酒!」

陳平安道:「花錢買,可以商量,不然免談。」

隋景澄笑道:「再貴也買!」

結果陳平安搖頭道:「一看就是欠錢賒賬的架勢,免談。」

隋景澄哀嘆一聲,就那麼後仰倒地,天幕中星星點點,如同最漂亮的一套百寶嵌,掛在人間萬家燈火的上方。

荊南國河流密布,兩騎依舊是晝夜兼程。只是怎麼從荊南國去往北燕國有些麻煩,因為前不久兩國邊境上展開了一系列戰事,是北燕國主動發起,許多數量在幾百到一千之間的輕騎大肆入關襲擾,而荊南國北方几乎沒有拿得出手的騎軍能夠與之野外廝殺,故而只能退守城池。因此兩國邊境關隘都已封禁,在這種情形下,任何武夫遊歷都會成為箭靶子。

不過陳平安還是決定揀選邊境山路過關。

聯繫先前五陵國斥候對荊南國的滲透,隋景澄似有所悟。

這天黃昏里,他們騎馬上山坡,看到了一座沿水而建的村落,火光四起。

在隋景澄以為前輩又會遠觀片刻再繞道而行的時候,他已經徑直疾馳下坡,直奔村莊。隋景澄愣了一下,快馬加鞭跟上。

進了村子后,宛如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處處是被虐殺的屍體,婦人大多衣不蔽體,許多青壯男子的四肢被槍矛捅出一個窟窿后,掙扎著攀爬,帶出一路的血跡,最終失血過多而死。還有許多被利刃切割出來的殘肢斷骸,許多稚童下場尤為凄慘。

隋景澄翻身下馬,開始蹲在地上乾嘔。

陳平安閉上眼睛,豎耳聆聽,片刻之後道:「沒有活口了。」

隋景澄根本沒有聽進去,只覺得自己的膽汁都要吐出來。

陳平安蹲下身,拈起鮮血浸染的泥土,輕輕揉捏之後丟在地上,站起身,環顧四周,然後躍上屋脊,看著四周的腳步和馬蹄痕迹,視線不斷放遠,最後飄落在地后,摘下養劍葫,遞向隋景澄,然後將馬韁繩一併交給她:「我們跟上去,追得上。你記得保護好自己。你單獨留在這裡未必安穩,盡量跟上我,馬匹腳力不濟的時候就換馬騎乘。」

陳平安一掠而去,隋景澄翻身上馬,強忍著暈眩,策馬狂奔。

所幸那一襲青衫沒有刻意傾力追趕,依舊照顧著隋景澄坐騎的腳力。

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在一處山谷淺水灘聽到了馬蹄聲。

陳平安腳步不停:「已經追上了,接下來不用擔心傷馬,只管跟上我便是,最好別拉開兩百步距離。但是要小心,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

隋景澄躍上另外一匹馬的馬背,腰間系掛著前輩暫放在她這裡的養劍葫,開始縱馬前沖。

邊軍精騎對於洗刷馬鼻、餵養糧草一事有鐵律,在這半路半溪的山谷當中,那支輕騎應該有所逗留,剛剛起身沒多久。

那支輕騎尾巴上一撥騎卒剛好有人轉頭,看到了那一襲飛掠青衫、不見面容的縹緲身影后,先是一愣,隨後扯開嗓子怒吼道:「武人敵襲!」

一襲青衫如青煙轉瞬即至,訓練有素的十數名精騎剛剛撥轉馬頭,正要挽弓舉弩,兩騎腰間制式戰刀不知為何鏗鏘出鞘,剎那之間,兩顆頭顱就高高飛起,兩具無頭屍體墜落馬背。

那一襲青衫再無落地,只是彎腰躬行,一次次在戰馬之上輾轉騰挪,雙手持刀。

幾個眨眼工夫,就有二十數騎被劈砍斃命,皆是一刀,或攔腰斬斷,或當頭一線劈開。

北燕國精騎開始迅速散開,紛紛棄弓弩換抽刀,也有人開始從甲囊當中取出甲胄,披掛在身。

有一位將領模樣的精騎手持一桿長槊飛奔而來,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襲青衫,後者正一刀刀尖輕輕一戳旁邊騎卒的脖頸,剛剛收刀,借勢要後仰掠去斬殺身後一騎,長槊剛好算準了對方去勢。

隋景澄剛想要高呼小心,只是很快就住嘴。那一襲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側身,蹈虛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長槊,任由槊鋒刺中自己心口,然後一掠向前。那騎將怒喝一聲,哪怕手心已經血肉模糊,依舊不願鬆手。可是長槊仍然不斷從手心先後滑去,劇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見白骨。騎將心知不妙,終於要捨棄這桿祖傳的長槊,但是倏忽之間,那一襲青衫就已經彎腰站在了馬頭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頸,瞬間洞穿。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騎將整個人都被帶離馬背。

戰馬之上,那一襲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國邊騎制式戰刀,幾乎全部都已刺透騎將脖子,露出一大截雪亮鋒芒,因為出刀太快,刀身沒有沾染一絲血跡。

陳平安猛然收刀,騎將屍體滾落馬背,砸在地上。

藉此機會,北燕國騎卒展開了一輪弓弩攢射。

陳平安雙手持刀,青衫一振,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腳下那匹戰馬瞬間斷腿跪地,一襲青衫幾乎不可見,唯有兩抹璀璨刀光處處亮起,一如那村落火光,雜亂無序,卻處處有死人。

兩百騎北燕精銳,兩百具皆不完整的屍體。

陳平安站在一匹戰馬的馬背上,將手中兩把長刀丟在地上,環顧四周:「跟了我們一路,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個機會,還不現身?」

水面不過膝蓋的溪澗之中竟然浮現出一顆腦袋,覆有一張雪白面具,漣漪陣陣,最終有黑袍人站在那邊,微笑嗓音從面具邊緣滲出:「好俊的刀法。」

與此同時,各處崖壁之上飄落下數個黑衣白面具的刺客。

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一手持水粉盒,拈蘭花指,在往自己白皙脖子上塗抹脂粉;一個雙手藏在大袖中;一個蹲在那騎將屍體身邊,雙指抵住那顆頭顱的眉心;一個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負一張巨弓。

那個唯一站在水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開工掙錢,速戰速決,莫要耽誤劍仙走黃泉路。」

那往脖子上塗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嬌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收起水粉盒在袖中,雙手一抖袖,滑出兩把熠熠生輝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樸符籙花紋。在她緩緩前沖之時,左右兩側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子,隨後又憑空多出兩個,好似無止境。

百餘個手持短刀的女子鋪天蓋地地從四面八方一起擁向陳平安,另有一個離開了戰場,蜻蜓點水,不斷更換軌跡,沖向坐在馬背上的隋景澄,但是被養劍葫內一抹劍光穿透頭顱,砰然一聲,身軀化作一團青色煙霧。

那處真正的戰場,一個個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煙。但是每一個女子的每一把短刀都鋒利無比,絕非虛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渾身暗器,令人防不勝防。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光是她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幾十次。

仙家術法便是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位觀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勝,先天克制武夫。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從無絕對事。

一襲青衫驟然消失,來到一個身處戰場邊緣地帶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她的心口,其餘所有女子都驀然停滯身形。

那女子慘然笑道:「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下一刻,那女子便嬌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煙,其餘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終青煙匯聚在一處,濃煙滾滾,姍姍走出一名女子。她一手負后,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對了,可惜,只要沒辦法一口氣打死全部,我就不會死。劍仙,你惱不惱火呀?」

女子負后之手打了個手勢,那人點了點頭,女子身軀炸開一大團青煙,一個個女子再度飛撲向那一襲青衫。

一拳過後,陳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幾乎全部女子都被鐵騎鑿陣式的雄渾拳罡震碎,只剩下一個不斷有鮮血從雪白面具縫隙滲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面具。

一個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點點頭,站起身:「成了。靠你果然不行,差點誤事。」

女子顯然受了重傷:「若是沒有我百般拖延,你能畫成符陣?!」

隋景澄腰間養劍葫內掠出飛劍十五,劍光直去矮小陣師的一側太陽穴。

矮小陣師在與女刺客言語之際便早已拈出一張金色符籙,微笑道:「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劍仙,我會沒有準備嗎?」

他舉起雙指,符籙懸停在身側,等待飛劍十五自投羅網。

飛劍十五卻驟然畫弧轉身離去,返回養劍葫。

一抹白虹從陳平安眉心處掠出,劍光一閃。

不承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拈符高舉,飛劍初一如陷泥濘,沒入符籙當中,一閃而逝。

金色材質的符籙懸停在矮小陣師身前微微顫動,他微笑道:「得虧我多準備了一張價值連城的押劍符,不然就真要死翹翹了。你這劍仙怎的如此陰險,劍仙本就是山上殺力最大的寵兒了,還這麼城府深沉,讓我們這些練氣士還怎麼混?所以我很生氣啊。」

在飛劍初一被押劍符困住后,陳平安腳下方圓五丈之內就出現了一座光華流轉的符陣,光線交錯,如同一副棋盤,然後不斷縮小。但是那一條條光線的耀眼程度也越來越誇張,如同仙人採擷出最純粹的日精月華。

矮小陣師扯了扯嘴角。此陣有兩大妙處,一是讓修士的靈氣運轉凝滯,二是無論被困之人是身懷甲丸的兵家修士還是煉神境的純粹武夫,任你體魄堅韌如山嶽,都要被那些縱橫交錯的光線脈絡粘住魂魄,糾纏不休。這等鞭笞之苦已經不是什麼肌膚之痛了,類似凡夫俗子或是尋常修士受那魂魄點燈的煎熬。

陣師罵了幾句,又掏出一摞黃紙符籙懸停在押劍符附近,靈光牽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陣。

大局已定。那個站在水面上的雪白面具黑袍人瞥了眼戰場上的屍體分佈,然後開始在腦海中復盤先前那人的出手。

有件小事需要確定一下,現在看來已經可以收官了。

換成一般情況,他們若是倉促遇上這麼一位極其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仙,也就只能等死,若是僥倖逃出一兩個,就算對方心慈手軟了。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境界、法寶自然極其重要,卻也不是絕對的定數,而且天底下的戰力從來不是一加一的簡單事情。

他朝那個一直在收攏魂魄的刺客點了點頭。後者站起身,開始步罡掐訣,心中默念。

符陣當中的陳平安本就身陷束縛,竟然一個踉蹌,肩頭一晃,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頭望去,掌心脈絡爬滿了扭曲的黑色絲線,好像整條胳膊都已經被禁錮住。他握拳一震,仍是無法震去那些漆黑脈絡。

與此同時,那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滿月。

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廟,為何需要左手執香?右手殺業過重,不適合禮佛。這一手絕學,尋常修士是不容易見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萬一,其實一開始就該先用這門佛家神通來針對你。」

一支光華遍布流轉的箭矢破空而去,陳平安用左手握住。但箭矢衝勁極大,他不得不轉過腦袋才躲過箭尖,左手拳罡綻放,綳斷了箭矢,墜落在地。

腳下那張不斷縮小的棋盤最終無數條纖細光線猶如活物攀緣牆壁,如一張法網瞬間籠罩住他。而那魁梧壯漢挽弓射箭不停歇,皆被他拍飛,六支過後,河上黑袍人紋絲不動,一抹劍光激射而去。

陳平安伸手,以左手掌心攥住了那把凌厲飛劍。

龍門境瓶頸劍修的飛劍也是飛劍,何況只談飛劍鋒銳程度,已經不比尋常金丹劍修遜色了。

陳平安由於要阻擋禁錮飛劍,哪怕稍稍躲避,依舊被一支箭矢射透了左邊肩頭。箭矢貫穿肩膀之後去勢依舊如虹,由此可見這種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然膂力。

右手已經被神通禁錮,左肩再受重創,加上符陣纏身魂魄震顫,陳平安貌似已無還手之力了。隋景澄淚流滿面,使勁拍打養劍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試試看也好啊。」可是她腰間唯有寂然。

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不是不願意策馬前沖,而是她知道,去了,只會給前輩增加危機。她開始痛恨自己這種冷冰冰的算計。

隋景澄一咬牙,一夾馬腹,拈出三支金釵,開始縱馬前奔。大不了我隋景澄先死,說不得還能夠讓前輩無須為自己分心,便自然不會耽誤前輩殺敵脫身了。

渾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陳平安左手一甩,將那把即將約束不住的手心飛劍丟擲出去,微笑道:「就這些?沒有殺手鐧了嗎?」

那個以佛門神通禁錮他右手的刺客沉聲道:「不對勁!哪有受此折磨都無動於衷的活人!」

陳平安右臂下垂,任由符陣覆身。一腳踏出,在原地消失。

先殺陣師。這是大隋京城那場驚險萬分的廝殺之後,茅小冬反覆叮囑之事。

矮小陣師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地遁而走。

河上黑袍人的飛劍與挽弓人的飛劍、箭矢幾乎同時激射向矮小陣師身前之地。但是那一襲青衫卻沒有出現,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女刺客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當場死絕,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傾瀉的渾厚罡氣瞬間炸爛。

將手中屍體丟向第二支箭矢,陳平安一跺腳,大地震顫。

悶哼一聲,那陣師破土而出,出現在魁梧壯漢身後。陳平安隨便一揮手,將押劍符和其餘幾張黃紙符籙一併打碎,然後再次消失,一拳洞穿了魁梧壯漢胸口。

透過心口後背的左手剛好五指攥住那陣師的面門,後者整顆頭顱砰然綻開。

河上黑袍人嘆息一聲,收起了飛劍,身形迅速沒入水中。只剩下那名能夠以殺業多寡禁錮修士一條手臂的練氣士的身軀頹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縷縷青煙四散而逃。飛劍初一、十五齊出,飛快攪爛那一縷縷青煙。

陳平安依舊右臂下垂,肩頭微晃,有些踉蹌,一兩步掠到溪澗之中,站在那黑袍人消逝處,手中多出一把劍仙,一劍刺下。整條溪澗的水流都砰然綻放,濺起無數的水花。

只是山巔附近有一抹身影貼著崖壁驟然躍起,化虹而去。

陳平安鬆開手,劍仙拉出一條極長的金色長線飛掠而去。

陳平安環顧四周,眯眼打量。飛劍初一、十五分別從兩處竅穴掠回陳平安氣府。

陳平安最後視線落在對岸一處石崖,緩緩走去:「真當我是三歲小兒?你不該祭出飛劍的,不然真就給你跑了。」

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個雪白面具黑袍人。

雙方飛劍互換,陳平安左手護住心口,指縫間夾住那把飛劍,對方劍尖距離他的心臟只有毫釐之差,而對方眉心處與心口處都已經被初一、十五洞穿。

被陳平安雙指拈住的那一柄飛劍瞬間黯淡無光,再無半點劍氣和靈性。陳平安迅猛將其丟擲出去。

那個猶有一線氣機卻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選擇自盡,炸碎所有關鍵氣府,不留半點痕迹。

陳平安倒掠出去,飄蕩過溪澗,站在岸邊,收回兩把飛劍,一拳打散激蕩氣機的紊亂漣漪。

劍仙返回,被陳平安握在手中,他左手拄劍,深吸一口氣,轉頭吐出一口淤血。

隋景澄策馬前沖,然後翻身下馬。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沒事。」

隋景澄眨了眨眼睛,陳平安笑道:「對方沒後手了。」

隋景澄這下子才眼眶湧出淚水,看著那個滿身鮮血的青衫劍仙,哽咽道:「不是說了沙場有沙場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幹嗎要管閑事?如果不管閑事,就不會有這場大戰了……」

陳平安蹲在水邊,用左手舀起一捧水,洗了洗臉。他望著重歸平靜的溪澗,淡然道:「我與你說過,講複雜的道理,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簡單地出拳出劍。」

隋景澄蹲在他身邊,雙手捧著臉,輕輕嗚咽。

陳平安說道:「你運氣好,那些刺客的屍體和附近地帶去搜羅一番,看看有沒有仙家法寶可以撿。」

隋景澄破涕為笑,擦了把臉,起身跑去搜尋戰利品。

約莫一炷香后,兩騎沿著原路離開山谷,去往那座村落。

陳平安身形微微搖晃,右胳膊已經稍稍恢復知覺。

隋景澄臉色好轉許多,問道:「前輩,回去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讓那些百姓死有全屍。」

隋景澄使勁點頭,然後又覺得有些愧疚。

陳平安緩緩說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窮盡時,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觀,事情本身無錯,任何看客都無須苛求。只不過,有些人,事情無錯再問心,就會是天壤之別了。隋景澄,我覺得你可以問心無愧。記住,遭逢劫難,誰都會有那有心無力的時刻,若是能夠活下來,那麼事後不用太過愧疚,不然心境遲早會崩碎的。」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去:「前輩,雖說小有收穫,可是畢竟受了這麼重的傷,不會後悔嗎?」

陳平安抬起左手,向身後指了指:「這種問題,你應該問他們。」

隋景澄沒有循著他的手指轉頭望去,只是痴痴望著他。

從暮色四合到深夜,再到拂曉時分。兩騎緩緩離開村落,繼續北行。

隋景澄一路沉默,在看到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酒的時候才開口問道:「前輩,這一路走來,你為什麼願意教我那麼多?」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你覺得洒掃山莊的王鈍老前輩為人如何?」

隋景澄說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覺得王鈍前輩教出來的那幾個弟子又如何?」

隋景澄答道:「雖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可至少瞧著都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了王鈍,就真的只是洒掃山莊多出一位莊主嗎?五陵國的江湖,乃至於整個五陵國,受到了王鈍一個人多大的影響?所以我想看看,未來五陵國隋氏多出一個修道之人後,哪怕她不會經常留在隋氏家族當中,可當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義上的家主,她始終是真正意義上的隋氏主心骨,那麼隋氏會不會孕育出真正當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風。」

隋景澄望向他,他自顧自說道:「我覺得是有希望的。」

最後陳平安微笑道:「我有落魄山,你有隋氏家族。一個人不要妄自尊大,但也別妄自菲薄。我們很難一下子改變世道許多,但是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改變世道。」

隋景澄嗯了一聲。片刻之後,陳平安轉過頭,似乎有些疑惑。

隋景澄一頭霧水:「前輩,怎麼了?」

陳平安搖搖頭,別好養劍葫:「先前你想要拚命求死的時候,當然很好,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願死而苦活,為了別人活下去,只會更讓自己一直難受。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夠理解,你不要讓那種不理解成為你的負擔。」

隋景澄突然漲紅了臉,大聲問道:「前輩,我可以喜歡你嗎?!」

陳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會喜歡你。」

隋景澄如釋重負,笑道:「沒關係的!」

陳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笑臉燦爛,沒有轉頭,朝並駕齊驅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錯。」

北游路上。

「前輩,別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沒事,這叫高手風範。」

「前輩,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是我長得不好看嗎,還是心性不好?」

「與你好不好沒關係的。每一個好姑娘就該被一個好男人喜歡。你只喜歡他,他只喜歡你,這樣才對。當然了,你歲數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前輩!」

「最後教你一個王鈍老前輩教我的道理:要聽得進去天花亂墜的好話,也要聽得進去難聽的真話。」

馬蹄陣陣。

走著走著,家鄉老槐樹沒了。

走著走著,心愛的姑娘還在遠方。

走著走著,年年壟上花開春風裡,最敬重的先生卻不在了。

走著走著,最仰慕的劍客已經許久未見,不知道還戴不戴斗笠,有沒有找到一把好劍。

走著走著,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沒有見過最高的山嶽、最大的江河。

走著走著,曾經一直被人欺負的鼻涕蟲變成了他們當年最厭惡的人。

走著走著,腳上就很多年再沒穿過草鞋了。

洒掃山莊一個名叫陸拙的王鈍弟子寄出了一封信,這封信隨後又被收信人以飛劍傳信的仙家手段寄給了一個姓齊的山上人。

陸拙與那人曾經在江湖上偶然相遇,相互引為知己。可事實上,那位朋友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反觀陸拙,習武天賦很一般。不提那麼多山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是相較於同門的傅樓台、王靜山,還有那對小師妹小師弟,陸拙都屬於天賦最差的那個,所以陸拙對自己最終在洒掃山莊的位置就是能夠接替已經年邁的大管家,好歹幫師兄王靜山分擔一些瑣事。

陸拙喜歡洒掃山莊,喜歡這邊的熱熱鬧鬧,人人和氣。師父和同門都很照顧他,他覺得自己沒什麼本事照顧他們,那就多照顧一些他能夠照顧的人,比如那些莊子上的老幼婦孺。

陸拙平時喜歡看王靜山一絲不苟地傳授小師弟劍術。小師妹總是懊惱自己長得黑了些,不夠水靈漂亮,何況她的刀法好像距離大師姐總是那麼遙遠,都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追上。陸拙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只是願意聽她說那些細細碎碎的憂愁。

已經好幾年沒走江湖的師父又離開了山莊,陸拙不知道這一次,師父又會帶著什麼樣的江湖故事回來。

王鈍悄然離開,卻去了趟江湖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大弟子傅樓台。在一座距離山莊有一段路程的小郡城,與那平庸男人喝了一頓酒。

傅樓台學了些廚藝,親自炒了三碟佐酒菜,滋味是真不咋的,花生米太咸,藕片太淡,勻一勻就好了。只是看著弟子的眼神和那年輕男人的笑容,王鈍也就沒說什麼,畢竟酒水還行,可惜是他自帶的,莊子裡邊其實還是藏著幾壇瘦梅酒的。

那個男人不善言辭,只是喝酒,也無半句漂亮話,聽到王鈍聊著莊子上的大小事情,每次告一段落,就主動敬酒,王鈍也就與他走一個。傅樓台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一壺酒,兩個大老爺們喝得再慢,其實也喝不了多久。

王鈍最後說道:「與你喝酒,半點不比與那劍仙飲酒來得差了。以後若是有機會,那位劍仙拜訪洒掃山莊,我一定拖延他一段時日,喊上你和樓台。」

男子有些急眼了,趕緊放下酒杯和筷子:「使不得使不得,聊不來的,與劍仙同桌,我會半句話說不出口。」

王鈍笑道:「你們會聊得來的,相信我。聊過之後,我看山莊哪個小崽子還敢瞧不起你。」

滿臉漲紅的男人猶豫了一下:「樓台跟了我,本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事情,她的師弟師妹們不太高興,這是應該的,何況已經很好了,說到底,他們還是為了她好。明白這些,我其實沒有不高興,反而還挺開心的,自己媳婦有這麼多人惦念著她好,是好事。」

王鈍拿起酒壺往酒杯里倒了倒,就幾滴酒,伸手示意傅樓台不用去拿新酒,對那年輕人說道:「你能這麼想,傅樓台跟了你,就不算委屈。」他打開包裹取出一壺酒,「別的禮物沒有,就給你們帶了壺好酒。我自己只有三壺,一壺喝了大半,一壺藏在了莊子裡邊,打算哪天金盆洗手了再喝。這是最後一壺了。」

傅樓台是識貨的,問道:「師父,是仙家酒釀?」

王鈍笑著點頭:「跟那位劍仙切磋拳法之後,對方見我武德比武功還要高,就送了我三壺。沒法子,人家非要送,攔都攔不住啊。」

傅樓台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會不清楚?師父你多少還是有些神仙錢的,又不是買不起。」

王鈍搖搖頭:「不一樣。山上人有江湖氣的不多。」

傅樓台是直性子:「還不是顯擺自己與劍仙喝過酒?如果我沒有猜錯,剩下那壺酒,離了這兒,是要與那幾位江湖老朋友共飲吧,順便聊聊與劍仙的切磋?」

男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傅樓台說道:「沒事,師父……」

王鈍悻悻然,笑罵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走了走了,別送,以後有空就常去莊子看看,也是家。」

夫婦二人還是送到了家門口,黃昏里,夕陽拉長了老人的背影。

男人輕輕握住傅樓台的手,愧疚道:「被山莊瞧不起,其實我心裡還是有一些疙瘩的,先前與你師父說了謊話。」

傅樓台輕輕握住他的手:「沒事。我知道,師父其實也知道。」

杜俞沒敢立即返回鬼斧宮,而是一個人悄悄走江湖。

許多江湖不平事,以及一些山上修士的偶然紛爭,杜俞還是選擇了冷眼旁觀。

如今他是真見著了誰都覺得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時半會兒還沒能緩過來。

他有些懊惱,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當一回俠義心腸的好人?

結果有次撞見了一場實力懸殊的江湖追殺,一群黑道上有頭有臉的大老爺們兒追殺一名白道子弟。杜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趴了那些綠林好漢,然後扛著那個年輕人就跑,跑出去幾十里后,將那個被救之人往地上一丟,他自己也跑了。不光是那個年輕人獃獃坐在地上,愣在當場,身後遠處那些七葷八素的江湖匪人也一個個莫名其妙。

骸骨灘披麻宗。

壁畫城裡只剩下一間鋪子了,生意冷清,但是由於只剩下一家,勉強可以維持,還是會有些慕名而來的顧客。

龐蘭溪這天難得有閑,便下了山,來這兒打下手幫忙。

雖說龐蘭溪的修行任務越來越繁重,兩人見面的次數相較於前些年其實是屬於越來越少的。可是少女眉眼明亮,她從未如此憧憬以後的生活。哪怕沒有見到龐蘭溪的時候,她也少了許多憂愁。

金烏宮柳質清獨自枯坐于山峰之巔,只有包括金烏宮宮主在內寥寥無幾的修士知道這位小師叔是開始閉關了,而且時日不短,所以近期封山,不允許任何人登山。

至於為何柳質清會坐在山頂閉關,本就屈指可數的幾人當中更是無人知曉,也沒誰膽敢過問。

骸骨灘搖曳河上游的一座仙家渡口,一對難得在仙家客棧入住多日的野修夫婦,當終於躋身洞府境的婦人走出房間后,男子熱淚盈眶。

兩人一起步入屋子,關上門后,婦人輕聲道:「我們還剩下那麼多雪花錢。」她擦了擦眼淚,「我知道,在送我們那幾副鬼蜮谷白骨后,那位劍仙根本就沒想著返回奈何關集市找我們。為什麼呢?」

男人笑道:「欠著,留著。有無機會遇上那位恩人,咱們這輩子能不能還上,是我們的事情。可想不想還,也是我們的事情。」

在蒼筠湖湖君殷侯出錢出力的暗中謀劃下,隨駕城火神祠廟得以重建,新塑了一尊彩繪神像,香火鼎盛。

至於城隍廟,則遲遲未能建成,朝廷也久久未曾敕封新城隍。

隨駕城內,一對陋巷少年被一群青壯地痞堵住小巷兩端,手持棍棒,笑著逼近。其中一個高大少年雙手撐在牆壁之間,很快就攀緣到牆頭。另外一個瘦弱少年也依葫蘆畫瓢,只是速度緩慢,被一人狠狠拽住腳踝摔在地上,一棍子朝他腦袋上砸去。

瘦弱少年以手臂護住腦袋,被打得倒退貼牆。

那個原本已經可以逃走的少年輕輕躍下,由於離地有些高,身形矯健的少年幾次踩踏小巷左右牆壁,落在地上,亂拳打倒了幾人後,依舊雙拳難逃四手,很快被一頓棍棒伺候,但仍竭力護住身後那靠牆瘦弱少年。

最後,高大少年的腦袋被人按在地上,瘦弱少年被打得貼著牆根滿地打滾。

一個青壯地痞一腳踩在高大少年腦袋上,伸伸手,讓人端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白碗,後者捏著鼻子,飛快將那白碗放在地上。

「敢壞我們的好事,就該讓你們長點記性。」青壯男子丟了一串銅錢在白碗旁邊,「瞧見沒,錢和飯都給你備好了。吃完了碗里的,錢就是你們的了,若是吃得快,說不定還可以掙一粒碎銀子,不吃的話,我就打斷你們的一條腿。」

高大少年死活不肯,那瘦弱少年哀號一聲,原來是被一棍子打在了後背上。

最後,那撥地痞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然沒忘記撿起那串銅錢。

高大少年蹲在牆根,嘔吐不已。

鼻青臉腫的瘦弱少年抱腿靠牆而坐,哭出聲來。

高大少年掙扎著起身,最後坐在朋友一旁:「沒事,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報仇的。」

瘦弱少年沉默許久,止住了哭聲,怔怔出神,最後輕聲說道:「我想成為劍仙那樣的人。」他擦了擦眼淚,不敢看身邊的高大少年,「是不是很傻?」

高大少年揉了揉他的腦袋:「可以啊,這有什麼不可以的,說不定那位劍仙跟咱們一般歲數的時候還不如咱們呢!你不是總喜歡去學塾偷聽老夫子講課嘛,我最喜歡的那句話到底怎麼說來著?」

瘦弱少年說道:「有志者事竟成!」然後低下頭,「可是我哪怕有了本事,也不想跟這些只會欺負人的混子一樣。」

高大少年笑道:「沒事,等我們都成了劍仙那樣的人,你就專門做好事,我……也不做壞事,就專門欺負壞人!來,擊掌為誓!」

兩個少年一起舉起手掌,重重擊掌。

高大少年轉頭對瘦弱少年呼出一口氣:「香不香?」

瘦弱少年趕緊推搡了對方一把,兩人你來我往,很快一起疼得齜牙咧嘴,最終都大笑起來。他們一起仰頭望去,小巷狹窄,好像天大地大,只有一條線的光亮和出路。

但是畢竟那條光線就在他們的頭頂,並且被他們看到了。

梳水國,宋雨燒在盛夏時分離開山莊,去小鎮熟悉的酒樓,坐在老位置,吃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

老人得意揚揚,自言自語道:「小子,瞧見沒,這才是最辣的,以前還是照顧你口味了。劍術是你強些,這吃辣,我一個能打你好幾個陳平安。」

綵衣國,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嫗躺在病榻上,一隻乾枯手掌被坐在床頭的婦人輕輕握住。

已經油盡燈枯的老嫗竭力睜開眼睛,呢喃道:「老爺、夫人,今年的酒還沒釀呢,陳公子若是來了,便要喝不上了……」

婦人淚眼矇矓,輕輕俯身,小聲道:「莫怕莫怕,今年的酒水,我會親手釀造的。」

老嫗碎碎念叨,聲音已經細若蚊蠅:「還有陳公子最喜歡吃那冬筍炒肉,夫人記得給他拿大白碗盛酒,不要拿酒杯……這些本該奴婢來做的瑣碎事,只能有勞夫人了,夫人別忘了,別忘了。」

當初崔東山離開觀湖書院后,周矩便覺得這是一個妙人。

在崔東山離開沒多久,觀湖書院以及北邊的大隋山崖書院都有了些變化。

從書院聖人山長開始,到各位副山長,所有的君子賢人,每年都必須拿出足夠的時間去各大王朝的書院、國子監開課講學,而不再是聖人為君子傳道、君子為賢人授業、賢人為書院書生講學。

大驪所有版圖之內,私家學塾除外,所有城鎮、鄉野學塾,藩屬朝廷、衙門一律為那些教書匠加錢。至於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經教書授業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獲得一筆酬勞。此後每十年遞增,皆有一筆額外賞錢。

這一天,遊手好閒的白衣少年郎終於看完了從頭到尾的一場熱鬧,飄然落在一座再無活人的富豪宅邸內。最後,他與一個丫鬟身份的妙齡少女並肩坐在欄杆上。

少女路過後院時,被那與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牽連,被一對義兄弟一記尖刀捅死了。那位夫人更慘,被那憤恨不已的宅子老爺活剮了。當時揭發嫂子與那漢子的義弟眼神炙熱,握刀之手輕輕顫抖。

他第一次見到嫂子的時候,婦人笑容如花,招呼了他之後,便施施然去往內院,掀起帘子跨過門檻的時候,繡花鞋磕絆脫落,婦人停步,卻沒有轉身,以腳尖挑起繡花鞋,跨過門檻,緩緩離去。在那之後,他始終克制隱忍,只是忍不住多看她幾眼而已,所以他才能看到那一樁醜事。

崔東山雙手放在膝蓋上,與身邊那個早已死透的可憐婢女好似閑談道:「以後的世道,可能要更好,可能會更壞,誰知道呢?」

一個身背巨大劍架、把把破劍如孔雀開屏的雜種少年與師父一起緩緩走向劍氣長城。先前師父帶他去了一趟那處天底下最稱得上是禁地的場所,一座座寶座空懸,高低不一。師父帶著他站在了屬於師父的那個位置上。

「師父,那位老大劍仙,與你的朋友阿良,到底誰的劍更快?」

「不好說。」

「師父,為什麼挑我做弟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以前,其實都不太敢想。」

「因為你是我們蠻荒天下有希望出劍最快的人。你興許不會成為那個站在戰場最前邊的劍客,但是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壓陣於最後的劍客。」

少年惶恐道:「我怎麼跟師父比?」

那個漢子掐住少年的脖子緩緩提起:「你可以質疑自己是個修為緩慢的廢物,是個出身不好的雜種,但是你不可以質疑我的眼光。」

他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指指點點,為少年講述那些懸空王座分別都是誰的位置。最後他鬆開手,面無表情道:「你要做到的,就是如果哪天看他們不順眼了,可以比師父少出一劍就行。什麼時候我確定你這輩子都做不到了,你就可以死了。不是所有與你資質一樣好的都可以有你這樣的機遇,所以你要珍惜現在的時時刻刻。」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與一個不戴道冠的少年道人開始一起遊歷天下,都換上了辨認不出道統身份的道袍。

前者對於後者的要求只有一點,隨心所欲,一切作為只需要順從本心,可以不計後果。不過有個前提,量力而行,別自己找死。

少年道人有些猶豫,便問了一個問題:「可以濫殺無辜嗎?」

年輕道人笑眯眯點頭,回答「當然」二字,停頓片刻,又補充了四個字:「如此最好。」

少年道人點了點頭。

然後年輕道人問道:「你知道什麼叫無辜嗎?又知道什麼叫濫殺嗎?」

少年道人陷入沉思。

年輕道人搖搖頭:「原先你是知道的,哪怕有些膚淺,可現在是徹底不知道了。所以說,一個人太聰明也不好。曾經,我也有過相似的詢問,得出來的答案比你的更好,好太多了。」

少年臉色慘白,哪怕他是道祖的關門弟子。因為這位小師兄是掌教陸沉,白玉京如今的主人。

面對這位一巴掌將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師兄,少年打心底敬畏。

離開白玉京之初,陸沉笑眯眯道:「吃過底層掙扎的小苦頭,享受過白玉京的仙家大福氣,又死過一次,接下來就該學會怎麼好好活了,就該走一走山上山下的中間路了。」

當時他問陸沉:「小師兄,需要很多年嗎?」

陸沉回答:「若是學得快,幾十年就夠了;學得慢,幾百年一千年都很正常。」

陸沉笑嘻嘻的:「放心,死了的話,小師兄道法還不錯,可以再救你一次。」

事實上,少年道人在死而復生之後,這副皮囊身軀簡直就是世間罕見的天生道骨,修行一事一日千里,「生來」就是洞府境。不但如此,在三處本命竅穴當中安安靜靜擱置了三件仙兵,等他去慢慢煉化。

根據小師兄陸沉的說法,這是三位師兄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要他放心收下。

除此之外,少年道人最差的一件家當,是那件穿著的名為「蓮子」的半仙兵法袍。品秩相對最低,可如今青冥天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得道仙人,恐怕已經沒人知道這件法袍的來歷了。簡單來說,穿著這件道門法袍,少年道人就算去了其餘三個天下或某個最兇險之地,坐鎮之人境界越高,他就越安全。他伸長脖子給人殺,對方都要捏著鼻子,乖乖恭送出境。

有一天閑來無事,陸沉在雲海之上獨自打譜,少年道人盤腿坐在一旁。

陸沉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後下了一盤棋。黑白分明的棋子,縱橫交錯的形勢,規矩森嚴,已經是結局已定的官子尾聲。當他決定下出生平第一次逾越規矩,也是唯一一次無理手的時候,便再沒有落子。但是他看到了棋盤之上光霞璀璨,七彩琉璃。」

少年道人好奇問道:「這是小師兄親眼所見,推衍出來的?」

陸沉搖頭道:「不是,是我們師父與我說的,更是齊靜春對我們師父說的。」

少年道人咂舌。

陸沉笑眯起眼,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放在少年腦袋上:「齊靜春敢這麼給予一個泥腿子少年那麼大的希望!你呢?!我呢?」

少年道人在人間長久遊歷之後已經越發成熟,福至心靈,靈犀一動,便脫口而出道:「與我無關。」

陸沉收回手,哈哈大笑。師兄弟二人繼續行走青冥天下。

少年道人有一天問:「小師兄這麼陪我逛盪,離開白玉京,不會耽誤大事嗎?」

陸沉搖頭笑道:「世間從來無大事。」

落魄山竹樓。

崔誠難得走出了二樓,朱斂、鄭大風、魏檗都已經齊聚。

魏檗手中握著那把當年陳平安從藕花福地帶出的桐葉傘。

崔誠點點頭,然後說道:「把裴錢帶過來,一起進去。既然是將藕花福地一分為四了,我們佔據其一,那就讓朱斂和裴錢先去看看。」

魏檗施展本命神通,那個在騎龍巷後院練習瘋魔劍法的黑炭丫頭突然發現一個騰空一個落地就站在了竹樓外邊,大怒道:「幹嗎呢?我練完劍法還要抄書的!」

魏檗正色道:「你和朱斂去一趟藕花福地的南苑國。」

裴錢目瞪口呆。

魏檗撐開傘,鬆手后,不斷有寶光從傘面流淌傾瀉而下。朱斂拉著裴錢走入其中。

下一刻,朱斂和裴錢就一步跨入了南苑國京城,裴錢揉了揉眼睛,竟是那條再熟悉不過的街道,那條小巷就在不遠處。

小雨時節,裴錢帶著那根行山杖胡亂揮舞,哈哈大笑。

一位青衫老儒士掠空而至——南苑國國師種秋。

朱斂瞥了眼:「喲,高手。」

種秋看到兩位「謫仙人」出現在南苑國京城似乎並不疑惑,反而笑道:「陳平安呢?」

裴錢一挑眉,挺起胸膛,老氣橫秋道:「我師父沒空,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先來看看你們!對了,我叫裴錢!賊有錢的那個錢!」

然後她如遭雷擊一般,再無半點囂張氣焰,甚至有些手腳冰涼。之後,她一直渾渾噩噩,直到離開了藕花福地才稍稍回過神。

魏檗和鄭大風都覺得古怪,朱斂搖搖頭,示意不用多問。

這天,裴錢是人生中第一次主動登上竹樓二樓,打了聲招呼,得到許可后,她才脫了靴子,整齊放在門檻外邊,就連那根行山杖都斜靠外邊牆壁,沒有帶在身邊。她關上門后,盤腿坐下,與那位光腳老人相對而坐。

崔誠問道:「找我何事?難不成還要與我學拳?」

不知為何,這麼多年一直沒長大的黑炭丫頭使勁點頭:「要學拳!」

崔誠問道:「不怕吃苦?」

裴錢眼神堅毅:「死也不怕!」

崔誠嗤笑道:「好大的口氣!到時候又哇哇大哭吧?這會兒落魄山可沒有陳平安護著你了,一旦決定與我學拳,就沒有回頭路了。」

裴錢沉聲道:「我想過了,就算我到時候會哭、會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崔誠似乎對於這個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最後看著那個小丫頭的雙眼:「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要學拳?」

裴錢雙拳緊握,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我裴錢誰都可以比不過,唯獨一個人我不能輸給他!絕對不可以!」

崔誠哦了一聲:「好,那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關門嫡傳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師徒名分。」

裴錢抬起手,抹了把眼淚,重重點頭,站起身,向這位老人鞠躬致謝。

在陳平安面前從來沒有虛架子的光腳老人竟然站起身,雙手負后,鄭重其事地受了這一拜。

裴錢一腳向前踩地,一腳後撤,拉開一個拳架:「來!」

崔誠一閃而逝,一手將黑炭小姑娘的頭顱按在牆壁之上,裴錢渾身骨骼咯吱作響,七竅流血。

崔誠微笑道:「還要學嗎?!」

裴錢怒吼道:「死也要學!」

崔誠點頭道:「很好。」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小巷裡走出了一個青衫少年郎,他撐著油紙傘,笑容和煦,望向裴錢,微微訝異之後,嗓音溫醇道:「裴錢,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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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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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下大勢皆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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