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變與不變
·第七章·
變與不變
今年書簡湖的雲樓城、池水城先後舉辦了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耗錢無數,因為邀請了許多佛道兩家的山上神仙,都不是沽名釣譽的那種。
這還是因為兩位舉辦人身份不一般的緣故,分別是從宮柳島階下囚轉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和書簡湖駐守將軍關翳然,不然估計至少費用還要翻一番。能夠請動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筆不小的支出。當然,既可以積攢自身功德,又能夠結識劉志茂與關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門神仙和高僧大德,對於兩場法事都極為用心。
在這其中,有三個始終藏在幕後的身影並不顯眼。但是關翳然這邊的隨軍官吏,對於三人的算賬本事,還是有些佩服。那三人,分別名為顧璨、曾掖、馬篤宜。
兩場盛會順利落幕,人人稱頌劉供奉和關將軍功德無量。
這天夜幕中,與關將軍手下官吏喝過了一場慶功酒,一個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獨自走回池水城一條僻靜巷弄,他在這邊租賃了一座小宅子。一個高大少年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鬆了口氣。高大少年正是曾掖。
馬篤宜也沒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間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點燃一盞燈火,她正在打算盤記賬。兩場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花錢如流水,好在那個叫朱斂的佝僂老人先後送了兩筆穀雨錢過來,一次是朱斂親自趕來,見了他們一下,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極好說話,第二次是託付一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送來雲樓城,交給他們三人。
馬篤宜身穿清風城許氏的那張符籙狐皮,姿容動人。
顧璨站在門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氣,輕輕敲門,走入屋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馬篤宜對面,曾掖則坐在兩人之間的條凳上。
馬篤宜頭也不抬:「將軍府那邊的官吏,並不比當年那些州郡官員貪圖錢財,除了些許銀耗,幾乎沒有任何中飽私囊。」
顧璨淡然道:「不貪錢財?一是沒膽子,在關將軍眼皮子底下辦事,不敢不用心。二來註定前程遠大,為銀子丟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當大官再賺大錢。沒這點腦子,怎麼能夠成為關將軍的輔佐官吏。不過其中確實有些文官,不為求財,以後也是如此。」
馬篤宜伸了個懶腰,顧璨已經遞過去一杯茶水。
朝夕相處,自然而然,就算是馬篤宜都不會再覺得有絲毫彆扭,至於曾掖,早就拿到了顧璨遞過去的茶杯。
顧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馬篤宜一口飲盡茶水,揉著手腕,神采飛揚:「總算有閑暇光陰去撿漏了!我接下來要逛遍書簡湖周邊諸國!石毫國,梅釉國,都要去!」
顧璨提醒道:「回頭我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給你,遊覽這些大驪藩屬國,你的大致路線,盡量往有大驪駐軍的大城關隘靠攏,萬一有了麻煩,可以尋求幫助。但是平時最好不要顯露無事牌,以免引來許多亡國修士的仇視。」
馬篤宜白眼道:「婆婆媽媽,煩不煩?需要你教我這些粗淺道理?我可比你更早與陳先生行走江湖!」
顧璨不以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場應酬最累人。」
顧璨離開宅子這間廂房,去了正屋那邊的一側書房,桌上擺放著當年陳平安從青峽島密庫房賒賬而來的鬼道重器下獄閻羅殿,還有當年青峽島供奉俞檜賣給陳平安的仿造琉璃閣。相較於那座下獄,這座琉璃閣僅有十二間房間,其中十一頭陰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轉為厲鬼后執念極深。這麼多年過去,如今住客還有約莫半數。
顧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視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峽島之於整座書簡湖,顧璨神魂置於其中。願意藉助水陸法會和周天大醮離去的鬼魂陰物有兩百餘,多是已經陸陸續續心愿已了的陰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來世,換一種活法。但是猶有鬼物陰魂選擇留在這座下獄當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他這個罪魁禍首謾罵詛咒,其中不少,連帶著陳平安也一併惡毒咒罵。
可哪怕如此,顧璨依舊按照與陳平安的約定,非但沒有隨手將任何一個鬼物打得灰飛煙滅,反而每隔一段時日就往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中丟入神仙錢,讓他們保持一點靈光,不至於淪為厲鬼。
顧璨退出下獄,心神轉入琉璃閣,一間間屋舍依次走過,屋舍之內漆黑一片,不見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門口之時,顧璨才可與他們對視。
此刻,一個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地站在門口,哪怕雙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舊沒有任何動手的意圖。因為琉璃閣轉手交給顧璨之前,他們跟那位形銷骨立的賬房先生陳平安有過一樁約定,將來顧璨進入琉璃閣之內,殺人報仇,沒問題,但後果自負,機會只有一次。
當年十一個陰物,沒有一個選擇出手,如今其中兩個,已經各有所求,選擇徹底離開人間。一個要求顧璨答應照顧他的家族至少百年,而且必須大富大貴,且無大災殃。顧璨答應了。另外一個要求顧璨贈送給她一個嫡傳弟子一件法寶,保證那個弟子躋身中五境,並且不許約束弟子的修行,顧璨不可以有任何險惡用心。顧璨也答應下來,只不過說法寶必須先欠著,但是她那個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顧璨可以暗中幫忙。
還有三個,選擇依附顧璨,擔任鬼將,相當於未來顧璨山頭的末等供奉,將來的修道所需錢財和身份升遷之路,按照以後功勞大小來定。其中一個,正是最早離開、幫著馬篤宜掌眼撿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經不常來琉璃閣修行,而是安心當起了三人財庫的管事。
顧璨心神退出琉璃閣,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廂房那邊,馬篤宜和曾掖依舊坐在一張桌前。馬篤宜還在憧憬著此後的山下遊歷,盤算著如今自己的家當和小金庫。曾掖欲言又止,又不願起身離去。
馬篤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問道:「以後怎麼打算?」
馬篤宜愣了一下:「什麼怎麼打算?」
曾掖猶豫了一下:「聽說珠釵島一部分修士,就要遷往陳先生的家鄉了,我也想離開書簡湖。」
馬篤宜皺眉道:「現在不挺好嗎?現在又不是當年的書簡湖,生死不由己,如今書簡湖已經變天,你瞧瞧,那麼多山澤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譜牒仙師。當然了,他們境界高,多是大島主出身,你曾掖這種無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實上你若是願意開這個口,求著顧璨幫你疏通關係、打點門路,說不定幾天後你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只管安心修行,都沒問題,畢竟咱們跟池水城將軍府關係不錯。曾掖,所以在書簡湖,你其實很安穩。」
曾掖低下頭去:「我真的很怕顧璨。」
馬篤宜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
馬篤宜在曾掖離去后,陷入沉思。顧璨越來越像賬房先生陳平安了,但是馬篤宜心知肚明,只是像,僅此而已。所以其實馬篤宜也怕顧璨。
開設在池水城范家內的將軍府,主將關翳然還在書房挑燈處理政務,敲門聲響起后,關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說道:「進來。」
名叫虞山房的隨軍修士大大方方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坐下,癱靠在椅子背上,打了個飽嗝,笑道:「這頓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顧的小王八蛋,年紀不大,喝酒真是一條漢子,勸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兩個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說好了一定要這小子趴桌子底下轉圈的,不承想喝著喝著,咱們三個就開始內訌了。兩大桌子,將近二十號人,最後站著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還背了好幾個人返回住處。」
關翳然問道:「你覺得那個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說道:「以前關於青峽島和這小子的傳聞,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可這一年相處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關翳然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虞山房也懶得計較更多,他這個粗糙漢子的戎馬生涯,就沒那麼多彎彎腸子,反正有關翳然這個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澤頂著,怕什麼。
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打算和龍泉郡那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關係走近一步,準備幫著他跟我家牽線搭橋,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鬱悶道:「你跟我扯這些做啥?我一做不來賬房先生,二當不來看家護院的走狗。我可跟你說好,別讓我給那董水井當扈從,老子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隨軍修士,那件坑坑窪窪的符籙鐵甲,就是我媳婦,你要敢讓我卸甲去謀個狗屁富貴,可就是那奪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關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財路,漕運自古是水中流淌銀子,換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國內有那漕運的,主政官員品秩都不低,個個是聲名不顯卻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如今我們大驪朝廷即將開闢出一座新衙門,管一洲渡船航線和眾多渡口,主官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現在朝廷那邊已經開始爭搶座椅了,我關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來位置最低的那一把,這是我該得的,家族內外,誰都挑不出毛病。」
說到這裡,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歸田,那隻會憋屈死你,我還不了解你?我只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將你送去那座新衙門,以後你在明處,董水井在暗處,你們相互幫襯,你陞官他發財,放心,都乾淨,你就當是幫我忙了,如何?」
虞山房悶悶不樂道:「我不稀罕什麼官不官的,還是算了吧,你把這個機會送給別人吧。」
關翳然問道:「你就真想戰死在沙場?」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來的死仗?」
關翳然猶豫了一下,含蓄說道:「接下來的沙場,一樣兇險,只是不在馬背上了。我只告訴你一件事,不涉及什麼機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就是所有大驪本土之外的駐軍修士,誰都有可能,連同我關翳然在內,隨時隨地,無緣無故,暴斃。尤其是靠近滅國慘烈的藩屬國,越靠近舊國京畿,或者越靠近覆滅的仙家山頭,隨軍修士戰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斷言,陰險刺殺會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聲:「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當官,是對的嘛。憑你那點三腳貓功夫,沒我在,你不得上個茅廁都要擔心屁股給人捅幾刀?」
關翳然氣得抓起一隻青銅鎮紙,砸向虞山房。
虞山房一把抓住青銅鎮紙,嬉皮笑臉道:「哎喲,謝將軍賞賜。」
虞山房站起身,飛奔向房門那邊。
關翳然坐在原地,沒好氣道:「只值個二三兩銀子的玩意兒,你也好意思順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轉過頭,一臉嫌棄地拋回青銅鎮紙,罵道:「你一個翊州雲在郡的關氏子弟,就拿這破爛物件擺桌上?!我都要替關老爺子感到臉紅!」
不承想關翳然趕緊伸出雙手,接住青銅鎮紙,輕輕呵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擺放在桌上,笑眯眯道:「這可是朱熒王朝皇帝的御書房清供,咱們蘇將軍親自賞給我的,其實老值錢了。」
虞山房剛剛開了門,背對著這個上柱國關氏的未來家主,高高舉起手臂,豎起一根中指,甩上門后大步離去。
關翳然笑著搖了搖頭,當他視線落在桌上時,便收斂了笑意。繼續翻閱一份大驪綠波亭機密諜報,字數極多,這在大驪朝廷極為罕見。因為在國師崔瀺的推行之下,一切公文,力求簡略。
關翳然之所以能夠翻閱這份機密諜報,不是因為他姓關,而是他剛好是大驪在書簡湖的駐軍將軍,諜報需要他的親筆反饋。
這份諜報,出自一個青鸞國姓柳的小文官之手,內容牽連卻很大,大到讓關翳然只看了幾眼文字,就覺得寒氣撲面。
諜報內容是關於書簡湖未來大局的詳細策略。其中就提到了顧璨,當然也有他關翳然。
一個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顧璨將桌上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都收起放在腳邊一隻竹箱內。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別在腰間,笑著離開書房,打開正屋大門。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兒八經的師父,傳聞在水牢當中因禍得福,如今有望破開元嬰瓶頸的青峽島劉志茂。
顧璨開門后,作揖而拜:「弟子顧璨見過師父。」
劉志茂笑著點頭:「你我師徒之間,無須如此生分。」
兩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額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兩邊懸挂的對聯,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沒有更換,古色古香:「開門後山明水秀可養目;關窗時道德文章即修心。」
劉志茂坐在主位上,顧璨旁坐一側。
劉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點,好在清凈。」
顧璨問道:「師父要不要喝酒?這邊沒有仙家酒釀,一個朋友的糯米酒釀倒是還有不少,不過這等市井酒水,師父未必喝得慣。」
劉志茂擺擺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顧璨便不再多說什麼,面帶微笑,正襟危坐。
劉志茂笑問道:「師父先前與一個宗門供奉走了一趟外邊,如今與大將軍蘇高山算是有點情分,你想不想投軍入伍,謀個武將官身?」
顧璨搖頭笑道:「弟子就不揮霍師父的香火情了。」
劉志茂也沒強求,突然感慨道:「顧璨,你如今還沒有十四歲吧?」
顧璨點點頭。
劉志茂沉默片刻:「師父如果破境成功,躋身上五境,作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個請求,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應下來的。我打算與真境宗開口,割出青峽島和素鱗島在內的藩屬島嶼,一併贈送給你。」
顧璨神色自若,並不著急說話。
劉志茂繼續說道:「師父不全是為了你這個得意弟子考慮,也有私心,還是不希望青峽島一脈的香火就此斷絕,有你在青峽島,祖師堂就不算關門,哪怕最終青峽島沒能留下幾個人,都沒有關係。如此一來,我這個青峽島島主,就可以死心塌地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顧璨問道:「需要弟子做什麼?師父儘管開口,弟子不敢說什麼萬死不辭的漂亮話,能夠做到的,一定做到,還會盡量做得好一些。」
劉志茂一臉欣慰,撫須而笑,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幫著青峽島祖師堂開枝散葉,就這麼簡單。但是醜話說在前頭,除了那個真境宗元嬰供奉李芙蕖,其餘大大小小的供奉,師父我一個都不熟,甚至還有潛在的仇家,姜尚真對我也從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盤接下青峽島祖師堂和幾座藩屬島嶼,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權衡利弊,畢竟天降橫財,銀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師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我才會跟你說得如此直白。」
顧璨說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遲三天,就可以給師父一個明確答覆。」
劉志茂點頭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謀而後動,不惜搏命,賭大贏大,這就是我們山澤野修的立身之本。」
顧璨點頭道:「師父教誨,弟子銘記在心。」
說到這裡,顧璨笑道:「早些年,自以為道理都懂,其實就是懂了個屁,是弟子頑劣無知,讓師父看笑話了。」
劉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實你當年行徑,看似無法無天,事實上也沒你自己想的那麼不堪,只要活下來了,所有吃過的大苦頭,就都是一個山澤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顧璨嗯了一聲。
劉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質的古書,寶光流轉,霧靄朦朧,書名以四個金色古篆寫就——《截江真經》。
劉志茂伸出併攏雙指,輕輕將書推向氣態沉穩的顧璨,沉聲道:「以前師父傳授給你們的道法,是青峽島祖師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門左道,唯有這本仙家秘籍,才是師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說句實話,師父當年是真不敢,也不願意將這門道法傳給你,自然是怕你和小泥鰍聯手,打殺了師父。」
劉志茂推出那本數百年來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時不同往日,我若是躋身了上五境,萬事好說。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間再無劉志茂,就更不用擔心你小子秋後算賬了。」
顧璨沒有去拿那本價值幾乎等於半個「上五境」的仙家秘籍,站起身,再次向劉志茂作揖而拜。
劉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弟子這一拜。
他們這對師徒之間的鉤心鬥角,這麼多年來,真不算少了。
今夜這一人贈書、一人拜禮,其實很純粹,只是世間修行路上最純粹的道法傳承。今夜過後,師徒間該有的舊賬和算計,興許仍是一件不會少的複雜情形。
顧璨將那本仙家秘籍收入袖中。
劉志茂笑道:「你那田師姐和其餘幾個師兄,真是一個比一個蠢。」
顧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禍,怨不得別人。」
劉志茂想了想:「去拿兩壺酒來,師父和你多閑聊幾句,自飲自酌,不用客氣。」
正屋大門本就沒有關上,月色入屋。
顧璨去灶房那邊,來回跑了兩趟,拎了兩壺董水井贈送的家鄉酒釀,拿了兩隻白碗,還端了幾碟子佐酒小菜。
劉志茂倒了一碗酒,拈起一條酥脆的書簡湖小魚乾,咀嚼一番,喝了口酒。這便是人間滋味。
雖說破境一事,希望極大,姜尚真那邊也會不遺餘力幫他護陣,以便讓真境宗多出一個玉璞境供奉。但是事無絕對,仍然有可能這頓明月夜下的市井風味,就是劉志茂此生在人間的最後一頓消夜。
劉志茂笑道:「當年你搗鼓出來一個書簡湖十雄傑,被人熟知的,其實也就你們九個。估摸著到現在,也沒幾個人猜出最後一人,竟是咱們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可惜了,將來本該有機會成為一樁更大的美談的。」
劉志茂一隻腳踩在條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拈起幾粒花生米丟入嘴中,伸出一隻手掌,開始計數:「青峽島混世魔王顧璨,素鱗島田湖君,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黃鸝島呂採桑,鼓鳴島元袁,落難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劉志茂笑道:「你那田師姐去了兩趟宮柳島,我都沒見她。她第一次在邊界那邊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歸。第二次越來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闖宮柳島,用暫時丟掉半條命的手段,換來以後的完整一條命。可惜我這個鐵石心腸的師父,依舊懶得看她,她那半條命,算是白白丟掉了。你打算如何處置她?是打是殺?」
顧璨微笑道:「師父用心良苦,故意讓田師姐走投無路,徹底絕望,歸根結底,還是希望我顧璨和未來青峽島,能夠多出一個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劉志茂嗯了一聲:「對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駕馭手段,其實不差,只不過就像……」
說到這裡,劉志茂指了指桌上幾隻菜碟:「光喝酒,少了點佐酒菜,滋味就會差很多。恩威並施,說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你可以學一學我和老兄弟章靨,這可是師父為數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實證明,比起貪圖省心省力,一刀切,對任何人都施以王霸之法,如果不能以利誘之,一座山頭的香火絕對不能長久。」
顧璨點頭道:「一樣米養百樣人,當然需要分而誘之,名望、錢財、法寶、修道契機,釣魚是門大學問。」
劉志茂哈哈大笑:「難怪我在宮柳島,都聽說你小子如今喜歡一個人去湖邊釣魚,哪怕收穫不大,也次次都去。」
讓劉志茂開心的不是顧璨的這點好似玩笑小事的雞毛蒜皮,而是顧璨終於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處的交心,而不是脫下了當年那件富貴華美的龍蛻法袍,換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覺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顧璨轉性修心,成了一個菩薩心腸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說明顧璨比起當年,有成長,但不多,還是習慣把別人當傻子,到最後,會是什麼下場?一個池水城裝傻扮痴的范彥,無非是找准了他顧璨的心境軟肋,當年就能夠將他顧璨遛狗一般玩得團團轉。
劉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經》,當然可以在離去之時,就隨隨便便收回去。所以劉志茂接下來,對顧璨還有一場心性上的考驗。
那個註定不成氣候的田湖君,一個未來撐死了只是尋常元嬰修士的素鱗島島主,不過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無的佐酒菜。
不過截江真君不著急。這才剛開始喝酒。
劉志茂隨口說道:「范彥很早就是這座池水城的真正幕後主事人了,看出來了吧?」
顧璨苦笑道:「師父,我又沒眼瞎。」
劉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彥已經朝中有人了嗎?並非大驪吏部老尚書嫡玄孫的關翳然,也不是那個率先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蘇高山。」
顧璨想了想:「我以後會忍著他一點。」
希望到時候范彥和他的爹娘都還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貴氣象。
劉志茂繼續說道:「元袁投了個好胎,父母雙金丹,鼓鳴島的靠山,準確說來是元袁母親的靠山,是朱熒王朝的那個元嬰劍修,結果被一個身份隱晦的白衣少年和龍泉劍宗阮秀一起追殺萬里,然後斬殺在邊境線上。照理說鼓鳴島就該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也有了。」
顧璨對這個昵稱圓圓的小胖子,談不上有多記恨,把精明擺在臉上給人看的傢伙,能有多聰明?
鼓鳴島的見風使舵,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手筆,是個人都會。只要這傢伙別再招惹自己,讓他當個青峽島貴客,都沒任何問題。至於元袁在背後嘀嘀咕咕的那些陰陽怪氣的言語,那點口水,能有幾斤重?他顧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語,從小到大,聽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顧璨不會問心殺人了,至少暫時不會。而這個「暫時」,可能會極其漫長。
但是顧璨可以等,他有這個耐心。因為他知道了一個道理,在你只能夠破壞規矩而無力創建規矩的時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規矩,在這期間,每吃一次苦頭,只要不死,就是一種無形的收穫。因為他顧璨可以學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閉門羹,都是關於世間規矩的學問。
劉志茂說道:「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真是運氣出奇地好。」
韓靖靈先是不顧藩王轄境的百姓死活,跑到書簡湖避難,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一個被人們交口稱頌的賢王,然後穿龍袍坐龍椅,估計這小子這兩年做夢都能笑醒。另外那個被寄予厚望的皇子韓靖信已經暴斃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嶺,所以韓靖靈這個新帝坐得很穩當。至於一手將韓靖靈這個兄弟扶到龍椅上的黃鶴也不差,年紀輕輕的禮部侍郎,石毫國新五嶽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著新帝在東跑西跑,禮部尚書還不敢多一句牢騷,據說到了衙門,尚書大人還要主動倒茶。黃鶴他爹,更是被說成是石毫國廟堂上的立皇帝,雖沒有黃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顧璨微笑道:「運氣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種。」
黃鶴這個得意忘形的傢伙,興許都不用他來動手,遲早會被韓靖靈那個綿里藏針的收拾得很慘。
不過顧璨還是希望黃鶴可以落在自己手裡。因為這個傢伙,是當年唯一一個在他顧璨落魄沉寂后,膽敢登上青峽島要求打開那間屋子房門的人。
顧璨在等機會。而且這個到手的機會,必須合情合理,合乎規矩。
劉志茂一個個名字說完之後。顧璨對每一個人的大致態度,這個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了。
依舊記仇,但是比起當年的隨心所欲,亂殺一通,如今顧璨條理清晰,不但可以隱忍不發,反而對如今寄人籬下、與人處處低頭做事的蟄伏處境,似乎非但沒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飴。
很好。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難艱辛之大困局中,最難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這就是另一種修行。
劉志茂從不擔心顧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會坎坷不順。
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種不輸宮柳島劉老成的野修!
劉志茂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問道:「剩下那些陰物鬼魅,如何處置?此事若是不能說,你便不說。」
顧璨剛剛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后,搖頭道:「沒什麼不能說的,如果他們死而為鬼,唯一的執念就是報仇的話,很簡單,我給他們報仇的機會,師父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雲樓城的書簡湖地界,單獨劃出了數座山水氣運連綿成片的島嶼,就是打算交給我顧璨的。到時候我會在那邊打造出一座鬼修山頭,所有陰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錢?我顧璨來給!缺秘籍?我去幫他們找來適合的。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報仇了,只管打聲招呼。除此之外,諸多要求和心愿,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實很多陰物如今都在待價而沽,沒關係,只要他們願意開口就行。」
劉志茂突然笑了起來:「如果說當年陳平安一拳或是一劍打死你,對你們兩個而言,會不會都是更加輕鬆的選擇?」
顧璨低下頭去,端起酒碗,手腕懸停,想了想,面無表情道:「陳平安不是那種人,我也不願意這麼早就死了。」
抬起頭喝酒的時候,少年面容已經恢復正常。
劉志茂一笑置之。事實上,他心中翻江倒海。關於那些島嶼的歸屬,他劉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劉志茂嘆了口氣,如此一來,最後一場對顧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變數了。不過他權衡一番,仍是問道:「你覺得青峽島的出路在何處?不著急,喝過了酒,慢慢想。」
顧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彎腰伸手拈起一條書簡湖遠銷權貴筵席之上的小魚乾,細嚼慢咽之後,緩緩說道:「一、我躋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驪靠山,至少也是一位上柱國姓氏的掌權家主。三、通過這座靠山,見過大驪皇帝,先成為他放在書簡湖用來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劉志茂眼神熠熠:「就沒有第四?」
顧璨笑道:「慢慢來。」
劉志茂追問道:「你行此舉,對我這個真境宗擔任供奉的傳道恩師,對划給你島嶼的真境宗姜尚真,豈不皆是忘恩負義?」
顧璨神色從容,轉頭望向屋外:「長夜漫漫,可以吃好幾碗酒,好幾碟菜。今日只是說此事,自然有忘恩負義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說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況在這言行之間,又有那麼多買賣可以做。說不定哪天我顧璨說死就死了呢。」
劉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舉碗次數多,只剩下最後一碗酒,被他一口飲盡。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今夜這趟,不虛此行。
不承想顧璨見劉志茂已經碗中無酒壺也無酒,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壺酒,給老人又倒了一碗。劉志茂並未阻攔。
坐下后,顧璨舉起自己最後一碗酒,對劉志茂說道:「就事論事不論心,我顧璨要感謝師父你老人家,當年將我帶出泥瓶巷,讓我有機會做這麼多事情,還能活到今夜說這麼多話。」
劉志茂舉起酒碗,與顧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飲盡碗中酒。
劉志茂站起身,顧璨也隨之起身。
兩人一起來到正屋門檻外,並肩而立,劉志茂笑道:「年少不作樂,少年不尋歡,辜負好光陰。」
顧璨搖搖頭,說道:「少年飛揚浮動,大好光陰,能有幾時?」
劉志茂咦了一聲,有些驚訝,轉頭笑道:「看了不少書?」
顧璨點頭道:「山水邸報,山下雜書,什麼都願意看一些。畢竟只上過幾天學塾,有些遺憾,從泥瓶巷到了書簡湖,其實就都沒怎麼挪窩,想要通過邸報和書籍,多知道一些外邊的天地。」
劉志茂瞥了眼顧璨腰間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東西。」
顧璨取下摺扇,遞向劉志茂,眼神清澈,道:「若是師父喜歡就拿去。」
讓這件東西露面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顧璨做好關於一樁取捨的決定了。
劉志茂擺擺手:「自個兒留著吧。誰送你的?」
顧璨說道:「一個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卻不是他的朋友。哪怕那個人是劉羨陽。可顧璨從來沒有將劉羨陽當作什麼朋友。
從小就是,劉羨陽只是陳平安的朋友,哪怕顧璨都要承認,劉羨陽是家鄉小鎮為數不多沒有壞心的……好人。可是顧璨依舊不會把劉羨陽當朋友。
顧璨很不喜歡劉羨陽那種沒心沒肺的大大咧咧,更何況劉羨陽還喜歡拿他的娘親開玩笑,所以顧璨好幾次一臉鼻涕淚水,追著劉羨陽打架。往往到最後,劉羨陽都會笑嘻嘻認錯賠禮。
然後滿臉淚痕的小鼻涕蟲顧璨,就會病懨懨跟著陳平安,一起走回泥瓶巷。走著走著,小鼻涕蟲顧璨往往就會笑逐顏開,再無憂愁。
所以他顧璨的朋友,從來只有一個。以前是,以後還是,此生至死皆如此。可是他顧璨這輩子都不會成為陳平安那樣的人。
顧璨就是顧璨,天底下只有一個顧璨。
但是他願意改變言行,而且他學得極好,改得極快。因為陳平安在離別之際,說過一句話:木秀出於林,與秀木歸林中,是兩個道理。
劉志茂最後說道:「顧璨,知道什麼叫家底嗎?」
顧璨笑道:「請師父指教。」
劉志茂說道:「不是市井豪紳的腰纏萬貫、良田萬畝,也不是官場上的滿門皆將種、父子同朝會,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雲。」
劉志茂只說了一半,依舊沒有給出答案。
顧璨咀嚼一番,點頭道:「懂了,是一戶人家,出了大錯之後,補救得回來,不是那種說沒就沒了。」
劉志茂遺憾道:「我劉志茂就沒能做到,遭此劫難過後,到底是讓章靨失望了,哪怕僥倖成了玉璞境,也是譜牒仙師的一條家犬。」
顧璨微笑道:「青峽島還有我顧璨。」
劉志茂搖搖頭:「是我們書簡湖還有一個顧璨!」
山澤野修,恩怨分明。哪怕是師徒之間,亦是如此。
劉志茂一閃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開始閉關。
顧璨一夜未睡,只是在小院中緩緩散步。
雖然劉志茂遮掩了屋內言語動靜,可是他走出屋后,並未刻意掩飾。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自然知曉了這個截江真君的到來和離去。
馬篤宜打開窗戶,左右張望之後,以眼神詢問顧璨是不是有麻煩了。顧璨笑著擺擺手,示意不用她擔心。
至於那個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顧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資質卻是馬篤宜更好,同時曾掖機緣更好,馬篤宜的後天性情顯然更佳。到最後,則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遠。所幸死過一次的馬篤宜,根本不在乎這些。所以顧璨有些時候,有些羨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開竅,也羨慕馬篤宜的無憂無慮。
曾掖輾轉反側,最後昏昏睡去。
顧璨嘆了口氣,這個曾掖若是在當年的書簡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這點境界修為,依舊還是羊入虎口,骨頭不剩。
通過將軍府那邊一場場大大小小的酒宴,顧璨發現了一點端倪。關於書簡湖規矩的訂立,那名註定是豪閥出身的年輕將軍關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賬本的,因為顧璨感到熟悉。所以如今的書簡湖,處處都有那個青峽島賬房先生陳平安的痕迹了。
顧璨手持摺扇,輕輕拍打肩頭,自言自語道:「要學的,還很多。」
他手中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正反兩面都有題字,分別是「清風明月」「五雷生髮」。
應該是劉羨陽親筆寫在扇面上的,是跟他顧璨顯擺醇儒陳氏的求學功底呢。
可是顧璨從來都覺得如果劉羨陽和陳平安一起去往學塾,劉羨陽就只有在背後吃灰塵的份。但是世事,卻讓陳平安走江湖,劉羨陽在求學。所以顧璨一直不太喜歡這樣的世道。
至於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顧璨這一夜都沒有去翻閱。我顧璨修行,需要著急嗎?
拂曉時分,顧璨打開門,坐在外邊的台階上,門神和春聯都是去年年關時買來的。
曾經有個鼻涕蟲,揚言要給泥瓶巷某棟宅子掛上他寫的春聯。那會兒,陳平安應該是很開心的,所以使勁揉著鼻涕蟲的腦袋,說今年兩家的春聯紅紙,都他來掏錢。
這不是廢話嗎?自從那個傢伙去了龍窯當學徒之後,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戶人家的門神春聯,哪一次不是他花錢買來送到家裡的?更窮的人,反而是為別人花錢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天底下怎麼就會有這種人。
顧璨坐在台階底部,手肘抵在更上邊的台階上,安靜等待對面那戶人家開門。因為那邊有個屁大點兒孩子,臉上長年掛著兩條黏糊的小青龍。所以顧璨才會選擇在這邊租房子住下。
對面是一個小戶人家,爹娘做著可以養家糊口的差事,剛剛去學塾沒多久的小傢伙上邊還有個姐姐,長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聽,少女柔柔弱弱的,臉皮還薄,容易臉紅,每次見到他,都要低頭快步走。顧璨當然不會喜歡這麼一個市井坊間的少女。
對面大搖大擺走出一個準備去往學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顧璨后,他後撤兩步,站在門檻上:「姓顧的,瞅啥呢,我姐那麼一個大美人,也是你這種窮小子可以眼饞的?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顧璨坐直身體,以竹扇輕輕拍打膝蓋。
那傢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幾眼,跳下門檻,一溜煙跑到顧璨身邊坐下,伸出手:「給我耍耍。」
顧璨笑問道:「還不滾去之乎者也?」
小傢伙白眼道:「那些個之乎者也,又不會長腳跑路,我遲些去,與夫子說肚兒疼。」
顧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黃泥巴,學塾先生才會相信你。」
小傢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罵道:「姓顧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會打我,髒了褲子,回了家,我娘還不得打死我!」
小傢伙罵完之後,問道:「姓顧的,你會拽文,再教我兩句,我好跟兩個朋友顯擺學問去。」
顧璨隨口說道:「村東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稚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鞭牛。」
小傢伙怒道:「這麼多字?要少一些的,氣勢更足一些的!」
顧璨哦了一聲,隨口胡謅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傢伙皺起眉頭:「殺氣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過也不是不可以說,只能跟那些跑不過我的人說。」
顧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傢伙腦袋上:「你這股機靈勁兒,像我小時候。」
顧璨停下笑聲:「這句混賬話,聽過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氣魄。」
小傢伙使勁點頭:「趕緊的!」
顧璨一本正經道:「每天床上涼颼颼。」
小傢伙惱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顧璨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顧璨突然疑惑道:「對了,夫子不會打你?你不經常哭著鼻子回家嗎?說那老夫子是個老王八蛋,最喜歡拿板子揍你們?」
小傢伙搖晃肩頭,嬉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咱們學塾換了個新夫子。以前那個可惹人厭了,讀書好的,從來不打不罵,就專門盯著我們幾個讀書不好的,往死里打,跟咱們偷了他家東西似的。我都想著長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幾斤氣力,就偷偷打他一頓。如今這位嘛,好得很,從不打人,管也不管我們幾個,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喲。」
顧璨笑了笑:「那你更喜歡如今的教書先生嘍?」
小傢伙愣了一下:「姓顧的,你今兒出門的時候,腦袋給門板夾了吧?怎的總問這些個傻問題?換成你去學塾讀書,不喜歡新夫子?如今咱們幾個再鬧,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兒讀書,新夫子從來不管,別說打了,罵都不罵一句,賊好!」
顧璨繼續身體後仰,微笑道:「只管好學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嗎?那這個天下,需要教書先生做什麼?」
小傢伙唉聲嘆氣:「姓顧的,你腦子真的壞掉了。其實吧,我以前還是挺想著你跟我姐好的,這會兒,算了吧。我讀書就已經沒啥出息了,若是將來姐夫再不爭氣些,以後可咋辦嘛。」
顧璨笑道:「你怎麼知道自己讀書沒出息,我看你挺機靈啊。」
小傢伙耷拉著腦袋:「不光是現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說我這麼頑劣不堪,就只能一輩子沒出息了。老夫子每罵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數打我最起勁,恨死他了。」
顧璨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長大以後,若是在街巷遇見了那兩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錢做事,不算教書匠,可若是遇見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聲先生。」
小傢伙驀然抬頭,怒氣沖沖道:「憑啥!我就不!」
顧璨抬頭望天:「就憑這位先生,還對你抱有希望。」
小傢伙聽得雲里霧裡,憋了半天,試探性問道:「你也被脾氣極差的夫子狠狠打過?」
顧璨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他脾氣很好。」
小傢伙嘖嘖道:「可憐,真可憐,不比我好到哪裡去嘛。嘿,我比你還要好些,老夫子不見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傢伙站起身,抹了把臉,偷偷往顧璨肩頭一抹,飛奔逃掉。
顧璨轉頭一看,肩頭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他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迹。
顧璨站起身,返回宅子,關上門后,將摺扇在腰間別好。
很多人都該死,而且以後註定只會越來越多,可前提是顧璨得先活著,以後用所謂的善舉積攢勢力,輔以駕馭人心的花樣手段,再用規矩殺人,雖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說什麼呢?好事我也做,壞人我也殺,而且殺得你陳平安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顧璨背靠房門,有點傷心。因為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原來真的死了。在陳平安心中,在顧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讓顧璨最傷心的另外一種可能,是自己從來沒有變。而陳平安已不再是泥瓶巷那個草鞋少年了,是他陳平安變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誰變了。顧璨,「璨」,陳平安無比希望的美玉粲然,永遠都不會有了。
廂房響起開門聲,顧璨瞬間摘下摺扇,猛然打開,遮掩面容。
片刻之後,顧璨合攏摺扇,笑容燦爛,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著撓撓頭,嗯了一聲,其實額頭上和手心裡全是汗水。
顧璨走入正屋,讀書去了。
宮柳島上,秋末時分竟然依舊楊柳依依。這座島嶼是真境宗的本山,也是建造祖師堂的山頭。
連同宮柳島在內,整座書簡湖,這一年來一直在大興土木,塵土飛揚,遮天蔽日,財大氣粗的真境宗,聘請了許多墨家機關師、陰陽堪輿家來此勘察地形、確定山根水運,還有農家在內諸家仙師和大批山上匠人來此勞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話說,就是別給我節省神仙錢,這兒的每一塊地磚、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寶瓶洲最拿得出手的。
而那些尤其擅長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蕩蕩數百人,絕大多數都來自桐葉洲。真境宗從頭到尾地大包大攬,光是在僱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中途一律在仙家客棧落腳下榻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錢,就能夠讓許多書簡湖舊島嶼門派一夜之間掏空家底。故而寶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那就是真境宗有錢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當然是真境宗擁有三個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個名叫酈採的北俱蘆洲女子劍仙,原本有望擔任真境宗宗主的那個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劉老成,再加上青峽島截江真君這半個玉璞境。如今劉志茂開始閉關破境。
宮柳島周邊一帶的島嶼,最近都已封山。有兩人沿著楊柳岸緩緩散步,宗主姜尚真和首席供奉劉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條編織成柳環,戴在自己頭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對吧?劉老哥。」
劉老成沒有說話。
姜尚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梟雄,手段血腥,很擅長笑裡藏刀,但是極重規矩,這種感覺,不是姜尚真說了什麼,而是這座玉圭宗下宗選址書簡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在跟宗門修士闡述這個道理。當然,姜尚真訂立下來的規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為此大驪鐵騎駐軍武將關翳然那邊與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嬰供奉李芙蕖則經常要去將軍府那邊吵架,雙方爭執不下,次次面紅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歸吵,並沒動手。
不是李芙蕖脾氣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誡過這個好似真境宗門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錢,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錢,天底下真正值錢的,只有錢。
姜尚真先前這句有感而發的言語,「昔我往矣」,意思其實很簡單,我既然願意當面跟你說破此事,意味著你劉老成當年那樁情愛恩怨,我姜尚真雖然知道,但是你劉老成可以放心,我不會有任何噁心你的小動作。
劉老成倒也不客氣,就真的放心了。
至於劉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其實也就變成了三個。因為那個對外宣稱閉關的玉圭宗高人,或者準確說是桐葉宗的老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當時擺出了四人合力圍殺的架勢,可真正出手的,只有兩人。劉老成和劉志茂只負責壓陣,或者說是看戲。
殺雞儆猴。
就在這宮柳島一島之地,酈采和姜尚真,一人拔劍出鞘,一人祭出柳葉,那個從桐葉宗攜帶重寶轉投玉圭宗的老傢伙,看到酈采之後,連與姜尚真這個瘋子玉石俱焚的念頭都沒有,可惜想逃沒逃成,於是就死了。可以說打得半點都不蕩氣迴腸,就連許多宮柳島修士,都只是察覺到一剎那的氣象異樣,然後就天地寂靜,雲淡風輕月兒明了。
姜尚真突然說道:「以後遇上神誥宗道士,讓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點,夾著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對錯,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不小心打死了對方,真境宗祖師堂一律砍下這位『英雄好漢』的頭顱,由李芙蕖送往神誥宗賠罪。」
劉老成點頭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劉老成搖搖頭。
不難理解。
樹大招風,眾矢之的。
真境宗在寶瓶洲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看似風光無限,其實處處皆敵,例如大驪宋氏鐵騎。
不過理解歸理解,姜尚真這個年輕宗主,願意低頭到這個份兒上,劉老成還是有些佩服的。
這個手握一座雲窟福地的譜牒仙師,簡直比山澤野修路子還野。
姜尚真嘆了口氣:「如今我的處境,其實就是你和劉志茂的處境,既要強大自身,積蓄實力,又要讓對手覺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驪宋氏最終會推出哪個人來掣肘我們真境宗。寶瓶洲什麼都好,就是這點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個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徹底掌控山上山下。換成我們桐葉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遙。」
劉老成笑道:「以前的書簡湖,其實也是如此,周邊諸國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搖搖頭:「不一樣。書簡湖這種無法之地,有點類似遠古時代的蠻夷之地,世間萬妖肆虐無忌,天上神靈以人間香火為食,地上妖族以人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聖人的分開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會如此,事實上我們幾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緩緩而行:「如今我們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談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怪物精變,鬼物陰靈,是什麼?是遠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跡罕至的山野湖澤。哪怕有近在人間、與我們共處的,依舊被無比煩瑣的規矩束縛,故而會言之鑿鑿說那有妖魔作祟處便是天師出劍處。市井坊間,處處有那桃符、門神,香火裊裊的祖宗祠廟,可以去寺廟道觀祈福祛災,會有上山訪仙,各種機緣。」
姜尚真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摘了柳環,隨手丟入湖中:「那麼如果有一天,我們人,無論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與他們位置顛倒,會是怎樣的一個處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劉老成說道:「我不會去想這些。」
姜尚真點頭道:「沒關係。因為有人會想。所以你和劉志茂大可以清清凈凈,修自己的道。因為哪怕以後天翻地覆,你們一樣可以避難不死,境界足夠高,總有你們的退路和活路。且世道再壞,好像總有人幫你和劉志茂來兜底,你們就是天生躺著享福的。嗯,就像我,站著掙錢,躺著也能掙錢。」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姜尚真笑問道:「可如果所有山巔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劉老成這般想……」
劉老成搖頭道:「不會的。」
姜尚真撓撓頭,唏噓道:「所以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們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哪裡需要多說多想,那些不好,我們咬牙切齒,能夠惦念很久。」
劉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這位宗主跟自己說這些,圖什麼。
姜尚真已經轉移話題,他意態閑適,再無先前的那種異樣情緒,腳步輕鬆:「江湖演義小說里,英雄的朋友,都做著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說里,人心起伏,鬼魅橫行,總歸是善惡皆有報。劉老成,你看這些雜書嗎?」
劉老成搖頭道:「從來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劉老成知道這位宗主是在說玩笑話,自然不會當真。
這位宗主每天都很無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書簡湖水邊四大城池當中閑逛,每次返回,都會給那個劍仙酈采懷抱而來的孩子買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夠耗上很久。有些時候,劉老成都會感到鬱悶,到底是姜尚真讓人琢磨不透的那種性情,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還是登高之後,本心與性情逐漸轉變,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處渡口:「劉志茂閉關之前,跟我討要了青峽島、素鱗島在內的舊有地盤,打算送給弟子顧璨。因為他不知道,雲樓城附近那塊地盤,我是專門划給顧璨的。不過顧璨那個少年,聽聞此事後,小小年紀,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劉老成說道:「這個小子,留在書簡湖,對於真境宗,可能會是個隱患。」
姜尚真轉過頭,笑容玩味。
劉老成坦誠笑道:「自然不只是我和他以及青峽島有仇的關係。我劉老成和真境宗,應該都不太願意看到顧璨悄悄崛起,養虎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覺得顧璨最大的倚仗是什麼?」
劉老成說道:「當然是那個已經不在書簡湖的陳平安,以及陳平安教給他的規矩。跟陳平安關係不錯的關翳然,或者還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會暗中盯著顧璨的一舉一動,這就意味著關翳然當然會順便盯著我和劉志茂,還有真境宗。這些,顧璨應該已經想到了。」
對於所謂的養虎為患一事,姜尚真不置可否。
劉志茂雖然境界比劉老成低,但跟大驪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劉老成更奢望當一個名副其實的書簡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劉老成看得更遠,當然歸根結底,還是涉及了劉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他腦子轉得更多一些。而作為野修,劉老成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純粹,想得也就沒那麼雜亂。
其實劉志茂閉關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顧璨,姜尚真猜得出所為何事。
贈書傳道。
跟真境宗討要回青峽島,則是為顧璨的一種深遠護道。因為劉志茂同樣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樁長遠謀划。
與其讓大驪宋氏扶植一個未知勢力來針對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動把合適人選送上門去。對雙方而言,這是最不「內耗」的一種明智選擇。
姜尚真兩次大搖大擺去往龍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裡。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讓人去琢磨細究的事情。
落魄山陳平安,真境宗姜尚真,中間那座橋樑,就是青峽島和顧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難關,從來不在什麼顧璨、書簡湖,甚至不在神誥宗,而是在兩個大勢——一個是大驪鐵騎吞併一洲,一個是另外一個需要擋下的更大的大勢——之後。那個時候,才是真境宗需要從選擇變成抉擇的關鍵時刻。
不過這些,別說劉老成,就算是劉志茂,都被蒙在鼓裡。真境宗這麼一座龐然大物就這麼擺在了兩個野修眼中,他們會去多想一些看似與己無關的深處學問嗎?
山澤野修,除了自身修為有些斤兩、拳頭大一點外,還懂什麼?
一輩子吃夠了譜牒仙師的白眼、打壓,但是到頭來,還只是痴痴想著境界就是一切道理。就不會好好思量一番,為何玉圭宗會有一個即將飛升境的宗主,為何他姜尚真能夠擁有今天的這份家業?先後順序,不能搞錯了。如今規矩森嚴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時候,誰不是人間大地上苟延殘喘的泥腿子出身?誰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牽線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間的山澤野修,事實上,他當年在北俱蘆洲遊歷,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當野修當得很不錯。
姜尚真望向那座綠波蕩漾的書簡湖,輕聲道:「夫子們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輕,弟子學生從來忘性大,不記打,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夫子們有沒有自己的柴米油鹽需要揪心,會不會有一天說失望就失望了。世間所有喜歡心平氣和講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絕望了。」
劉老成依舊心中沒有太多感觸。
姜尚真突然轉頭問道:「一個玉璞境的宗主,與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聽。那麼仙人境呢?」
劉老成頓時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畢竟聖人有雲,不教而誅謂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來不該這麼早告訴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鴉兒身上的那件鎮山之寶,才是你和劉志茂的真正生死關。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和你們山澤野修講道理,拳頭足矣,多花心思,簡直就是耽誤我姜尚真花錢。」
不是耽擱掙錢,是耽誤他花錢。
劉老成面無表情,沒有多說一個字。
久違的困局險境,久違的殺機四伏。
姜尚真嘆了口氣:「我以前總覺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壞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后,就會變得聰明一些,但是這麼多年看下來,其實挺失望的。劉老成你如果不抓點緊,真的潛下心來,好好修一修心境,轉變一些想法念頭上的根本脈絡,別說追上我,就是劉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後,當然,還有那個顧璨,遲早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這個首席供奉,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未來挺長一段光陰始終螻蟻一般的顧璨,你竟是一輩子殺不得,劉志茂已經與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視。」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隨手一旋,雙手搓出一顆水運精華凝聚的碧綠水珠,然後輕輕以雙指捏碎:「你以為當年那個賬房先生登島見你,是在仰視你嗎?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個時候你身上聚攏起來的規矩。可是遲早有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幾十年?一甲子?就變成你劉老成哪怕雙腳站在宮柳島之巔,那人站在此處渡口,你都會覺得自己矮人一頭。」
劉老成說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說話,就是中聽些。所以你要好好讀書,我要好好修行啊。」
劉老成嘆息一聲。
姜尚真沒來由說道:「興許有一天,我可能會重返桐葉洲坐鎮玉圭宗,那麼你就會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劉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壓境壓在玉璞境瓶頸,讓他連破境躋身仙人境都沒膽子,若是你那會兒心情不錯,加上覺得對你再無威脅,就大度些,讓他躋身仙人境,由著他再去創建寶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雙手籠袖:「這不是給你劉老成畫餅,我姜尚真還不至於如此下作。」
劉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專門有人搜集桐葉洲那邊的所有山水邸報,其中就有傳聞,穩居桐葉洲仙家第一寶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經閉關,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飛升境。而老宗主荀淵,劉老成其實不算陌生,畢竟一起走了很遠的寶瓶洲山水。
其實劉老成本就是荀淵欽定的真境宗供奉。不過在姜尚真這邊,這點香火情,半枚銅錢都沒有用。
劉老成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天大地大,難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壯志,點點頭,沉聲道:「那麼從現在起,我劉老成就可以誠心誠意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轉過頭,輕輕拍了拍劉老成的肩頭:「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先前我有些話說得難聽了,劉老哥別介意啊。」
劉老成猶豫了片刻。
姜尚真說道:「自家人,你當然可以說幾句難聽話,你不介意,我這個人,萬事不煩惱,只煩錢太多。」
劉老成板著臉道:「姜宗主,你怎麼這麼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臉頰,思量片刻,然後恍然大悟道:「大概因為你不是女子吧。」
青鸞國那邊,有一個風姿卓絕的白衣少年郎,帶著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國形勝之地。
在這之前,這個少年在寶瓶洲唯一一個上五境野修劉老成家鄉的蜂尾渡,從一個家道中落的漢子手中「撿漏」了一枚文景國的亡國玉璽。
不過這文景國,可不是覆滅於大驪鐵騎的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皇曆了。
文景國的那個亡國太子爺,似乎也從無復國的想法,這麼多年過去了,始終都沒有下山,如今依舊在山上修道。而如此一來,文景國哪怕還有些殘餘氣運,事實上也等同於徹底斷了國祚。因為任何一個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為皇帝君主,這是人間鐵律。
除了這枚低價購入的玉璽,少年還去看了那棵老杏樹,「帝王木」「宰相樹」「將軍杏」,一樹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邊駐足,大樹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樹洞那邊嘀嘀咕咕了半天。
隨後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璽的少年,用一個「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頭,與一個走扶龍路數的老修士,以一賭一,贏了之後,再以二賭二,又險之又險贏了一局,之後繼續全部押註上桌,以四賭四,以八賭八,竟然一路贏了下來。那個姓崔的外鄉人,賭性之大,簡直失心瘋,最後竟然揚言以到手的十六寶,賭對方僅剩的一枚,結果還是他贏。
就這樣靠著狗屎運,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餘文景國十六寶。白衣少年將那些價值連城的傳國玉璽,一股腦兒隨便裝在棉布包袱當中,讓一個纖弱稚童背著,大搖大擺下山。下山路上,包袱中哐當作響。
那個擔任老僕的琉璃仙翁,在下山路上總覺得背脊發涼,護山大陣會隨時開啟,然後被人關門打狗,當然最後是誰打誰,並不好說。可是琉璃仙翁擔心法寶不長眼睛,崔大仙師一個照顧不及,自己會被誤殺啊。琉璃仙翁很清楚,崔仙師唯一在意的,是那個眼神渾濁不開竅的小傻子。所幸那座山頭的賭運,總算好了一次,沒動手。
這一路,一行三人沒少走路。
看過了雲霄國所謂鐵騎的京畿演武,欣賞過了慶山國京城的中秋燈會,可惜琉璃仙翁沒能見到那慶山國皇帝古怪癖好的「豐腴五媚」,有些遺憾,不然長長見識也好。不過崔仙師購買了一本膾炙人口的《錢本草》,不是什麼珍稀的殿本善本,只是從尋常書肆買到手,不過經常在山野小徑上邊走邊翻看,說是有點嚼勁。
過了青鸞國邊境,崔仙師就走得更慢了,經常隨便拿出一枚玉璽,在那個被他昵稱為「高老弟」的稚童臉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遊學富貴子的僕役挑夫,挑著雜物箱。不過他覺得比起那個經常被騎馬的「高老弟」,他其實已經很幸運了,所以經常告誡自己,得惜福啊。
至於崔大仙師許多隨性而為的舉止,琉璃仙翁早已見怪不怪。
例如他們曾湊巧遇上一撥山澤野修,三個山澤野修中有人名叫呂陽真。他們同行過一段路程。琉璃仙翁想不明白,這種螻蟻野修,有什麼資格與崔大仙師相談甚歡,到最後還得了崔大仙師故意留下的一樁機緣。在一處避雨洞窟,三個山澤野修「不小心」觸動機關,於是其中一個陣師得了一大摞名為黃璽的符紙,若是折算成神仙錢,絕對是一筆巨大橫財,可謂洪福齊天。呂陽真兩人,也有不小的收穫。相信那三人,當時的感覺,就像一腳踩在狗屎當中,剛想罵人,抬起腳一看,哎喲,狗屎下邊藏著金子。
琉璃仙翁當時看著那三個欣喜若狂的山澤野修,商量之後,還算講點義氣,扭扭捏捏想要勻一些神仙錢給崔大仙師,崔大仙師竟然還一臉「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納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那叫一個難受。
想不明白怎麼辦?那就別想了嘛。琉璃仙翁這個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別拎得清楚。
至於在雲霄國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齋那邊,白衣少年雙手叉腰,站在山門口那邊大聲叫賣,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宮圖。然後當然是買賣沒談成,仁義也沒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氣勢洶洶下山追殺。
但這種事,根本不算事。
琉璃仙翁覺得自己這一路,已經修心大成!
除了這些玩鬧,崔大仙師偶爾稍稍認真起來,更是讓琉璃仙翁佩服不已。在那金桂觀中,崔大仙師與觀主坐而論道,聊著聊著,老觀主就進入了坐忘之境。
那個觀主名為張果,龍門境修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躋身金丹境的跡象。看得琉璃仙翁艷羨不已。
在那泉水滾滾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大仙師坐在一口井口不知為何封堵的水井上,和一位在寺外說法遠遠多於寺內講經的年輕僧人開始講經說法。
兩人皆白衣,一儒一僧。
雙方起先是辯論那「離經一字,即為魔說」。琉璃仙翁反正如聽天書,半點不感興趣。稚童「高老弟」則蹲在竹門那邊,聽著裡邊的各說各法,雖有些咿咿呀呀,但仍是不會開口說話。
最後白衣飄飄的崔大仙師,盤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連笑著說了幾句禪語:「十方坐斷,千眼頓斷?不妨坐斷天下人舌頭?那要不要恨不將蓮座踢翻,佛頭捶碎?」
然後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塊封堵水井的青石。
崔大仙師一襲白衣懸停井口上,又大笑問道:「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那個白衣僧人低頭合十,輕輕唱誦一聲。
崔大仙師最後又笑道:「佛經有點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兩扇門,看不破便打不開。」
年輕僧人抬起頭,會心而笑,緩緩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鈍似我人間無。」
然後琉璃仙翁便瞧見自家那位崔大仙師,似乎已經盡興,便跳下了水井,一拍稚童腦袋,大笑而走。
三人一起離開白水寺的時候,崔東山大袖翻搖,步伐浪蕩,嘖嘖道:「若此頑石死死不點頭,埋沒於荒煙草蔓而不期一遇,豈不太可惜哉?!」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沒聽明白,只是不懂裝懂,點頭道:「仙師你老人家除了學問大,不承想還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參加三教辯論都沒問題了。」
崔東山笑罵道:「放你個臭屁!」
琉璃仙翁笑容有些尷尬,可還是點頭道:「仙師都對。」
崔東山轉頭:「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這邊當和尚?」
琉璃仙翁哭喪著臉道:「不要啊,我可真沒那修習佛法的慧根!半點也無!」
隨後崔東山帶著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鸞國京城,見了一個小道觀的觀主。
道觀名為白雲觀,豆腐塊大小的一個僻靜地方,與市井陋巷毗鄰,雞鳴犬吠,稚童嬉戲,攤販叫賣,嘈嘈雜雜。
崔東山在那邊借住了幾天,捐了不少香油錢,當然也沒少借書翻書。那個觀主別的不多,就是藏書多。而且那個籍籍無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總總的讀書心得,就將近百萬字,崔東山看這些更多。那個觀主也沒有敝帚自珍,而是樂於有人翻閱,關鍵這個負笈遊學的外鄉少年,是個出手闊綽的大香客,對於觀主來說,自己的白雲觀,總算不至於揭不開鍋了。
崔東山告辭離去的那天清晨,一個好不容易過了幾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捨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得小道童的觀主師父都有點心酸了,自己這個師父當得是多不稱職?
崔東山已經快走了半天了,小道童還在那邊哀怨呢,拎著掃帚打掃道觀滿地落葉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然後就有七八輛牛車浩浩蕩蕩來到白雲觀外,說是送書來了。牛車之上裝滿了諸子百家的各色書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觀裡邊搬運。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觀主那叫一個目瞪口呆。
不過當從最後一輛牛車上邊拿下一塊匾額的時候,觀主喊來歡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書房。匾額上書兩字——「齋心」。
離開青鸞國京城后,琉璃仙翁擔任一輛馬車的車夫,崔東山坐在一旁,稚童則在車廂裡邊打盹。
琉璃仙翁輕聲問道:「仙師,那個白雲觀的觀主,又非修道之人,為何對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東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麼揮動著兩隻雪白袖子,說道:「他啊,與我前後兩位先生,都是一種人。太平盛世,並不彰顯,一到亂世,那就是……」
琉璃仙翁靜待下文,可是久久沒有後續。
等到琉璃仙翁已經放棄答案的時候,崔東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東山停下雙手,緩緩道:「尋常教書匠,可以讓好學生的學問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學生也教,壞學生也管,願意勸人改錯向善。至於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願意對世間無教不知之大惡,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這種人,他們人走在哪裡,學塾和書聲其實就在那裡了,有人覺得吵,無所謂,有人聽得進,便是好。」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他們都不是什麼飄搖世道的修補匠,而是世間人心的源頭清泉,流水往下走,經過人人腳邊,故而不高,誰都可以低頭彎腰,掬水而飲。」
崔東山猛然起身,高高舉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飛揚:「人間多有肥甘凝膩物,人人嚮往,自然無錯,理當如此,可口渴之時便有水喝,憑君自取,豈不快哉,豈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駕駛馬車。
唉。崔大仙師盡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怪話。
結果琉璃仙翁後腦勺挨了一腳,崔東山罵道:「他娘的,你就沒一句馬屁話,沒點掌聲?!」
琉璃仙翁嚇了一大跳,趕緊開始打腹稿,醞釀措辭。只是這溜須拍馬的言語,也不是說有就有的啊,何況被崔大仙師這麼一嚇,琉璃仙翁絞盡腦汁也沒琢磨出半句合適的好話。
好在身後那人已經說道:「算了,反正你這輩子都沒福氣去落魄山。」
隨後琉璃仙翁便輕鬆了幾分。因為馬車周邊,一隻只摺紙而成的青色鳥雀宛如活物,縈繞飛旋。不是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購買的黃璽符紙,而是材質色澤如雨過天晴的清白符,據說是道家宗門寶誥的專用符紙,極為珍稀昂貴。
琉璃仙翁也算符籙一脈的半個行家了,所以還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紙,是一種蘊藉聖人真意的青色符紙,但沒有確切的名字。
只是這些寶誥清白符,被隨手拿來摺紙做鳥雀,崔大仙師,真的合適嗎?你老人家送我幾張當傳家寶也好啊。琉璃仙翁心中哀嘆不已。
這一路顛簸,其實琉璃仙翁真沒落著半點實惠,只希望將來哪天,崔大仙師覺得自己好歹沒有功勞,也有一份做牛做馬的苦勞吧。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馬,琉璃仙翁便心情稍好了幾分。車廂裡邊那個小痴獃,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馬。
崔東山突然說道:「繞路,不去柳家的獅子園了,去見一個可憐人。」
隨後琉璃仙翁按照崔東山給出的路線,平穩駕車,緩緩南下。
青鸞國這一路,關於柳氏獅子園的傳聞不少。
士林領袖的柳氏家主,晚節不保,身敗名裂,從原本好似一國文膽存在的清流大家,淪為了文妖一般的腌臢貨色,詩詞文章被貶低得一文不值不去說,還有更多的髒水當頭澆下,避無可避,擁有青鸞國四大私家園林之一的書香門第,頓時成了藏污納垢之地,市井坊間的大小書肆,還有許多刊印粗劣的艷情小本,流傳朝野上下。因此當次子柳清山遊歷歸來,在獅子園舉辦婚宴,迎娶一個籍籍無名的外鄉女子時,柳老侍郎沒有見到一個世交好友。
至於「大義滅親」的長子柳清風,早早被柳氏族譜除名,如今官也當得不大,據說是當了個主政漕運疏導的佐官,相較於以前的縣令,官是升了,但是沒有人覺得這種人在最重名望清譽的青鸞國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說不定哪天就連那一身官皮都沒了,而且肯定無人問津,都不是一個值得茶餘飯後多聊幾句的笑話,太沒勁。
再者,如今的青鸞國,蒸蒸日上,國運昌盛。廟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輩出,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一派雲霞蔚然的大好氣象。
例如有一個年僅六歲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間,以神童之名,名聞朝野。今年京城中秋燈會上,年幼神童奉詔入京,被皇帝陛下與皇後娘娘召見登樓,孩子被一眼瞧見便心生寵溺的皇後娘娘親昵地抱在膝上,皇帝陛下親自考校這個神童的詩詞,要那個孩子按照命題,即興賦詩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懷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詩,皇帝陛下龍顏大悅,竟然破格賜給孩子一個「大周正」的官職。這是官員候補,雖非官場正職,卻是正兒八經的官身了,這就意味著這個孩子,極有可能不單單是青鸞國,而是整個寶瓶洲歷史上年紀最小的文官!
此時此刻,即將入冬,一條尚未徹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靜小路上,顛簸不斷的馬車車頂上,白衣少年崔東山盤腿而坐,那個稚童手裡拽著一種青鸞國特產的紙鳶,名為木鷂。只要絲線不斷,世間所有紙鳶,便註定可以高飛,卻無法遠走。
崔東山後仰躺下,怔怔望著那天上的紙鳶。我家先生,如今可好?
漕運重開一事,極其複雜,涉及青鸞國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邊,並沒有一味求快,而是顯得進展緩慢。
主持此事的官員品秩不算高,有三人,兩個是分別從戶部、工部抽調而來的離京郎中,還有一個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於朝廷沒有大肆宣揚此事,所以青鸞國朝野上下,對此關注並不多。看似兩個京官老爺更加務虛一些,地方刺史則是務實一些,實則不然,而且恰好相反。那個原本以為就是走個過場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臨時搭建的衙署中才發現兩個品秩還不如自己的清貴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詳細,條條框框,近乎煩瑣,以至於連他這個熟稔地方政務的封疆大吏都覺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戶部、工部兩個來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還有一個從五品的輔佐官員,姓柳名清風。
刺史洪大人對這個姓柳的官場後進,真是唾棄得很,江湖上賣友求榮,就已經是人人不屑,更別提在官場上賣父求榮的王八蛋玩意兒了。洪刺史覺得每天和這種人一起議事,隔天都得換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渾身不得勁。
洪刺史這大半年來,對柳清風始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兩個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對此故意視而不見,至於柳清風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虛的緣故,一直在洪刺史那邊假裝恭謹,而且桌上商議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細節,柳清風幾乎從來不主動開口言語,唯有兩個京官郎中詢問細節他才會說話。
這天在一段漕河旁邊的村落,有跳竹馬的熱鬧可看,一個已經來回走過兩趟舊漕河全程的讀書人,帶著一個名叫柳蓑的少年書童,一起坐在一堵黃泥矮牆牆頭上,遠遠看著那邊鑼鼓喧天。竹馬以竹篾編製而成,以五色布纏裹,分前後兩節,吊扎在跳竹馬之人的腰間,按照鄉俗,正衣騎紅馬,青衣騎黃馬,女子騎綠馬,書生騎白馬,武夫騎黑馬,各有寓意。
讀書人其實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有官身的讀書人了,肌膚曬得黝黑髮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獨腳上那雙十分結實卻老舊的麂皮靴子,不是尋常村野門戶能夠有的。
跳竹馬不是每個村子都會走過,得看哪個村子出錢,錢多錢少,跳竹馬又會按價而跳。這個村子明顯就是給錢頗多,所以跳竹馬尤為精彩。
牆頭附近還有不少從別的村子趕來湊熱鬧的浪蕩子,對著那個富裕村子裡邊的少女,指指點點,言談無忌,說哪家閨女的胸脯以後一定會很大,說哪戶人家的少女一定是個生兒子的,牆頭四周嬉笑聲此起彼伏,還有人爭執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比一比到底誰才是方圓數十里最水靈的娘們,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讀書人柳清風也看那些他們指指點點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書童便有些無奈,老爺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經。
柳清風微笑道:「女子本質,唯白最難,其實胖瘦無礙。」
柳蓑無奈道:「老爺你說是便是吧。」
柳清風笑道:「你還小,以後就會明白,女子臉蛋不是最緊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柳蓑翻了個白眼:「老爺,我明白這些作甚,書都沒讀幾本,還要考取功名,和老爺一般做官呢。」
柳清風點點頭:「你是讀書種子,將來肯定可以當官的。」
柳蓑頓時興高采烈。
老爺說話,不管是什麼,從來作準!
他們的遠處,跳竹馬那邊的近處,喝彩聲叫好聲不斷。倒是他們這邊牆頭附近,雖然看客不少,但好些人都在挑三揀四,不以為然,而且嗤之以鼻的更多,所以掌聲稀疏。
柳蓑輕聲問道:「老爺,你學問大,都曉得那些跳竹馬的淵源,那你來說說看,是真的沒跳好嗎?我覺得挺好啊。」
柳清風小聲說道:「當然好啊,但是咱們不花錢,幹嗎要說好,天底下的好東西,哪個不需要花錢?」
柳蓑一頭霧水:「這是什麼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摸了摸柳蓑腦袋:「別去多想這些,如今你正值讀書的大好時光。」
柳蓑點點頭,想起一事,好奇問道:「為何先生最近只看戶部賦稅的歷代檔案?」
柳蓑如今還不清楚,這可不是他家老爺如今這個官身可以翻閱的,況且還是專門有人悄悄送到書案。
柳清風輕聲道:「翻看史書,都是後世帝王讓人寫前朝人事,難免失真,但是唯有錢財出入一事,最不會騙人。所以我們讀史,有機會的話,一定要看看歷朝歷代掌管財權之人的生平履歷,以及他們鑄造、推行各種大小錢的經過。以一人為點,以一朝國庫盈虧為線,再蔓延開來,會更容易看清楚國策之得失。」
柳蓑撓撓頭。
柳清風眺望遠方的熱鬧喧囂,笑道:「你一樣不用著急,以後只要想看書,我這邊都有。」
柳蓑見今天老爺喜歡聊天,便有些開心。因為那兩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個人,而且那會兒老爺也不太愛說話,都是看著那些沒啥區別的山山水水,默默寫筆記。
柳蓑趁著老爺今兒願意多說,他便多問了:「老爺,為什麼你到了一處地方,都要跟那些城池、鄉野學塾的夫子先生們聊幾句?」
柳清風說道:「讀書種子怎麼來的?家中父母之後,便是教書先生了,如何不是我們讀書人必須關心的緊要事?難不成天上會憑空掉下一個個滿腹經綸並且願意修身齊家的讀書人?」
柳蓑嗯了一聲:「老爺還是說得有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這件事,你倒是可以現在就好好思量起來。」
柳蓑點頭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青壯男子、高大少年飛奔而來,見著了柳清風和書童柳蓑這塊風水寶地,一人躍上牆頭,道:「滾一邊去。」
少年書童柳蓑面有怒容,不承想自家老爺已經站起身,什麼話都沒說,就默默跳下了矮牆牆頭,他只好跟著照做,去別處欣賞跳竹馬,只是再看,便看得不真切了。把柳蓑氣得不行。
柳清風站在別處,伸長脖子,踮起腳,繼續看那村莊曬穀場的跳竹馬。
柳蓑悶悶不樂。自家老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好,這點不太好。
「不與是非人說是非,到最後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風笑道:「不與偽君子爭名,不與真小人爭利,不與執拗人爭理,不與匹夫爭勇,不與酸儒爭才,不與蠢人施恩。」
這是不爭。
其實還有爭的學問。不過柳清風覺得和身邊少年晚一些再說會更好。年少讀書郎,不用心讀書,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只需不犯大錯就行了。
柳蓑鼓起勇氣,第一次反駁無所不知的自家老爺:「什麼都不爭,那我們豈不是要一無所有?太吃虧了吧。哪有活著就是給人步步退讓的道理。我覺得這樣不好!」
柳清風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搖頭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風收回視線,轉頭看著柳蓑,打趣道:「這麼笨,怎麼當我的書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風突然說道:「走了。」
柳蓑跟著柳清風一起離開。
柳清風緩緩而行,想著一些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還有問題,只是一看到老爺這個模樣,就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打攪老爺了。
李寶箴如今的作為,柳清風只會袖手旁觀。
李寶箴的野心,也可以說是志向,其實不算小。
這個大驪南方綠波亭諜子的幾大頭目之一,在做一個嘗試,從底層開始細細謀划,讀書種子、江湖豪俠、士林領袖、廟堂官員,在他李寶箴進入青鸞國后,所有人都開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當然這些人如今幾乎全是年幼無知的孩子,例如那個獲封「大周正」的神童。
聽上去很不合禮,陰謀意味十足,顯得陰氣森森、殺氣騰騰,實則不盡然。李寶箴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個目的,不是要當什麼青鸞國的幕後皇帝,而是能夠有一天,連那山上仙家的命運,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掌控。道理很簡單,連修道坯子都是我李寶箴與大驪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復一年,修道坯子成了某個開山老祖或是一大撥山門砥柱,長此以往,再來談山下的規矩一事,就很容易講得通了。
在這期間,那個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冷眼旁觀,偶爾還會制定幾項李寶箴本人都必須遵守的規矩。
柳清風對於李寶箴的謀划,從意圖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說句難聽的,要麼是他柳清風玩剩下的,要麼就是他柳清風故意留給李寶箴的。
比如今年以來,青鸞國又有幾個文壇名士聲名狼藉。怎麼做?依舊是柳清風當年教給李寶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將那幾人的詩詞文章說成足夠比肩陪祀聖人,將那幾人的人品吹噓到道德聖人的神壇。然後有人出來說幾句中允之言,繼而開始悄然蓄勢,開始引領文壇輿論,誘使中立之人由衷厭煩那幾個其實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道德聖人。最後就更簡單了,你們不是道德無瑕的聖人嗎?那就以隨口胡謅的言語大肆編派,以私德有虧攻訐那幾人。這個時候,就輪到江湖、市井發力了,雲遊四方的說書先生,私家書肆掌柜,開始輪番上陣,當然還有李寶箴自己私底下籠絡的一撥「御用」文人,開始痛心疾首,仗義執言。到最後,文壇名士一個個身敗名裂,而無形中推波助瀾的老百姓,當真介意真相嗎?可能會有,但註定不多,絕大多數,不就是看個熱鬧?就像柳清風今天這樣,遠遠看著那跳竹馬的熱鬧。
為何要奢望本就是圖個熱鬧的眾人去多想?柳清風就不會。
何況天底下從來沒有不散場的熱鬧。喧囂過後,便是死寂。歷來如此。
柳清風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開了一個好頭啊。」
何況李寶箴很聰明,很容易舉一反三。
柳清風突然停下腳步,對身邊少年書童說道:「柳蓑,記住,如果將來有一天,不管是誰來勸你害我,無論是當一枚長線隱蔽的棋子,還是比較匆忙的倉促刺殺,你只管點頭答應,不但答應對方,你還要手段盡出,竭力而為,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和留情。」
柳蓑臉色慘白,腦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要說這種嚇人的言語。
柳清風神色如常,輕聲道:「因為你肯定無法成功。我將你留在身邊,其實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須救你一次,省得你為了所謂的道義,白白死了。在此期間,你能夠從我這邊學到多少,積攢多少人脈,最終爬到什麼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於為何明知如此,還要留你在身邊,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為第二個李寶箴,而且比他更加聰明,聰明到最終真正裨益世道。」
柳蓑滿臉淚水,是被這個陌生的自家老爺嚇的。
柳清風輕聲問道:「記住了沒有?」
柳蓑抹了把眼淚,點頭。
柳清風微笑道:「很好,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就要嘗試忘了這些。不然你是騙不過李寶箴的。」
片刻之後,難得有驚訝時候的柳清風竟有些驚訝了。因為一個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來,但是那個大驪派給自己的貼身扈從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崔東山手裡拎著一隻紙鳶,笑容燦爛:「柳清風,我扛著小鋤頭,挖自己的牆腳來了。你跟著那個老王八蛋廝混,沒啥出息的,以後跟我崔東山混吧。再說了,我的是我的,他的還是我的,跟他客氣什麼。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數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著。」
柳清風笑道:「這可有點難。」
柳清風如今可以翻閱綠波亭所有機密諜報,所以對方的隱蔽身份他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對方其實也足夠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
崔東山將手中紙鳶拋給柳清風,柳清風抓住后,低頭一看,並無絲線,便笑了。
柳清風抬起頭,搖頭道:「你應該知道,我柳清風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從來不是我們讀書人追求的。」
崔東山大步前行,歪著腦袋,伸出手:「那你還我。」
柳清風笑道:「當然有人白白送我,更好,我就收下不還了。」
崔東山嘖嘖道:「柳清風,你再這麼對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幫我家先生代師收徒了啊!」
柳清風笑眯眯問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聖?」
崔東山站在原地,雙腳不動,肩膀一聳一聳,十分調皮,笑嘻嘻道:「你早就見過了啊。」
柳清風想了想:「猜不出來。」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為表誠意,我就不跟你賣關子了,我家先生,正是當年害你牛車落水的那個人。」
柳清風愣了半天,試探性問道:「陳平安?」
崔東山也愣了一下,結果一瞬間,他就來到柳清風跟前,輕輕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風腦袋上,打得柳清風身形踉蹌,差點跌倒。只聽崔東山怒罵道:「他娘的小崽兒也敢直呼我家先生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