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劍
·第八章·
起劍
一年老一年輕,兩個道人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他和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個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佔「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
其實不是不可以僱用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只不過委實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里的銀子也不答應。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他老人家跟著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穀,這數百里路程實際上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做弟子的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著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個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獃。
火龍真人睜開眼睛,微笑道:「也是個愛睡覺的,出息肯定不會小。」
張山峰委屈道:「師父,我上山那會兒,年紀小,愛睡覺,師父怎麼不說這話?為何次次師兄都拿雞毛當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師兄總說資質和他一樣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師父不管,他這個師兄也不能見我荒廢了山上修行的道緣。好嘛,到最後我才曉得,象之師兄其實才洞府境修為,可師兄說話,從來口氣那般大,害得我總以為他是一個金丹地仙呢。所以師兄老死的時候,把我給哭得那叫一個慘,既捨不得象之師兄,其實自個兒也是有些失望的,總覺得自己既笨又懶,這輩子連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龍真人笑道:「師父的諭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雞毛?再說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龍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雲、指玄四大主脈,哪怕火龍真人從未刻意訂立什麼山規水律,任何門下子弟隨意逛盪趴地峰其實都無任何忌諱,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內的開峰大修士,都不準各脈子弟去趴地峰打攪真人睡覺,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愛出門,修為也確實不高。所以別脈修士,不管輩分高低,幾乎人人都像太霞元君關門弟子顧陌那樣,對於趴地峰師伯師叔,或是師伯祖、師叔祖們,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輩分高、道法低了。
在這期間,趴地峰道人當中,大概又數張山峰被蒙蔽得最多。興許在元君李妤他們這些大修士眼裡,這個小師弟屬於燈下黑得無藥可救了,不過看師父與這小師弟,處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
這還不算什麼,當年張山峰揚言要下山斬妖除魔,師父火龍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說既然下山歷練,就乾脆走遠一點,因為趴地峰周邊沒啥妖魔作祟嘛。
結果張山峰這一走,不但直接遠離了趴地峰,後來乾脆就遠遊到了寶瓶洲,除了太霞元君當時處於閉關之中,桃山、白雲和指玄三脈的開峰祖師,其實都有些慌張,生怕小師弟離自家山頭太遠,會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個戰力完全可以當作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師父准許他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暗中護道,但是火龍真人沒有答應,說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護道不成事。
三脈開峰祖師都覺得還是有些不妥,只是師父歷來說話即法旨,他們不敢違逆,不過白雲一脈的祖師,與其餘兩個師弟私底下合計一番,覺得師父對小師弟不上心,他們當師兄的必須肩負起護道責任,然後這個道門老神仙便與兩個師弟,一起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下山後改變路線,悄悄護送了張山峰一程。
所以張山峰在山下斬妖除魔的兇險經歷,以及坎坷之後的那份心境失落,白雲祖師知道,也就意味著其餘兩脈也清楚。尤其是當指玄祖師得知張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時,桃山祖師掐指一算,大驚失色,前者更是再也按捺不住,便打算哪怕師父不准他跟隨,也要讓指玄峰師弟背劍下山,為小師弟護道一程,不承想火龍真人突然現身,攔下了他們。指玄峰祖師還想要辯解什麼,結果被師父一巴掌按住腦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閉關石窟那邊,當火龍真人轉頭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脈嫡傳弟子時,後者立即說:「無須勞駕師父!」自個兒便返回山峰閉關去了。
再後來,白雲一脈祖師得到趴地峰祖師堂的飛劍傳信后,立即乖乖趕回了趴地峰,毫無懸念地挨了一頓罵。不過離開趴地峰的時候,白雲一脈祖師滿臉喜氣,桃山、指玄兩個師弟那會兒才知道,原來師父罵了師兄一頓,又賞了師兄一顆棗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師父算計當中,就看誰魄力更大,對小師弟更上心,敢冒著被師父問責的風險,毅然決然下山護送。兩個都是高人,瞬間便瞭然了一切,於是指玄峰祖師就追著白雲一脈的師兄,說要切磋一場。可惜師兄逃得快,沒給師弟撒氣的機會。
到了這座江畔青石崖,其實就已經臨近潁陰陳氏了,幾十里路途,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風,至少在心態上,依舊是只剩下幾步路了。
張山峰開口提醒道:「師父,這次雖然咱們是被邀請而來,可還是得有登門拜訪的禮數,就莫要學中土蜃澤那次了,跺跺腳就算和主人打招呼,還要對方露面來見我們。」
火龍真人點頭笑道:「好的。」
張山峰疑惑道:「書肆買來的那幾本書,當真不會讓那讀書人覺得我們無禮?」
火龍真人搖頭道:「贈書給讀書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禮數。」
張山峰略微心安。
其實張山峰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師徒二人所要見的是何人。
張山峰想起一件事:「師父,我們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靈氣洗心物外,不謁王侯,不朝天子。可那儒家門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讀書嗎?可如此讀書就能修出境界來,那麼豈不是世間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將浩然天下的書籍帶往其餘天下,尤其是那座蠻荒天下,豈不是天大的禍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撥修士,結果會有更多的妖族能夠攻打劍氣長城,這可如何是好?」
火龍真人笑道:「這些問題,確實問得好,不過不該我一個道門老頭兒來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禮數了。對不對?」
張山峰突然感到一陣清風拂面,轉頭望去,只見不遠處走來一位青衫老儒士,點頭而笑:「回答問題之前,我想知道帶了什麼書送給我?」
火龍真人一拍張山峰肩膀:「山峰,瞧見沒,有人向你討要禮物了。」
張山峰趕緊打了個稽首,稱呼一聲「陳老先生」,然後摘下包裹,取出三本書。
老人接過去,看了眼,有些無奈,跟張山峰致謝后,依然是收入袖中。
他陳淳安被世人視為亞聖一脈的弟子第一人,結果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卻送了他三本文聖一脈本該禁絕銷毀的書。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闢出物我兩無塵的清凈境地。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傳授給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須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張山峰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和張山峰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眾生讀書修行。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火龍真人氣笑道:「幹嗎,路邊隨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棄自家師父沒有神仙風範?」
張山峰眨了眨眼睛。心想,這是師父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
火龍真人指了指不遠處那座青色石崖:「那個就是夢中練劍的小子?」
陳淳安點頭道:「可惜以後還要還給寶瓶洲,有些不舍。這些年經常和他在此閑聊,以後估計沒有機會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說道:「那人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聲招呼?」
張山峰愣了一下,向師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辭,飛奔過去。
火龍真人和陳淳安沒有去往潁陰陳氏祠堂那邊,而是沿著江水緩緩而行,火龍真人說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餘東南桐葉洲、西南扶搖洲,你怎麼辦?」
陳淳安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劍氣長城,大軍如潮水,淹沒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懸山,陳淳安能否守住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說,那麼桐葉洲和扶搖洲,與他陳淳安又有什麼關係?
陳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實曾經勸過我,言下之意,相當於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麼別死,要麼乾脆早點死,別早不死不晚不死地死在某個時刻。」
火龍真人感慨道:「文聖前輩,看待人心人性,世無二人。」
火龍真人若論歲數,可比那個老秀才年長無數,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前輩。
陳淳安點點頭,沒有反駁。
他是亞聖一脈的中流砥柱,他陳淳安的自身學問,與那老秀才提倡的學問宗旨,在根本上就已背道而馳。
浩然天下的儒家聖人之爭,爭道的方向,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誰的大道更加庇護蒼生,裨益世道。君子之爭,爭理的大小對錯,要爭出一個是非分明。賢人之爭,才會爭自身學問的一時好與壞,筆下紙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煩瑣規矩,就是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護道人,而一位位儒家聖人的畫地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腳的作為。
那個在寶瓶洲南端老龍城,被亞聖親自出手重重責罰,被百家修士視為失去吃冷豬頭肉的七十二陪祀聖人之一,也曾在學問一事上,促使各洲各書院不同學脈道統的儒家門生大受裨益,從而以賢人躋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針對文聖老秀才那個不是弟子的弟子,且視如死仇,可老秀才依舊願意承認此人學問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自古而然。
兩個久別重逢的老人,聊著天底下最大的事情。兩個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為張山峰的年輕道士是和陳平安一起遊歷的至交好友后,劉羨陽十分高興,便向張山峰詢問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於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只能從山水邸報上面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吃儉用,雖然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個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且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別洲天下事。
相較於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不鬆懈,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越來越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有所得。
張山峰竹筒倒豆子,說了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於趴地峰年輕道士張山峰而言,恐怕就算知道自己錯過了當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也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峰,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他都不會太過亂道心。這可能也是張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峰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別,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峰摘下了身後背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個剛認識便已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著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跟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後只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劉羨陽緩緩拔劍出鞘,劍上有細微裂紋,銹跡斑斑。他屈指一彈劍身,劍輕輕顫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
張山峰疑惑道:「這把劍不算重吧?」
劉羨陽眯眼凝視著劍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細微漣漪。能夠瞧出這其中蘊含的玄機,與劉羨陽境界高低沒關係,事實上劉羨陽在一次次夢中,置身於許多荒誕不經的古戰場遺址,見識過了無數把好劍,許多已經可以拔出來,還有許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斷劍,劉羨陽至今依舊無法親手提起,但是劉羨陽習慣了一一記住那些劍的古篆劍名、劍鞘樣式、劍氣流溢出來的紋路,以及仔細感受每一把劍的劍意差異。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於他一個在夢中可以無視光陰長河流逝的「外鄉今人」,很多時候竟然依舊會被「昔年古人」的出劍當場攪爛所有神識念頭,不得不退出夢中,大汗淋漓。更慘的是,劉羨陽會當場吐血不已,隨後幾天之內,都會頭暈目眩。
故而對於劍,劉羨陽早已是此道行家。不談修為境界,只說眼界之高、眼界之廣,興許比起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猶有過之。
劉羨陽輕輕收劍歸鞘。
這把劍,他從沒在夢中見過。但是那份感覺,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戰場遺址上清晰感受過,置身其中,都會讓劉羨陽步履蹣跚,只覺得天地變重了幾分。至於此劍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說,興許是仿造得精妙,便帶了那麼一點「劍意」。
張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劍,再一轉頭,卻發現那個高大年輕人似乎很傷感。
張山峰有些疑惑,為何聽聞自己家鄉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還是一個不改初心的好人,劉羨陽的傷感會多於高興?
劉羨陽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眺望遠方,輕聲道:「你和陳平安認識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會知道,那個傢伙,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這樣。他膽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災殃。但是最早的時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間有鬼的一個人,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好像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很努力地活著了,如果還是要死,也已問心無愧,況且死了,說不定就會與人在別處重逢。」
劉羨陽呢喃道:「所以你認識的陳平安,變得那麼小心謹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絕對不可以死的理由。你會覺得,這種改變,有什麼不好呢?我也覺得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會活得很累。我們認識的時候,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了泥瓶巷有恩於他的娘倆,做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劉羨陽笑了笑:「我這輩子就只見他哭過兩次鼻子,最後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了杏花巷那邊傳來的一些風言風語,罵那泥瓶巷婦人和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大半夜起床,沒見著他,出了門,才看到他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外,滿臉淚水。
「我蹲在他身邊,知道了事情經過後,一開始還當個樂子看來著,便笑著問他,到底有沒有這檔子好事。我從小心就大,對於市井坊間那點腌臢事,從來沒心沒肺的。他當時哭得已經半點心氣都沒有了,便沒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傷透了心。這才沒繼續開他的玩笑。我不會安慰人,就只好陪著他。最後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說,顧璨他們家的恩情,是還一輩子都還不完的,以後再為他們娘倆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不能總讓人嚼舌頭說閑話,不能只顧著自己心裡邊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就做了,到最後,最不好受的,只會是顧璨和他娘親。」
劉羨陽後仰倒地,腦袋枕在雙手之上,說道:「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他,有沒有可能,顧璨他娘親其實根本就不介意那點閑言碎語,是你陳平安自己一個人躲這兒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過到最後,這種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不捨得。不捨得當下的那個陳平安,有任何的變化。我害怕說了,陳平安開竅了,對我劉羨陽就再也沒那麼好了,這些都是我當時的私心,因為我當時就知道,今天對顧璨沒那麼好了,明天自然會對我劉羨陽也少一些好了。可是從一個洲走到這裡,這麼多年過去后,我現在很後悔,不該讓陳平安一直是那個陳平安,他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的,為什麼一輩子都要為別人活著?憑什麼?就憑陳平安是陳平安?」
黃昏之時,江畔石崖,清風拂面,今夜應該還會是那明月在天。
張山峰沉默許久,小聲問道:「什麼時候回家鄉看看?」
劉羨陽躺在那邊,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最短十年吧。」
張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書上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們修道之人,其實很難,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幾個眨眼工夫,再回去家鄉,又能剩下什麼呢?又可以和誰炫耀什麼呢?哪怕家族猶在,還有子孫,又能多說些什麼呢?」
劉羨陽說道:「我對家鄉沒什麼感情,回去不是為了向誰證明什麼,所以返回寶瓶洲,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個小鎮,第一個想要見到的人,也不是陳平安。」
張山峰轉頭望去:「有心結?」
劉羨陽依舊閉著眼睛,微笑道:「死結唯有死解。」
劉羨陽睜開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寶瓶洲,挑一個中秋團圓夜,我劉羨陽要夢中問劍正陽山!」
張山峰輕聲問道:「不等陳平安一起?」
劉羨陽雙手環胸,大笑道:「別忘了,一直是我劉羨陽照顧陳平安!」
不過劉羨陽也沒忘記,其實兩人第一天認識,就是陳平安在那條泥瓶巷救了他劉羨陽。
張山峰沒覺得劉羨陽在說什麼大話,因為陳平安當年多有念叨,有個叫劉羨陽的傢伙,照顧他很多,也教會他很多。唯獨關於他們少年時的相逢與離別,陳平安一字未提。
劉羨陽突然轉頭望向東北方向,心有所動。
劉羨陽突然說道:「我得睡會兒。」
張山峰有些無奈,跟自己師父挺像啊。
遠處,一襲儒衫和一襲道袍,兩個老人同時感嘆一聲。尤其是火龍真人更是感傷。
因為當初那個遠遊倒懸山之前拜訪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個戰死在劍氣長城南方的北俱蘆洲劍仙。如今北俱蘆洲得知消息后,才會有此動靜。這是北俱蘆洲代代傳承的古老傳統。
舉洲祭劍,劍氣衝天,天下皆知。
芙蕖國那座小山頭之上,陳平安安安靜靜待了三天,既練拳也修行。
關於修道之人的吐納一事,陳平安從未如此專心致志,盤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時辰一到,劉景龍的那座可以抵禦元嬰三次攻伐的符陣,便自行消散。這些動靜才讓陳平安睜開了眼睛。
先前陳平安就已經脫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換上了一襲普通青衫,他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再次像那負笈遊學的青衫讀書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凈修行,除了煉化天地靈氣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堅韌筋骨,異於常人。躋身洞府境,便可筋骨堅重,腴瑩如青玉,道力所至,俱見於此。躋身了金丹境后,則會更進一步,筋骨與脈絡一起有了「金枝玉葉」的氣象,氣府內外便有雲霞瀰漫,經久不散。尤其是躋身元嬰境之後,如在關鍵竅穴開闢出人身小洞天,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從那些凝練如金丹汁液的天地靈氣中孕育出一尊與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嬰小人兒。這便是上五境修士陽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過和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這便是練氣士的根骨與資質。
所謂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這一承載靈氣的器物到底有多大。至於資質,則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決定練氣士能否躋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嬰的品秩有多好。練氣士修行的快慢,差距會天壤之別。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虛無縹緲,卻往往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也會莫名成事。例如當初宮柳島劉老成,何等心志堅毅,可偏偏那因情愛而生的一點心魔,就差點讓這個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陸舫,更是為情所困,一甲子之內,姜尚真化名的周肥,為他那般護道,他依舊未能徹底打開心結。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愛泥濘,卻半點無此心魔作祟。皆是性情各異使然。
至於機緣一事,則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當初神誥宗的賀小涼,桐葉洲太平山的黃庭,當然還有跟陳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屬於命好到不講道理的那種人。
如今陳平安煉化成功兩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和大驪五色土,已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修行一事,便快了許多。靈氣的汲取與煉化,愈加迅速且穩固。所以可以說,只要陳平安願意尋求一處山清水秀的靈氣之地,哪怕留在小山頭原地不動,就這麼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實都在增長修為和境界。
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廝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頸,才會靜極思動,下山走一遭,才會在研習仙家術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脈絡,以免誤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許多不可逾越的關隘,極其玄妙,興許挪開一步,就是別有洞天,興許需要神遊天地間,看似繞行千萬里,才可以厚積薄發,而靈犀一動,便一舉破開瓶頸,關隘不再是關隘。
對於一般修士來說,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關隘,被山上稱為「留人境」。不過這種說法,在傳承有序的宗字頭仙家,從來都是無稽之談。這就是為什麼山澤野修那麼羨慕譜牒仙師的緣故。他們磕碰到頭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難關,但對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舉手抬掌觀手紋,條條道路,纖毫畢現。
而陳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澤野修的三境,因為關於修行一事,好像從來沒有人給他任何具體的指點。
早先是長生橋斷且碎,聊這個,沒意義。後來是背劍練拳,用心專一。
之前在綠鶯國龍頭渡,在名為翠鳥的仙家客棧那邊,劉景龍其實曾經細細說過下五境修行的關鍵,不過畢竟雙方不同門不同脈,劉景龍又礙于山上規矩和忌諱,不可能探究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狀況,給陳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說許多劉景龍的傳道解惑,對於剛剛步入練氣士三境的陳平安來說,還只是粗略的以後事,不是當下的細緻事。可即便如此,劉景龍的那些說法,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金玉良言,因為註定無錯。
這需要劉景龍站在山上極高處,才能夠說得明白透徹。
陳平安當然會牢牢記在心頭。
這不他就喝上了劉景龍留下的那壺酒,小口慢飲,打算至少留個半壺。
煉化初一、十五,還是難熬。
如今體魄傷勢遠未痊癒,所以陳平安走得愈加緩慢和小心。
不過當陳平安臨近鹿韭郡邊境的時候,他仍有所察覺,只是依舊假裝不知道罷了。
處理這類被盯梢的事情,陳平安不敢說自己有多熟稔多高明,但是在同齡人當中,應該不會差太多。
早一些,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早早察覺到異樣,後來又和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個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並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了沒有出手。陳平安便由著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在山上偶遇的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個身邊書童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並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只在言語上袒露心扉。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後給予真正的善意?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經小鎮時卻繞行了,不打算與那個刺客再糾纏不休下去。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陳平安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他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無疑。只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個割鹿山少年刺客,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亦是十分辛苦。要麼劉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麼就是劉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那就是即便僱主不同,對一個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後,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願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劉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面?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著急?」
那名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待在原地反而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少年坐起身,摘下面具:「我和那姓劉的,有過約定,只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後就要跟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別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裡,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盪,以行山杖開路。
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後一咬牙,丟掉面具,跟在陳平安身後一起走在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著頭皮跟上,一起並肩而行。
關於這個刺殺對象,先前割鹿山內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加上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幕。總之,別看這個傢伙瞅著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割鹿山第一次認為穩操勝券的刺殺失敗后,很快又有人出錢雇傭山頭刺客,那時山主師父就曾經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傢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著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麼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但是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裡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那種人,他說自己可以站著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後,就得聽他劉景龍講一個道理,師父出手兩次,然後聽了那傢伙兩個道理。」
說到這裡,少年滿是失落。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不管對方是什麼修為,皆是頭顱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鬱悶不減,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最後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我來刺殺你。而且以後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係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麼狗屁太徽劍宗。」
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幹嗎?」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少年白眼道,「誰願意當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麼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麼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
少年轉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傢伙一看就是書獃子,以後跟他修行,每天喊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傢伙師父,我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都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裡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少年轉過頭,害怕這個傢伙會到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那自己以後多半就要吃苦頭了。可是不知為何,和陳平安一起走在道路上,他就是想要多說一些心裡話。
大概是變故太大,不吐不快,不然少年總覺得要被活活憋死。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能夠這麼想,是好的,也是對的。以後變了想法,也並不意味著現在就錯了。」
少年皺緊眉頭:「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說這種大道理?咋的,覺得我殺不了你,便了不起了?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了?!」
這脾氣,真不算好。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理誰不能講?我比你厲害,還願意講道理,難道是壞事?難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個半死,逼著你跪在地上求我講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頭疼,舉起手:「打住打住,別來這套,我山主師父就是被姓劉的這麼煩了半天,才讓我捲鋪蓋滾蛋的,話也不許我多說一句。」
陳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擰,手中多出兩壺糯米酒釀:「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過其中一隻酒壺,打開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後嫌棄道:「原來酒水就是這麼個滋味,沒意思。」
陳平安頭也不轉,只是緩緩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沒關係。如果你有膽子現在就隨便丟在路邊,我就先替齊景龍教你道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願意聽的道理。」
少年滿臉譏諷,嘖嘖道:「瞅瞅,到最後還不是以力壓人。真不是我說你,你連那姓劉的都不如!」
陳平安笑道:「趁著齊景龍還沒回來,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沒辦法喝。」
少年皺了皺眉頭:「你知道不,姓劉的事先跟我說過,不許被你勸酒就喝。」
陳平安搖搖頭:「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壺,猶豫一番,依舊沒敢隨便丟掉。他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實滋味不錯,沒那燒刀子燙斷腸的半點感覺。看來自己是個天生就可以喝酒的。不愧是先天劍胚!
他突然試探性問道:「不如你跟姓劉的說一聲,就說你願意收我當弟子,如何?」
陳平安沒有理睬。
少年便開始勸說陳平安,說自己一定念他的好,以後必有報答,等自己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邊燒香認祖歸宗,以後可以不收錢幫他刺殺仇家……
陳平安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問便答的性子,而是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為先天劍胚還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樁驕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師父幫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蘆洲就會有一位名叫白首的劍仙!」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將來的綽號了。白頭劍仙什麼的,應該不太好聽。」
少年一琢磨,這傢伙說得有道理啊!他點頭道:「謝了!」
陳平安抬起酒壺,名叫白首的劍修少年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想明白了,痛痛快快以酒壺磕碰了一下,然後各自飲酒。
白首抹了把嘴,當下感覺不錯,自己應該算是有那麼點英雄氣概和劍仙風采了。
陳平安低聲笑道:「別的你都聽你師父的,喝酒這種事情,劍仙不來做,太可惜。」
白首使勁點頭:「雖然你這傢伙一開始挺惹人厭,但這會兒我看你順眼多了,你叫什麼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這輩子可都不會記住幾個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劉的,我喊過他全名嗎?沒有吧。」
陳平安說道:「我叫陳好人。」
白首怒道:「你別不知好歹!」
陳平安轉頭問道:「你打我啊?」
白首轉了轉眼珠子:「你當我傻啊?」
陳平安點頭道:「對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難受,狠狠灌了一口酒。這簡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來的第二樁奇恥大辱啊。
陳平安轉過頭,風塵僕僕的劉景龍應該早就到了,跟了他們兩人挺久。
劉景龍無奈道:「勸人喝酒還上癮了?」
陳平安笑道:「每一名劍客,大概都會記住勸自己喝酒的人。」
劉景龍問道:「那是誰勸你來著?」
陳平安說道:「最早也是一名劍客,後來是一位老先生。」
別看白首在陳平安這邊一口一個姓劉的,這會兒劉景龍真到了身邊,他便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好像這傢伙站在自己身邊,而自己拿著那壺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也是錯。
北俱蘆洲陸地蛟龍劉景龍,當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山主師父遞出了兩劍!
一座看似隨便畫出的符籙陣法,一座不見飛劍的小天地,自己師父在兩劍過後,竟是連遞出第三劍的心氣都沒有了!
劉景龍說道:「我打算返回宗門閉關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經離開北俱蘆洲了。我可不會專程為了你,掉頭趕路。」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如果你願意喝酒,我可以考慮考慮。」
劉景龍擺手道:「少來。」
陳平安問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劉景龍嘆了口氣,說道:「有點意外,顧祐人尚未趕到大篆京城,就已經先傳信到那邊,讓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費周章了,兩人直接在玉璽江那邊分生死即可。我對於這種廝殺,不太感興趣,就沒留在那邊。不過顧祐和嵇岳應該很快就會交手。」
陳平安也嘆了口氣,又開始飲酒。
白首說道:「一個十境武夫有什麼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劍仙,我估摸著就是三兩劍的事情。」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看我當下慘不慘?」
白首點點頭:「遍體鱗傷,自然很慘,如何?我們割鹿山修士的凌厲手段,是不是讓你記憶深刻?」
陳平安和劉景龍相視一笑。
白首皺了皺眉頭,難道不是如此?
劉景龍突然說道:「陳平安,在我動身之前,我們尋一處僻靜山巔,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幕不常見的風景。你就會對我們北俱蘆洲了解更多。」
陳平安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
這天夜幕中,三人登頂一座高峰。
大篆京城,玉璽江之畔,嵇岳站在江畔一側,一個青衫老儒站在對岸,微笑道:「只管祭劍。」
嵇岳點頭道:「你顧祐的人品,我還是信的。」
這一夜的北俱蘆洲,一位早年趕赴倒懸山的大劍仙山頭上,率先有山門劍修齊齊祭出飛劍,直衝天幕,如一條起於大地的劍氣白虹。
然後是北方劍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極為矚目的絢爛劍光,迅猛升空。
又有劉景龍所在的太徽劍宗,所有劍修在宗主的帶領下駕馭飛劍,劍光一起劃破夜幕,照耀得整個宗門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晝。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師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來斬妖除魔的桃木劍。
大篆王朝玉璽江畔的猿啼山劍仙嵇岳,哪怕與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戰即將拉開序幕,亦先要駕劍升空,以此遙祭某個戰死遠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劍湖以劍仙酈採為首,所有宗門劍修全部出劍。
披麻宗木衣山祖師堂那邊,除了幾名劍修已經出手祭劍外,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讓一旁的龐蘭溪駕馭長劍,升空祭禮。
骸骨灘英靈蒲禳,亦是拔劍出鞘,高承主動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為蒲禳那一劍升空更高!
哪怕是與那個戰死劍仙敵對的所有劍仙、宗門山頭和各路劍修,無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劍。
就這樣,一條條光亮不一的劍氣光柱,從北俱蘆洲版圖之上先後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間自然多有燈火。可是從來不會像北俱蘆洲這般,會有這麼多劍仙和劍修整齊出劍,如燈火同時點亮一洲大地。
芙蕖國境內,一座無名高峰的山巔,劉景龍也開始祭劍。這一次是傾力而為,名為規矩的本命飛劍,拔地而起,劍氣如虹,蔚為壯觀。
劉景龍雙手負后,眺望起於人間大地之上的一條條纖細長線,皆是一洲劍修在遙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時以此禮敬我輩劍修的那條共同大道。
劉景龍突然轉過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壓箱底的手段,可能會給你以後的遊歷惹來大麻煩的。」
不過劉景龍知道答案。
陳平安不知何時,已經手持長劍,劍名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輕聲道:「想了那麼多別人不願多想的事情,難道不就是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襲青衫,在山巔飄搖不定,兩袖獵獵作響。
本就已經被劉景龍那道劍光刺得眯起眼的少年白首,下意識竭力睜開眼睛,這才沒有錯過那一幕畫面。
當陳平安輕輕喊了一聲「走」,天地間多出了一道金色劍光,恢弘劍氣直衝天幕。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綠兩抹劍光,先後掠出那人竅穴,衝天而去。
劉景龍收回本命飛劍后,陳平安豎起劍鞘,劍仙從天而降,鏗鏘歸鞘,然後被他這個遠遊北俱蘆洲的青衫劍客輕輕背在身後。
這一刻,名為白首的少年劍修,覺得陳平安送了一壺酒給自己喝,也挺值得驕傲的。
雙方分別,劉景龍御風北歸,白首也是可以御風遠遊的。
白首轉過頭去,看到陳平安站在原地,朝他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動作,白首使勁點頭,雙方誰都沒說話。
不承想劉景龍開口說道:「喝酒一事,想也別想。」
白首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溜走了,去找你朋友當師父了啊!」
劉景龍笑道:「你大可以去試試看,他肯定會趕你走。」
白首疑惑道:「為何?」
劉景龍微笑道:「心疼酒水錢。」
白首嗤笑道:「你騙鬼呢,他能這麼摳門?」
劉景龍點頭道:「比你想象中還要摳門。」
白首哀嘆一聲:「算我瞎了眼,還打算拜他為師來著。」
白首突然問道:「那你不許我喝酒,是擔心我耽誤練劍,還是心疼錢?」
劉景龍說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劉的,那你比他還不如!」
劉景龍轉過頭,笑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厲害,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這副德行!他娘的我豈不是掉賊窩裡了。」
劉景龍笑道:「這倒不至於。」
白首哀嘆一聲,日子真是難熬。
山峰那邊,終於重新背劍的陳平安緩緩下山,想著劉景龍和他新收的那個弟子,應該是在說著自己的好話,比如出手闊綽、為人大方之類的。
走下山巔的時候,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穿上了那件從大源王朝崇玄署楊凝性身上「撿來」的名為百睛饕餮的黑色法袍。
法袍金醴還是太扎眼了,之前將饕餮袍換成尋常青衫是小心使然,擔心沿著這條兩頭皆入海的奇怪大瀆一路遠遊,會惹來不必要的關注,只是跟隨劉景龍在山頂祭劍之後,陳平安思量過後,又改變了主意,畢竟如今自己已躋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可以幫助自己更快汲取天地靈氣,更利於修行。
鹿韭郡是芙蕖國首屈一指的地方大郡,文風濃郁,陳平安在郡城書坊那邊買了不少雜書,其中有一本在書鋪吃灰多年的集子,是芙蕖國曆年初春頒發的勸農詔,有些文采斐然,有些文字樸實。一路上陳平安仔細翻閱了集子,才發現每年春季在三洲之地看到的那些相似畫面,籍田祈谷、官員巡遊、勸民農耕,原來都是規矩。
讀書和遠遊的好,便是可能偶然翻到了一本書,就會像先賢們幫助後世翻書人拎起一條線,將世事人情穿成一串珠子,琳琅滿目。
陳平安將鹿韭郡城內的風景名勝大略逛了一遍,當天住在一家郡城老字號客棧內。
進入鹿韭郡后,陳平安就刻意壓制了身上法袍對靈氣的汲取,不然就會招惹來城隍閣、文武廟的某些視線。
事實上,每一個練氣士尤其是躋身中五境的修士,遊歷人間山河和世俗王朝,其實都像是蛟龍走江,動靜並不算小,只是一般而言,下了山繼續修行,汲取各地山水靈氣,這是合乎規矩的,只要不太過分,流露出涸澤而漁的跡象,各地山水神祇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夜幕中,陳平安在客棧房屋內點燃桌上燈火,再次隨手翻閱那本記載歷年勸農詔的集子,合上書後,開始心神沉浸。
陳平安沒有憑藉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點稀薄靈氣,並不意味著就不修行,況且汲取靈氣從來不是修行的全部。一路行來,人身小天地之內,水府和山嶽祠這兩處關鍵竅穴靈氣積澱、淬鍊一事才是修行根本。兩件本命物山水相依格局,需要修鍊出類似山根水運的氣象。簡而言之,就是需要陳平安提煉靈氣,穩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只是陳平安如今靈氣積蓄還遠遠沒有到達飽滿外溢的境界,所以當務之急,還是需要找一處無主的風水寶地,只不過這並不容易,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在類似綠鶯國龍頭渡這樣的仙家客棧閉關幾天。
其實也可以將本身就靈氣蘊藉的神仙錢直接煉化為靈氣收入氣府。只不過當下陳平安連既有靈氣都未淬鍊完畢,所以利用神仙錢得不償失。境界越低,靈氣汲取越慢,而神仙錢的靈氣極為純粹,流散太快,這就跟許多珍貴符籙「開山」之後,一旦無法封山,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張價值連城的寶貴符籙變成一張一文不值的廢紙。哪怕神仙錢被捏碎煉化后,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暫留,但這無形中會與施加於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衝,愈加招搖。
每一個修道之人,其實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爺,憑自家功夫,做自家聖人。關鍵要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以及每一位老天爺的掌控程度,修行之路,其實無異於一支沙場鐵騎的開疆拓土。到最後,境界高低、道法大小,就要看開闢出來的府邸到底有幾座。世間屋舍千百種,又有高下之分,洞府亦是如此,最好的品相,自然是那洞天福地。
陳平安屏氣凝神后,率先來到那座水府門外,心念一動,自然而然便可以穿牆而過,如同天地規矩無拘束,因為我即規矩,規矩即我。不過陳平安仍是駐足門外,兩個綠衣小童很快打開大門,向這位老爺作揖行禮,小傢伙們滿臉喜氣。
陳平安如今這座水府,以一枚懸停水字印和一幅水運壁畫作為一大一小兩根本,那些終於有活兒可以做的綠衣小童們,如今顯然心情不錯,十分忙碌,總算不再如以往那般每天無所事事。以往每次見著了陳平安巡遊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他們就喜歡整齊地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一個個抬頭看著陳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說話。他們是很勤勉的小人兒,從不偷懶,只是攤上陳平安這麼個對修行極不上心的主兒,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何能不傷心?
如今則完全換了一幅場景,水府之內處處熱火朝天,一個個小傢伙奔跑不停,歡天喜地,任勞任怨,樂在其中。
自打蒼筠湖之後,陳平安收穫頗豐,除了那幾股相當精粹濃郁的水運之外,還從那個蒼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所以此時綠衣童子雖不斷伸手從一座宛如狹小水井口的小池塘當中掬水,但小池塘中的水仍很豐盈。水府內的綠衣童子,其實分作兩撥:一撥施展本命神通,將一縷縷幽綠顏色的水運,不斷送入那枚緩緩旋轉的水字印當中;另外一撥童子,則手持不知從哪兒變幻而出的纖小毛筆,在水池中「蘸墨」,然後飛奔向壁畫,仔細描繪那幅彷彿工筆白描的牆壁水運圖,為其增添顏色光彩。巨大壁畫之上,已經畫出了一個個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廟。陳平安認得出來,都是那些自己親身遊歷過的大小水神廟,其中就有桐葉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過如今應該需要尊稱為碧游宮了。只不過那一尊尊水神都未點睛,水神祠廟更無香火裊裊的活潑景象,暫時猶然死物,不如壁畫之上那條滔滔江河活靈活現。
陳平安站在小池塘旁邊,低頭凝神望去,裡邊果然有那條被綠衣小童們扛著搬入的蒼筠湖水運蛟龍。蛟龍緩緩游曳,並未直接被綠衣小人兒「打殺」並煉化為水運。除此之外,還有異象,湖君殷侯贈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綠衣小童們如何做到的,好像被煉化成了一顆類似碧綠「驪珠」模樣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條小蛟龍如何遊走,始終懸在它嘴邊,如龍銜珠,悠遊江湖,行雲布雨。
陳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邊看看,一些個綠衣童子朝他面露笑容,揚起小拳頭,應該是要他陳平安再接再厲?
陳平安有些無奈,水運一物,越是凝練如青玉瑩然,越是世間水神的大道根本,更是神仙錢難買的物件。哪有那麼簡單尋覓的?試想一下,有人願意出價一百枚穀雨錢,向陳平安購買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陳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賺錢的買賣,但豈會真的願意賣?紙上買賣罷了,大道修行,從來不該如此算賬。
陳平安出了水府,開始遠遊「訪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腳,仰頭望向那座有五色雲彩縈繞流轉的山頭,山體如濃霧,呈現出灰黑色,依舊給人一種飄渺不定的感覺,山嶽氣象遠遠遜色水府。所幸山腳處已有了一些白石瑩瑩的景象,只不過相較於整座巍峨山頭,這點瑩瑩雪白的地盤,還是少得可憐,可這已經是陳平安離開綠鶯國渡口后,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了。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慧眼如炬,曾斷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資質。
世俗意義上的陸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嬰也是。不過可能在那位老大劍仙眼中,兩者沒什麼區別。所以陳平安既不會妄自尊大,也無須妄自菲薄。
陳平安心知肚明,同樣是水府山祠,換成了劉景龍這樣身負一洲氣運的真正天才,氣象只會更大。但是世間修士終究是天才稀少尋常多。陳平安若是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那麼武道一途,在劍氣長城那邊時就已經墜了心氣;至於修行,心境更是要被一次次打擊得支離破碎,比斷了的長生橋好不到哪裡去。練氣士的根骨,例如陳平安的地仙資質,是一隻天生的「鐵飯碗」,可是還是要講一講資質,而資質又分千萬種,能夠找到一種最適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與人爭,無論是力還是理,總有不足處輸人處,一生一世都難圓滿。與己較勁,卻裨益長遠,積攢下來的一點一滴,也是自己的家底。
每一次犯錯,只要能夠知錯能改,回頭再看,那些曾經的錯誤道路,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舊難抹去,但河床長久在,就不用再害怕泛濫成災。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難,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潰。以心境觀己,哪怕鏡面裂縫一絲絲,難道持鏡看鏡之人,就要當真認為自己面目全非?不至於。
陳平安曾經害怕自己成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顧璨會變成當年最厭惡的人。例如當年在泥瓶巷差點打死劉羨陽的人,更早一些那個一腳踹在顧璨肚子上的醉漢,以及後來的苻南華、搬山猿,再後來的劉志茂、姜尚真。陳平安甚至會害怕觀道觀老觀主的脈絡學說,被自己一次次用來權衡世事人心之後,最終會在某一天,悄然覆蓋住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而不自知。
可事實上,當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來,世間道理,三教百家,其實從來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卻自認已經「知道」。
真正睜眼,便見光明。陳平安在山巔閉眼酣睡之後再睜眼,不但想到了這句話,而且還被他認認真真刻在了竹簡上。
陳平安在竹簡上記錄了繁多的詩詞語句,可是自己所悟的言語,並且會被自己鄭重其事地刻在竹簡上的,屈指可數。
陳平安離開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關隘。
劍氣如虹,如鐵騎叩關,潮水一般,氣勢洶洶,卻始終無法攻破那座堅不可摧的城池。這就是劍氣十八停的最後一道關隘。
陳平安站在鐵騎與關隘對峙的一側山巔,盤腿而坐,托著腮幫子,沉默許久。
起身後又去了兩座「劍冢」,分別是初一和十五的煉化之地。
兩把現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飛劍,在陳平安兩座氣府當中,大如山峰,倒懸停在兩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劍尖則抵在斬龍台顯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濺,整座氣府都是火光四濺如雨的壯闊景象。哪怕陳平安早已領略過這幅畫面,可每看一次,依舊還會心神搖曳。可以想象一下,兩把飛劍離開氣府小天地之後,重歸浩然大天下,若亦是這般氣象,與自己對敵之人,將是何感受?
陳平安心神離開磨劍處,收起念頭,退出小天地。
其實還有一處彷彿心湖之畔結茅的修道之地沒有去,只不過見與不見,沒有區別。因為都是自己,哪怕不用神念內照,陳平安都一清二楚。
睜開眼后,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然後繼續閉眼,以吐納之法緩緩煉化水府山祠中的靈氣。
很快就已是拂曉時分,陳平安停下靈氣煉化,走樁一個時辰后,結賬離開了客棧。
鹿韭郡無仙家客棧,芙蕖國也無大的仙家門派,雖非大源王朝的藩屬國,但是芙蕖國歷代皇帝將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脈道統,近乎痴迷崇拜。不談國力,只說這一點,其實有點類似早年的大驪文壇,幾乎所有讀書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著盧氏王朝和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詩篇,身邊自家人學問做得再好,若無這兩座士林的評價認可,依舊是文章粗鄙、治學低劣。盧氏有一個年紀輕輕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腳丫子夾筆寫出來的詩文,也比大驪蠻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後來聽說那個在盧氏王朝京城年年買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驪宋長鏡麾下鐵騎的馬蹄和刀子,具體經歷,無人知曉,反正最後此人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官身的駐守文官之一,後來去了大驪京城翰林院,負責編修盧氏前朝史書,親筆撰寫了忠臣傳和佞臣傳,並將自己放在了佞臣傳的壓軸篇,然後人們都說他懸樑自盡了。
有人說是國師崔瀺厭惡此人,在此人寫完兩傳后,便偷偷鴆殺了他,然後偽裝成懸樑。也有人說這個一輩子都沒能在盧氏王朝當官的狂士,成了大驪蠻子的史官后,每寫一篇忠臣傳都要在桌上擺上一壺好酒,且只會在夜間提筆,邊寫邊飲酒,經常三更半夜高呼壯哉,佞臣傳則皆在白天撰寫,說是要讓這些亂臣賊子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後每寫一篇佞臣傳,此人就會嘔血一次,他會將血吐在空杯中,最後聚攏成了一壇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懸樑,也不是鴆殺,是鬱鬱而終。
芙蕖國的鄰國有一個仙家渡口,專門有一條航線直達龍宮洞天,渡船會經過大瀆沿途絕大多數山水形勝,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遊山玩水,探幽訪勝。這條航線其實本身就是一條遊覽路線,仙家財物的來往買賣,反而其次。如果沒有崇玄署雲霄宮和楊凝性的那層關係,龍宮洞天是必須要去的,陳平安還會走一趟這座生財有道的著名洞天。
龍宮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楊家之外,女子劍仙酈採的浮萍劍湖,也是其一。照理說,浮萍劍湖就是他陳平安遊歷龍宮洞天的一張重要護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許多意外。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則省,按照家鄉小鎮風俗,像那年夜飯與正月初一的酒菜,余著更好。
許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來,必須得有,前提是你隨時隨地就還得上。陳平安不覺得自己如今可以還給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劍湖酈采幫忙后的人情。
至於劉景龍,是例外。跟他客氣什麼?這不是瞧不起這位陸地蛟龍交朋友的眼光嘛。
陳平安無風無浪地離開了鹿韭郡城,背負劍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緩緩而行,去往鄰國。最終仍是沒有機會再次碰到那個自稱魯敦的本郡讀書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別了,再也不見了。
雖沒有那些讓人覺得的物是人非,但也有故事留心頭。
陳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