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風俗
第五節風俗
《漢》《隋》兩書《地理志》,皆詳述當時各地風俗,而唐以後之史闕焉。杜氏《通典》,本《禹貢》九州,益以南越之地,各言其風俗,其辭甚略,然與《漢》《隋》兩書校其同異,亦足見風俗變遷之跡也。今錄其說如下:
雍州曰:「雍州之地,厥田上上。鄂、杜之饒,號稱陸海。四塞為固,被山帶河。秦氏資之,遂平海內。漢初,高帝納婁敬說而都焉。又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之後,及豪族、名家於關中。強本弱末,以制天下。自是每因諸帝山陵,則遷戶立縣,率以為常。故五方錯雜,風俗不一,漢朝京輔,稱為難理。其安定、彭原之北,汧陽、天水之西,接近胡戎,多尚武節。自東漢、魏、晉,羌、氐屢擾。旋則苻、姚迭據,五涼更亂。三百餘祀,戰爭方息。帝都所在,是曰浩穰。其餘郡縣,習俗如舊。」此可見關中之地,俗雜五方,民尚武節,皆未遽變於前世,而累經喪亂,元氣未復,惟輦轂之下為殷盛也。
古梁州曰:「巴、蜀之人,少愁苦而輕易淫佚。周初,從武王勝殷。東遷之後,楚子強大,而役屬之。暨於戰國,又為秦有。資其財力,國以豐贍。漢景帝時,文翁為蜀郡守,建立學校,自是蜀士學者,比齊、魯焉。土肥沃,無凶歲。山重複,四塞險固。王政微缺,跋扈先起。故一方之寄,非親賢勿居。」此言蜀地以土沃而多財,其人以多財而尚文也。
古荊、河州豫州,以避諱改稱。曰:「荊、河之間,四方輻輳,故周人善賈,趨利而纖嗇。韓國分野,亦有險阻。自東漢、魏、晉,宅於洛陽,永嘉以後,戰爭不息。元魏徙居,才過三紀。逮乎二魏,爰及齊、周,河、洛、汝、潁,迭為攻守。夫土中風雨所交,宜乎建都立社,均天下之漕輸,便萬國之享獻。不恃隘害,務修德刑,則卜代之期,可延久也。」此言其地以居土中而爭戰劇,迄唐仍以是控制東方也。
古冀州曰:「冀州堯都所在,疆域尤廣。山東之人,性緩尚儒,仗氣任俠,而鄴郡高齊國都,浮巧成俗。山西土瘠,其人勤儉,而河東魏晉以降,文學盛興。間井之間,習於程法。并州近狄,俗尚武藝。左右山河,古稱重鎮。寄任之者,必文武兼資焉。」此言其地山東西風俗不同,而山東之鄴,山西之河東,在其中又為特異。合併州凡有三俗焉。
古兗州曰:「徐方鄒、魯舊國,漢興猶有儒風。自五胡亂華,天下分裂。分居二境,尤被傷殘。彭城要害,藩捍南國,必爭之地,常置重兵。數百年中,無復講誦。況今去聖久遠,人情遷盪。大抵徐、兗,其俗略同。」此言兗州兼及徐州。其地自五胡亂華以來,變遷為最劇也。
古揚州曰:「揚州人性輕揚,而尚鬼好祀,每王綱解紐,宇內分崩,江、淮濱海,地非形勢,得之與失,未必輕重,故不暇先爭。然長淮、大江,皆可拒守。閩、越遐阻,僻在一隅,憑山負海,難以德撫。永嘉之後,帝室東遷,衣冠避難,多所萃止。藝文儒術,斯之為盛。今雖閭閻賤品,處力役之際,吟詠不輟。蓋因顏、謝、徐、庾之風扇焉。」此言自三國以降,南方獲偏安之由,及永嘉之後,南方文物之所以日盛也。
古荊州曰:「荊楚風俗,略同揚州。雜以蠻僚,率多勁悍。南朝鼎立。皆為重鎮,然兵強財富,地逼勢危。稱兵跋扈,無代不有。是以上游之寄,必詳擇其人焉。」此所言者,乃東晉南北朝之形勢也。
古南越唐嶺南道。曰:「五嶺之南,人雜夷僚。不知教義,以富為雄。珠崖環海,尤難賓服。是以漢室,常罷棄之。大抵南方遐阻,人強吏懦。豪富兼并,役屬貧弱。俘掠不忌,古今是同。其性輕悍,易興迷節。爰自前代,及於國朝,多委舊德重臣,撫寧其地也。」此可見其地至唐世,政治之力尚弱,部落之力甚強也。
大抵交通便易之地,人事之變易多,風俗之遷流亦劇,閉塞之地則不然。然遷流之劇,亦必閱一時焉而後知,生當其時者不覺也。隋、唐之世之變遷,最大者為江域之財力及其文物,超出於河域之上。觀天寶亂后,唐室恃江淮之財賦為命脈;五代之世,金陵之文物,遠非汴、洛所及可知。淮域勁悍,楊行密尚用之以抗北兵,孫儒、朱全忠。而南唐迄以不振,亦以其退居江左,溺於宴安故也。嶺南演進頗速,蓋以海表估舶,謀近嶺北,稍自交州,移於廣州。閩介楚、越,始終以小國自居,而南漢侈然帝制自為,蓋以此故。雲南演進亦速,蒙氏遂克與上國抗衡。此其牖啟,蓋亦資印、緬。惟今黔、桂之地,變遷甚少,則以其最閉塞故也。此等自易世之後觀之,瞭然無疑,而當時之人,曾不能道,蓋以其為變甚徐也。惟北方變遷最劇。此為自宋至明,外患率來自東北,而西北遂爾荒廢之由。其關係之大,可謂莫與比倫。以其來也驟,故當時之人,已頗能知之。然其遷流所屆,及其所以然之故,則言之亦殊不易也。
近人陳寅恪作《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其上篇謂唐中葉后,河北實為異族所荐居,三鎮之不復,非徒政理軍事之失,引杜牧《范陽盧秀才墓誌》、韓愈《送董邵南序》為證。牧之文云:「秀才盧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寶后三代,或仕燕,或仕趙。兩地皆多良田畜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擊毬飲酒,馬射走兔,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鬥之事。」愈之文曰:「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常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陳氏曰:「據前引杜牧之《范陽盧秀才墓誌》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鬥之句及此序風俗與化移易之語,可知當日河北社會全是胡化……若究其所以然之故,恐不於民族遷移一事求之不得也。」因詳考安祿山之為羯胡,陳氏引《舊唐書·肅宗紀》天寶十五載七月甲子制曰:「乃者羯胡亂常,兩京失守。」建中二年(781)德宗褒恤詔曰:「羯胡作禍。」《新唐書·封常清傳》曰:「先鋒至葵園,常清使驍騎與柘羯逆戰。」臨終時表曰:「昨日與羯胡接戰。」
《張巡傳》曰:「柘羯千騎。」《顏魯公集·陸康金吾碑》,目安祿山為羯胡。姚汝能《安祿山事迹》,亦多羯胡之語。杜甫《喜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曰:「柘羯渡臨淮。」則其《詠懷古迹》「羯胡事主終無賴」句,實以時事入詩,不僅用梁侯景事,如《梁書·武陵王紀傳》所謂「羯胡叛渙」者也。玄奘《西域記》曰:「颯秣建國,兵馬強盛,多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視死如歸。」颯秣建即康。《新書·康傳》云:「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尋,曰戊地,曰史,世謂昭武九姓。」《安傳》曰:「募勇健者為柘羯,柘羯,猶中國言戰士。」據《西域記》,赭羯是種族名,雲戰士,非後來引申,即景文誤會。《石傳》曰:「石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時。」赭羯即柘羯異譯耳。案陳氏此論甚精。中亞與中國,往來甚早,予因疑五胡中之羯,亦因中有西胡相雜,故蒙是稱。其俗火葬,與《墨子·節葬》言儀渠,《呂覽·義賞》言氐羌之俗合者,乃因其東來時與之相雜;抑火葬非東方之俗,儀渠、氐羌,或正受之西胡也。參看《先秦史》第十三章第三節。並列諸節鎮之為異族,及雖難質言,而可疑為異族者,以明其說。案李盡忠叛后,異族人處幽州者甚多。已見第四章第四節,安、史亂后自尤甚。
然謂其人之眾,足以超越漢人,而化其俗為戎狄,則見卵而求時夜矣。韓公之文,乃諷董邵南使歸朝,非述時事。杜牧之雲,則謂盧生未嘗讀書耳,非謂其地之人,舉無知周公、孔子者,生因是而無聞焉也,豈可以辭害意?陳氏又引《新書·史孝章傳》孝章諫其父憲誠之語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藩鎮傳序》曰:「遂使其人由羌狄然,訖唐亡百餘年,率不為王土」;謂「不待五代之亂,東北一隅,已如田弘正所云山東奧壤,悉化戎墟者」。弘正受節鉞後上表,見《舊書·本傳》。夫曰若夷狄然,曰由羌狄,正見其人實為中國,若本為外族,又何誅焉?弘正之語,亦斥其地藩帥之裂冠毀冕,故其下文云:「官封代襲,刑賞自專」,非謂其地之人,遂為伊川之被發也。史朝清之亂幽州,《通鑒考異》引《薊門紀亂》,言高鞫仁與阿史那承慶、康孝忠戰,鞫仁兵皆城旁少年,驍勇勁捷,馳射如飛,承慶兵雖多,不敵,大敗。殺傷甚眾,積屍成丘。承慶、孝忠出城收散卒,東保潞縣。又南掠屬縣。
野營月余,逕詣洛陽,自陳其事。城中蕃軍家口,盡逾城相繼而去。鞫仁令城中殺胡者皆重賞。於是羯胡俱殪。小兒皆擲於空中,以戈承之。高鼻類胡而濫死者甚眾。此事與冉閔之誅胡羯絕相類。觀其所紀,漢兵實較胡兵為強,正不必戎虜而後有勇也。《紀亂》又言:是亂也,自暮春至夏中。兩月間,城中相攻殺凡四五,死者數千。戰鬥皆在坊市間巷閑,但兩敵相向,不入人家剽劫一物,蓋家家自有軍人之故?又百姓至於婦人、小童,皆閑習弓矢,以此無虞。可見漢人習兵者之眾矣。或謂安知其中無東方種族,如奚、契丹之倫者,俗異而貌不異,故誅戮不之及乎?此誠可頗有之,然必不能甚眾。民之相仇,以習俗之異,非以容貌之殊,俗苟不同,殺胡羯時必不能無波及,其人亦必不能不自昵於胡羯也。《考異》又引《河洛春秋》,謂高如震與阿史那相持,阿史那從經略軍,領諸蕃部落及漢兵三萬人,至宴設樓前,與如震會戰。如震不利。乃使輕兵二千人,於子城東出,直至經略軍南街,腹背擊之。並招漢兵萬餘人。阿史那兵敗,走武清縣界野營。后朝義使招之,盡歸東都。應是胡面,不擇少長盡誅之。明當時胡漢各自為軍,漢實多於胡也。當時幽州而外,屬縣亦殆無胡人,故胡兵一敗,只可野營,不然,未必無他城邑可據也。健武之俗,習於戰鬥則自成,割據久而忘順逆,亦為事所恆有,初不關民族異同。《舊五代史·張憲傳》云:太原地雄邊服,人多尚武,恥於學業,夫豈晉陽,亦淪戎索?希烈、少誠,篡申、蔡四十載,史亦言其地雖中原,人心過於夷貉,豈亦有異族人據乎?陳氏之論,於是乎失之固矣。然謂東北風俗之變,由於其民多左衽固非,而是時東北風俗,有一劇變,則固不容誣也。
《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又明唐代山東舊族,與永淳后藉文辭以取科第之士,各自分朋。謂宇文氏之據關中,曾思摶結所屬胡、漢為一。參看第十七章第一節。隋、唐王室,及其輔弼,猶是此徒黨中人,而新興崇尚文辭之士,則武后拔擢之,以抑厭唐初舊人者。其後關輔鉅室遂衰,而山東舊族,則仍與新興崇尚文辭之士不相中。引《新唐書·張行成傳》:行成侍太宗宴,太宗語及山東及關中人,意有同異,以證唐初之東西猜閑。又引鄭覃、李德裕等欲廢進士之科,以證山東舊族與祟尚文辭之士之睽隔。案《新書·韋雲起傳》,言云起於大業初建言:今朝廷多山東人,自作門戶,附下罔上為朋黨,不抑其端,必亂政,因條陳奸狀。煬帝屬大理推究,於是左丞郎蔚之、司隸別駕郎楚之等皆坐免,則東西猜閑,隋世即然,謂其起於宇文氏之世,說自不誣。然是時之山東人,則不過欲仕新朝,而為所歧視,因相結合,以圖進取,免擠排耳,不必有何深意。陳氏謂山東舊族,尚經學,守禮法,自有其家法及門風,因此乃與崇尚文辭之士不相中,一若別有其深根固柢之道,而其後推波助瀾,遂衍為中葉后朋黨之局者,實未免求之深而反失之也。治化之興替,各有其時;大勢所趨,偏端自難固執。尚經學,守禮法者,山東之舊風,愛文辭,流浮薄者,江東之新俗。以舊日眼光論,經學自貴於文辭,禮法亦愈於浮薄。然北方雜戎虜之俗,南方則究為中國之舊,統一之後,北之必折入於南者,勢也。故隋、唐之世,文辭日盛,經學日微,浮薄成風,禮法凋敝,實為大勢之所趨,高宗、武后,亦受其驅率而不自知耳。以為武後有意為之,以抑厭唐室之世族,又求之深而反失之矣。然此為唐代風氣一大轉變,則亦不可誣也。
隋、唐風俗,實上承南北朝而漸變。舊俗之不可存者,逐漸摧殘剝落,而新機即萌櫱於其間,此乃理勢之自然,言風俗者不可不深察也。六朝風氣,史家舉其特異之處,曰尊嚴家諱,曰崇尚門第,曰慎重婚姻,曰區別流品,曰主持清議,已見《兩晉南北朝史》第十八章第二節。尊嚴家諱之風,隋、唐之世猶盛。然或諱嫌名,或偏諱二名,皆流於小廉曲謹,於義無取。《舊唐書·太宗紀》:武德九年六月己巳,令官號、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兩字不連續者,並不須諱。此時太宗尚僅為太子,然即位之後,亦未之有改。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太宗崩。六月,《通鑒》云:先是太宗二名,令天下不連言者勿避,至是始改官名犯先帝諱者。二名不偏諱,不聞限於生前,此已失禮意矣。《舊書·本紀》:是歲七月,有司請改治書侍御史、治中、治禮郎等官。以貞觀時不諱先帝二字詔之。有司奏曰:先帝二名,禮不偏諱,上既單名,臣子不合指斥。乃從之。後來穆宗名恆,乃改恆州、恆陽縣、恆王房等,事與此同。
雖闕於事,在君主專制之世,庸或不得不然。憲宗名純,而改淳州、淳縣、淳風縣;韋思謙本名仁約,以音類則天父諱稱字;張仁願本名仁亶,以音類睿宗諱改;則並為嫌名矣。猶可曰君主或其父母也。永徽三年九月,改太子中允、中書舍人、諸率府中郎將,以避太子名。劉子玄本名知幾,玄宗在東宮,以音類改,則並及於太子矣。睿宗第四子隆范,第五子隆業,皆避玄宗去隆字,則並及於連名矣。古之諱者,諱其音不諱其字。崔玄暐本名曅,以字下體有則天祖諱改,更為諂而非禮。《舊五代史·唐明宗紀》:天成元年六月,詔曰:太宗時臣有世南,官有民部,應文書內所有二字,但不連稱,不得迴避。然又云:如是臣下之名,不欲與君親同者,任自改更,則又孰敢不改者乎?
《新史·楊光遠傳》云:光遠初名檀,清泰二年(935),有司言明宗廟諱,犯偏旁者皆易之,乃賜名光遠。則轉出於偏諱之外。《晉高祖紀》:天福三年二月辛丑,中書上言:唐太宗二名並諱,明宗二名亦同;人姓與國諱音聲相近是嫌名者,亦改姓氏;與古禮有異。廟諱平聲字即不諱餘三聲,諱側聲字即不諱平聲字。所諱字正文及偏旁闕點畫,望依令式施行。詔依唐禮施行。案語云:太原縣有史匡翰碑,立於天福八年(943)。匡翰,建瑭之子也。碑於瑭字空文以避諱,而建瑭父敬思,仍書敬字,蓋當時避諱之體如此,此亦於不偏諱之義不合。《少帝紀》:即位之歲,七月戊子,詔應宮殿、州縣及官名、府號、人姓名,與先帝諱同音者改之。於是改明堂殿、政事堂等。案語云:《東都事略·陶谷傳》:谷本姓唐,避晉祖諱改姓陶,則既偏諱,又及其嫌,更變本加厲矣。要之,皆韓愈所云宦官宮妾之所為而已。而不恤以之廢公。《新五代史·石昂傳》:節度使符習高其行,召以為臨淄令。習入朝京師,監軍楊彥朗知留後事。昂以公事至府上謁。贊者以彥朗諱石,更其姓曰右。昂仰責彥朗曰:「內侍奈何以私害公?」昂姓石,非右也。此私諱不可害及公事之證也。《舊唐書·懿宗紀》:咸通二年八月,以衛洙為滑州刺史。洙奏官號內一字與臣家諱音同,請改授閑官。敕曰:嫌名不諱,著在禮文,成命已行,固難依允,是已。而《源乾曜傳》:乾曜遷太子太師,以祖名師固辭,乃拜太子太傅,是其許否並無定法也。尤可駭者:《舊五代史·唐明宗紀》:天成三年二月,工部尚書盧文紀貶石州司馬,員外安置。文紀私諱業。時新除於鄴為工部郎中,舊例,寮屬名與長官諱同,或改其任。文紀素與宰相崔協有隙,故中書未議改官。
於鄴授官之後,文紀自請連假。鄴尋就位。及差延州官告使副,未行,文紀參告,且言候鄴回日,終請換曹。鄴其夕遂自經而死。故文紀貶官。《新史·文紀傳》云:協除於鄴,文紀大怒。鄴赴省參謁,文紀不見之。因請連假。已而鄴奉使,未行,文紀即出視事。鄴因醉忿自經死。蓋鄴初附協以挫文紀,后又不知如何,忿怒而至於自戕也。此事之情不可知,然虛文則競成殺人之具矣。甚至相擠排之時,則以之責人,及其趨利附勢,則又棄如敝屣。唐德宗時,李涵自御史大夫改太子少傅。其為浙西時,判官呂渭上言:涵父名少康,今為少傅,恐乖禮典。宰相崔祐甫奏曰:若朝廷事有乖舛,群臣悉能如此,實太平之道。乃特授渭司門員外郎。尋御史台劾奏:涵再任少卿,此時都不言,今為少傅,妄有奏議。乃貶渭歙州司馬,而涵卒改檢校工部尚書兼光祿卿。事見《舊書》《涵》及《渭傳》。渭即不挾詐,如此毛舉細故,而雲可以致太平,豈不令人發笑?則不獨渭,崔祐甫之言,亦朋黨之論也。《新書·李鄘傳》:孫磎,大中末擢進士,累遷戶部侍郎,分司東都。劾奏內國使郝景全不法事。景全反摘磎奏犯順宗嫌名,坐奪俸。磎上言:因事告事,旁訟他人者,咸通詔語也。禮不諱嫌名,律廟諱嫌名不坐,豈臣所引詔書,而有司輒論奏?臣恐自今用格令者,委曲迴避,旁緣為奸也。乃詔不奪俸。細人之壞禮破律,以相賊害,有如此者。《舊書·李賀傳》云:父名晉肅,以是不應進士。韓愈為之作《諱辯》,賀竟不就試。
殿本《考證》云:《劇談錄》云:元和中,李賀善為歌篇,韓公深所知重。於縉紳間每加延譽,由是聲華藉甚。時元稹年少,以明經擢第,常願交結賀。一日,執贄造門,賀覽刺,令仆者謂曰:「明經及第,何事來看李賀?」稹慚忿而退。其後稹制策登科,日當要路。及為禮部郎中,因議賀父諱晉肅,不合應進士舉。文公惜其才,為著《諱辯》以明之。《摭言》亦云:賀舉進士,或謗賀不避家諱,文公特著《諱辯》一篇。據此,則賀嘗舉進士,而元稹謗之,史雲竟不就試非也。賀無嚴其家諱之心,而疾之者藉以造謗,禮之末流,則如是而已。此其可恥,蓋又甚於韓愈所云宦官宮妾之為。此等風俗,而合久持乎?矜尚門第,慎重婚姻,區別流品,其為得失,觀論婚姻、宗族、門閥、選舉各節自明。至於清議,則除劉蕡等一二鯁直之士外,實未之有聞。唐人所謂清議者,大率毛舉細故,曲加附會,甚至訐人陰私,造作蜚語,以圖進取而謀傾陷,快私忿而要時譽。讀前此諸章所辯正,自可見之。
此等風氣,相沿至於宋、明,未之有改。遂至敗壞國事,舉大局以徇一人意氣之私,淆亂是非,肆曲筆而詒惇史千秋之累。其為博禍,誠可痛心。論者多以是為理學之咎,實則理學真諦,在於懲忿窒欲,存理去私,安得如是?是特朋黨之士,偽托理學之名,致使不察其實者,連類而並譏之耳。理學家好作誅心之論,又其視私德過重,誠有足長朋黨攻擊之弊者,然別有用心者,藉資其學,以遂其私,究不能即以為是學之咎也。不特此也,魏、晉后風俗之敝,莫大於民族之義未昌,君臣之義先敝,《兩晉南北朝史》第十八章第二節,亦已言之。隋、唐之世,此風亦未有改。董邵南蓋即其中之一人。《舊唐書·李益傳》,言益登進士第,久之不調,而流輩皆居顯位,益不得意,北遊河朔。幽州劉濟,闢為從事。嘗與濟詩,有不上望京樓之句。此又一董邵南也。賈至議貢舉事云:近代趨仕,靡然鄉風,致使祿山一呼,而四海震蕩,思明再亂,而十年不復。《舊書·楊綰傳》。祿山以羯胡而驅率戎虜,實為五胡亂華之禍之再見,而其時之人,靦然安之若此,安怪馮道,歷受沙陀、契丹官爵,尚侈然以長樂老自誇乎?士氣至此,國家、民族,尚誰與立哉?陳氏述論,亦引李益事,而論之曰:觀此,則董邵南之遊河北,蓋是當日常情。
因謂唐之後半,一國之中,實有兩獨立敵視之團體,統治之者,種族、文化,宜有不同。此亦求之深而反失之。唐代士人如此,實緣其時科第之士仕進之途狹而雜流多,而其時士風,又極躁進耳。《新書·鍾傳》云:廣明后州縣不鄉貢,惟傳歲薦士。行鄉飲酒禮,率官屬臨觀。資以裝齎。士不遠千里走傳府。董邵南、李益,亦此等人物而已。其來也,既惟為身謀,其得之,自惟有委蛇以避禍。馮道不幸而為世所指擿,其實當時如道者豈止一人?且如鄭韜光,唐宣宗之外孫,歷仕至晉初乃致仕。史稱其事十一君,越七十載,所仕無官謗,無私過,士無賢不肖,皆恭已接納,交友之中無怨隙,親戚之間無愛憎,其善自全,又寧讓馮道邪?世惟耽於逸樂者,雖迫危亡,而不能自振。《舊書·鄭覃傳》:文宗謂宰臣曰:「百司弛慢,要重條舉。」覃對曰:「丕變風俗,當考實效。自三十年已來,多不務實,取於顏情。如嵇、阮之流,不攝職事。」李石云:「此本因治平,人人無事,安逸所致。今之人俗,亦慕王夷甫,恥不能及之。」此可見唐代玄學衰矣,不事事之風顧在。《通鑒》:憲宗元和十五年(820),上謂給事中丁公著曰:「聞外間人多宴樂,此乃時和人安,足用為慰。」公著曰:「此非佳事,恐漸勞聖慮。」上曰:「何故?」對曰:「白天寶已來,公卿大夫,競為游宴,沉酣晝夜,猶雜子女,不愧左右。如此不已,則百職皆廢,陛下能無獨憂勞乎?」此又可知其不事事之風之所由來也。得非南北朝余習乎?
風俗之敝至此,其何以救之?曰:復古之經,務民之義,所以挽佛、老末流,遺棄世事之失也。明君臣之義,嚴夷夏之防,慎重行止,愛惜名節,所以矯魏、晉已來,惟重私門,敢於冒進,敗名喪檢,無所不為之弊也。是則有宋諸賢之所務,而其風氣,實亦隋、唐之世逐漸開之。此則貞元剝復之機也。俟講學術時明之。